流金岁月
2021-06-30女真
我在《鸭绿江》编刊后期,包括后来在《艺术广角》工作期间,外出组稿或者开会,遇到省外作家、评论家、普通读者,他们中的一些人,问过我一个相似的问题,大体意思是:你们辽宁的那个小说家金河,他在做什么?他还写小说吗?
不止一次听到这样的问询,我就不能不正视这个问题产生的原因了。金河作为小说家,在新时期文学崛起初期,创作了一批在当时引起关注、以短篇小说为主的优秀作品,几次获得国家级权威奖项,赢得方方面面的青睐。而他在创作井喷了一些年后,发表的文学作品却越来越少,乃至曾经响亮的笔名在文学报刊上渐渐消失。与他同时期活跃在文坛的那一批作家,却至今仍有笔耕不辍、还在报刊上发表小说的。金河的小说创作在他不算老的年纪就悄然停止,让评论家、编辑和读者困惑不解。听过那些问询,我在思考如何回答问题时,心中已经悄悄认定,向我提出问题的这些人,肯定对金河当年的小说之精彩仍有记忆,对他的小说创作仍有期待。
而我作为金河在单位工作时的部下,知道他已经退休了,不再担任省作家协会主席的领导职务。我还知道,他后来出版了几本与小说关系不大的书,内容是历史上的廉吏或者近代名人。他送过我一本写明朝于谦的传记《烈吏于谦》,被我家喜欢历史书的小子摆到他自己的书架上。金河后来做了胆囊手术,身体看上去比在工作岗位时好了很多。听说他还在读历史书,他一直读《明史》,读书时经常做笔记。他家住在一楼,有个菜园子,菜园子里栽了果树。他喜欢种菜,菜种得挺好。没听说他还在写小说。
我大概也只能回答这么多了。
在辽宁文坛,金河是我应该尊重的前辈老作家。论年龄,金河是我的长辈。论资历,他在刊物上频繁发表作品、引起各方面关注时,我刚刚开始在大学的文学课堂上接触中外文学史。论身份,他当领导、主持省作协工作时,我是刚进入文学刊物的年轻编辑。人们尊称他金书记、金主席时,我从认识他到现在,一直称他金河老师。那些年,我听他说话最多的地方,是在省内各种与文学有关的会议上,听他读工作报告或者以领导身份讲话。听他脱稿讲话时,我觉得这个领导挺有意思,风趣、幽默,有自己的观点,敢说话,解读文件时不刻板,但当时我并不知道他的讲话风格跟别人有什么不同。他是我大学毕业进入社会后第一个工作单位的最高领导,我还没有机会比较,以为所有当领导的都这样讲话。后来我才渐渐意识到,他常用自己的话语方式或者说是尽量用小说家的讲话方式去讲解一些时事观点或者文学政策、文学道理,他那种话语方式、话语风格是带有强烈个人色彩的。他在工作场合的各种讲话中,经常带有一个作家出身的领导对时事、对政策的特别理解和解读,让像我这种涉世不深、刚刚进入文学行当的年轻人接受和理解起来毫不费劲,感觉不那么生硬,不隔。
现在回想,我对金河一些比较深的印象反而是在他退休之后。我家与他家曾经只隔一条马路,在马路市场还没被取缔的那些年里,我偶尔会在早市上看见他的身影。他有时穿得很正式,很像是从某个比较庄重的场合刚出来直接奔了马路市场。夏天他爱戴一顶纱帽,天凉时偶尔头顶大檐黑色呢子礼帽,在早市熙熙攘攘的人丛中,我很容易就能认出他来。他买菜时气定神闲,不急不躁地寻觅,慢慢悠悠踱步。有时我看见他正在俯身挑选或者付钱,就故意不打招呼,先站在一边等待、观察他,想象他那双写小说时善于深刻透视社会问题的眼睛在观察青菜、观察市场中的各色人等时会是怎样一种情形,马路上的菜摊和市场中纷杂的人物会不会进入他的小说,我觉得挺好玩。我甚至想过,他自己家菜园子里有各种现成的青菜,为什么还要频繁到菜市场来?为什么有时候要买那么一大筐?也许他就是想来人群中观察生活吧,他买很多菜可能是禁不住菜贩劝说,卖菜人说几句恭维话他就心软,毕竟他出生于内蒙古敖汉旗那样偏僻的地方,经历过苦日子,对生活在底层的人有同情心。更多的时候,我在市场上见到他时,他穿得非常随意,跟早市上我经常见到的与他年龄相仿的退休大爷们没什么区别,但一旦张口说话,眼前这个拎着菜筐的老汉跟平常的人还是不太一样。我记得有一次他准备批评我长胖了,但他不直接说我胖,而是笑眯眯地说我有三个下巴;还有一次他想说我有白头发了,也是并不直接表达,拐着弯说出来的是“你怎么把头发染白了”。就这两次便让我知道,他作为小说家的那种犀利、生动、俏皮、带点讽刺的语言依然在。
除了在早市上偶尔能见到,我还能在一些评奖会上见到他。有时候不在一个组,但吃饭时同桌,或者会前、会后闲谈,关于某部作品、某个作家、某种文艺现象,我们有时会简单交流几句。他的一些观点和判断,我未必都完全赞同,但我因此知道他对作家和作品一直有自己的判断标准,不被潮流和同行左右。他当然仍是那个有主见的人。
关于他后来为什么不再写小说,十多年前,一位好友曾经跟我推心置腹地探讨:“你说,金河是不是江郎才尽了?”
我简单想了想,当时回她:“金河不是江郎才尽了,金河更可能是没有写作小说的激情了。如果硬写,他还能写出小说,也还有地方给他发表。只是他可能不想写了。”
今天回想,我不知道自己的理解和判断是不是准确,是不是全面。我没跟金河老师核实过。问一个身体并无大碍、思维仍旧敏捷的小说家为什么不再写小说了,我认为这是一个挺残酷的话题,我难以张口。写过小说的人,写过曾经被读者喜爱、多次得过奖的小说的人,难道他们不想继续写小说、写更多好小说吗?我相信他们是想继续写出好小说的。就像我多么希望喜欢写小说的自己在未来会一直写下去,只要身体健康,脑子不糊涂,哪怕自己的小说观念落伍了,写作题材越来越窄,写作手法看上去老旧,读者越来越少,甚至难以发表。小说的天地如此宽阔,写小说可以用十八般武艺,不必千篇一律都去写时下生活,不必非用新的创作手法。意识流、魔幻现实主义大红大火时,章回小说仍旧有读者;在网络小说流行、新媒体活跃的今天,传统纸媒报刊也还活着。写小说不仅仅是讲故事、向读者传达小说家对这世界的看法,从构思到动笔到最后完成,创作的过程,写小说的人肯定有大的快乐在其中。小说家是虚构世界的主人,他们可以完成很多他们在现实生活中做不到的事情。人都是自然之子,生也有涯,但一个写小说的人既有現世可以触摸的实在生活,又可以在另外许多个虚构的世界中自在徜徉。在小说中我们既可以是皇帝也可以是后妃,既可以自诩将军也可以假扮乞丐,我们是男人,也可以是女人,甚至可以是无性别的人,是某种动物、植物,是一片叶子或者花朵,我们可以替不同的人、从不同的角度说话,我们有无数个化身,仿佛可以活很多世,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文学圈有一个“忍看朋辈成主席”的梗,据说“始作俑者”是一位湖南作家。我不知道别人对这个梗是什么感觉,我听过以后确实有点小感慨。上班开会讲话,下班回家写作,关起门只想怎么写东西,有些人能做到,有些人可能遭遇瓶颈。不随波逐流,保持个性,保持写作人对生活独立判断的能力和真实表达的勇气,这是每一个写作人都需要面临的现实选择。没有人能生活在真空中,要像钢琴或者手风琴演奏者可以左右手开弓演奏和谐动听的曲目,不容易。作家在担任社会职务以后,怎样才能继续保持创作激情、保持个体创作的尊严,这是不是一个值得研究的课题?
在准备写这篇印象记时,我又想到小说家的理性认知和感性表达的关系问题。读历史书、以史为鉴,可以让一个小说家对当下生活的认知更加深厚、深刻,笔下的篇章、人物具有更长远的时间关照,但小说写作又与单纯的历史认知不完全相同。小说写作需要作家对自己想要表达的内容既有冷静的认知,又要保有感性表达的激情。即便写历史题材的小说,如果没有感性表达的激情,最后写出的文字也只能是干巴巴的史料堆砌,无法完成小说的高级写作。这样的感想也再一次让我自己警醒,当我沉浸于历史书籍的阅读时,我得保证自己能从历史的悲凉和沉重中跳出来。包括阅读中外文学名著、关注新的创作潮流,同样需要钻进去再跳出来。这又涉及学习、借鉴与创新的另外一个话题了。
金河对我们这个地方的文学建设、文学生态产生过什么样的影响,不是我能说清楚的。他当省作协主席的年代,我刚参加工作,因为年轻幼稚,因为个子矮小,他多次笑称我为“中学生”。任何一个单位都可能有的复杂事情,他身为一方领导经历过什么样的风浪,频繁参加各种会议、在不同场合经常以领导身份讲话,是否对他创作的心情和时间有负面影响,我也并不知道详情。我知道的一件事情是,跟我先后进入省作协工作的几个年轻人,在文学热闹、红火的20世纪80年代,能够进入这个在很多写作人看来非常神圣的单位工作,跟金河当时的一个理念有关。我记得后来他在某个私下的场合说过,当年他认为省作家协会应该海纳百川,应该吸引一些在省外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人进来工作。他的这个想法付诸实践后,省作协先后调进不少省外著名高校毕业的本科生、研究生,这些热爱文学、受过文学基本训练的年轻人差不多都是从当刊物编辑开始,多年努力,日后多半成了文学领域的专家、翘楚。
很多年之后的现在,当我能够坐在家里安心读书、写作时,我仍旧感激我刚参加工作时省作协对年轻人的吸引、信任和宽容,怀念文学前辈和年轻人在一起交流读书、讨论创作的美好日子。那时候《鸭绿江》的发行量不小,同时还办着《文学大观》和文学函授中心,经济上富裕,文学活动频繁。我记得有一年到大连金州和山海关分别办过两个笔会,在金州办笔会时请来了当时非常活跃的李国文、张贤亮、叶楠、何立伟等作家,在山海关办笔会时邀请的全部是省内有小说创作潜力的年轻人。那时候当编辑,与作者、读者之间的交流、互动也多——新时期文学初始,那个年代的文学人,无论男女老少,无论身为编辑还是写作者,无论身处文坛中心还是偏居一隅,几乎都是激情四射地面对生活、面对文学。而一个作家如果没有了激情,创作生命危矣。
在我的印象中,金河还是一个很念旧情的人。与金河同时期活跃在辽宁文坛的小说家迟松年曾任《鸭绿江》主编,迟主编晚年定居鞍山,他的人事关系后来落在我工作过的创作研究部,算是在创作研究部退休的老同志。我曾代表单位去鞍山看望迟主编几次,那时他虽然仍能交谈,但已经卧病在床。每次知道我去看望迟主编,关于他的各种事情,金河都关切再三、仔细问询。迟主编去世以后,金河从沈阳去鞍山送别,我记得当时我跟他同车而行,他的悲伤、不舍之情溢于言表。
金河作为小说家,在新时期文学初期发表过《不仅仅是留恋》《打鱼的和钓鱼的》《大车店一夜》《重逢》等深刻透视社会问题、让读者至今尚能回味的诸多作品。他后来不再发表小说,有评论家、编辑、读者、作家同行替他遗憾,这是事实。但当我想到中外文学史时,我还想说,一个作家的创作生命再长,在历史的长河中也只是一瞬,所谓长短只是相对而言,五十步和一百步而已。对小说家而言,小说很重要,但小说肯定不是生活的全部。能够健康地多活一些年,围炉小饮,闲话桑麻,经历夏雨冬雪,笑看人间冷暖,也是一种人生幸福。况且一个小说家的生命,不仅在于他曾经发表过多少篇作品、坚持写作了多少年,更在于他写过的小说有多长的生命力。今天我们回首新时期以来中国的短篇小说,回顾辽宁的短篇小说,研究者是没法绕开金河的。一个小说家,哪怕他写作的时间不够长,只要他曾经写过自己想写、让读者难忘的作品,哪怕他后来写得少甚至干脆封笔,他的辉煌也还在。
小说家的流金岁月烙印在他写过的作品中,记录在可能已經发黄的往期刊物上,更在读者的心里。
作者简介:
女真,本名张颖,中国作协会员,编审,一级作家。写作小说、散文、评论等多种文体,曾获中国图书奖、《小说选刊》年度优秀作品奖、辽宁文学奖等多种奖项。现居沈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