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农事
2021-06-30沈娟娟
沈娟娟
搭草垛
每年秋收后,窑村就会多一道靓丽的风景——稻草垛。家家户户的院场里,都会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稻草垛,或成方,或成圆,炫耀着窑村收成的圆满。
那时候,窑村做饭,烧的就是稻草。所以,每年秋收碾完场,稻草就要被搭成垛,好好存储起来。
搭草垛其实是一件顶显技术的活,最讲究能不能防雨雪天灌水,一旦雨水渗进草垛,便会从里到外腐烂。如果第二年一打开,里面热乎乎的,会全霉烂掉,就只能拖到地里做肥料。而这一年,灶膛里断了来料,做饭就少了着落,会愁苦坏一家子人。
父亲是全村搭草垛的高手。他喜欢从半下午开始,顺着日头弱下的丝丝凉风,一鼓作气干完这件活。刚开始的时候,他一个人干,先选好地点,打个根脚,然后就一层层地往上摞。父亲闷不作声,每一叉稻草的放置都很仔细,有时还会反复扒拉,铺匀整,像雕琢一件艺术品。根脚打好了,父亲的心情也仿佛随之舒畅,嘴里开始哼出小调。待到草垛半成,父亲再也举不上去的时候,便吆喝上母亲,在地上挑半程。他站在半成的草垛上,唱着歌,把母亲挑上来的稻草轻轻一接,娴熟地放在合适的位置。父亲和母亲配合着,这么一送一接,草垛就一点一点地垒高了。父亲的时间拿捏得非常准,天撒黑之前,他总能挑完最后一把稻草,封顶。然后,他站在草垛的顶上,一手握着刚杈,一手叉在腰间,如一位常胜将军。看着今年的好收成,父亲笑呵呵地把那满脸的笑容和滚落的汗珠,一并埋在了绵绵的草垛里。
父亲搭的草垛坚实,窑村的乡亲,谁家搭草垛,都喜欢喊父亲搭把手。父亲拿着自家的钢叉欢快地去了。起基、筑身、团顶,父亲一叉一叉搭上去,还要踩踩,压实,比自家的搭得还仔细。父亲觉得乡亲们请他是给脸了,搭得软了,对不住请的人,也丢了自家的脸面。搭完草垛,婶娘们的酒菜也准备好了,一盘猪头肉、一碟花生米、一盘辣腌菜。在窑村,父亲算是个有见识的人,脾气也好,谁都能跟他说叨。父亲跟那家的男人喝着聊着,吃饱喝足,就到了夜半。
那一年秋的一个中午,窑村尾伍寿伯的四儿赖子,抱着一个大西瓜来到我们家,请父亲下午去帮他们家搭草垛。父亲应承了,还应承母亲也会去搭把手。
下午,金建叔来喊父亲,也要请父亲搭草垛。父亲说才一亩三分地的草,让金建叔两口子自个搭。金建叔骂父亲顾外不顾亲。父亲吼起来,赖子爹肺癌在省城住院,老大陪着。老二为了给爹赚钱,陪人跑长途货车去了。他家人多田多草多,人又都不在家,我这叫帮难。
父亲其实不喜欢金建叔。金建叔游手好闲,常年混在牌桌上。金建婶是个管不住男人,又死爱撒野的性格。男人不管家,她也照着不做事,坐在家里闹,闹到最后的结果就是金建叔逞着男人的力气,追着金建婶满村打。我们娃子都爱看这样的场面:金建婶往窑村人家家里跑,藏进人家的大门后,金建叔跟在后面追着嚷着要打死臭婆娘。等追到了,人家一拉架,金建婶又跑了,金建叔又去追,追得整个窑村都热闹。常到最后,金建叔累了,不追了,回家了,金建婶也不躲了,也回家,没事了。窑村人都笑话,这对赖皮的冤家。
父亲母亲帮赖子家搭完草垛回来,夜都深了,但那天夜里却光亮得很,不显黑。父亲这次没喝酒,回来母亲切了一块西瓜。西瓜没吃完,金建叔又来了,还哭哭啼啼,说两口子搭草垛,最后站上去团顶。草垛倒了,两口子相互埋怨,就打起来,金建婶跑着,就找不着了。父亲气得哽了气,不肯深夜挨家找人,说自个能躲就能自个出来。
早上天刚蒙蒙亮,金生婆婆呼叫的声音惊醒了窑村人。金生婆婆起得早,去草垛扯稻草捆草把,准备做早饭时烧。金生婆婆看见草垛旁团了一堆散草,边骂着谁家的娃子捣乱,掏草垛作死,边捆成一小把一小把的,好送灶膛。金生婆婆还唠叨着这娃也够厉害的,这么坚实的草垛能掏这么多出来散草来,省了老太婆不少力气,只不过打了清晨的露,潮了些。金生伯这草垛也是父亲帮搭的,全窑村最高最圆的草垛,压得可实在了。因为家里人口多,做饭柴火也要多,金生婆婆又往草垛上扯了两把,这就感觉到草垛里有了响应。金生婆婆“去去”了两声,不像是猪,吓得就叫唤开了。
金生伯闻声拿着一把钢叉赶来,慢慢拨开草。天哪,草垛被掏了一个洞,里面呼噜噜,歪头歪脑蜷靠着一个抱着蚕豆罐子的女人——金建婶睡得正香呢。
碾谷
早年窑村的水稻田靠牛来耕。窑村养牛的仅春寿伯一家,所以到了春耕双抢时节,春寿伯就成了窑村的神仙,家家都要提前拿酒肉去央求春寿伯先帮自家耕田。排到哪家耕田,工钱少不了,春寿伯的规矩也要伺候好。早饭要送到田间候着,不吃早饭春寿伯不下田。午饭肯定要大鱼大肉,不吃好了,下午再落耕定是没有力气。晚饭要有酒,喝酒聊话,不然这一天只干活就成了个哑巴。春寿伯喝酒吃饭的时候,牛要被牵去喂食,谁要是没把春寿伯的规矩伺候好,春寿伯马上牵牛转犁走人。
春寿伯耕田倒是细致,扶着犁头,看着垄沟,一圈一圈走,绝不忽悠。春寿伯耕田的速度却也极慢,慢慢地吆喝着牛,慢慢地扶犁挪步,时不时还要抽一袋老烟,歇人也歇牛。
这样排开来耕,秧苗都窜老了。窑村有些人家等不及了,要么跑到远村,借条耕牛回来自己耕,要么全家老小全部下到田里,锤头耙子人工翻成糊糊。但借了别处的耕牛来耕田的人家,以后就再也请不动春寿伯了。春寿伯烟斗一磕,鼻子一哼:你不是能借来牛自个耕吗?
那一年,父亲借着一个机遇,买了一台二手手扶拖拉机。拖拉机平时跑小运输,农耕时节,父亲卸了车斗,配了镰刀,下到稻田,成了农耕机。父亲坐在翘起的铁凳子上,拨弄着把手,便能掌控拖拉机的头,轰隆隆地跑在稻田里,镰刀搅起泥浆滚滚,把个农耕衬托得火火热热。父亲耕田也没有什么规矩,打过招呼的乡亲,一顺溜挨着耕,既是节省时间,也是行车方便。常常是,父亲开着拖拉机翻进隔壁稻田里,前块刚耕完的人家就在散秧,下苗。
窑村的春耕节奏快了,家家能提前忙完农事,开心也多了。
春寿伯再也不是神仙了。做不了神仙的春寿伯就把一肚子气怨在了父亲身上。父亲的拖拉机要借道春寿伯家的田埂,去帮黑妈家耕田,春寿伯横在田埂中间,死活不让。即使父亲承诺,耕完了黑子家的田就把他家的耕了,春寿伯还是不让道。窑村人看着春寿伯,都叹气。父亲和黑妈最后央着荷香婶子,从她家已经插完秧的稻田里翻过去。毁了两排的秧苗,虽然后来黑妈补插上了,但怎么看,怎么长,都不及原来的秧壮实。
买了拖拉机后,父亲知道使用它。父亲拉来泥沙、水泥,号召窑村的乡亲们帮忙,和泥沙、铺泥浆,几乎是一夜之间,把我家原本坑坑洼洼的土院场换成了平整干净的水泥院场。
父亲是想用拖拉机在院场上碾谷穗。
原来在窑村,家家只能在自家的土院场上,选一块光整的地方,只能铺一担稻谷,用镰杖一下一下地把谷子敲打下来。我家院场铺好后,谁家的稻谷收割了,趁着半下午的凉风,一担一担挑到院场上,一排排铺开。晚饭过后,父亲亮开院场的大灯泡,开着拖拉机,一圈一圈,从外往里,轮序轧,谷子就从稻禾上碾下来了。一群人又就着夜雾的气息,各拿钢叉,连夜翻抖完,叉走稻草,也不用团谷子。第二天就着红红火火的日头,谷子晒上一整天,就可以入仓了。
多好的一件事情啊。窑村的乡亲们显示出了异常的守秩序和团结。谁家准备收稻谷,就头天晚上过来问父亲,院场是否空闲,只要院场上没谷子了,就可以把稻谷挑进来。一家收稻谷,其他家有空的都拿上自家的担具去帮忙,因为收完了他家的,就可以排到自家了。日头偏西的时候,一条田埂上人来人往,说说笑笑。这种场面让人特别鼓劲,一担沉甸甸的稻谷压在肩头,一路挑回来,居然一点都不累。娃子们更是觉得热闹,因为晚上可以坐拖拉机了——窑村的娃子们在父亲碾谷穗的时候,都爱爬进拖拉机的车斗里,颠簸着,欢腾着。
只有春寿伯跟春寿娘默默地收割着自家的稻谷,一点一点地往自家的土院场上挑,选一块巴掌大的光地,一镰杖一镰杖地敲打。从窑村人开始在我家院场上碾谷穗开始,一直到最后窑村人都排着队碾完了,春寿伯家的谷穗还没敲完。
母亲是个善良的人,母亲主动请春寿娘把剩下的稻谷挑到院场去,让父亲开拖拉机碾。春寿娘不紧不去,还啐了母亲显摆。
舅舅捎信,说他在村里收了一些花生,叫父亲得空了去他家装,再运去洲头镇上卖。母亲带着我们坐在父亲的车斗里跟了去玩。去到了,舅舅又不运了,说是打听到洲头镇的贩子一两天后会来收。
吃过午饭我们就回家。天气有点怪,刚到村口红烈烈的日头就变脸了,扯着黑云呼着狂风地发作。我们一进院,哇,院场上铺了满满一院场的谷子。母亲跳下车,叫我们赶紧团起来,又跑到屋后去喊,谁家晒的谷子啊?暴风雨了,抢收啊!
春寿伯和春寿娘不知从哪里一路跑来,还喘着气,跑到了我家屋后,站住了,望着我们一家抢收谷子,也不上前帮忙,也不走,古古怪怪。春寿娘好似想过来帮忙,脚步刚挪,春寿伯拉了一把她的衣角,春寿娘就不动了。
父亲看出了门道,也不说话,只叫我们赶紧团,又特意叫母亲去找那种家家都有的,装化肥的蛇皮袋来装,终于赶在暴风雨前把谷子收完了。父亲特意把谷子一袋一袋放在墙根的水泥石阶上,在底下和侧面还都铺了一层塑料膜,借着伸出去的屋檐和这塑料膜,父亲说应该不会淋湿了。
大雨开始下了,随着这雨,天也变黑了。不知晚上什么时候开始,我睡梦里才迷迷糊糊地断了雨声。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看见昨天抢收的那一袋袋谷子不见了,石阶上除了折叠好的塑料膜,还有两瓶用红绳子对拴着的二锅头。
父亲笑了。
抢水
窑村这个地方容易下雨,雨季维持时间长,每年梅雨季,人们总是嫌死了雨水。而且,窑村在县城的边郊,地势低洼,一场暴雨过来,半个县城的积水,哗啦啦,全奔着窑村流,仿佛要把窑村包围了,淹掉。窑村男女只得齐刷刷,扛着锤头铁锹,冒着雨,把小河小沟都掏干净、掏宽敞,给那突如其来横扫奔腾的积水,清理出一条条顺畅的道,让它一路溢溢满满地,奔到稻田尽头那条大河里去。窑村人历来只想着怎么抗洪,还没想着会有旱。何况,即使旱了,还有那条绕着县城,经过田头,长年不息的大河。把河床挖开个豁口,水就来了,由猛渐柔,就会流进百家田里。
枣花婶子的田是窑村最高最肥的田。那田是早年开山作田时的山顶坡峰儿,分田的时候,土质贫,没人想要,父亲就打算留给自家。夜里枣花婶子带着两个娃到我家,一口就要定那两亩田,还要父亲答应,安排队里帮她肥田,不然就把两个娃放我家养。父亲同情枣花婶子是个寡妇,带两个娃过日子不容易,按照她的要求,给了她田,还发动窑村一家出一担粪,一篓筐草灰,把那块田给肥了。
枣花婶子要那田是有心计的。涝来,她不再出力清沟排涝,反正要淹了别家秧苗顶才到她家秧苗根。雨浸,她便偷偷在田边钻窟窿,把雨水悄悄地都渗到下家的田里。别家秧苗被呛得枯黄枯黄,她家秧苗挺着腰杆,绿油油得在坡顶上招摇。我家秧田最遭殃,我家秧田在她家秧田下方,她偷偷放水正好都接到我家田里。
那一年,天公公像是变了个人,从开年到秧苗下田,也没安排两场雨落下来。窑村没下雨,跟窑村挨着的上村没下雨,沿河更远的下村也没下雨,都巴望着边上的大河能解稻田的渴。
大河的水时不时被放一回,放一回,再放一回,又不见雨水补充,水流就不多了。被河泥拽着的水草,往日里都藏在水底下飘摇,现在像见了天日一般,浮了半截在水面上晒太阳。生产大队上下了命令,不准各村私自放大河水灌田灌地,要听安排,轮着放水,还专门从各村抽调干部,组成了临时巡查队,日夜巡查,抓到偷放大河水的村子,就减少他们村放水的时间。
眼看着水田变泥田,快干裂了,终于轮到给窑村放水解旱。窑村的男男女女扛着锤头,把自家的田头豁口开得大大的,等着那水慢慢流进自家田里,盖过了泥。看着自家田里的水比隔壁田里深了那么一层,马上又赶紧封住豁口,沿田边堵好窟窿漏洞,生怕倒流到别家田地里去了。大家都希望可以多存点水,可以熬到秧苗抽穗,饱满,成熟。
枣花婶子奔到田边,望着那白花花的水流进这家田那家田,半晌午了,还没流进自家田。一急急,坐在田坝上就嚎,说她家占着全村最亏的田,流不进一滴,年底要饿死人了。有人不理,有人撇嘴,有人嘀咕,得了百季的利处就吃得这一季的亏。枣花婶子由嚷变骂,把村里的干部、先得水的人家,一个一个挨着骂,父亲作为村长是骂得最狠的。
眼见没人搭理,枣花婶子想到个田间地头常见的法子。枣花婶子带上两个娃,就在挨着她家田坝那头,我家稻田里最低洼的地段,毁了十几株稻禾,挖出一个一平米方的大坑,还在我家稻禾横竖排间垒出几条沟沟来,我家田刚湿透,面上一层薄薄的水就都顺着那些沟沟流进那个坑。枣花婶子站在田坝上,双手抓着粪瓢,飞快地把坑里的水一瓢一瓢,舀进她家稻田去。真是个韧劲的女人,那舀水的动作节奏,两个小时没慢一拍,整个下午没停一下。两个娃被安排围着田坝补窿孔。母亲早就知道了父亲的打算,但见了枣花婶子这般,忍不住气,却也没敢骂。
大河放水口关了。父亲做事公允,道理也讲得透彻,窑村人都服气父亲。父亲早已提前跟村干部和当事的几家男人商量好了,先可劲从大河放水,低势田先过水、囤水,再各家出劳力,粪瓢舀水给地势高、水流不到的田里,要保证水稻都能熬过去。在父亲的安排下,窑村一口田一个人,就像枣花婶子那样,从低洼满水的稻田里把水往浅水少水的高田里舀。父亲带着几个干部在全村田间巡走、衡量,说哪家差不多了,堵口吧,那家就停了。再瞅瞅自己田里的水,嗯,是差不多了,一家人赶紧围着田坝四处找漏水的窟窿眼,堵严实。
父亲望着从我家田里舀水的枣花婶子,笑嘻嘻地,还夸枣花婶子执行力超前。枣花婶子舀到我家田里现出泥,最后瞧着自家田里的水比谁家都深,才心里满意,带着两娃回去。一直跟着父亲转悠的两个干部看不过去,非要在我家田周边,这家田里舀一百瓢,那家田里舀一百瓢,往我家的田里又补充了些水,看到水泡了稻禾的根,才算停工。母亲等到人走光了,下到田里,把枣花婶子在稻禾间划拉的沟沟平了,把挖来蓄水的坑填了,把糟蹋的那几株稻禾再插进泥里。
第二天早上,母亲去巡田。一看,田里的水没了,稻禾的根又显露出来。母亲疑心昨天没堵好漏洞,沿着田周边检查了一圈,没见窟窿洞眼,不是漏了水出去。母亲再往枣花婶子田里一瞅,水长在稻禾的腰上了。
这要强的货啊,这是半夜起来舀的不成!母亲气愤得就像个泼妇一样跳起来骂。到底母亲不是个泼辣的性子,也是怕了枣花婶子,也是心疼枣花婶子孤儿寡母,母亲只埋怨了一回父亲为啥要做个村干部。
好在,半月之后,下了一场好雨。
拾穗
双抢时节,背着蛇皮袋的拾穗人行走在一片又一片的田间。瞧着哪家稻子收完了,就一阵风跑过去,把遗落在坑里洼里,混杂在草里茬里的穗子捡起来,一棵一棵,直到手里抓不住,便从肩头卸下蛇皮袋,伸手在穗子上一捋,谷子就掉进袋子,穗禾被重新扔到田里。一天下来,大半袋的谷子就有了,要是赶上不仔细的人家,一块田都能捋上小半袋。
这些拾穗的人,一般都是外乡人,比如远在陈汉山里的,或者十几里铺那头的。那些地方土贫水少,农户都是种红薯、花生,种不好稻谷。那里的人用不着做双抢,双抢时节便结群,到外村去拾穗子。也有附近村子的人,双抢活早做完,瞧着人家还在忙,那股火热的劲头便也褪不去,也去拾穗。但要走远些,去外村拾,没有本村人在本村田间拾穗的。想啊,外村的人来拾穗,主家看见了,若不想被白白占了便宜去,骂两句,那人走了便是。但同村的人,怎么好意思被人骂?又怎么好意思骂人?
窑村不怕旱,稻田肥,两季稻子都出的好。外村人都说窑村人家粮仓满,窑村人也从不外出拾穗。但发财媳妇要除外,发财媳妇是窑村唯一一个拾穗的人,而且还是在本村拾穗。
发财媳妇是前年才过门的新媳妇,老家在陈汉山里。拾穗拾到发财家田里,晕倒了,被发财背回家,半年后,就成了发财的媳妇。
窑村人第一天看见发财媳妇在田间拾穗,瞅着新鲜,心里也不舒坦,背后议论多,却没有人扯下脸皮,像吼外村人那样,撵走人家莫要在自家田里拾穗。几回下来,窑村人就看习惯了,也不背后议论了。
但这回,发财媳妇在刘婆婆田里拾穗,招了骂。
刘婆婆搬个矮凳坐在路口,瞧着背着半袋穗子的发财媳妇从田间走来,就清了嗓子,开腔骂。刘婆婆骂道,我家田里长也我家田里黄,我家的粮食养我家的郎,拾我家的穗也掘我家的仓,吃到肚子里也小心烂了肠。刘婆婆面色平稳,身子坐得端正,一声一扬,尾音还勾个卷。人在远处听,听词不清晰,只听得调,听调还以为刘婆婆在唱歌。刘婆婆唱一遍,手摸摸胸口,平平气,歇一回,又唱一遍,唱了三遍,发财媳妇才走到近前。刘婆婆歇足了气,朝着发财媳妇,好好又唱了一遍。刘婆婆好定力,唱的时候,唱完以后,都好像就只她自个在唱,没个发财媳妇在跟前一般。
发财媳妇听真切了词,脸露羞躁,卸了背袋,就跟刘婆婆理论。刘婆婆眼眉上挑,还是装没看见发财媳妇,对着她家稻田的方向,再唱了一遍。发财媳妇又羞又气,把穗袋子往刘婆婆脚下一扔,黑脸就走。
刘婆婆没要穗子,晚上叫孙子健旺送到发财媳妇家里去,还附上一包细腻的云片糕。健旺部队退伍满一年了,身材健硕,举止斯文,道歉的话说得发财媳妇脸都红了,死活不敢要穗子。
发财媳妇再不记拾穗的事,刘婆婆却怨了。
事不出几天,刘婆婆把镰刀绑在竹竿上,溜达到发财家院墙外,瞅着没人,把发财家那伸出院外、缠到墙边老榆树上的藤上吊着的几条翠绿绿、嫩闪闪的丝瓜全钩下来。刘婆婆也不顾发财媳妇就在后院喂猪,也不顾闹出的声响就惊了院里的发财媳妇,把丝瓜往围裙里一兜,一手抓着围裙角,一手拖着竹竿,紧着小碎步往家里赶。发财媳妇撵到刘婆婆屋前,叉腰就喊:婆婆你要吃丝瓜你开声,这么拽,藤断了,那上面剩的丝瓜仔还咋长?刘婆婆出到门口,手上就拿着一条刚钩下来的鲜绿大丝瓜,一本正经地指着丝瓜骂。猜刘婆婆都骂的啥?骂丝瓜长熟了,就该躲在门院里,不该钻出来招风摇摆弄姿,不该不顾别人家锅里汤里的滋味。发财媳妇到底是个年轻媳妇,撇不开声跟刘婆婆嚷,憋屈得眼里起了一层红雾,直后悔了这一趟上门。
父亲做队长,窑村男的主事都找父亲商量,女人们家长里短的闲话,就爱找母亲诉诉。发财媳妇这回委屈受大了,也来找母亲寻安慰。发财媳妇噘着嘴,怎么都想不通是哪里得罪刘婆婆了。
母亲拉起发财媳妇的手,讲了一件事。前些天发财家搞双抢,发财媳妇叫了娘家隔壁的妹子来帮割稻子,刘婆婆望着那妹子,眼睛都不转,还跟人夸那妹子长得水灵,手脚也利索。母亲笑得神秘,跟发财媳妇说健旺复员回来还没女朋友。
刘婆婆肚子痛,撵着健旺带着绿豆饼上发财家讨要新鲜的红薯粉。窑村人是这样,得了小毛病,不稀罕去医院,土方子土法子信得执着。好比肠胃不妥吃几顿薯粉羹顺顺,身上冷煲艾草汤泡泡脚,头痛用白萝卜皮贴贴太阳穴等。发财媳妇娘家那山里就种红薯,个大鲜甜,磨出粉来,糯口得很。
隔天,发财媳妇就领着那妹子,拎一袋新鲜的红薯粉,专程给刘婆婆送去。那妹子早就吃腻了山里的红薯,就羡慕发财媳妇能嫁到县城边来,吃稻子白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