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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剪春韭

2021-06-30

延河(下半月) 2021年6期

蝈 蝈

到了晌午,村子里突然就热闹起来。那些饿了一下午的鸡猪狗猫们全都活了过来。它们在宁静的村子里大声叫唤,等候人们在吃完饭后给它们喂食。老徐的老婆照例放开嗓子叫喊儿子,其间夹杂着骂声“挨刀的!还不死着回来装肠子!”每家每户的屋顶上开始盘旋起青烟,一股浓重的炊烟气息在村子里荡开了。这时候,每个人的肚子都咕咕地响了起来,在地里干活的人收拾起农具,慢悠悠地往回走;放学回家的孩子,在土路上一路打闹着磨蹭着,回到家里那些热闹就全都没有了。

我的村子就是这样度过每天的生活。我家院子里,黑狗不像别家的狗那样胡乱叫唤,它左右转着磨儿,看着我们忙碌,直到父亲给它端去剩下的热饭,它才欢快地晃着尾巴,然后慢慢吞食。院边种着一畦韭菜,长得青绿诱人。每天晌午太阳照不到的时候,母亲就来到韭菜地里,用韭镰割下一把韭菜,拿到灶房里,择掉韭菜根上的干叶,淘净,切成半寸长的段儿,放到清油锅里炒,香味立刻在灶房里升腾起来。朴素的生活是香的。每天下午母亲做的饭不是面条就是搅团,且大多是酸菜饭,将清炒的韭菜调到酸菜饭里边,会给这些寡淡的酸菜饭增添无穷的香味。

我家种韭菜已经多年。八十年代初,一家人住在旧的茅草房里时,院边干垄下的菜地里专门辟有一块大约半亩多的韭菜地。祖父去世后,父亲离职回家接替他务作这块韭菜地以及其他十多亩麦地。他从一个国家职工变回了农民,他本就是农民。一开始,父亲不会种地,但韭菜地是现成的,不用种植,吃的时候到地里割就是了。但那时家里种韭菜不是为了自己吃,我们的生活还十分贫困,这畦韭菜地是日常生活用品的来源。每逢集日,一大早,父亲和祖母就进了韭菜地,他们一直保持着沉默,飞快地用韭镰割韭菜。割下来的韭菜被整理得干干净净捆成小把儿,然后款款放进背篓里。祖母和父亲早就达成了某种默契,他们洗净双手,坐在火盆边烤火,吃馍,喝炒茶。然后父亲起身背起韭菜,径自去了集市。祖母则迈开小脚后面慢慢跟了去,到集市上换回父亲,好让他回家干农活。

时光荏苒,寒来暑往。祖母和父亲的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祖母不能再干活儿了。韭菜地已经从旧房子干垄下搬到了新房子的院子里。移植韭菜十分容易,把地里的韭菜根挖出来,不用带土,直接整齐地埋到新开辟的地里,浇上水就可以了。时间不长,韭菜就会从地里冒出来。祖母已经年过七十,且是村子里最后一位缠了裹脚的女性。但她仍然会帮助父亲母亲收拾韭菜,待母亲割好韭菜后,用马莲捆扎。这个家庭一直保持着优秀的品质,他们把割好的韭菜清理得干干净净,用新割来的马莲捆扎得整整齐齐,并且捆得比其他卖家都大。他们只是想让自己出售的韭菜对得起那些来买它的人们。保持这种质朴的品质,现在看来是多么不容易。

我家在村子里一直受到歧视。村民们本性并不是恶劣的,但是,农民意识让他们对种地不在行的人充满歧视。父亲一直在外工作,对种地早就忘得差不多了。他的变了调儿的本地口音在吆喝耕牛的时候出尽了洋相。家里虽然有十多亩地,却都十分贫瘠,大片的麦地一年到头只能收获两千多斤麦子,用来养活七八口人。而这片韭菜地,竟成了一家人生活的源泉。我家的韭菜卖得很快,干净、整齐、鲜嫩、且分量足,一时成了本地集市上的抢手货。人们都说,郭家的韭菜好。这个评价,让我至今引以为荣。

祖母一直活到八十多岁。随着她从我们视线里消失,这个村子里最后一个裹脚女人也随即消失。

村子周围的山坡上,长满了漆树。漆树极易导致部分人过敏,重者甚至会中毒死亡。俗语说:“比七大,漆不怕,比七小,漆不咬。”意思是说,生日在七之前即每月初七之前的人,便比七大,不会漆树过敏;反之,则极易漆树过敏。我是正月十五生人,按此说法便比七小。我的确是一个怕漆的人,一不小心便会过敏,中了漆毒,嘴角、手背、手腕都会生出奇痒无比的小水泡来。这些小水泡不能用手去挠,抓破后里边的水所及之处会生出新的水泡。被漆咬是件很令人恼火的事儿。村子里许多人都不怕漆树,他们甚至会在春天漆树刚刚生出嫩芽时,将那些被人们称作漆尖的嫩芽掰下来塞进嘴里大嚼特嚼,据说吃起来很是香甜。有的家里还用漆尖拌凉菜,看上去十分诱人,但却令人生畏。

像我这样的漆树过敏者,还不算很严重。有些人,只要一提起漆树,就会全身过敏。我中过多次漆毒,大多是在上山时不经意摸过漆树枝所致。每次中了漆毒后,母亲都会用本地的土法给我治疗。一种方法是用号称百树之王的椿树的皮,另一种便是用韭菜。我家房前屋后有好几棵椿树,既有香椿树,又有臭椿树。母亲将椿树干枝的皮剥下来,放到火盆边用火烤,椿树皮在火盆边散发出奇怪的味道,烤得很烫时,母亲便将椿树皮用力贴在我的嘴角、手背上生出的小水泡上。这些地方顿时烫烫的、麻麻的,很是舒服,奇痒顿消。椿树皮的功用也只能起到止痒的作用。而韭菜却不一样,既能止痒,又能解毒。母亲从地里割来韭菜,让我将叶子用手揉搓,然后将挤出的汁液涂抹在患处,顿时会有灼热感和微微的刺痛感产生,刺鼻的韭菜味道四处弥散,反复几次,漆毒便渐渐散去了。

古代医书《斗门方》记载:“治漆疮作痒:韭叶杵敷。”看来,用韭菜医治漆毒的方法古来有之。直到现在,一想起漆树,我的嘴角立刻就会滋生韭菜浓重的气味,它让我想起我的童年,我的时光。

韭菜生命力极其顽强。家里的韭菜曾多次移栽,这些家族的成员们随着我们的搬迁而迁移。最早的时候,韭菜地离河边很近,但距离我们的房屋较远,于是,父亲便张罗着将这片祖父留下的韭菜地挪个地方,种到离房子较近的地里,便于务作。这时候才是冬末,土地还在睡眠,早起的虫子们已经在大地上缓慢地爬行,像我们周围的农民。我和父亲来到韭菜地里,这片看上去荒芜了的菜地,土表下面藏着过冬的韭菜根。冬天的土地上散发着干硬、冰凉的气息。我们像两只沉默的鼹鼠,用锄头挖开硬邦邦的土层,将那些尚在酣眠中的韭菜根挖出来,它们像孩子一样蜷缩着根须。

在另一片地里,硬土已经挖过。板结的土块被锄头背砸碎,但即便这样,土地依然是硬的,好在我们事先已经将粪土撒了进去,土地因此变得松软了好些。

睡在地边的韭菜根等候我们栽种。父亲在新的韭菜地里挖出笔直的小沟,我把韭菜根等距离栽到沟里,然后拿锄头将边上的土刨进土沟,韭菜根们便开始等待萌发。

冬天如此漫长,我们几乎忘记了睡在土里的韭菜。直到春天,经过几场春雨,韭菜细嫩的芽露出头来。它们迎着春天的寒风与艳阳,在一片新的土地里开始它们的生长。经过一茬一茬的收割,它们依然会不定期地从土里冒出来,长成鲜嫩诱人的韭菜。

韭菜虽然有着旺盛的生命力,但爱护它们的人依然会注意一些细节。古谚云:“触露不掏葵,日中不剪韭。”韭菜的确不能在阳光照射的时候收割,骄阳似火,会让收割后的韭菜茬灼伤,甚至会使韭菜死掉。有时候不得已,便在收割后折些长着阔叶的树枝遮盖住韭菜茬子,防止晒伤。由此推断,韭菜应该是阴性的,具有女性气质的菜蔬。

很多年过去了,我的父母亲仿佛瞬间就变老了。他们没有力气再干重活,卖韭菜也早就成为往事,但韭菜地仍然还在,只是由原来的一大片变成一小片。父亲将原来韭菜地里的老韭菜根挪种到院子里菜地的一角,在这里,韭菜依然生长旺盛,每年春天,嫩绿嫩绿地给菜地增添了无限生机。

全家人还是很喜欢吃韭菜。但儿女们已经离开家乡寻找自己的光阴了,家里只剩下父母亲,守着几间瓦房,一块菜地,几只母鸡,以及漫长而缓慢的时间。

偶尔回家,母亲会热心地张罗着包饺子。她一大早便弓着腰身在韭菜地里割下一把韭菜,细心地挑拣好,等到下午便细细地切了,然后炒上几颗鸡蛋,与韭菜和一以一起用调料拌好,用擀好的皮儿包成韭菜饺子,让孩子们吃。清淡、鲜香、美味的韭菜饺子,吃了多年仍然余香满口。

年过三十,只要一想起年老的父母亲,内心便不由自主地疼痛起来。家乡在记忆里逐渐遥远,少年时的劳作在记忆里逐渐遥远,亲人的面目却日渐清晰,不是充满活力的青春与阳刚,而是令人撕心裂肺的白发与沧桑。虽然关于韭菜、关于往昔的记忆依然鲜活无比,但时间的消逝却令人无法抗拒。

可是,偶然有次回家,我看到的景象深深触动了我。阳光下面,父亲在菜地里摘菜,母亲在一旁给鸡喂食。他们脸上全都洋溢着宁静与安逸,自足与恬淡。每当看到我们开心地玩耍时,他们便一脸的灿烂,全然没有灰暗和衰败的气象。

雪地里

一个人,在下盘头坡的时候,扯着喉咙唱着曲儿。雪还在下着,白茫茫的一片,看不清那人模样,只能望见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在雪地里慢慢移动。那段坡很陡,踏雪而行,只能小心翼翼地挪步,而不能像平日里那样,一路小跑便下山了。那人的声音在雪地里显得空荡荡的,似乎响亮的声音都让雪吸收了去。而这声音更让孤寂的山谷空旷无边,一嗓子唱起来,声音在雪幕里若隐若现,漫天飘洒的雪花像是被这无边无际的曲儿给惊醒了,在天空中弥漫,在大地上铺陈。

那个人背着背篓,里面装了些山货,如鸡蛋、野鸡之类。他的家里养了一大群鸡,每隔两个集日,他就要背上些下山去卖,换得的钱买些油盐酱醋茶之类背回去。野鸡是在砍柴的时候看见的,一土枪出去,应声而落。他对打野鸡很在行,瞅见野鸡的行踪,一块石头扔过去,枪在石头出手的时候,已经端在手中。野鸡受了惊吓,扑啦啦飞起。枪口对准飞起的野鸡,一扣板机,野鸡便掉了下来。一只野鸡卖十多块钱,能换几盒喜珠烟抽。但野鸡年年少了下去,在近人家的地方,已经看不见它的踪迹。这两年派出所把枪收了去,野鸡、野兔又多了起来,它们把麦地里弄得乱七八蹧,让人看了心疼。

雪窸窸窣窣落着。那人头上身上都积了雪花,他也不去掸一下,雪不住,掸了也没用。在雪地里,只有他一个人咯吱咯吱踏雪走路,身后留下一串清晰的足印儿,有着平纹的胶鞋印儿,等他走远,就会埋进雪里,留下模糊、凹陷的痕迹。他在空旷里唱曲儿,是为了解心慌。漫天通白,一个人行路,有点动静,就有了生机,前面的路就有了奔头。

雪停下了。寂静包围了山谷,一些鸟开始在枝头鸣叫,它们总是在风雪停息的当口出来唱歌。

院落里,雪厚厚地覆盖着洋灰晒场以及跟前的一小块土地。门吱呀一声开了,哑巴一拐一拐地走出门,他抬起头看了看仍旧灰蒙蒙的天空。雪一停,天空中似乎亮了些,偶尔还有一两只麻雀飞过去,黑影子给天空画了一道弧线,但旋即就消失了。哑巴揉揉眼,然后拿起院边的扫帚,在院子里用力扫了起来。雪很厚,每扫一下,哑巴都要弓一下腰,仿佛一个机械的木偶在那里一伸一曲。雪片在扫帚尖上弹了开去,在虚空里飞舞,有些还挂上了院边的树梢,打得树上的积雪扑簌簌地落下。满院都是扫雪的声音,慢慢地,洋灰晒场亮了出来,它似乎还是干的。哑巴将脚在洋灰地上用力地拌,木楞的脚开始发热,有些地方还痒痒的。他的手这时也已经冻得通红,粗糙的手指,像是刚从泥地里挖出的红萝卜。

一个上午,哑巴立在院子里扫雪。到最后,雪都扫到了院边的小渠沟子里。一些雪融化开了,细小的水流沿着渠沟流下了土坡。

远处,一帮孩子在雪地里抓雪,打雪仗。他们盘踞的地方,足迹散乱,雪都被压成了青冰。有两个孩子去滑冰,偶一恍惚,便一跤摔了下去,继而引起一阵哄笑。哑巴也咧开嘴去笑,他立在院边,像一棵截去了枝梢的树。

出山的人多了起来。他们将被雪覆盖的土路踩成了青冰。有些人为了防滑,扯上根葛条将脚缠了,好在在雪地里走路也不觉得垫脚。

张家老爹和出山的人走着相反的路。他是街上人,他背着背篓到半路上来收山货,主要是鸡蛋,也捎带收些药材、野鸡啥的。小生意不压本,他也乐得去干。家里几个娃娃都出门打工了,留下自己守着个空屋子实在没趣,找些事干还能解心慌。在三岔路口,他将背篓放了下来,掏出里面装着的麦草铺在雪地上。过往的人一看这架势,就知道是收鸡蛋的。立在雪地里,身子骨便觉着冷,张家老爹从路边的干垅上扯了一把干刺,窝断,压在一块刨去积雪的土地上,用一小把麦草引燃了。火一起来,手就伸出去抱着火焰,过来一个人,张家老爹就扭下脖子招呼:“来,烤火啊!”“背的啥?我看看。”有一两个不急着上街的人也蹲下来抱上了火焰。

“老张,鸡蛋多少价?”

“你晓得,还是那价啊。”

“你得涨涨,不涨我们背到街上去卖。”

“熟客啊,街上也这价。”

说来说去只是斗斗嘴,出山的人放下背篓,从里面掏出一个布包,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张开口子,鸡蛋款款在里面躺着。数过数,付给钱,再谝上几句闲话,出山的人直起身上街去了,留下张家老爹,守着火,等人。

到了下午一两点,再没了出山的人。有个别上街赶集的山里人已经往回走了,十几里山路要半天走,不赶早,就得摸黑。他们和张家老爹碰了面,就说:“还在打埋伏?”互相一笑,各自走路。身后的人越来越远,咯吱咯吱踏雪的声音渐渐淡了。

满地是雪,正好歇息,一家人老早就上了炕。火热的大炕暖哄哄的,看着电视就想睡了。于是拉了灯,关了电视,在雪夜里享受自家的温暖。

雪原本不想停,到了晚上,又扑簌簌地下了起来。这就让睡眠的人梦里钻进了虫子,轻轻悄悄的,给耳朵挠着痒痒。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有大亮,窗户上却已很明亮了。雪光映入屋,让人更觉慵懒。父亲起身出门扫雪,抬头一看,猪圈门上一排鲜亮的血迹。赶紧奔过去瞅,圈里一头仔猪没了踪影。顺了血迹下了坡,到河岸边打到了仔猪的骨头架子,一大摊血很是醒目,恍若雪地里绽放的红梅。父亲叹息了一会儿,回来告诉还躺在炕上的人说:“猪娃子叫狼拉去了!”

我们慌忙从炕上爬了起来。出门一看,鲜红的血从猪圈门口一直滴沥到河边。一排坚定的爪子印儿伴着血迹一路前去,我想象不出狼的形象,也想象不出它是怎样跃过猪圈门,静悄悄地将仔猪叼走。按照鲜血和昨夜下雪的情况看,狼应该是黎明时进院的,我错失了一次与狼碰面的机会。它就像一头雪夜里的精灵,从山背后踏雪而来,制造了一起小小的事件。

我徇着狼的爪子印徘徊了很久。我期望它能再次来到院子里,那样我就可以在雪光的映照下,看清它的模样,和它翻越圈门的身影。但它却跟随大地上的雪一起,在我的期盼之中消失了。空气中,只留下了雪化后的湿气和舞蹈的阳光。

围墙

我最早见过的围墙,是一座马圈的围墙。马圈很大,以至于让我产生错觉,觉得那就是一座城,围墙就是高大气派的城墙。最近回家,问了父亲,才知道围墙里是一座马圈。关于马圈和马,随即在我心里明亮起来。河西有很多马,我小时候对马并没有多深的印象或者感受,唯一记住的是奔跑的马车,和在一次大火中丧生的马群。

戈壁滩适宜马群奔跑。孩子们和马群似乎有着某种天生的关联,比如他们同样喜欢在广阔的戈壁上奔跑,屁股后面扬着高高的尘土。戈壁上生长着大片的沙枣树,它们在春天开出细小的、芳香无比的黄花,之后结出青涩的果实。我总以为,沙枣是戈壁上最美的植物。像胡杨、白杨之类,仅仅由于它们能在戈壁上生长而已,而沙枣树则能在生长的同时,开花,结果。孩子们在沙枣成熟的季节爬到树上,摘取沙枣,放进口里,酸的、甜的、涩的、沙的,一股脑涌入,津液顿生。在树上张望,铁路远远的横亘在荒凉的戈壁上,偶尔有一列黑色的火车喧嚣而过,一种向往便油然而生。近处,会有几辆马车扬起尘土,在平坦的大路上奔走,抱着马鞭的人,头戴瓜皮小帽或黄色军帽,他们任由五匹或三匹马自由奔跑,仿佛这些马便是先知先觉。我有时候会滋生一种理想,那就是抱着马鞭,坐于辕上,任由眼前的马们自在奔跑,车轮辘辘作响,风声呼呼而过,此等体验,该是多么舒畅。

但那些马,我从来没有近距离看过。我没有看到它们汗毛上的水珠,没有看到马眼里的孤独,没有看到它们甩着脑袋打响鼻,它们如神物,不可亵渎,不可冒犯。马总是孤独地面朝某个方向前行,它们机械而单调地迈着步子,那种姿态,优美、俊朗、大气。马蹄下面,尘土应声而起,这就使马看上去仿佛踩着云朵飞奔。一个孩子,最好的学习便是模仿,他会跳下树,撒开两脚在大路上飞奔,脚下尘土飞扬,增加了孩子的快乐的自信。

到了夜晚,马被关进马圈。

马圈的围墙十分高大,且很厚。这也是我把它当作城墙的主要原因。我见到的围墙,里面已经不再关马,它被废弃了。偌大的围墙里,停放着一辆联合收割机,这一堆死亡的铁,成了孩子们玩耍的乐园。我们在它肚腹里玩捉迷藏,或用铁丝敲打铁皮,听废物们叮当作响。围墙里稀疏长着些芨芨草、蒲公英,这让围墙里更加荒凉,简直就是鬼狐出没之地。我想象不出这里曾是马圈。听父亲说,马圈虽大,却只关着八、九匹马。马的本性是在大地上自由奔跑。这座马圈虽然挺大,但依然是一个禁锢,马的步伐还没有迈开,便到了头,被高大的墙壁阻挡。

围墙是用戈壁上的土筑成的,如此厚实的墙壁不知道用何方法筑造。从墙壁的外表看,碎石、草梗、蜗壳混杂在黄土里边,被一同筑进墙壁。我不知道是不是在筑墙的时候,连同飞旋的大风都一道筑入墙内,如果是,那么将耳朵贴上去,一定会听到犀利的风声。由于宽厚,我可以在墙壁上面逡巡。站在高大的墙壁上,恍如守城的士兵一样,任由风穿越胸膛。放眼望去,戈壁滩尽收眼底。

围墙已经死亡。它站在那儿,只是在等待。大风层层剥蚀,经历若干年,它就会和周围的大地混为一体,再也不会遮蔽视线。它的死亡,和马的死亡密切相关。在我的记忆里,有一大群马静静躺在焦黑的土地上,它们肚腹如鼓,奔跑的蹄子僵硬地伸向虚空,明亮的双目成了乌黑的空洞。马在夜晚有吃草的习惯,看马的人是我家的邻居,一个身体偏瘦的大个子,我已经想不起来他是哪里人。他平日里对马很负责,这些不会说话的牲畜,像孩子一样令人怜爱。那天晚上,他照例去给马添草。他进了马圈,把马灯挂在了马槽跟前的一根立柱上。他挨个儿看了一下马的情况,并且像往常一样,拍拍其中一匹的脖子,这时他还没有意识到危险的来临。之后,他出了马圈门去抱草料,还没等他回转,马圈里已经燃烧起来。后来据推测,马圈失火,是因为其中一匹马扬头顶翻了挂在立柱上的马灯,从而引来了这场大祸。马灯里还装有满当当的煤油,这使这场大火将关在马圈里的马遭遇了灭顶之灾。它们被困在结实的马圈里无路可逃,大火裹住全身。马像火一样狂跳、嘶鸣,最终成为跳跃的火焰。它们的气息在大火里终结。

我猜想,在围墙之内,还有一圈结实的围墙。小围墙用来关马,给马遮挡风沙。小围墙之外,是马的活动区域,它们可以有相对自由的空间。如果马在火起的时候是在小围墙之外,那么它们就不会死亡。这些猜想只是为马的死亡寻找理由。当我看到马群乌黑僵硬的尸体后,内心的恐惧油然而生。我想象不出马在大火上身时,是怎样的左右奔突而无济于事,那种绝望无法言说。

看马人被调离这个岗位,他背了一个处分。那个时代,处分加身无异于泰山压顶。

在围墙里玩耍的时候,我偶尔会产生一丝恐惧。在遮蔽四野的围墙里,荒草遍地,只静静矗立着一台高大的联合收割机。喊一嗓子,声音迅速消失在寂静和空洞里。风声在头顶喧嚣,云朵很快就飘移在围墙之外。我的恐惧便缘于此,身处围墙之内,恍如没有终了的梦境,它缠绕在童年的脖颈上,令人窒息,犹如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