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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封的岁月(三题)

2021-06-29聂鑫森

满族文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余力虎子白银

聂鑫森

篝火晚会

暮色在他们的望眼欲穿中,慢慢地由淡变浓,再变成厚重的漆黑。远处起伏的云阳山,突然消失了。没有月亮,只有几粒星子缀在高天。

篝火点燃了,先是几朵火苗蹿动。然后是无数的焰舌呼呼地伸长,抛掷出一片金红色的光晕。

知青屋凸现出来了,土坪上篝火旁铺展着几张草席,坐在上面的五个人,也现出了他们的眉眼。每个人的面前,都放着盛满米酒的一个大土碗,一碟子焦黄的秋蚂蚱。

知青组组长余力,穿着一件红背心,说:“我宣布,为乐卿卿送行的篝火晚会现在开始,来,先喝一大口酒!”

“喝!”

“喝!”

从1969年春上山下乡来到这里,一眨眼就过去了五年。终于,他们中的一员,也是唯一的女性乐卿卿,得到公社知青办的口头通知,她将招工回城,这使大家看到了希望,好兆头啊!

昨天余力就悄悄告诉大家:今日不出工,这里离村子远,没人知道。又自掏他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五块钱,今早让小刘、小张去了十里外的集镇,买点肉(肉要半肥半瘦的)和几斤水酒回来。乐卿卿现在是客人了,留下来和小付洗菜、择菜,做个简单的中饭。

乐卿卿问:“余力,你也留下歇口气吧。”

余力神秘地说:“我要去为大家准备好吃的点心——秋蚂蚱,让你永远记得我们。”

乐卿卿眼圈红了。

近午时分,外出的都回到知青屋,大家草草地吃了中饭,就分头去干活:把肥肉分割下来,去煎油;将瘦肉切成细条,好与萝卜、芹菜、白菜帮子搭配出几个菜;把粗笨的柴块劈开,作炒菜、煮饭、烧篝火之用。

余力从一个布袋里,掏出用长柄网兜捕来的蚂蚱。一入秋,蚂蚱就肥了。蚂蚱先用开水烫一下,仔细地摘去翅膀,再放进一个大陶盆里,撒点儿盐。

乐卿卿问:“这是做什么?”

“先腌制一两个小时,让盐味入肉,再用油去炸一下。可惜没有茶油,只能用猪油润一下锅,猪油又不多,将就将就吧。”

有人说:“乐卿卿,你平日是歌不离口的,今日怎么不唱了?”

“我真的舍不得大家,心里难过,哪里还想唱歌?这几年,因为我是女的,你们都照顾我,难活重活都让你们干了。今早余力去捕蚂蚱,都不让我去,说太阳酷辣,苞谷地里温度高,容易中暑。”

大家都不做声了。

余力说:“我们好好吃个晚饭,但不喝酒。真正的送行酒,到篝火晚会上喝;下酒菜是油炸秋蚂蚱,筷子也不要,用手拈了吃。好不好?”

“好。”

“喝了酒,大家心情就快活了,到时候再让乐卿卿一亮歌喉。”

小刘忽然说:“我和小张从集市回来时,半路上碰见公社知青办的干事马华,骑着一辆自行车。他拦住我们,说你们准备为乐卿卿送行?她應该高兴啊。我们敷衍了他几句,赶快走了。”

乐卿卿说:“这个人,歪心思多!”

篝火越烧越旺了,火星爆裂的声音,又脆又亮。

大家碗碰碗,喝酒,吃油炸蚂蚱。米酒好下喉,但后劲大。蚂蚱好吃,香绕舌尖。

余力说:“我从家里偷偷带来父亲读过的书,你们也轮着读,《唐诗三百首》和《宋词选》,大家都读熟了。我们来玩个游戏,每人轮着说一句带‘酒字的诗,说不出来的——罚酒。我先说:‘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小付,你说!”

小付一拍胸脯,大声说:“王维《渭城曲》:‘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小张,轮到你啦!”

“杜甫穷困可怜,我们也是。‘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小刘,你快……说!”

“催什么?我肚子里有的是好句子,范仲淹《渔家傲》:‘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乐卿卿,你……说。”

乐卿卿端起碗,灌下一大口酒,说:“我喜欢李清照的这几句:‘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

余力大喊一声:“好!”

乐卿卿挣扎着站起来,说:“我想……唱歌了。”

小付说:“新歌,我们……不听。”

“我不但会唱老歌,还会唱……古歌《阳关三叠》,怎么样?”

“要得!”

乐卿卿理了理淡蓝色的连衣裙,双手叠合在胸前,放开嗓子唱起来:“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阳关三叠》,是要唱三遍的。唱到最后一遍时,小付、小张、小刘,都酣然入睡了。

余力醉眼朦胧中,好像看见不远处的树丛后,有个人影一闪,就大喊一声:“谁?”

人影立刻不见了。

乐卿卿说:“余力,你看花眼了,那不是人,是鬼!”

“啊……是鬼……”余力喃喃自语,身子一歪,倒下便睡了。

乐卿卿也往草席上一倒,睡了……

好几天过去了。

乐卿卿没有接到公社知青办招工回城的正式通知。大家的心沉重起来。

余力猛地记起篝火晚会上,那个一闪而过的人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那个人给乐卿卿写过求爱信,遭到了拒绝。他觉得对不起乐卿卿,本想搞个送行的热闹场合,谁知酒劲一上来,忘了那些古诗、古歌是“四旧”的东西,是不能随便诵唱的。于是,乐卿卿被那个人告了黑状,取消了她招工回城的资格。

乐卿卿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心情倒是快活起来,上工去,下工回,口里轻轻地哼着歌:“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霜脚下踩……”

兔肉焖饭

这栋依山傍水的旧粮仓,如今是三十个知青的安身之处,吃饭、睡觉,当然还有开会学习,都在这里。靠左边墙和右边墙,各隔建出一溜长方形的大卧室,里面是彼此可以声气相通的大通铺,男知青住左边,女知青住右边。粮仓中部摆放着几张粗笨的大方桌、十几条长板凳。粮仓后部搭建出一个很大的厨房,灶台、碗柜、案板、劈柴、大水缸,各有各的位置。

他们是1968年秋天从湘潭市来到这里的。初中毕业,又疯疯癫癫耗了两年“复课闹革命”,然后上面一声令下,来到这个偏僻的山区,改天换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一眨眼,就是一年有余。粮仓的门额上写着四个字:“红心向党”;两边的对联为,“根扎广阔天地;情牵贫下中农”。都是用黄漆刷底、红漆写字,在日晒雨淋中已有点褪色。

这个冬天格外冷,虽没有下雪,老北风却像锋利的刀子剜肉刮骨。气温天天都在零下一二度,到处滴水成冰。下午不到五点钟,天就灰黑着一块脸,凶神恶煞的样子。

这么大一栋房子,此刻只有两个人:李为和张文。一个瘦高如竹竿,一个结实如树桩。其余的人呢?都到五里外的小河边兴修水利去了。筑堤垒坡是个苦活,吃了早饭去出工,中午由水利工地供应中餐,晚饭再回来吃。

知青小队的队长兼团支部书记于衷,父亲是一个大工厂的锻工,他也体量高大,在学校当过红卫兵负责人,平日喜欢穿他父亲穿过的蓝色工作服,无言地表白他是可以领导一切的工人阶级的后代。他认为这段日子也要苦乐相均,每天轮换着留下两个人司厨,做早餐和晚餐,司厨不过是做饭、炒菜、挑水、砍柴,轻松,还可以顺带养息一下身体。那年月,城里吃肉凭票,每人每月二两猪肉。乡下吃肉比城里还困难,私人是不允许养猪的,那叫“资本主义的尾巴”,都割了个干净。知青们每天吃着少油或没有油的蔬菜,不少人叫苦不迭。于衷脸一板,说:“贫下中农叫过苦吗?他们根正苗红思想好,我们要一板一眼地跟他们学!”

今天司厨的是李为和张文。

他们曾是同校同班还同桌的同学,下乡插队又成了无话不谈的“插友”。按规矩,他们是下午五点钟开始煮饭,五点半开始炒菜,知青们大约六点钟回到这里,然后上桌大快朵颐。

他们坐在厨房里的一个火盆边,盆里燃着一个干枯的柴蔸,火苗子欢快地跳跃。

李为叹了口气,说:“我又偷着出去画人像,于衷非得大发雷霆不可,说我是心生邪念,不想一辈子扎根农村。”

张文说:“你画像换回了一只野兔子,让大家都沾点荤腥,是一心为公。”

“于衷不会这样想。我父亲是中学美术老师,出身又不好。”

“你放心,我父亲是厨师,也算是劳动人民吧。我会说是我怂恿你去的,我不怕。”

李為从小就喜欢美术,尤其喜欢用炭精笔画肖像,这叫“描容”。父亲便教他“描容”的传统技艺,如何使用“九宫格”,如何勾轮廓,如何用粗细不同的炭精笔描、涂、擦、皴……到上中学时,他“描容”已经熟能生巧了。下乡当知青,他也带着这套工具。当时的农村,还没有照相馆,上年纪的老人想到自己的后事,会生前找人描张肖像,以便将来挂在灵堂里。有半寸或一寸照片的,可以对着照片加大临摹;没有照片的,则要对着真人素描。李为二者皆能,故时常有老人的儿孙来请他上门去画像,画好了告辞时,主人会送些鸡蛋、蔬菜、豆腐给他,还有送鸡送鸭的。李为拿回来交给厨房,改善大家的伙食,皆大欢喜。但于衷却颇为不屑,在大会小会上批评李为,说这是动摇大家扎根农村的军心,是助长农村封建礼俗的蔓延,绝对不能容忍。

只有张文不怕事,反问道:“你不是常说贫下中农需要什么,我们就应该做什么吗?再说,你不是也吃了,吃了又来批评李为,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反正……李为再不能去画像了,影响知青的形象!”

李为说:“这好办,我不去画像了。”

今早,当知青吃过饭去了水利工地,张文忽然对李为说:“这些天,大家累得黄皮刮瘦的,伙食又差,什么地方可以去弄点肉来?”

“我有什么办法?”

“早些日子,马家村八十岁的马娭毑打发她孙子来请你去画像,你没有答应。”

“我不想去,于衷的眼睛总像盯犯人一样盯着我,没意思。”

“我们是好兄弟,算我求你了。你去画像,说不定可以弄点肉回来。大家撂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也是一种缘分。于衷算个毬,大家正憋着一口气要发作,他敢犯众怒?”

李为想想也对,就带上画像的工具,翻过后山,一溜小跑去了马家村。马娭毑正好有张小照片,不过是扩大临摹而已。李为在午前就画好了,马娭毑看了,笑得脸上开了花,执意要留李为吃中饭,李为不肯,一定要赶回去。马娭毑说:“孙子昨天在山里捕了一只野兔子,我送给你,好不好?”李为没有推辞,大声说:“我谢谢你了。我们这群知青谢谢你了!”

火盆里的柴蔸烧得红旺,热力四射。

张文说:“该煮饭了。兔子也杀了,还切成了小块;蔬菜也摘了也洗了。”

李为说:“这只兔子也就三斤来重,三十双筷子去夹,没几下就完了。你是厨门后人,可有别的方法烹制?”

张文想了想,说:“不如做一锅兔肉焖饭。将兔肉和洗好的米一起放入大锅里,加上适量的水,焖出一锅香喷喷、油腻腻的米饭来。再炒几大盆蔬菜,保管大家吃得尽兴。米,每人半斤,共十五斤。”

“好!”

……

六点钟的时候,天黑了下来。当不远处传来笑语声和脚步声时,李为特意去把粮仓的大门敞开,让饭菜的香味飘了出去。然后,他和张文把焖好饭的大铁锅从厨房里提出来,放在离饭桌十米远一个有靠背的木托架上,靠背顶端的横木上挂着一盏三角凤灯。他们又把碗筷、盛好蔬菜的搪瓷大盆,分别摆上几张桌子,每桌再点亮一盏小油灯。

不一会,知青们涌进了堂屋里,大门关上了。

李为和张文站在桌子边迎接大家。

有人说:“我刚才闻到了肉香。”

张文说:“你的鼻子很灵,是肉香。”

大家欢呼起来:“打牙祭啰!打牙祭啰!”

有人问:“是猪肉吗?”

张文答:“是野兔子肉。我们做了一大锅兔肉焖饭,可称美味。”

“好呵!”

“我都流口水了。”

于衷走上前,怪怪地问:“兔肉哪来的?”

张文说:“是我动员李为去为马娭毑画像,人家送他的。”

于衷垮下一块脸,大声说:“怎么又去画像?这顿饭我们不能吃。人可以饿,思想不能饿!”

有人大声说:“你可以不吃,我们想吃。吃了会死人吗?你刚才在路上还说,只想吃肉哩。”

于衷不作声了,他发现所有人的目光,如飞矢般射向他,含着莫名的愤怒。

有几个调皮鬼,挤出人丛,奔向那口大饭锅。

李为赶快拦住他们,和颜悦色地说:“别急,别急。兔肉不多,都切成小块焖在饭里了。待我吹熄木架上的凤灯,大家摸黑去盛饭,谁盛到了肉,是他的运气,这样就公平了,大家说好不好?”

“好!”众口一声。

于是,大家拿了大粗瓷碗,排着队摸黑去盛饭,堂屋里一霎时变得静悄悄的。

于衷瑟瑟缩缩也去排在后面。

李为和张文一直等大家都盛了饭,坐在桌子边去后,才端着碗去盛饭,但米饭不多了,他们盛的多是锅巴。

满屋子都是肉香、菜香、饭香。

油灯暗淡的光影里,有人大声说:“李为和张文,一门心思为大家着想,不讲空话,只做实事,我建议就让他们做专职厨师,不要轮换了,于衷队长,哦,于衷书记,你以为如何?”

于衷正吃得津津有味,听到问话,忙停下筷子,说:“大家都赞成,我也……没意见。不过……饭后我们还要认真学习一下关于反对自由主义的文章。”

没人做声,只听见碗筷细碎的交响。

虎 子

1975年的三九隆冬,到处白皑皑的。这座云阳山中的知青屋,只剩下孤零零的白银台,还有一条叫虎子的大黄狗。

知青屋的大门,正对着不远处一条结了冰的小河,闪着冷冷的光。

朝夕相处的“插友”——插队落户的八个知青战友,从去年春开始,陆陆续续都招工回城了,最后一个和他挥手揖别的,是在半个月前。由破毁的山神庙改造而成的知青屋,如今变得空落落的了。

早饭只喝了碗稀饭的白银台,坐在堂屋里的长板凳上,面前的火塘——一个平地凹下去的圆坑里,只有一层白白的柴火灰,没有半个可怜的火星子。柴烧光了,瓦坛子里的米也不多了。陶罐里炒菜的油早见了底,盐倒是不缺。生产队队长张爹来看过他几回,说今年想給社员分点杀猪肉都没有,因为栏里无猪可杀,猪都调拨到县里去了。“小白,年总是要过的,到时候接你到我家去。让你们来乡下作田,不容易啊。”

白银台不想回城里去过年,第一没有路费,第二家里也很凄惶,看了更伤心。他的爹娘都是大学老师,出身不好,还打成了“反动学术权威”,天天在干体力活,每人每月工资只发二十元。白银台还有个智障的妹妹,十五六岁了,经常犯病,需要人照顾。父母出身不好,白银台也成了罪人,招工的一政审,都不要他。

虎子一直安静地趴在他的脚边。

白银台自言自语:“我怎么能去张爹家过年?人家的日子也难。”

虎子低低地叫了一声,好像听懂了他的话。

“那就杀了你过年,好不好?”

虎子转过头望着他,汪汪汪地叫了好几声,装出很可怜的样子。

“放心。我饿死也不会杀你的!你先前跟着孤寡婆婆五婶过日子,她把你当儿子养哩。后来,五婶死了,我们把你接到知青屋来。你跟我们夜里去守秋,我们敲梆,你就大声喊叫,让想糟蹋庄稼的野猪吓得赶快逃开。你还帮我们看门守屋,贼敢来吗?当然,你不看门守屋,贼也不会来,这屋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虎子听得很入神。

白银台说:“虎子啊,我们再穷也要有一盆火,跟我上山砍柴去!你睁大眼睛,碰到倒霉的野兔子,追上去,咬住莫松口,我们也好打个牙祭。”

虎子欢叫一声,一蹿而起。

白银台背上一个很大的竹背篓,拿了把弯弯的砍柴刀,走出了大门。

虎子站在台阶上,一动不动,眼睛死死地盯着门。

“你提醒我要锁门?好,我把牛鼻子锁套上去。虎子,你放心了吧?”

“汪!汪!汪!”

……

黄昏,雪花又飘起来了。白银台和虎子,回到了知青屋。今天果然有收获,背篓里抓了三只刚生下来不久的肉嘟嘟的野猪崽,是在一个山凹处的石洞里抓到的。母野猪出门寻食去了,洞口杂乱地拦着一些树杈子,虎子嗅觉好,发现了这个野猪窝。白银台捉了野猪崽,又砍了一大捆经烧的硬木柴,搁在背篓上,跌跌撞撞赶了回来。

白银台放下背篓,先把大门拴牢,再把火塘里的火烧旺。然后,捉出一只尖叫的野猪崽,急急地去了厨房,先在猪喉处狠狠地抹一刀,放出一大碗血。再烧开水烫猪、刮毛,再剖开猪肚掏出下水,再把猪肉剁成块放到铁锅里加水去炖。除了盐和辣椒,没别的调料和佐料。

忙了这一阵,天就黑下来了。

虎子在屋子里跑来跑去,吐着舌子流涎水。

白银台说:“你饿了,我也饿了。你可以吃生冷食物,我不行啊。所以,等猪肉熟了,我们一起吃。你要耐烦等,知道吗?”

虎子委屈地低下了头。

屋子里流淌着一阵阵诱人的肉香,还拥挤着从门缝、窗缝里跑出去。

白银台坐到火塘边,闭着眼养神。

大门突然被撞得山响,咚、咚、咚,擂鼓一样。

虎子蹿到门边,发疯地大叫。

白银台跑上前,从门缝里往外看,一大团黑糊糊的影子,进几步又退几步,和门较上劲了。是一只身架高大的野猪。应有三百来斤重,脑袋大,嘴巴长,嘴巴两边的獠牙弯曲而有力。见门撞不开,它开始愤怒地咆哮。

白银台明白,这是那几只小猪崽的娘,它闻到炖野猪肉的香味,寻到了这里!若是撞破门冲进来,它见人就咬,不死即伤。

虎子咬着白银台的裤脚,拖到堂屋左侧的一个窗户前,然后急急地叫。白银台懂得虎子的意思了:让它从窗口出去,它要去引开母野猪。

白银台犹豫了一会,打开关着的窗户,把虎子抱上窗台,虎子一跃而出。

他听见虎子绕到大门前,狂吠不止,接着,听见虎子一次次扑向野猪,又被野猪用嘴拱开倒地的声音。俗话说“三百斤野猪一把嘴”,虎子一定摔得很重很痛。虎子的挑衅,让急待寻儿的野母猪越发怒气冲天,它不再撞门,而是要咬死这个小家伙。白银台听见野猪追着虎子,朝小河方向狂奔而去。

白银台去厨房,把铁锅端到灶台上,熄了灶膛里的火,手拿一把长柄铁齿柴耙,急步朝小河边走去。

狗和猪的搏斗正酣,猪已经被逗引着走到了冰河的中间。虎子突然狂吠着从侧面冲上去,用一只爪子在猪的鼻子上猛打一下,然后迅速跳开。野猪痛得大吼一声,前蹄腾起,再恼怒地落了下去,冰上很滑,它的身子重重地栽倒。冰层裂开了,裂出一个大洞,野猪身子的上半截朝下卡进了洞里,进出都不能。白银台知道,这种寒冷天气,野猪很快会冻死、噎死。

“虎子,快回来!”

虎子从冰河上兴奋地跑回岸边。

白银台拍拍虎子的头,说:“你去村里,把张爹他们叫来,抬这只猪回去!听懂了吗?趁着猪刚死,杀了它好分肉给大家过年。”

从小河边到村里,有一里多路远。

张爹领着几个后生,很快就赶来了。虎子跑到白银台身边,叫了一声,倒在地上。

张爹说:“虎子进了我家又进别家,灯光下一路滴着血。我们以为你出了事,跟着虎子往这里跑。”

“虎子的肚子被野猪的獠牙挑穿了,我真的不知道,还叫它去给你们送消息。你们赶快把野猪抬走吧,我要抱着虎子回知青屋去。”

这一夜,白银台让虎子躺在红旺旺的火塘边,虎子的嘴边放着一碗野猪肉。

“虎子,你一口肉都没尝,我对不住你!”

白银台一直陪到天亮,然后,把虎子埋在知青屋后的竹林里。

过完了年,张爹兴冲冲来到知青屋,告诉白银台,他向县知青办写了個报告,全队人都按了手印。报告的题目是《一心想着贫下中农的好青年白银台应该招工回城》,典型事例是白银台带着一条狗,勇斗并捕获一头大野猪,让全村人过了一个开心的年。

白银台看了报告后说:“张爹,大家的心意我领了。事情不是这样的,我什么也没做,是虎子为救我,顺带把野猪弄死了,它是替我死的。这个报告请你不要送上去,让我留在这里多陪陪虎子。什么时候政府让我回城了,我再走不迟。”

张爹不由得叹了一口长气。

【责任编辑】邹 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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