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西蒙的告别

凤群

柯敏明天就要离开圣西蒙小镇，知情的人都知道他们全家即将要搬到蒙特利尔市去了。

接替柯敏麦克西小型超市（Marche Extra）的是一对90后华人小夫妻，在店子准备盘给他们之前，柯敏通过交谈，对他们的为人以及家庭情况大致有了一些了解。女的毕业于法国巴黎的一所大学，学的是生物工程，专门从事如何提高奶牛公牛的精子质量，以便给母牛配种，从而培育出优质奶牛的研究。由于这个专业在城市难找工作，最后在蒙特利尔市郊一家奶牛公司的实验室，终于找到了适合自己专业的一份工作。男的则是以团聚移民身份刚从国内过来，尚未找到工作。他们在互联网上得知柯敏夫妇准备出让这家商店，立即与她取得联系。尽管打电话的人也还有几位，但柯敏一眼就相中这对小夫妻，因为她从他们身上发现当年自己奋斗的影子。男孩是刚从内地东北来的，想急于找到一份适合自己的工作。柯敏以并不太高的价格将店子盘给这对小夫妻。店子的生意主要交给男孩打理，女孩上班不远，闲暇之余也可回来帮帮忙。柯敏再三叮嘱他们一定注意食品的有效保质期，过期食品不能卖，一定按时下架，此外酒精类饮料和彩票千万不能卖给十八岁以下的年轻人。加拿大是个法治严厉的国家，稍不注意就会违法。当然，你遇到什么不平的事情也可通过法律讨还公道。现在一切交接的事已经完成，但柯敏仍然不放心，还再三跟他们讲一些其它注意事项，多与加拿大法律有关，那对小夫妻听了连连点头。一旁的高天成觉得柯敏有点话痨，讲得有些过多了，毕竟他们不是自己的孩子或亲属。但柯敏是个为人热情且认真的人，她觉得尽管她要离开圣西蒙小镇，但她期望这家店子由来已久的好名声还是应该长期保存下去。那位男孩是个很乖巧的人，微笑着对柯敏说，放心吧阿姨，我不会辜负您的期望，我们一定把麦克西小店办成圣西蒙人民的放心店。柯敏忍不住笑了，因为这句话无疑带有浓重的国内情调。

然而，当柯敏得知这对小夫妻还有个调皮的儿子，将要从国内姥爷家接来共同生活时，她还是忍不住又叨咕了一句，在加拿大孩子也是权力主体，和大人一样拥有人权。再淘气的孩子一定要哄着，千万别对孩子粗暴，否则后果很严重，我真的要提醒你们。

柯敏看见那对小夫妻眼里有惊异的神色，便对他们说了自己的一段往事。那是柯敏刚到加拿大不久，当时住在蒙特利尔市区。柯敏每天要去法语培训班学习，五岁的儿子高小亮非要妈妈带他出去玩。柯敏哄他说等有空再带他出去玩，高小亮不乐意了，坐在地板上撒泼放赖嚎啕大哭起来。便有好事的邻居立即给警察局打了电话，不一会来了两个牛高马大的警察，不由分说，将柯敏与高小亮分别带到两个房间。一个审问柯敏对孩子是否施加了暴力，一个哄着问高小亮你妈妈打了你没有？打了什么地方？是用手还是用其它东西打的？当最后从高小亮嘴里问清了真相，证明了柯敏的清白，两个警察这才对柯敏说了声抱歉便急速离去，惊慌失措的柯敏后来才知道，根据加拿大的法律，如果父母对孩子使用暴力或口头暴力以及其它虐待行为，便可能失去对孩子的监护权，这个孩子就会被迅速带走，送到儿童保护组织或其他家庭寄养。那个90后大男孩听了以后脸色也有些变了。谢谢阿姨提醒，我那儿子特淘气，在国内调皮时我偶尔会用鸡毛掸子揍他几下小屁股。柯敏说，蒙特利尔那件事发生后，我特地找了《加拿大刑法典》看了，其中第43条与教育孩子有关，我反复看了许多遍，所以至今记忆犹新。打孩子也不完全违法。出于教育孩子的目的，可以作为一个纪律手段使用。但不可滥用，法律有种种规定，如，只能在犯事时惩处，事后不能打孩子，除了用手还不能用东西打，你那鸡毛掸子可是违法了。此外还有不能打头打脸，更不能打耳光，这会让孩子感到屈辱没尊严。孩子到了十二岁，你更不能打了，法律认为十二岁的孩子会产生逆反心理，导致仇恨社会，那可是大问题了。那个男孩听了吓得伸了伸舌头，我真是不知道，我就是给我父亲打大的，他老人家的口头禅就是孩子不打不成器。感谢阿姨给我上了一堂加拿大法律课，你不提醒我真不知道。

这是柯敏在圣西蒙的最后一天。昨天，她已经让高天成和儿子高小亮先回蒙特利尔去了，高小亮刚在蒙市一家银行找到了工作，要赶回去上班。他们在蒙市刚买的房子还需要做一些整修，高天成还要与那些工人有些交代。本来柯敏可以一道回去的，但突如其來的想法让她临时改变了主意，因为她觉得自己虽然在小镇住了许多年，但有些地方还没有去过，即使去过的地方，她还想再去看一眼，以后这样的机会可能是没有了。另外，还有许多老朋友需要告别，不能就这样悄然离开。如果不是为了照顾儿子，还有高天成另有一番创业计划，说什么柯敏也不想回蒙特利尔的。一想到即要离开圣西蒙小镇，柯敏便有一种离愁别绪在心中萦绕不去。她突然觉得她在小镇的那些平凡岁月，瞬间变得清晰起来，也显得弥足珍贵。

柯敏是十二年前来到圣西蒙小镇的。当时高天成告诉他，他不想待在蒙特利尔市了，准备去市郊开店去。她当时就蒙了，这高天成是不是疯了？四年前，他们夫妻俩离开广东那个著名的城市，以技术移民的身份，带着儿子高小亮不远万里来到加拿大魁北克省蒙特利尔重新生活，也是高天成的主意。他们大学毕业时，受到南方的诱惑，从河北石家庄来到广东，后来都有一份非常体面的职业。高天成在一家国企办公室主管技术工作，柯敏在一家中学当物理老师。他们还买了一套房子，没有几年，儿子高小亮也出生了，日子倒也过得安逸。可高天成偏偏是个非常不安分的主，一次听说他们的一个兰州朋友辞去了市图书馆馆长的职务，率领全家技术移民去了加拿大多伦多，他便开始坐不住了。他觉得人活一世，年轻时最好要闯一闯，不能贪图安逸满足现状，否则晚年会后悔的。当然，在广东，举家移民出国在当地居民看来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从他们先祖们闯金山开始，移民美加也有了百年的历史。柯敏因为孩子小，对去万里之遥的加拿大还有几分畏惧，尤其当听说要去的蒙特利尔还是个冰天雪地的城市，那里的社会很不安定，有法裔人经常闹独立，有几次差点就闹成了，于是就更担心了。但柯敏后来还是经不住高天成的反复劝说，一起来到了加拿大。应该说，蒙特利尔当时是加拿大第二大都市，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闹腾，而且还是一座位于圣劳伦斯河边相对安静美丽的城市。当地政府为了使新移民安心，福利待遇十分优厚，不仅让新移民免费读法语培训班，还每月发放生活费。对孩子更是优待，高小亮还同时拿到联邦政府和魁北克省的两份牛奶金，一个月就有一千多加币，生活自然无忧。只是蒙特利尔是讲法语和英语的双语城市，法语还摆在前面必须要求过关。柯敏在大学只接触过英语，年岁大了学法语有些难度。但这并没有什么，既然一切从头再来，她心理早有准备。就在柯敏语言关刚刚勉强通过、准备去找工作之时，高天成突然说，柯敏，我们去市郊开店去吧。

柯敏有些恼了。她脱口而出，高天成，你这样乱折腾是不是疯了？在国内本来好好的，你偏要到加拿大来。我刚在蒙特利尔安下根来，你又要去市郊了，要去你一个人去，我可不想奉陪。高天成说，我不疯，我就是怕你想不通。虽然说我们在蒙特利尔已经住下了，可是就凭我们那点刚学的法语，想在这个城市找一份满意的工作谈何容易？我已经打听了，中国人来这里如果自己谋生，无非在唐人街去开家餐馆，做房屋中介，或做其它苦力的工作，而这些并不适合我们。但还有一条路，可以开家士多店、小超市或者咖啡馆，养家糊口是不成问题的。但在蒙市开店，前期投资太高，我们新来乍到，连租店的费用我们也付不起。柯敏有些纳闷，既然如此，你还要去折腾开什么店呢？高天成笑了，大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城里不行我们难道不能去郊区？虽然说蒙特利尔的空气比国内要好许多，但与市郊周边的小镇相比还差许多。听我的包你没错。柯敏见他一副自信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哪有这么巧，郊区正好就有一家小店在等着你？高天成嘿嘿一笑，你别说，还真有这么一家小店在等着我们。我已经在互联网上与店主联系了。离蒙特利尔市东南面七十公里处，有一个叫圣西蒙的小镇，民风淳厚。有对华人夫妇在此间开了一家小型超市，其实也是他们两年前刚从老外手中盘过来的，才两年。那他们为什么要卖呢？是不是其中有什么问题？柯敏问。高天成拍拍她的肩膀，你又想歪了。店主的女儿刚考上蒙特利尔的一所教育条件好的高中，他们想照顾女儿上学，所以才决定卖掉这家小店。柯敏叹息一声，可怜天下父母心，但高天成你想过没有，我们家高小亮以后也会遇到这样的情况。高天成说，我们家高小亮还小，我打听了这镇上初中还不错，等高小亮再考高中时，我们也可以这样做，目前这只是权宜之计。柯敏本质上是个贤妻良母，对高天成还是言听计从，于是不久全家就过来了。连同店主的房子，一座百年木屋老宅一齐买下。因为这所房子也是店主从前店主手中买的，圣西蒙地方有些偏僻，短期内找个下家并不容易。由于女儿快开学了，店主急于脱手，房子与店面几乎按原价给了他们夫妇。光阴荏苒，在这个市郊的圣西蒙小镇，没有想到一待十几年过去，高小亮不仅考上了大学，还毕业找到工作了。如果不是有其它考虑，她或许一辈子都不想离开圣西蒙小镇呢。

柯敏出了店门，顺着门前的大路朝镇子外面走去。这几天清货移交，确实有些劳累，她想先去呼吸一下原野的新鲜空气。她顺着一条小路朝南边走着，路的左边是一片广袤的玉米地，右边则是茂密无边的枫树林，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山边。到了深秋季节，枫叶红了，浓红艳紫如野火燃烧，则成了小镇一景，连住在蒙特利尔的人都络绎不绝驾车前来赏枫。眼下是初夏，枫叶还呈现着墨绿色，六角形的叶子在晨风里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音，仿佛对她倾诉着什么。自从那年高小亮在枫林里迷途的事发生以后，甚至赏枫的季节她也很少上这儿来。这片茂密的枫林曾经让她失魂落魄，至今想起还心有余悸。

那一年，高小亮刚进镇上初中读书，十三岁的少年，还处在懵懂贪玩的季节。一个初夏的傍晚，身子矮小的高小亮独自一人从镇上中学回家，在夕阳的光里，他突然发现一只美丽的麋鹿，正在玉米地的边缘安详地吃草。高小亮从未见过麋鹿，一开始有些害怕，对它吆喝了一声，那头麋鹿便转过身来，悠闲自在旁若无人地在他前面走着，两架树枝般硕大的鹿角在夕阳下金光闪闪。高小亮觉得这头鹿非常可爱，便拾起一根树枝对它挥舞了一下。麋鹿看了看少年，毫无畏惧依然悠闲地走着。高小亮来到它的面前，伸手要抚摸它那美丽的鹿角，麋鹿却受惊钻进了那片枫树林，高小亮也举着那根树枝跟着追了进去。高大密不透风的枫树林，将夕阳的光星星点点洒落了下来，那头麋鹿便像一个精灵在光影明灭的枫树林里飘忽不定。高小亮开心地追着那头麋鹿，追着追着，那头麋鹿突然在枫林深处不见了。高小亮有些失望，懒得去寻觅它了，但少年的心性对什么都抱有好奇。高小亮看见林子里有许多新鲜好玩的东西，飞翔的红蜻蜓，树上的啄木鸟，还有一只美丽的大蝴蝶在一朵盛开的野花上一动不动。高小亮还发现林子里有许多树莓，犹如一颗颗鲜艳的红宝石。高小亮认识树莓，妈妈去超市里买过，酸甜酸甜的。高小亮就开始摘那些树莓往嘴里塞，觉得比超市的还甜。然后，他又在枫树林里发现几只松鼠，他将采来的树莓喂那几只松鼠。高小亮没有想到枫树林里竟然是这么好玩的地方，不知不觉已经忘记了时间。等他意识到要回去的时候，夜色已经悄然降临，他在枫树林里跌跌撞撞，竟然找不到出路。高小亮这才有点慌了，但是他越急就越摸不清方向，最后在那片茂密无边的枫树林里彻底迷路了。

那天，是柯敏母亲的生日。母亲住在石家庄的哥哥家，已经许多年没有见面了。柯敏想念母亲，便一早给母亲打电话向老人家祝寿，圣西蒙的黄昏，正是石家庄的早晨。柯敏是家里最小的女儿，母亲一直惦记着她。母女俩亲热地交谈着，老人家突然问，小亮在家吗，姥姥想他让他过来说几句话。柯敏便说，小亮应该放学了我来叫他。于是放下电话来叫高小亮，然而却没有回音。柯敏便对母亲说，妈，电话我先挂了，等小亮回来我再打过来。柯敏放下电话，来到屋后院子里，每天这个时候，高小亮放学回来总爱在那个像一口大缸似的用塑料布做的小型游泳池里游泳。可是眼下那个游泳池静悄悄的。晚霞在遥远的天边静静燃烧，逐渐变得黯淡起来。柯敏急忙给高小亮几个要好的同学打电话，都说不在一起，高小亮早就回家了。柯敏忽然有了不祥之感，这圣西蒙周围的山林可是有黑熊出没的，住在圣西蒙南边的当斯先生就亲自用猎枪射杀过一头，柯敏亲眼见过那头被打死的黑熊。当斯先生之所以向镇上有关部门申请打死这头黑熊，是因为它屡屡跑出山林袭击路人。柯敏越想越怕，便扯着嗓子叫了一声高天成。高天成那时正在柜台与顾客交谈近期彩票的事，被柯敏一声尖厉的叫喊，吓得打了个激灵。他还没缓过神来，柯敏就脸色苍白来到店子里。高天成，儿子不见了，你赶紧去找。他见高天成还有些踟蹰，眼泪便流了出来，高小亮这么晚没有回来，也不在同学家，会不会在路上遇到黑熊啊？高天成安慰道，你别着急，不会有事的，我赶紧打电话报警。柯敏一把抓住他的手，你不能报警，如果那个菲利普要找我们的茬，说我们没有监护好孩子怎么办？他很不讲理，上次我没有捞鱼都被他送上法庭了。高天成说，你是一年被蛇咬三年怕井绳，菲利普上次是执行公务，你被他拍了照片取了实证，我看他并不是不講理的人啊。

菲利普是镇上的警官，但许多年前，他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渔警。他们刚来圣西蒙时，柯敏很寂寞，有一次家里来几个朋友，想约高天成河边钓鱼，高天成说没空，就让柯敏随同去了。高天成的朋友都是办了钓鱼证的，而柯敏纯粹是来看热闹。高天成的朋友们见河里的大鲤鱼很多，正是这个季节规定可以钓的鱼种。看见周边没有渔警，有一个朋友就不想钓了，而是急于求成下水用网兜捞鱼。那些大鲤鱼太多了你拥我挤，一捞就是一条，比下钓等鱼上钩过瘾多了。但有人提醒还是别捞了，给渔警发现就有麻烦了。于是大家就去一旁钓鱼，剩下柯敏一人坐在岸边有些百无聊赖，便随手拿起那个带长柄的网兜，坐在河边百无聊赖地划着水，逗引着那些鱼儿解闷。就在这时，她突然发现那边小桥上，不知何时出现一个穿便衣蓄着小胡子的男人，正举着相机对她拍照。那小胡子男人随后走过来，自报家门是镇上渔警菲利普，让所有人拿钓鱼证给他检查。轮到柯敏时，她说她没有钓鱼证。菲利普便笑着说没有钓鱼证还敢用网兜捞鱼？柯敏再三强调她只是用网兜划水，没有捞鱼的企图。菲利普便展示他拍摄的照片，那照片显然用了长焦镜头，拍得非常清晰。柯敏手中网兜的开口处，还真有条鲤鱼在游动。柯敏就问那你打算怎样处罚我？菲利普说，没有钓鱼证前来钓鱼，会罚你五十元。柯敏叹口气说，算我倒霉你开罚单吧。菲利普说，没有钓鱼证罚款五十元。而你还涉及到捞鱼，捞鱼是商业行为，如何处理得听法院的。柯敏忍不住叫了起来，你还有完没完？还想把这件事闹到法庭上去？菲利普耸耸肩笑了笑，这是我的职责和必须去做的，遂扬长而去。半年后柯敏收到镇上法院的传票。柯敏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与别人打过官司，在国内若上法庭打官司非同小可，但为一条鱼去打官司是柯敏想不到的。最后还是高天成开导她，入乡随俗，加拿大是个法治社会，打官司是家常便饭，也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可怕。在镇上法庭，法院的判决书判柯敏有罪让她签字。柯敏又一次叫了起来，我不签字。我本来就没有捞鱼，我现在被迫承认自己捞了鱼，我顶多是过失，你们竟然判我有罪，我有什么罪？法官说，你不服判决可以上诉，如果你语言不通，我们随时免费帮你请翻译。柯敏回来后对高天成说了，高天成说这其中可能有些误解，便亲自找到法院了解情况，法院说有罪与过失只是翻译的问题，其实意思都一样，没有汉语那么有严格区别。这是个小案子，无证钓鱼罚款五十元。私人捞鱼更是违法，再罚五十元，只要认罪交一百元罚款就可结案。柯敏无奈地苦笑，那就认罪吧。然而此案到一年后才处理完毕，这都是菲利普制造的麻烦。如今那个昔日渔警菲利普已经变成了小镇的警官，柯敏一想到见到他，心理上还是疙疙瘩瘩的。

高天成倒是机智豁达，当即给菲利普打了电话，菲利普丝毫没有懈怠，很快就带着几个警员开着辆吉普车迅速赶到。高天成对他说了原委，他们分析了一下情况，便驱车朝南边那片山野而去。高小亮放学不见的消息如同晚风四处飘荡，整个圣西蒙小镇都轰动了。那些镇上的居民纷纷聚拢了过来，手电的长剑划破漆黑的夜空，大家自告奋勇帮助去找。那些女人搂着瘦弱单薄由于紧张而浑身颤抖的柯敏，用宽大的围巾将她紧紧裹住，嘴里不停地安慰着她，没有关系，别担心，圣西蒙的孩子聪明无比，不仅黑熊抓不到他们，就是野狼对他们也无可奈何。柯敏泪眼婆娑，可心里却是非常温暖。

当菲利普从枫林深处将高小亮抱出来的时候，黑黝黝的原野上突然爆发出一阵阵欢呼声。高小亮由于紧张而显得有些语无伦次，他哭着对柯敏说，妈妈，对不起，我追一头鹿在树林里迷路了。我大声喊你们，你们也不搭理我，是菲利普叔叔把我找到了，我当时累了在树林里睡着了。柯敏一把搂住高小亮，感激地看着菲利普连声道谢。菲利普诙谐地拍拍高天成的肩膀，对他眨眨眼，转身与他那几个部下上了车，吉普车顺着那片广袤无际的玉米地的边缘，迅速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柯敏抬头看着青翠的枫林，当年迷途的高小亮哭哭啼啼扑进自己怀里的情景依稀在目。可时过境迁，瘦小的高小亮如今已经是高大壮实的小伙子了，不仅找到工作，而且还有女朋友了，这时光过得真快啊。

天气晴好，碧蓝的天空里，一丝云影也没有。柯敏转过身来，路这边的玉米正在抽穗，柯敏似乎听到庄稼拔节的声音。她又闻到了玉米地里散发出浓重的牛粪气味，显然这玉米地昨夜里农场主给施了肥，经太阳照射，热烘烘的牛粪味就散发出来了。每到这个季节，整个小镇都弥漫着这种人们熟悉的气味。刚来时，柯敏曾经埋怨过高天成，你不是说乡下的空气比蒙特利尔的还新鲜吗？整天就是这种难闻的牛粪气味，熏都给熏死了。高天成笑笑说，我在河北坝上草原长大，感受跟你石家庄大城市的人就不一样。这牛粪味你觉得难闻，我倒觉得有一种故乡的气息。再说，太阳照射久了这气味自然就消散了。此时，柯敏站在那里，突然想起高天成说过的话，她也真切地感受到了一阵故乡的气息，这种气息并非来自她石家庄附近的那些牛羊牧场，她在心里早已经将圣西蒙当成了自己的第二故乡。

大路上忽然来了许多人，都是从圣西蒙小镇周边村庄赶到镇上来的。柯敏突然想起，今天是礼拜天，镇上天主教堂的神父照例要做弥撒，这些都是天主教徒。他们大多数人都认识柯敏，小镇上只有柯敏一家小型超市，他们都来店里找柯敏买过東西。他们穿着各种鲜艳的节日盛装，亲热地和她打招呼或行注目礼。

在行走的人群之中，柯敏看到了高大的艾玛和她的丈夫奥诺雷了，平时愁眉苦脸、邋里邋遢的艾玛仿佛变得光鲜亮丽了许多，她的丈夫奥诺雷也不再是那副酒鬼模样，衣衫整洁，身材挺拔，倒平添了几分英俊。艾玛曾经多次在柯敏面前哭诉，我嫁给他时他可不是这副模样，他那时真帅，完全把我给迷住了。柯敏当时嗤之以鼻，现在倒真相信艾玛说的话，看来奥诺雷年轻时确实是个挺迷人的家伙。

艾玛见到柯敏，亲热地挥着手臂，朝她奔了过来。柯敏便站在路边微笑着等着她。高大的艾玛紧紧拉着柯敏的手，神情突然有些沮丧。敏，听说你就要走了？柯敏点点头。艾玛又说，能不能不走？艾玛的声音带着一丝哭音，艾玛不想你走，你走了她会伤心死的。柯敏微笑着，你才不会死的，瞧你这幸福的模样。说着便岔开了话题，奥诺雷还酗酒吗？艾玛笑了，自从他那次酗酒你报了警，他给菲利普抓去关押了半个月，回来后再也不酗酒了，他又变成从前可爱的他了。

柯敏被艾玛的话逗笑了，下意识地看了看走在艾玛身后的奥诺雷，奥诺雷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她点点头。柯敏打趣他，奥诺雷，下次你想喝酒不用找我了。不过，你千万别再酗酒了，酒喝多了对身体没有任何好处。奥诺雷还是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是低声嗫嚅道，我早就戒酒了。艾玛凑在柯敏的耳畔嘀咕着，敏，我真要感谢你，是你和天成大哥帮奥诺雷找到了工作，还赶走了他心中的魔鬼，让他又重新变成了天使。

柯敏认识艾玛纯属偶然。一年前，柯敏在店里发现一个年轻女人常来买酒，买的还是伏特加之类的高度酒。女人身材高大，长相俊俏，可经常愁眉苦脸无精打采。柯敏通过交谈，知道她叫艾玛，住在圣西蒙小镇东边的一个小村庄里。丈夫奥诺雷经常酒醉后什么事不做，在家生闷气。然后再让艾玛来小镇给他买酒。奥诺雷一喝就醉，一醉就萎靡不振。艾玛几次想和他离婚，可是又舍不得。艾玛哭着说，我发现我还爱着他。他过去不是这样的人，是失去工作才变成这样的，他心里有个魔鬼在纠缠他。柯敏说，失去工作可以去找，但也不能借酒浇愁自甘堕落啊。艾玛说，敏，你和天成大哥朋友多，能帮帮我们吗？柯敏想了想说，我们在圣西蒙一般不多管闲事，但你这个忙我必须帮。

没几天，那个奥诺雷开着一部卡车过来了。他在小店门口停下車大步走进店来，将几张钞票啪地拍在柜台上，从货架上抓起一瓶伏特加就走，然后咬开瓶盖，就迫不及待喝下半瓶。柯敏见他来时已经有了醉意，这半瓶酒下肚，连走路都摇摇晃晃了，便跑过去拦住了他。奥诺雷惊讶地看着她。柯敏说，奥诺雷，你不能走！奥诺雷睁大布满血丝的眼睛，大声吼道，为什么？柯敏大声说，你酗酒开车真的很危险！奥诺雷冲了出去，我不要你管！随即踉踉跄跄朝门前停着的那辆卡车走去。柯敏情急之际随手抓起电话，给菲利普警官报了警。最后，奥诺雷以酗酒开车制造交通危险罪被送上镇上的法庭，奥诺雷被判关押半月。半月后，柯敏和高天成通过朋友关系，帮奥诺雷找了一份给附近牧场运送牛奶的工作。奥诺雷很珍惜这份工作，由于经常开车运送牛奶，他终于戒了酒，重获新生。

敏，我真的感谢你。艾玛搂着柯敏的肩膀，幸福地低语。敏，我肚子里已经有孩子了，奥诺雷又变成天使，他非常爱我。他说他特别喜欢孩子，要我给他生一个。孩子就要来了，我想请你当我未来孩子的教母。

好的，我答应你。柯敏对艾玛说，以后我还会回圣西蒙来的。下次来，我一定去看你，还有你我都没见面的小宝贝……

登上那座山坡，就看见圣西蒙那座著名的天主大教堂了，教堂很巍峨壮观，两旁各有一个尖顶的塔楼。中间主楼哥特式的大尖顶则如一柄利剑直刺云霄。柯敏抬眼便看见主楼正面墙体用白石砌成的巨大的十字架。柯敏自己觉得奇怪，自己并不是天主教徒，怎么也随着众人到这里来了。刚到圣西蒙小镇的时候，当斯先生就曾劝过柯敏信主，信了主你就有许多兄弟姐妹，就不寂寞了。柯敏不置可否地笑笑。当斯先生是镇长，关心小镇每一个居民，对大家都非常和蔼可亲，从来没有任何种族歧视。当斯先生看出柯敏内心的犹豫，敏，我只是说说而已，你也别放在心上，我听说华人都是无神论者。柯敏摇摇头，那也不是，许多华人都信佛教，蒙特利尔我的一个华人朋友全家都信佛，她的老父母就长期住在一座名山的庙宇里虔诚侍佛。当斯点点头，有信仰就好，有信仰的人就不会有邪念，而邪念则会滋生罪恶。这世界多一座教堂就会少一座监狱。

柯敏虽然不是天主教徒，但对当斯先生当初的这句话一直记忆犹新，当然，作为一个镇长，当斯先生能说出这句有哲思的话并不令人感到意外。但作为一个平易近人且极其善良的老人，柯敏则一直敬重当斯先生的人品，他们后来成为好朋友，几乎无话不谈。当斯先生与妻子劳拉一共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他们都分别生活在蒙特利尔与多伦多，有时也带着孩子回来看望老人。他们还经常劝说父母去他们那里住一阵子，可当斯先生总是婉言谢绝。他在圣西蒙住了一辈子，已经习惯了，哪里都不想去。当斯先生是个农场主，有自己的庄园和大片的土地及枫树林，那些都是加拿大特有的糖枫树。镇长只是当斯先生的义务兼职，他在适当的季节或闲暇的时候，总是在他的枫树林里辛勤劳作。他用锋利的刀具在每一棵糖枫树上凿上一圈凹槽，然后在凹槽口挂上些小铁桶，那些枫树的汁液便顺着凹槽源源不断地流进小铁桶里。最后，他亲自搜集这些枫树的汁液，在手工作坊里熬制成香甜的糖桨，再做成美味的枫糖。当斯先生很富有，他并不是为了赚钱，而是经常将做好的枫糖送给镇上的居民。当斯先生还有个爱好，就是钓鱼打猎。他常常在节假日带着老妻劳拉，驱车两百公里，去圣劳伦斯河的上游，专钓那些肥大的三文鱼。他的妻子劳拉也没有任何镇长夫人的架子。她是镇上小学的美术教师，退休后成了镇上最受欢迎的画家。她经常义务给镇上居民在家具上绘画，尤其擅长画油画花鸟，那些居民家陈旧粗糙而平淡无奇的家具顿时有了艺术情韵。

远远地，柯敏在教堂前又看见当斯先生与劳拉的身影，她有些激动地迎了上去。

嗨，敏，听说你和天成要离开圣西蒙小镇，去蒙特利尔啦？

是的，柯敏点点头。当斯先生，我就是特地前来与你们告别的。

蒙特利尔有什么好？当斯先生低声咕噜了一句，见劳拉牵了牵他的衣襟，两人相视一笑便改口了。不过人各有志，年轻人在大城市还是有发展。我那小儿子巴斯蒂安你认识的，他就一直赖在蒙特利尔不想回圣西蒙，还三番五次动员我过去。很凑巧他昨天回来了，下午就回蒙特利尔，你若需要可搭他的顺风车哦。

那真是太好了！柯敏说，天成和儿子先回去了，我正想搭顺风车呢，下午我就在店子里等候巴斯蒂安。

我还有一张熊皮准备送给你，已经处理可以做褥子。我听说你身体不是很好，熊皮做的褥子可以预防风湿病。下午我让巴斯蒂安捎上，送给你做个纪念。

太感谢当斯先生了。柯敏有些语塞，不知该说什么感谢的话才好，眼睛也有些湿润了。这时，教堂主楼顶部的钟楼，当当敲响了九下，弥撒就要开始了。从教堂里传出唱诗班优美动听的歌声。

当斯先生微笑着说，敏，我知道你不信主，但主却在时刻关注与爱着所有的人。在你即将离开圣西蒙的时候，还是进教堂去看看吧。主无论你信不信他，他都会给你智慧与力量的。

柯敏还有些犹豫，她在纷纷涌入教堂的人流里，看到了那些约高天成钓鱼的朋友们，看到那个严肃而热心的警官菲利普，看到了幸福的艾玛和奥诺雷，看到了许许多多她认识与她不认识的人，大家都对她的到来报以真诚友好的微笑。柯敏不再惶惑，劳拉亲热地挽着她的胳膊，她们跟随当斯先生一起朝教堂里面走去。柯敏在那一瞬间下意识地感觉到，仿佛她不是在与圣西蒙告别，而是继续去赴一场小镇上空前而美妙的盛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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