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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味与身份认同

2021-06-28唐晓丹

读书文摘(下半月) 2021年1期
关键词:身份认同香水气味

[摘  要:气味,作为《香水》这一小说中的核心元素,贯穿整个文本。小说主人公让—巴蒂斯特·格雷诺耶处于生来无体味和具有最灵敏嗅觉的矛盾中,作者赋予其搜集世界上所有气味制造最好的香水的人生目标。这一寻找香味的过程是人物对于自身身份由迷茫到觉醒再到重塑的过程。依此,本文先论述气味在小说世界中具有符号作用。由此推论在此文中气味可以作为自我认识的方式,无气味的主人公对完美气味的追寻正是追求建立一个理想身份,以获求社会认同的过程。长时间无止境地对“我是谁”的追问将其从道德中完全剥离,由天才走向毁灭。以气味为符号中介,反映个人在社会生活中对于自我身份的迷茫,具有对追寻自我的限度的思考意义。

关键词:《香水》;气味;符号;身份认同]

《香水》(德语:Das Parfum)是由德国作家帕特里克·聚斯金德(Patrick Sǖskind,1949~)所著,于1985年发表的小说。小说主人公格雷诺耶出生的啼哭声将母亲送上了断头台,随后被收养。他在恶劣的环境中长大,先后在制革工场、香水铺做学徒,认识气味和学習保存气味、制作香水的方法。为了获得少女身上迷人的香味,先后杀害26个少女,被判死刑。刑场上,撒了一滴少女香水,引发众人狂欢被无罪释放。在巴黎,他再次撒上这种香水,被流浪汉分食而死。

目前对于该文本的论文主要从以下四个方面进行分析:一是对主人公进行人物分析,比如:陈婷《魔鬼代言人——从魔鬼形象的演变分析人物形象格雷诺耶》、葛天逸《存在,一个说不尽的故事——从主人公内心世界出发评析<香水>的思想性》;二是探讨小说的主题,如:杜婷《<香水>中的死亡主题》、沈雳《沉溺与毁灭——聚斯金德<香水>解读》;三是运用理论对小说写作进行分析,讨论其中的反讽、悖论、后现代性等;四是将小说与改编电影作品进行并置讨论,如:《谢珊珊:“可视的香,孤寂的人——<香水>从小说到电影》、乔才娴《从小说到电影——原著小说<香水>与电影版<香水>的对比分析》。

作为一本完成于20世纪后期的小说,其中包含思想内容具有丰富的内涵。除了实验性的写作手法以外,象征或者隐喻的对象也可以有多种解读。本文在文本细读的基础上,着眼于“气味”这一符号,将其与人的身份认同联系起来,试从新的角度阐释小说的思想。

一、气味符号:代替语言的系统

在人认识世界的方式中,嗅觉是最基本的方式。以嗅觉或者气味作为叙事线索推动情节发展的小说已有先例。在现代主义小说,尤其是意识流小说中这是一个常用的手法。比如《喧哗与骚动》《霍乱时期的爱情》等。《香水》与这些小说相似地选取了气味作为串联故事的关键,又更进一步直接将此放在了主体位置代替视觉与听觉叙事,使气味与空间、时间和人物紧密联系。

《香水》这一小说中作者赋予主人公格雷诺耶异于常的敏感的嗅觉。他的世界中气味远比语言更加准确和详细,具有专门的指向和丰富内涵。气味,作为有具体特定所指的一个符号,在其认知世界里自成系统,能分辨人的出身、地位与性格。作者借由主人公表达的是他自己的奇特想像:世界上气味的丰富和语言的贫乏之间是不协调的。卡西尔曾经提出人类是符号化的动物,也就是人类世界无法离开符号而被描述出来。语言符号不过是众多符号系统中的一种,格雷诺耶的世界中气味是代替语言的一个完整系统。

气味的所指作用除了通常地表现在小说人物生活的日常事物中,于小说中出现的城市和人物,是个体特点的表现。作者创造性地将人通过视觉或者听觉获得的印象特点转换成气味,再以文字传达出来。

气味涵盖了空间的内涵与特征,一个气味只能对应一座城市或一个空间。“巴黎最臭,因为巴黎是法国最大的城市。而在巴黎市内,又有一个地方,即在铁器大街和铁厂大街之间,也就是圣婴公墓,那里奇臭无比,简直像地狱一样臭。”在叙述者印象中,地狱是臭的,巴黎亦是臭的,巴黎如地狱一般。这里腐臭的蒸汽、鱼的臭味、制革厂里苛性碱的味道……它们所指向的是拥挤的人群和这些人为了名利财色、为了生存产生的气味。离开巴黎这个大城市,格雷诺耶感受的空气是“明朗”“清新”“洁净”“含有盐分,潮湿,凉爽”,偶尔出现的一两个人的气味“像粪便的臭气那样令人恶心”,说明了自然是清爽而无味的,一个地方有味道,是由于人的存在。格拉斯脚下的大盆地“散发芳香”“空气中充满水仙花的香气”,与其香料、化妆品等生产交易中心的地位相关,与其拥有的美好纯洁少女的气味相关。通过对于不同空间气味的描写,格雷诺耶问道的味道暗示着空间里的人口密度、人口构成和工业生产等等。每一个指标与唯一一个味道相对应,多个味道的复合成为某一个空间的专有标志。

对人物描写也是如此,气味是人的经历与生活的反映。小说开头似乎是要给让—巴蒂斯特·格雷诺耶这一人物立传,实际上是借由一个小人物描写十八世纪法国众生相。人物特点与气味特点是相对应的。书中这样形容人的气味:儿童身上淡而无味,男人有尿臭、汗臭和干酪的气味,女人有哈喇的油脂味和腐烂的鱼味。这种对于气味的归纳有明显的标签性。儿童的气味是经历尚少、纯洁的体现;男人身上的气味与他们的劳作、饮食相关;油脂味是家务劳作留下的气味,鱼味暗示着性欲。而少女的独特和美好在于她们的味道是纯洁的美,是香甜而丰富的。

若只是对于事物、空间与人这些实际存在的物体,不足以成为具有所指作用的符号。它甚至能够与情感感觉联系,为了体现这一点作者安排了加拉尔夫人这一失去嗅觉而情感直觉麻木的女人作为证据。气味能够创造一个想象世界,改变人的思想,在结尾格雷诺耶得以死里逃生和被人分食是一种体现。

在这一小说的整体世界里,气味与语言一样是有意义的,能够记录和交流,具有所指作用。它不仅是实际存在事物的记录,而且是超越空间与时间具有指向性的符号,人能够通过特定气味联想到某段记忆或某个事物。不同的人身上又有不同味道,格雷诺耶生来无体味,即在其世界他不能认识“我是谁”。在别人的认知中,他的无气味就是在符号学中所说的“空符号”。没有气味指向了他在社会中没有定位,而导致在社会中难以获得身份与尊重,成为主人公追寻气味、迷恋气味的重要背景。

二、找寻气味:构建自我认同

小说借着乳母娜·比西埃表达了没有体味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是特殊的、令人恐怖的。没有气味的他,自幼被忽视、排挤,没有身份和自由的活着,只能扁虱一般“眼瞎、耳聋,又是哑巴,唯有嗅,年复一年”。身份是表达符号意义的必须条件,也是接收符号文本的基本条件。无气味的格雷诺斯是没有身份的,是难以与他人交流的。主人公在城市之间进行游历,在叙述中读者可以轻易看出主角对气味的追寻。对于气味的追寻,是格雷诺耶不断追问“我是谁”,努力追求他人尊重与或其自我身份认同的过程。小说中的城市空间划分是极为明显的,笔者将在下文中以此为阶段划分,分析主要人物格雷诺耶的自我身份构建过程。

《现代性与自我认同》中提到“自我身份认同不是给定的,即个体行动系统之延续性结果,而是要在个体反思性活动中依据惯例被创造和维持的某种东西”。人类的自我身份认同最早是从对外在认知开始的,简单地说就是婴儿是通过看别人长什么样子有什么特征,来意识到自己的相似性,与人的本性相关联。自主人公在巴黎出生开始,准确的说是在制革工场获得半天自由时间之后,他通过鼻子认识整个巴黎城,认知气味,并且储存在自己的气味世界里。此时人物的自我意识还处于懵懂阶段——仍在收集气味构建认知系统。直到其在马雷街遇到第一个少女,才是自我认识的萌芽,生出“似乎他终于知道了自己是怎样的人”的想法。康塔尔山上七年的沉淀是人物自我意识觉醒的积累。在洁净的空气中闻不到气味时感受到“对自己一无所知的害怕”,这种害怕是因为在其世界里气味与特定经历身份是相对应的,无气味意味着他没有“身份”。这种“我是谁”的焦虑成为其制造最伟大的香水作为自我气味的动机,是他真正开始探索自我身份的动机。蒙特利埃只能作为一个短暂的过渡,在这里他配制出散发人的味道的香水,意识到能够通过香水的气味改变自身的气质和特点,起到面具的作用。这种行为,完全出于人的模仿天性。通过气味的模仿,是人物在进行自我身份定位的尝试。在格拉斯时通过杀害二十五个少女获得的香水使他获得神一般的地位,引发行刑场上围观群众的性狂欢。通过外部反应,得到自我反馈,从而获得成为支配者的错觉。这是一种短暂又虚假的自我身份认识。而他回到巴黎,主动走向毁灭是由于他意识到,他被神化的原因是因为这种掠夺来的不属于他的香味。根据社会学家对于自我身份认同的定义,这种认同不是外部对于自我的反应,而是能够“让特定的叙事模式持续下去”的能力。香水这种气味是短暂且具有时效性的,所以,格雷诺耶的通过最伟大的香水使自己成为“最伟大的神”的自我身份追求注定是要失败的。

所有的气味大抵可以分为“香气”和“臭气”,气味的划分包含了叙事者对于所描写事物或人物的态度:对于香气是赞赏、趋向的,对于臭气是嫌恶、逃避的,对于无气味是恐惧的。因为“香气”代表的是美丽、纯洁,“臭气”背后隐含着的是丑陋、贪婪、欲望等。而无气味几乎等于隐形。主人公对于成为社会上“无味人”的恐惧,是无法获得自我身份认同的恐惧。从另一个角度来讲,其对于少女气味的疯狂迷恋也是对上流阶层,对权力与金钱的认同。将别人的气味重新组合的过程是在构建心理理想特质的过程,是主人公本身在编织自己的身份符号以获取广泛认同。

三、气味消散:走向自我毁灭

小说中泰里埃说“人的香味总是一种肉体的香味——即罪恶的香味”。原本小说发展到格雷诺耶被无罪释放,里希斯(他杀死的最后一名少女的父亲)要认其为儿子这一情节结束,本身就由于荒诞性而具有强烈的讽刺意味。作者却让主人公在享受到胜利的快感后迅速让其感到空虚:“觉得这种胜利挺可怕的”“他不仅没有感觉到欢乐,而且也觉察不到一丝一毫的满足”,回到巴黎,让无家可归的流浪者们将自己分食。这一情节将前面搭起的世界轰然推倒,格雷诺耶的苦苦追寻与少女们的死亡在主人公被分食的过程中失去了意义,一切又归于“无”。

拥有灵敏嗅觉能够以此认路、认人,无论现实中是否有如此的人,无可置疑,放在现代就是一个天才。而作为一个生来失去双亲,且无法获得社会认同的人,他如一只扁虱般卑微且苟且地活着。从上一部分分析已知,格雷诺耶不断追寻自己的气味的过程,是其不断追问“我到底是谁”,希望获得他者关注的过程、找寻自我的过程。如此不断的追问,使关注点由“是谁”更多地转向“我”。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在制革工场是为了活下去、在吉赛佩·贝尔迪尼的香水商铺是为了获得一张满师证书、在阿尔努菲夫人的作坊工作是为了学习离析等更加精细的保存香水的方法。以自我利益为出发点后,自我身份认同的寻找不可避免地向自恋偏移,他要完成的是个人理想,使自己成为支配者。在《现代性与自我认同》中,作者概括森尼特的观点如此叙述:“作为一种性格上的失序,自恋是一种对自我的执着偏见,它使得个体无法在自我和外部世界之间建立有效边界。”正是这种失序,使其从天才成为一个谋杀犯。生命与少女美丽的躯体在其眼中和花、门把手这些无生命物体一样,“他对她的外形不感興趣” “至于在这壮丽事业的开端便出现了杀人的事,即使他意识到了,他也觉得是完全无所谓的”。

格雷诺耶在完成其理想后的自述,这是他对于自身经历的简短总结,是他的心理自述。

他,让—巴蒂斯特·格雷诺耶,出生在世界上最臭的地方,是从垃圾、粪便和腐物中捡起来的,本人没有气味,他是在没有爱的情况下长大的,在没有温暖的人的灵魂情况下,只有依靠倔强和厌恶的力量才得以生存……此时他终于达到了目的,使自己受到世人喜爱。什么是受人喜爱!受人爱戴!受人敬重!被人神化!他完成了普罗米修斯的业绩。……事实上,他是他自己的神,他是比那住在教堂里散发出神香臭味的神更加美丽的神。

这种自恋,同时包含了自我憎恶和自我满足。他的憎恶是长期从外部环境中获得情感反馈,由亲生母亲到乳母再到他的老板们、社会上的所有人不曾给过尊重或关爱,所以由他者憎恶转化为内在的自我憎恶。为了排解自我憎恶,只有通过找寻身份认同才能获得缓解,又向反方向发展,则出现了自我满足的需求。

气味本身只是一个符号,格雷诺斯短暂的一生中追寻的不过是符号的能指。当气味消散后,这个特定符号的意义于社会系统来说不会消失,但于个体而言这个符号就失效了,其背后的指向的意义也随之消散。格雷诺斯所追寻的是符号能指,而不是符号背后的真实所指。其追求的本身就是一个脱离了人类现实系统的标志,从根本上决定了主人公追求意义必然走向消解。另外,自我身份的构建过程中,过于强调自我、强求身份就陷入了自我陶醉和自我中心的境地。现实中常说天才与疯子仅一线之隔,在现代性社会中,自我与自恋中间的一线之隔就导致了天才在不自觉间与社会道德脱离,在追求自我价值的实现上陷入偏执、甚至于变态的境地,成为“恶魔”一般的人物。病态的自恋由于不能构成正确的自我身份认同同样使他毫不意外地走向灭亡。

四、小结

《香水》这一小说的实验性不仅在于将传统的现实主义手法用到现代主义的小说创作中,聚斯金德在这部小说里将气味作为一个符号,超越了时空限制,使气味在人的社会交往中成为具有可解读性的标志。气味代替语言成为主人公世界中逻辑自洽、等级分明的一套体系。文本借对自身气味的探索隐喻自我身份追寻的过程,發人深省之处在于,自我身份的追寻过程中,作者在“迷茫——觉醒——追寻——认同”之后加上了“自我毁灭”,使小说产生了带有悲剧意味的震撼感受。气味作为符号而不是真实的存在,格雷诺斯并未意识到其追求的是能指而非所指,奠定了走向悲剧结局的基础。在自我身份追寻的过程中,展示了集中于自我而出现的焦点偏移,导致出现错误虚假的自我认知必然走向虚幻世界崩塌的残忍事实。

参考文献

[1](德)聚斯金德著,李清华译.香水.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6月.

[2](英)安东尼·吉登斯著、夏璐译.现代性与自我认同:晚期现代中的自我与社会.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4月.

[3]赵毅衡.符号学原理与推演.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

[4]王伟均.论<香水>中的嗅觉叙事.世界文学评论,2015(01).

[5]谢建文,宋建飞.作为能指的气味——对聚斯金德<香水>的一种解读.外语研究,2005(01).

作者简介

唐晓丹(1997.01—),女,广东广州,暨南大学(2019级硕士),文学批评与文艺传播。

暨南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  广东  广州  5106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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