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知识论事实转向的前沿发展
2021-06-28叶佳予
摘要:葛梯尔问题使当代知识论学界反思传统三元定义的缺陷,有关确证问题的论辩逐渐形成内在主义和外在主义两大流派。在怀疑论场景里,传统的内在主义无法提供具有足够说服力的解释,而外在主义同样也无法给出令人满意的分析。为此,学者们提出了包括知识论析取主义、“知识优先”理论与事实性行动理由为主的事实转向理论。事实转向是当代知识论研究的新趋势,对“证据”“理由”的事实性进行研究关系到内在主义与外在主义、一元论与多元论、描述性与规范性、认知活动与实践活动等问题。为了同时满足多种情境下的理论需求,一些学者提出用多元论观点解释“证据”与“理由”,认可部分证据需要具有事实性,但并不是所有证据都必须具有事实性。
关键词:认知规范性概念;知识论析取主义;知识优先
中图分类号:B017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5-6916(2021)03-0153-03
当代知识论研究的核心主题之一是对知识概念进行分析。当我们对“知道”或“知识”进行反省与分析,便会关注“理由”“证据”等一系列认知规范性概念(epistemic normative notions),这些概念使我们对某一信念的相信具有“合理”等知识论意义上的良好品质。传统观念认为,这些概念属于认知主体的内在心理状态,但从上世纪末开始,知识论学者们提出规范性概念应当具有事实性的性质。这种关注事实性的研究趋势被命名为当代知识论的事实转向,引发了学界围绕知识论核心主题的新一轮激烈的辩论[1]。
一、事实转向的背景与主要理论
葛梯尔问题①使当代知识论学界反思传统三元定义的缺陷,有关确证问题的论辩逐渐形成内在主义和外在主义两大流派,两派各自具有理论的优势,但它们都难以真正解决葛梯尔问题。在“新恶魔难题”②等思想实验中,传统的内在主义与外在主义更是进一步暴露出理论的局限性。
在怀疑论场景里,传统的内在主义无法提供具有足够说服力的解释,而外在主义同样也无法给出令人满意的分析[2]。为回应葛梯尔问题与新惡魔难题的诘难,学者们尝试将事实概念引入认知活动,标志着当代知识论事实转向的发生,提出的主要理论包括知识论析取主义、“知识优先”理论与事实性行动理由。
约翰·麦克道威尔(John McDowell)认为,只有真实的(veridical)感性经验能为我们提供信念的良好理由[3],幻觉、幻视或是一切不真实的经验都无法满足这个条件。这一理论发展成当下的知识论析取主义,核心观点是我们的真实知觉与虚假的知觉并不导致相同的心理状态。析取主义主要讨论以视觉知识为代表的知觉知识,主要保持了内在主义的立场,同时引入了决定性的外在认知要素,一方面肯定好情境和坏情境中主体共享了某种内在状态,符合我们对幻觉情景的直觉;另一方面论证了好的认知情境下主体具有知识的可能性,将外在事实作为知识确证的决定性因素之一。
威廉姆森(Timothy Williamson)提出的“知识优先”学说将知识概念本身作为知识论研究的中心和基础,进而用知识去解释信念和其他因素。首先,知道(knowing)是一种事实性的心智状态。其次,知识是确证、信念等知识论研究概念的基础。在理想情况下,人的认知功能应当产生知识[4]。威廉姆森还主张“证据即知识”,用逻辑符号表示为“E=K”。这意味着,在所有可能的认知情境中,对于所有的认知主体,其具有的证据由且仅由他的全部知识构成。
在威廉姆森的“知识优先”理论中,知识也直接与行动相关。威廉姆森指出真正提供因果性的是“s知道a是好事”这一事实性心智状态。仅当主体知道做某事是好事的时候,他才因为做那件事是好事而行动,此时主体的行动是理智而得到辩护的。而丹西(Jonathan Dancy)以另一种方式将事实引入行动领域,主张只有事实能作为行动和信念的好的理由。在实践领域存在动机性理由(motivating reason)和规范性理由(normative reason)的区分,事实转向指出动机性理由和规范性理由具有相同的事实性。驱使人们行动的不是“相信”的意向性心理状态,而是人们所相信的事实。事实主义支持者认为他们的观点更符合我们的常识,比如奔跑进车站的人说他奔跑的理由是“因为火车马上就要开了”,这个乘客并不是基于相信的态度开始奔跑,而是因为他相信的事实是再不奔跑就赶不上火车。客观的事实充当了主体的动机性理由,又能够向第三者解释主体的行动[5]。
二、知识论学界对事实转向的前沿争论
事实转向涉及知识论研究的核心主题,包括知觉、证据、确证、怀疑论等。对事实性的强调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出外在主义的特征,但事实转向在批判传统内在主义的同时也和传统的外在主义产生分歧。主张行动理由具有事实性对传统的知识论领域产生影响,学者们注意到事实既作为信念的证据又作为行动的理由,尝试在认知领域的规范性概念与行动领域的规范性概念之间建立联系。
(一)关于证据的一元论与多元论规范
作为知识论研究的关键概念,“证据”直接关系到信念的确证如何成立。威廉姆森主张证据即等同于知识,戈德曼(Alvin Goldman)对此表示反对并提出了形式为“E=NPJ”的另一种规范,即一个命题在时间t能成为主体的证据,当且仅当此命题在时间t时获得非推论命题性确证(non-inferentially propositionally justi.ed)[6]。戈德曼指出主体所具有的得到确证的真信念p并不足以使p纳入主体的证据集,如果我们承认能够基于归纳推理从证据中获得知识,这些知识并不必然能加入主体的证据集,从这个意义上“E=K”是存在缺陷的。
内塔(Ram Neta)对威廉姆森和戈德曼相互对立的观点进行了整理,提出一个人的证据是对他显现(Manifest)的事实。内塔认为威廉姆森主张证据应当为真具有事实性是正确的,但认为证据包括所有已知的命题是错误的[7];戈德曼认为证据仅由非推论的确证命题组成是正确的,但认为虚假的非推论确证命题也可能作为证据是错误的。因此内塔主张证据是对主体显现的事实,既要求证据具有事实性,也要求证据具有非推论命题性确证的性质。
上述觀点试图为证据概念建立一个统一的规范,与之相对也有学者尝试用多元论的观点诠释证据。里修(Patrick Rysiew)提出事实转向不仅使人们考虑证据是否具有事实性,也推动人们从多元论角度考察证据的本质。多元论主张许多本质上不同的事物(感知经验、信念、事实、命题性心智状态等)都能够作为证据,它们之中有些蕴涵事实性,而有些不需要具有事实性[8]。
证据在实际使用时扮演了不同的角色,主要包括有:(1)证据为信念提供确证;(2)理性的思考者尊重证据;(3)证据是导向真理的指南;(4)证据是具有客观性、公开性和主体间性的中立仲裁者。支持多元论的学者主张不存在某种定义能够为实践中表现出不同性质的证据概念树立一个一元论的规范,人们应该考虑从多元论角度分析证据概念,由此还可以回避事实性与非事实性两种一元论规范之间的冲突。
(二)内在主义、外在主义与事实主义的争论
事实作为外在于认知主体的客观概念,在理论上不可避免地和内在主义存在冲突。但是当下越来越多的学者认为认知规范性概念的事实性并不在内在主义与外在主义的争论中持有明确的立场,外在主义不一定支持事实性理由,内在主义也不一定无法与事实性兼容。
事实转向对传统的内在证据主义进行了批判,因此许多内在主义者反对证据的事实性,主张证据是非事实性的内在心智状态[9]。也有部分学者认为内在主义并不需要对事实性进行全面排斥,认可理由的事实性反而能让我们在合理性上保持内在主义立场。例如A和B都预计在下午回到城市,他们都相信自己能参加今晚的聚餐,而B不知道自己的航班将会发生延误,实际上只有A能参加。在这个案例中,A“知道”自己将于下午回到城市,这个具有事实性的知识构成了他相信自己能参加聚餐的理由,而B只是“相信”自己将于下午回到城市,这一心理状态不具有事实性,不能构成理由。
激进外在主义认为只有A具有合理性而B不具有任何合理性,这个结论不符合我们的直觉。合理性内在主义认可B也具有合理性,因为虽然B的信念“自己将于下午回到城市”不能构成理由,但他还持有其它的理由,比如他知道若飞机按时起飞时间足够回到城市,又比如他知道今晚的聚餐正常进行。这些知识具有事实性,可以构成理由,它们与“自己能参加聚餐”具有内在主义形式的联系,因此合理性的内在主义可与理由的事实性相结合,且在某些方面比外在主义更具有说服力。
此外,外在证据主义者指出事实性理论虽然在缸中之脑等问题上具有说服力,但它有时难以解释一些具体的认知情境,反而恰当的外在主义能提供可信的解决方案。假设一名醉汉拿着随机挑选的刮刮乐彩票对你提出以1000元为赌注赌他将会中头奖50万元。你同意了这场赌局,但那张彩票竟然真的中了头奖,醉汉拿走了你的1000元并说“你不应该同意这场赌局”。
在这一案例中,刮刮乐彩票中奖是已经存在的事实,只是在刮开彩票前无人知道。基于事实性理论,刮刮乐中奖的事实部分地构成了你的证据,而你相信彩票不会中奖只是虚假的信念,因此你不应该同意这场赌局。这样的结论显然违背我们的直觉,外在证据主义则可以较为合理地解释为什么我们应该和醉汉打赌:普通刮刮乐彩票中头奖的概率只有几十万甚至百万分之一,彩票不会中头奖的可能性远远大于中头奖的可能性,因此赌局应该进行。
(三)认知领域与行动领域的交叉
事实转向主张认知领域与实践领域的规范性概念都具有事实性,主张人们相信某个信念的“证据”“或理由”需要具有事实性,并且人们采取某个行动的“理由”也需要具有事实性。基于这个观点,学者们尝试将认知活动与实践活动建立结构性的联系,认为两种活动的规范具有高度的相似性,甚至认知规范可以直接参与实践活动。
威廉姆森提出认知与实践的结构类比(见表1),表格内容存在对应关系[10]:
知识与真信念的关系类似于行动和成功的意图之间的关系。根据“知识优先”的理论,当认知功能正常运作时人们根据事实性的证据产生知识,类似的,当人的实践推理功能正常运作时人们根据事实性的理由作出行动。主体的认知功能和实践功能构成了统一的系统,当认知—实践系统正常运作时,人们基于知识而产生知识,也基于知识而采取行动,知识同时作为“证据”和“理由”。由此,威廉姆森在认知与实践中构建了一个对称的、统一的“知识优先”理论,知识在此系统中扮演了核心的角色.
在怀疑论场景中,我们可能同时从内在主义与外在主义的角度对主体的认识进行评价,并产生“确证”与“非确证”的矛盾评价。在早期研究中,“确证”与“无咎性”概念高度关联,对命题具有确证的主体就是无咎的。但在事实转向中学者注意到“确证”与“无咎”之间存在差异。学者认为当下对事实性理论进行的批判很大程度上只是没有对“确证”与“无咎”进行区分,误解地认为无咎的主体必然对命题拥有确证。由事实性理论可知确证建立在事实性之上,确证相比无咎具有认知过程的功能性,在知识与行动中占主导地位,无咎更多地从日常经验出发评价主体的认知过程,不具有规范性[11]。
通过将“无咎”和“确证”视为相互独立的概念,可以对主体的认知过程进行内在主义与外在主义两个方向的评价,“无咎”从行动领域的褒贬评价介入认知领域,代替了“确证”在传统观念中的内在主义部分,由此回避对同一命题相互矛盾的评价。并且最终能组成知识结构,具有认知核心作用的,只有外在主义的、具有事实性的“确证”概念。
三、结语
事实转向是当代知识论研究的新趋势,认知规范性概念的事实性理论为传统知识论研究困境提出新的解决路径。对“证据”“理由”的事实性进行研究关系到内在主义与外在主义、一元论与多元论、描述性与规范性、认知活动与实践活动等问题。如果将事实性理论作为新的规范,我们可能会陷入较为矛盾的境地:一方面在新恶魔难题等大规模认知骗局中事实性理论能回应怀疑论的攻击符合我们的直觉;但另一方面在日常生活案例中,事实性理论显得过于严苛反而违背了我们的直觉。为了同时满足多种情境下的理论需求,一些学者提出用多元论观点解释“证据”与“理由”,认可部分证据需要具有事实性,但并不是所有证据都必须具有事实性。支持事实转向和阻碍事实转向的观点都有很强的说服力,对事实性进行研究在国内刚刚起步,还存在很大的研究空间,事实性理论的深入研究不仅对当代知识论意义非凡,对其他哲学领域也将大有裨益。
注 釋:
①葛梯尔问题:葛梯尔在1963年发表的文章《得到确证的真信念是知识吗?》提出了针对“知识是得到确证的真信念”这一三元定义的反例,构成了对传统知识结构的挑战,通过反例葛梯尔证明得到确证的真信念并不等同于知识,对葛梯尔问题的回应成为当代知识论最重要的主题之一。
②“新恶魔难题”:设定存在一个具有无穷法力的全能恶魔,可以虚构一个和现实世界在任何方面都完全一致的恶魔幻境,唯一的区别只有恶魔幻境中感知到的一切都不是事实。假设有两个完全一样的认知主体S和S,S存在于真实世界中,而S生活在恶魔幻境中。恶魔的法力使得S的所有感官体验和内在状态都和主体S完全相同,主体S永远无法意识到自己身处恶魔的陷阱之中。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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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叶佳予(1996—),男,回族,广西柳州人,单位为上海交通大学哲学系,研究方向为当代知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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