卤菜王子
2021-06-28张振华
张振华
我大学毕业后被分在省直国企上班,第一份工作就是在一个狭小的玻璃笼子里,像街头小贩一样卖卤菜,因而被同事戏称为“卤菜王子”。
毕业前,我实习的岳阳单位为了留下我继续在总经办工作,不惜许诺分给我一套两室一厅的住房。可我依然选择了服从学校分配。我承认,是省城长沙和省商业厅的名气满足了我的虚荣心。在我离开实习单位时,慈祥的总经理握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小张呀!你当真决定了要留在长沙工作?你可知,长沙人才濟济,没有关系很难有出头之日呀!”
1991年6月28日,是我到湖南省商业厅报到的日子。当时和我一块儿到商业厅报到的有我的同学谢君和另外两名学生,接待我们的是商业厅人事处的丁干事。我们把分配单交给丁干事后便站在一旁等待。当时我看着办公大厅,想着马上就要在这里上班了,心情十分激动。然而,我的“黄粱美梦”还不到三分钟,就被一张指派到“省商业批发总公司”的报到函惊醒了。我瞥了一眼其他三人的报到函,我的同学谢君和我一样,另外两个不认识的学生的报到单位是省肉食公司。
上午10点,我和谢君来到了省商业批发总公司三楼人事处,接待我们的是一个矮个子男生的叔叔李处长。他满脸堆笑,对我们十分热情。他看了我和谢君的报到函后,先对谢君说:“小谢,你带上报到函去四楼省劳保公司找人事科彭科长报到。”然后又对我说:“小张,你带上报到函随我去隔壁办公室。”到了隔壁办公室门口,他朝里面的一位中年妇女喊道:“罗科长,来了一位分到你们商场的大学生,麻烦你安排下。”听到被分到湖南商场的那一瞬,我的心情沉到了谷底,但我还是强装笑脸走到罗科长桌前,祈祷能被安排到一个专业对口的部门。
罗科长大约四十多岁,慈眉善目,笑起来让人觉得特别和蔼可亲。她没有马上安排我的工作,而是和我闲聊。她说,她女儿也是今年毕业,已经到省百货公司上班去了。她还问了我的家庭情况,我说我家在农村。她便说:“你父母培养你不容易呀!你一定要努力工作,好好地报答你的父母。”我使劲儿地点了点头。接着她收起我的报到函,面带歉意地对我说:“小张,你们宿舍的床还没做好,你目前还不能来单位上班。”我一听急了,心想:不上班我住哪儿?连忙问:“那我什么时候可以来上班呢?”罗科长答:“8月份吧!你正好可以趁这段时间好好地玩玩儿,上班后就没时间玩了。”我说:“可是报到函上要求我在7月1日前来报到的呀!”“你这不已经报到了吗?不过,你没正式上班前是没有工资福利的,权当休假一个月。”罗科长认真地和我说。我本想说:怎么能算我休假呢?明明是你不让我上班的呀!话到嘴边,我又咽了回去。我知道不能这样和领导说话,便口是心非地对罗科长说了声“谢谢”。
走出商业批发总公司办公楼里的那一刻,我如梦初醒,只想找一个无人的角落痛哭一场。我不敢回家,怕父母为我担忧,也怕亲朋好友奚落我。我唯有打掉牙和血吞,当务之急是在长沙找处安身之所,度过未来漫长的三十多天。
我幸运地打听到我的一个同学兼同县老乡蔡君在原广州军区后勤部湖南管理处上班,便马不停蹄地赶往他上班的地方。蔡君得知我的处境,爽快地让我住在他的宿舍里。他住的是一间独立的宿舍,有着一张上下床,这一住,就是30多天。
8月7日上午,我再次来到商场人事科,罗科长终于安排我往进了十人一间的集体宿舍,并通知我第二天去副食部上班。
8月8日上午8点,我走进商场副食部办公室,没承想,部门赵经理从始至终都没正面看我一眼,只是吩咐副经理把我带到商场门口的卤菜柜。卤菜柜在商场门口一侧,全封闭的柜台就像一个大蒸笼,里面又闷又热,让人异常难受。商场的职工都不愿意来这里上班,老柜长只好招了两个临时工,但依然忙不过来。我一个还没转正的国家干部,正好名正言顺地来这个最艰苦的地方锻炼。所谓“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我的到来,乐坏了老柜长,连临时工都喜笑颜开。
老柜长十分照顾我,洗刷食品工具、打扫柜台卫生等脏活儿,都由临时工干,只要求我记住数十种卤菜、腊味干货的品名及标价,同时学会使用台秤。一个星期后,我正式开始倒班。上班前,我像是一名饭店的洗碗工,把刀、叉、铲等食品工具搬到洗漱间清洗干净,然后再把柜台玻璃全部清洁一遍。营业时,我又像是一位在食堂里分菜的厨师,穿着白大褂,戴着卫生帽,挥舞着手中的刀和铲,把卤菜一斤一两地装进一个个食品袋里,然后递出窗外。
我们所售的卤菜味道好,每天一大早便有大批顾客在柜台外排队等候。一大盆几十斤重的豆笋不到一小时便被抢购一空,供应商不得不再送来一大盆。捆鸡、素肉、海蜇丝、猪耳朵、卤牛肉等卤菜买的人少些,但每天也能卖出几十斤。一天下来,我忙得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手脚酸痛,白大褂上也沾满了卤水油渍,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气味,甚至气味还渗进了身体里。脱下白大褂,我身上仍然是卤菜的味道,不认识的人从我身边经过,便知道我是卖卤菜的。我不敢去见同学朋友,也不敢写信给父母汇报自己的具体工作,怕他们知道我在单位卖卤菜而伤心难过。我把委屈和懊悔埋进心底,化作枕边的斑斑泪痕。第二天,我依然在别人面前装出一副开心愉悦的模样,重复着昨天的工作。
记不清是哪一天,一位同事突然给我取了个“卤菜王子”的绰号,其他同事竟然不约而同地叫好。在他们看来,一个年轻大学生,每天穿着白大褂卖卤菜,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卤菜王子吗?于是,“卤菜王子”的绰号很快在全商场传开了,成了我的代名词。湖南商场有几百个员工,除了副食部的人外,其他部门的人并不认识我,但说起“卤菜王子”却无人不知。
从1991年8月到次年10月,我每天就在那个全封闭的柜台里,把一盆盆芳香四溢的卤菜,连同自己的青春梦想装进一个又一个陌生人的塑料袋里。我变得麻木不仁,公司领导也似乎遗忘了我,和我一块儿分到商场的大学生一个个都被调到了办公室,而我依然在门口卖着卤菜。同事怜悯我,为我鸣不平,但身为商场最底层的他们又能改变什么呢?人微言轻,在省直国企的大树下,他们和我一样不过是蝼蚁般的存在。
不久,我打听到商场管理科陈久秀科长刚正不阿,敢说敢当。于是,我在工作之余写了封自荐信给她,希望她能推荐我到管理科工作。一个星期后,我如愿地被调到商场管理科,当上了商场值班主任。坐在办公室里,我百感交集。毕业一年半后,我终于可以做专业对口的工作了。
在一个秋高气爽的周日,我骑上自行车跑到长沙人民广播电台音乐频道的导播室,想为自己点一首当时风靡神州的歌曲《我不想说》。因为是周日,点播室不办理听众点播业务,接待我的导播或许是被我一身的大汗淋漓打动,破例答应了我。周一的中午,我独自坐在办公室里,打开收音机,收听着自己点播的歌曲,想起毕业后一年半的经历,想起父亲当年送我上大学时开心的笑容,不禁泪流满面:“许多的爱我能拒绝,许多的梦可以省略,可是我不能忘记你的笑脸,想想长长的路,擦擦脚下的鞋,不管明天什么季节……”
1993年,我被提拔为管理科的副科长,1996年又当上了售后服务公司经理,成了正科级国家干部。然而这又能说明什么呢?没有独立住房,与我相恋六年的女友离开了我;囊中羞涩,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患有癫痫的亲弟弟因得不到及时治疗变成了疯子。机构臃肿、人浮于事的湖南商场就像一个日薄西山的老人,每天都在苟延残喘,刚进入21世纪就不得不宣告破产。已过而立之年的我为生活所逼只得南下深圳打工,幸运的是经过几年打拼,我在深圳拥有了自己的房子和家,终于结束了居无定所、每天都为明天发愁的日子。
如今的湖南商场,房子仍在,只是已经人去楼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