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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色宣纸

2021-06-28苒小雨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1年5期
关键词:老三小鱼奶奶

苒小雨

1

要等到第二年的二月中旬,段小秋才能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現在,她依然不打算理会父亲打来的电话,任由那一串数字在手机屏幕上声嘶力竭地吼叫。

她拿着画笔,在接近于黑的蓝色里勾画一只白鹤,让那只白鹤站在黑暗的边缘。她在设想画面里还会寥寥出现几枝荷——妖冶的蓝荷。她的左手边有个陶瓷花瓶,里面插着几枝香水百合,前两天小鱼送来的时候还是花蕾,此时,已经开了一桌子的粉。

叮咚一声,小鱼的微信从平板电脑里跳出来:秋,下楼吧,接你去吃饭。

贴心,正愁晚饭呢。段小秋回复。她看了一眼陶瓷花瓶里那团明亮的粉,觉得它在这里极不和谐。回头看看身后,从小几到书柜再到钢琴,屋子就这么大。最后,她把花瓶移到了钢琴上,退后几步,远远看了一眼,觉得这样好多了,这才换衣服出门。

段小秋没想到,晚上的饭局,陈默也在。

段小秋和陈默中间隔着小鱼,但还是感觉触了电。手里的筷子掉了两次,服务生给她换了两次,没用几下又掉了。小鱼歪着头看了段小秋一眼,又向周围扫了一圈,问:“段小秋,你看上谁了激动成这样?”

一桌子人目光齐刷刷投过来。

唯独陈默没有扭头。他招呼服务生又取了一双筷子,给段小秋递筷子时才看了她一眼,温和持重。那一眼段小秋刚好接住,一时间心头潮起。

五年了,居然还能再见到他。

五年前,火车咣当咣当从北向南,走了十几个小时,把段小秋卸在了杭州。那时她二十二岁,脑后扎着一个无精打采的马尾,脸色苍白,眼神倔强,穿着红色半长款羽绒服,手里拉着一个二十四寸黑色拉杆箱,从出站口的风里往外挤。

刚过了春节,从万物凋零的北方,走进江南这座城市,像提前走进了春天。陌生的宽阔的马路,路面比她的鞋子都干净。路两侧的树木郁郁葱葱,叶子在阳光里泛着肥嘟嘟的亮光。她走过第二个十字路口,看到一个街心公园,便拖着黑色的影子走了过去,她并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茫然四顾,觉得看到的每一处景致都该是杭州本来的样子。身旁有棵高大的树——后来她才知道那是一棵古老的香樟树,它已经在这里站了上千年,周身散发着深沉的木香。树冠展开,枝叶繁茂,侧枝像粗壮的手臂延伸出去,仿佛一个有力的怀抱等在那里。那一刻,段小秋原本一片狼藉的心,突然就风平浪静了。

她想,就这里了。多好的城市啊,不像那个令人伤心的中原小城,天灰蒙蒙的,地灰蒙蒙的,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好像每天都在不停地下着灰,让人也灰头土脸。

凭借一纸师范学院的毕业证,段小秋成了一所私立小学五年级的语文老师。

那天中午,校长请客,庆祝本校某位老师获得“第二届校园文学大赛”一等奖,除了学校领导和语文组全体老师,还特意邀请了文学大赛的一位评委。

“陈默,我们大学睡了四年上下铺,文学博士,著名诗人,浙大文学院最漂亮的教授,即将要去美国访学两年。”校长这样介绍那位评委。

没错,校长的确用了“漂亮”这个词,来形容那位身材魁梧器宇轩昂的男士。

“对,是最漂亮的。”校长又强调了一遍,以示自己没有用词不当。

那天校长高兴坏了,每端一杯酒,就要奉承一下陈默,从高考状元到硕博连读,从学术论文到诗集,好像是对“漂亮”一词的注解。其实,还是要感谢陈默给争取的一等奖。一等奖可是大奖,给学校争了大光。获奖的那位女老师像从战场上凯旋的花木兰,豪气冲天地喝了不少。

看到陈默的那一刻,段小秋想到了那棵香樟树,鼻息间似有深沉的木香萦绕,掩盖了杯中的酒气。那是段小秋第一次喝白酒,不喝不行,校长劝酒的口气就像在布置教学任务。还没搞清楚那酒是什么味道,段小秋就蒙了。

校长再次挥手喊道:“满上,都满上!”脸红脖子粗的。

段小秋实在不行了,跑出去躲,背靠着墙站在包间门外,麻木的感觉从舌尖儿到嘴唇,向全身扩散,一直到手指脚趾。

门吱呀一声打开,陈默走了出来,看到她站在门外,有些意外,问:“有事吗?”

“没……”她摇了摇头,一摇头就天旋地转。

陈默伸手扶住了她:“你是不是酒精过敏?”

他盯着她的脸,又拉起她的手看了看她的手腕。段小秋的手腕上布满了红斑,她被自己手腕上的红斑吓了一跳。陈默没有犹豫,抱起她就往外走:“我送你去医院。”

医生警告段小秋:“你这是严重的酒精过敏,已经引起喉头水肿,会导致呼吸困难,十分危险,幸亏送来得及时。以后,千万不能再饮酒了。”

等输上液,陈默问:“你之前不知道自己酒精过敏?”

“我第一次喝酒。”段小秋很不好意思。不知深浅就灌下去那么多,真是糗大了。

陈默没再说什么,给她倒了一杯水。

接水杯的时候,段小秋再次想到那棵香樟树,好像闻到了深沉的木香……

第一个学期结束后,段小秋辞职了。每天带着一群小学生读唐诗宋词,不是她追求的生活。亲爹伙同后母买断她家庭身份时,塞给她的那笔钱,够她在杭州过一段舒适日子。虽然段小秋没有吃喝不愁的资本,但思考人生的空闲还是有的。辞职后,段小秋在杭州城里晃了几天。本想去看著名的西湖十景,心念一动,又想,西湖就在市区,早晚都能去,不妨先去远一点儿的地方。就去了灵隐寺。看着布履僧袍的弘一大师的像,段小秋心里充满了好奇。那个能写出“长亭外,古道边”的江南才子李叔同,那个有着无数红颜知己的沪上男神李叔同,怎么就了断尘缘、遁人空门了呢?不知怎么,忽然又想到了陈默。陈默也是风流倜傥的,但从那天见过以后,就再没有消息了,不会也遁人空门了吧?这么想着,不由暗自笑了。

回去的路上,天已经黑了。路边的灯光里,段小秋看到一处醒目的大海报,一个很美的女人,摆出一个很美的体式,美得超凡脱俗,不染纤尘。细看,竟是一个瑜伽会所的广告。她在那幅海报前站了一会儿,见上面有一个座机号、两个手机号,就从两个手机号里选了一个拨出去。

后来,段小秋成了那个瑜伽会所的金牌教练。

再后来,会所的一位合伙人要退股去国外发展,段小秋接下了她手里的股份,成了那里的半个老板。她的照片被做成海报,挂在了会所的大门外——当初无精打采的马尾辫儿,从一根橡皮筋里释放出来,竟显得光彩照人,万语千言;她本就身材高挑,瑜伽又把她滋养得肤色莹润,腰肢纤柔,如果有人在那里驻足,一定会赞叹海报里的女子美得超凡脱俗,不染纤尘。

但这并没有给段小秋带来多少自信。她认为那是摄影师与美编的功劳,与她本人关系不大。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接下来,段小秋又陆续学了钢琴、书法、国画。小鱼都看不下去了,你整天这么自虐,累不累啊?

不累。段小秋瞄一眼小鱼,调皮地笑道。

小鱼撇撇嘴,说,典型的荷尔蒙过剩,你该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了。

其实,小鱼这些年也没少给段小秋介绍男朋友,但她一个也没有看上。你眼睛长头顶上去了?小鱼奚落她。当然不是。只是茫茫人海中,段小秋一直没遇到陈默那样的人。

怎么都没想到,五年以后,竟然与陈默不期而遇。

2

段小秋不知道陈默是否还记得她。那天晚上,朋友们面对面建了一个微信群。段小秋纠结了半天,还是通过那个群加了他的微信。加上以后,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就干脆什么都没说,连一句问候都没发。

后来有一天,陈默给她发来一首他写的诗。段小秋把那首诗看了好几遍,给他发过去一个点赞的表情符号。接着,她提起五年前她酒精中毒,他送她去医院那件事;再接着,又发过去一句:那次真的要谢谢你。

好半天,陈默才回复了一个笑脸。段小秋没再说什么,以为聊天会就此结束。但过了一会儿,他又发过来一条:如果能在一个美丽的城市,与你偶遇该多好。

她感到奇怪,说:杭州这个城市……还不够美吗?

他回了个调皮的笑脸,然后又说:我刚出发,去哈尔滨。

她想都没想,说:那你等我。

点开支付宝,她买了当天下午去哈尔滨的机票。

几个小時以后,他们住进了哈尔滨著名的大公馆酒店。这座建于1903年的酒店,高雅华丽,金碧辉煌,简直如宫殿一般。大堂里的壁画、吊灯、地砖,无不透着毫不掩饰的奢华;一部百年老唱机,正放着俄罗斯风情的曲子。

“读过余秀华的那首诗吧?她敢说,而你却敢做。”陈默说的是那首《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看到你的时候,我被惊倒了。没想到你真来了。”

“我等了你五年呢,没办法再等下去了。”段小秋认真地说,她脸色绯红,睫毛微微颤抖,躲着他的目光。

“以前有过这样的经历吗?”他在她身上问。

段小秋一下子僵在了那里,瞪大眼睛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的脑回路还没通畅,他又补了一句:“看你这个样子,是没有的。”

这时候段小秋才反应过来,她有点儿拿不准该把他哪句话当重点,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他居然误会了她。可是,如果让她再选一次,她还会来吗?几乎不假思索,就有了肯定的答案,会的,她还会来的,还是会不管不顾地奔向等了五年的爱情。也许这是她的错,不懂得生活也需要艺术修辞和渲染烘托,她直接用了白描。但既然是错误,就应该纠正,她相信她有超强的纠错能力。

陈默有些兴奋,规划着在哈尔滨的行程,明天去哪儿,后天去哪儿,大后天……

段小秋只是听着,没有回应。第二天早上,她就从哈尔滨飞回来了,落荒而逃。不仅想逃开他的质疑,也想逃开自己那点儿莫名其妙的卑微感。

接下来的日子,除了原本代的几节课,段小秋又替一个休婚假的同事代了几节,有了空闲,就不停地鼓捣设色纸本——她喜欢用厚重浓烈的颜色打底,然后让自己身陷其中,孤注一掷地寻找出路,拉一道光进来。这种挑战让她乐此不疲。

小鱼看着段小秋把一张宣纸染成接近黑的蓝色,在里面勾画出一株弱小纤细,却焕发着生命之光的绿萝,撇着嘴说:“这株绿萝活得可真不容易。”

段小秋叹口气:“活着本就不易。”

又说:“当然,不包括你,你是少年不知愁滋味。”

小鱼从原来的单位跳槽到某晚报当了摄影记者。她父母经营着一家很有点儿规模的美食城。她当然对钱没有概念,整天背个相机满大街跑,纯属凑热闹,玩儿好才是她的第一要务。

“那你是为赋新诗强说愁?”小鱼说。想了想,“不对,我看你是缺爱。”

段小秋正在试听一首瑜伽音乐。听着听着,好像又回到了哈尔滨的中央大街。高纬度夕阳的余晖为那个黄昏赋予了亘古的意义。陈默走在她身旁,说,这里汇集了文艺复兴、巴洛克、折中主义及现代多种风格的建筑,是目前亚洲最长的步行街之一。那一刻,她想象可以与他携手,在那条有着欧式或者仿欧式建筑的大街上一直走下去,走出“最长”这个词的深刻含义。

小鱼一把抢过手机,关了音乐:“说吧,是不是心里有人了?”

中央大街瞬间消失,“最长”也失去意义。

段小秋看着小鱼,半天才说:“有也没用,还不是自作多情。”

“真的有啊?快,说具体点儿。”小鱼一下子来了兴致,一脸的八卦。

段小秋低头想了一下,从五年前第一次见到陈默的那一刻讲起。当然有些事她不会讲的,比如她飞去哈尔滨那件糗事。讲完以后,小鱼却不八卦了,吃惊地睁大眼睛:“陈默呀,他是高我六届的学长呢。”

段小秋也有些惊讶:“真的?你们早就认识?”

“我上学那会儿,他已经是个传说了。”小鱼郑重地伸出大拇指给段小秋点赞。“人这一辈子,活得不就是一座城,一个人吗?你都有了,比我幸福。而且,你还真有眼光,我那知名学长,无论精神还是物质,可都是真正的贵族。怎么不早说?你要早说,我早就把他给你拽来了,还用得着你苦等五年?”

“以前又不知道你们认识,再说……”段小秋嘟着嘴。

“好好好,都明白,你也是有自尊的,而且非常非常自尊,在他没注意你之前,你是不会主动凑过去的。真是的,多耽误事的自尊。他本人的情况你都清楚,就不用说了,再给你透漏一点儿,他老爸是大老板,北美和欧洲都有生意;他老妈是大律师,经营着杭州最大的律师事务所。好好把握哦!”小鱼说,一脸媒婆相,这都是长期以来多次给段小秋介绍对象落下的病。

“我完全不了解他的家庭背景,我……好吧,你成功吓到我了。”段小秋萌生了远离陈默的念头,“我可没有信心,让自己陷人一段现实版白马王子与灰姑娘的故事。”

“别把我学长想得那么世俗,况且你又不是灰姑娘,看看这脸蛋儿,这身段儿,既会挣钱养家,又会琴棋书画,哪个男人不喜欢。”小鱼说。

段小秋没再接话,她想,如果小鱼知道她的过去,还会对她这么有信心吗?

东厢房是平房,风把屋顶上的几段圆木从这头刮到那头,又从那头刮到这头,咣当咣当的,像在碾压着谁的人生。风停的时候,屋里躺了一个多月的女人去世了,屋顶上的那些木头做了她的棺材。

不满一岁的段小秋窝在奶奶怀里睡得无忧无虑,她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失去了母亲。第二年,她父亲段老三再婚,娶了邻村高大剽悍的王兰英。王兰英的婚事被耽搁下来,完全因为她的长相。用段小秋奶奶私下的说法,王兰英长得有点儿像门神,如果在晚上,冷不丁看到她,会吓出一身冷汗。可尽管如此,王兰英毕竟还是大姑娘,而老实巴交病恹恹的段老三,中年丧妻,还拖着段小秋这个油瓶儿,自然对王兰英宠得不行。

来年,段小秋的弟弟在元旦那天出生。奶奶先往那张皱巴巴的小脸上瞅,瞅了半天,坚信孙子并没有遗传王兰英的彪悍基因,他长得更像段老三,才松了一口气,放心地笑了。刚好有人从门口经过,问,你家添了个姑娘还是小子?奶奶大声回答:“我家添了个小子,大胖孙子啊!”

段家添了男丁,奶奶终于放心了。他们给男孩儿取名叫段小冬。

段老三他爹兄弟三个,不知什么原因,老大老二都没生养。段老三之所以叫段老三,是因为他上面原本还有两个哥哥,只是都没活过十八岁。这样,段家三门就只有段老三这一个男丁,也算是百顷地里一棵独苗。后来,段老三把上一辈三个老弟兄养老送终,人土为安,顺理成章继承了段家的三院房子。也是看在那三院房子的份儿上,王兰英才心甘情愿做了段老三的填房。

段老三身子弱,干不了重活儿,这个家一直都是王兰英扛着,自然就有了当家做主的派头,特别是生了儿子以后,底气就更足了,经常骂段老三是病痨鬼,让他们母子跟着受罪。在王兰英的骂声里,段老三一年四季都把头低在胸前。对于段小秋,王兰英基本上不管不问,好像要让她自生自灭。段小秋整天穿着脏兮兮的衣服,顶着乱蓬蓬的鸡窝头,奶奶看到了,就叹气,一边叹气一边给孙女梳头,换衣服。

段小秋是在对王兰英的质疑中长大的。不断扩大的心理阴影,让她慢慢明白了后妈这个角色究竟意味着什么。一次,她顶着鸡窝头走过大街时,邻居杜奶奶的一句话启蒙了她:王兰英这个后妈当得可真不行,段小秋以后可有苦日子过了……那时候段小秋还小,还不懂什么是“王兰英真不行”,但她已经尝了“苦日子”的滋味了。

王兰英刚过门那会儿还装装样子,后来就不装了,脾气上来了谁都骂,骂奶奶老不死的,骂段小秋是个討债鬼。王兰英骂的时候,段老三从来不敢插嘴。奶奶虽然护着孙女,但毕竟老了,心有余而力不足,干脆躲出去,求得个眼不见心不乱,耳根清净。

3

陈默对段小秋说出“我想你”这三个字时,是一个周末的早上。

段小秋盯着那三个字,看了半天,有些激动,又有些委屈,却没有回他。过了一会儿,陈默拨通了语音。听到他的声音,段小秋一下子就原谅了他。

半个小时后,陈默来了。

陈默一进门,就抱起了段小秋,还没走到床边,就已经把她剥了个精光。一个像贪嘴的孩子,一个像娇嫩的鲜笋,说不清是贪嘴的孩子生吞了鲜笋,还是娇嫩的鲜笋把自己献了上去……

风平浪静之后,段小秋贴近陈默的耳朵说:“我以后要常常见到你。”

陈默把伸在段小秋脖子下面的手臂弯过来,搂住她的肩膀,没有回答。他看着上方的那块天花板,灯是三角形的白色吸顶灯,灯罩上有浅蓝色花纹;四周的墙壁很白,对着床头的那面墙上挂满了干花;通过卧室的门,能看见客厅放着一架黑色的钢琴,钢琴上有一只花瓶,插着两枝香水百合,正开得馥郁芬芳;朝南的落地窗前放着原木色的大书桌,一角的笔架上挂着大大小小数十支毛笔,各类书法、国画教程摆放得整整齐齐,正中间铺着一张宣纸,一半是原色,另一半涂成了乌云翻滚的样子——好像那里随时都会生发出一个故事。

这是段小秋租住的六十平方米的公寓,在一栋楼的二十八层,悬在这座城市的半空中,离天和地都很远。

陈默的手机放在床头柜上,一闪一闪的,不断有信息涌进来,最后还来了一个电话。他接了,嗯嗯嗯的,嗯完了,手机就挂了。他放下手机,拍了拍她的屁股,从床上起身,去卫生间简单洗了个澡,穿戴整齐,又把她在怀里抱了一下,紧紧地。

“我以后要常常见到你。”段小秋再次贴近陈默的耳朵说。

“我该走了。”陈默说,拿起公文包走向门口。

段小秋有些恍惚,看了一眼挂在对面墙上的表,上午十点半。他是八点半过来的。每次她都以为陈默会多待一会儿,可每次他都把见面的时间卡在两个小时之内。这更像他精心安排的工作计划,所有不被他纳入计划的行为统统无效。他按计划告诉她什么时候可以微信语音,什么时候见面,见了面就迫不及待直奔主题。而她,一被他抱在怀里,就像干涸的沙漠遇到了河流,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张着嘴想要。

段小秋默默地发了一会儿呆,掀开被子准备去洗澡。刚下床,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又是那个号,父亲的。心里不由烦躁起来,干脆把手机调成静音,朝下扣在了床头柜上——她无法接受父亲在抛弃她五年后,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在电话里对她嘘寒问暖。

段小秋发现段小冬在偷吃鸡蛋。

其实也不能算是偷吃,只是王兰英总是背着段小秋。然而,段小冬却不想这么做,他要显示他在这个家里的地位和特权,故意把吃鸡蛋的蛛丝马迹留给段小秋看。他张开嘴凑到她面前,满嘴都是被唾液稀释后黏稠的蛋黄,像填了一嘴黄灿灿的屎。段小秋手里拿着半个硬馒头,面前放着一碗小米粥,没有菜。段小秋忍着口水,故意装作没看见。

从段小冬的嘴里,段小秋认定鸡蛋散发出的就是鸡屎的臭味。她皱着鼻子往后躲,段小冬却得寸进尺往前凑;段小秋再躲,一屁股从凳子上摔了下来,饭碗扣在了怀里,接着又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

段小冬哈哈大笑。

王兰英用筷子轻轻敲了一下儿子的头:“好好吃饭。”然后瞪了段小秋一眼,“吃个饭都不消停,真是讨债鬼。”

“讨债鬼!”段小冬学着妈妈的语气,用筷子点着段小秋说。他们总是沆瀣一气,用一个又一个鸡蛋摧毁段小秋在餐桌上的幸福感。

春天,王兰英买了一窝雏鸡,养在一个纸箱里。段小冬常常蹲在箱子边逗雏鸡,唧唧唧,唧唧唧……他叫得比小鸡还欢快。段小秋正在写作业,被小鸡和段小冬的叫声弄得心烦意乱,就用两团棉花塞住了耳朵。这个举动被段小冬发现了,他就捧着两只绒球一样的小鸡跑过来,放在她的桌子上,鸡和人一起弄出了很大的动静。

烦死了!烦死了!段小秋捂着耳朵。可没人会帮她,无论段小冬对她做什么,最后父母骂的一定是她。段小秋闭着眼睛,无声地抗议。

一个周日的中午,段老三进城卖菜去了,奶奶去邻居家串门,王兰英带着段小冬不知去了哪里。家里没人的时候,是段小秋最放松的时候。她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书,盛着小鸡的纸箱就放在不远的地方。一只芦花鸡站在纸箱旁边,它身后有一堆新鲜的鸡屎。段小冬每天吃的鸡蛋,就是那只芦花鸡下的。这让她更加坚信,鸡蛋发出的就是鸡屎的气味。芦花鸡咕咕叫着,绕着纸箱转圈儿,这儿挠一下,那儿挠一下,好像要把小鸡从纸箱里刨出来。

鸡犬不宁。这是段小秋在语文课上新学的成语。她不喜欢这个成语。

段小秋跑过去,赶走了那只芦花鸡,伸头俯视着纸箱里那些鹅黄色的小东西,想起段小冬对着她张嘴的样子。脚下那摊新鲜的鸡屎,正散发着腥臭的味道。一只芦花鸡已然如此,要是这些小鸡都长成芦花鸡,那可真就鸡犬不宁了。段小秋四下看看,发现窗台上有一盒火柴。火柴盒又脏又烂,猩红的火柴头从盒子里探出来,像一朵朵熟睡的火焰。段小秋的手伸向了那个火柴盒。

但段小秋就是划不着火柴,第一根断了,第二根又断了。当她划第三根的时候,听到一个声音:“小秋,你要干什么?”

段小秋的手一抖,火柴盒掉在了地上。不知什么时候,她的同学杜明站在了身后。看到段小秋紧张的样子,杜明好像明白了一切。然后,他们成了同谋,在杜明的协助下,纸箱里的稻草燃烧得无比欢快。她看着跳动的火苗里无处可逃的小鸡,又想到一个成语:心花怒放。小学六年级的段小秋已经学会了很多成语,譬如凤凰涅槃,譬如玉石俱焚……她想,小鸡不是凤凰,它们不可能涅槃,但它们肯定和那纸箱玉石俱焚了。

院里的风卷起浓烟和热浪扑面而来,杜明拉起段小秋飞快地跑出了家门。

“天呀,哪个天杀的干的?我的一窝鸡呀……”听到王兰英的号啕时,院子里的纸箱已烧成灰烬,空气里还残留着焦煳的味道。

后来,段小秋跑去屋后的水塘边,用一根树枝挑开扔在垃圾堆上的那一小堆灰烬,先看到一个,接着又是一个,再接着,是一堆尖尖的焦黑的鸡头骨……奶奶在水塘边找到她时,被她的样子吓坏了。拉着她的手回家的路上,见人就问:“你看这孩子,眼睛都直了,这是咋回事啊?”

段小秋的眼睛一眨不眨,黑眼珠一动也不动,像中邪了似的。奶奶喊来了杜明奶奶,杜奶奶连着给她叫了三天魂,她才恢复了正常。

王兰英认定是段小秋干的。奶奶觉得王兰英太过分了,跳出来为孙女说话:“你胡说什么啊,她才十二岁,有你这么糟蹋孩子的吗?”奶奶一般不和王兰英起冲突,但忍无可忍的时候,她还是有办法的。奶奶降服王兰英的办法就是站在街口数落她的不是,让左邻右舍的邻居们来为她助阵。王兰英再彪悍,终究还是在意闲话的。她没有证据,只能把火气憋在肚子里。但她再看段小秋的时候,眼神里就充满了仇恨。

4

小鱼打来电话的时候,段小秋刚给一个二十八岁的孕妇上完孕瑜伽。

小少妇怀孕六个月了,人还瘦得像一根苍白纤弱的麻秆,两条瘦腿不堪重负地扛着一个突兀的肚子。给她上瑜伽课的时候,段小秋总是很担心,每一个体式都让她捏着一把汗,那可是两条人命啊。不过,小少妇给的课时费高,一小时六百,人也温和。

她说:“段老师你瞧瞧,我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人家说,多坐一分钟,世界上就少一个好看的屁股。怀孕后,我却只能躺着和坐着。还好,有孕瑜伽。”

小少妇有气无力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臀部。段小秋顺着她的手看了一眼,看不到孕瑜伽会给她的臀部带来什么希望。心里说,其实不用那么麻烦的,对于你来说,多坐一分钟,世界上就少一个屁股。

二十八岁没有屁股的小少妇让段小秋很是羡慕。段小秋今年二十七岁,陈默比她大六岁,有时候她会想象能怀一个他的孩子。多年瑜伽教练的经历,她坚信自己的子宫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孕妇都健康,那是一片孕育生命的沃土。可是,也许一切只是她的一厢情愿,只是个梦。

“陪我去追星吧。”小鱼在电话里说。

“好啊。”段小秋一口答應。

“小秋你今天怎么了?”小鱼问,“谁不知道段小秋是个大忙人,不正常啊,我还以为我得多求你一会儿呢。不会跟我学长吵架了吧?”

“吵什么架啊,你学长就是个传说。”段小秋想,要是能吵吵架,也能证明爱情的存在。现在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像上下级,他礼貌,周到,却疏离;她一脸期待,万般柔情,小心翼翼,却增加不了两个小时的长度。段小秋认为陈默对她是没有爱情的。她不能与一个对自己没有爱情的男人保持亲密关系,必须离开他。

“那好,你收拾一下马上出发,机票我都买好了。”小鱼挂了电话。

小鱼的偶像是靳小天。在小鱼的推荐下,段小秋看过几部靳小天演的电视剧,他总是眯着眼睛,把男主演得像他自己一样倾倒众生。小鱼拿她的每一任男朋友与她的偶像比,比来比去,就把自己剩下了。

靳小天与另外几个明星一起参加湖南电视台的一个娱乐节目。票贵得离谱,前来追星的人多得也离谱,阶梯式的观众席上黑压压一片人头。小鱼不知道怎么弄到两张贵宾席的票,视野挺好,台上的主持人和嘉宾都看得清清楚楚。靳小天在台上的一举一动,都让小鱼捂着嘴瞪大眼睛激动得不行。段小秋真为她担心,生怕她的手一松开,就会有成千上万颗心从她嘴里跳出来。实在看不下去了,有这个必要吗?

“哎,如果有机会和他一夜情,你愿意吗?”段小秋凑近小鱼的耳朵问。

小鱼愣了一下,表情有点儿扭捏,打了段小秋一巴掌,说:“如果谁都可以,那小天他受得了吗?”

段小秋放眼四顾,嗬,也是啊。

前排贵宾区最中间的位置上,突然有个头往上蹿了一大截,挥手喊道:“小天,我女朋友让我告诉你,她爱你!”

现场一片哗然。

全世界都他妈疯了。

主持人赶紧用手势把声音往下压,压了半天才压下去。现场录制不允许出现这一段,谁这么不懂规矩?小鱼说:“神经病吧?”

段小秋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一个非常夸张的金黄色卷发头不安分地在那里晃,他右手搂着一个长发白衣的女孩儿。小鱼告诉段小秋,女孩儿是某市艺术馆的舞蹈演员,整天在粉丝群里晒图。

“你们互相都认识?”段小秋问。

“有认识的,更多的不认识。我们有粉丝群,经常在群里互动,群里比他疯狂的人多了去了,动不动就要给小天送钱,送豪宅。”小鱼说。

“做个明星真爽。小天都收了吗?”段小秋问。

“那当然,明星不爽谁爽?但没听说他收过谁的钱和豪宅,人家自己都有。”小鱼说。

散场后,跟着人群往外走,段小秋看到了那个女孩儿,就走在她的左侧,长发白衣,身材高挑,五官精致,神色迷离。接着,段小秋看到了那个金黄色的卷发头。

“我好想拥抱他一下。”女孩儿嘟着嘴说。

“没问题,那就拥抱他一下。”金黄色卷发头说。

“可是根本无法接近他。”女孩儿又嘟着嘴说。

“我给他十万,让你拥抱他一下,我就不信他不肯。”金黄色卷发头说。

“十万……拥抱一下应该差不多吧?不过也不一定,明星都很有钱。”说最后三个字的时候女孩儿拖着长音。

“不行就一百万。”金黄色卷发头豪迈地说,他往女孩儿这边看了一眼,“只要你高兴。”

段小秋看清了耀眼的金黄色卷发里的那张脸——段小冬!他的声音变了,段小秋居然没听出来。

手机在兜里震动,段小秋顾不得接听。小鱼拉着她的手往前冲,大家都在赶往嘉宾出口处,要在那里堵靳小天,为了再看他一眼,说不定还能合个影。

段小秋说:“小鱼你快去,我在外围给你拍照。”

“好,给我多拍几张。”小鱼像鱼一样游进了人群。

段小冬和白衣女孩儿站在出口处的台阶上,他的右手臂始终搂着女孩儿,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他还是那么不可一世。段小秋心想。她看见段小冬远远地往这边扭了下头,但不确定他是不是看到了她。

突然,人群中有个声音喊道:“好像在第二出口!”

人群哗啦啦蜂拥而去,里三层外三层。小鱼挤在里面进不去也出不来,很快就被淹没了。这种局面,估计很难有合影的机会。等着拍照的段小秋感觉自己没了用武之地,就停在原地没过去。掏出手机一看,五个未接,全是来自父亲的。段小秋向段小冬的方向看了一眼,把手机调成了飞行模式。

过了一会儿,身后静悄悄走出一行人,段小秋回过头,看到靳小天向这边走来。看到段小秋,他扯着嘴角笑起来,右手食指竖在唇边,狡黠地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段小秋在心里说:原来明星也是人嘛。

第二出口的人有所觉察,蜂拥跑向这边时,靳小天已经坐进车里。

段小冬的声音划破夜空:“小天,你等等,我女朋友想拥抱你一下,我给你一百万!”

靳小天的车在夜色中绝尘而去。

小鱼拉着段小秋的手臂,走在突然寂静下来的夜色里,很是失落。“每次都像是来与他离别的,小秋,我好难过。”

段小秋拥抱了小鱼。这个与她一样二十七岁的姑娘,活得可真年轻,只有年轻才会如此冲动,如此疯狂。而她已经老了,她渴望那个她爱的男人,渴望一个家。

一辆黑色的越野车驶过身边,段小秋看到车里白衣长发的女孩儿和金黄色卷发的段小冬。

“嗬,奔驰大G!”小鱼说。

“这车得多少钱?”段小秋问。

“两百万总有吧。这哥儿们据说是个拆二代,独生子,家里拆迁时得了一千多万。只是,拿着家产身价的十分之一去帮女朋友追星,还是挺疯狂的。”小鱼说。

“独生子?他为什么是独生子?”段小秋问,突然很恼火。

“独生子还有为什么的?他自己在群里说的。有天他在群里跟另一个人较上劲了,两个人都牛哄哄的。对方是个富二代,就骂他,你一拆二代,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坐吃山空混吃等死吗……你怎么了小秋?”小鱼问。

“没怎么,这些人都是垃圾,有點儿钱了不起啊?无聊至极。”段小秋摸了一下额头,那里恢复得很好,并没有留下疤痕。但段小冬当年那一烟灰缸砸下去,疤痕却留在了她心里。

“你到底怎么了?”小鱼问,她觉得哪里不对。

“没怎么。”段小秋掩饰着,感觉额头那里隐隐作痛,她希望永远不要再想起过去。“没怎么,走吧。”

“不舒服吗?”小鱼又问。

“没有,真没事。”段小秋冲小鱼笑了一下。她希望小鱼不要再问了,不然她会崩溃。

王兰英一如既往地给段老三吹枕边风,枕边风不管用她就闹。她说,家里没能力再让段小秋上学了,姑娘家,终究是要嫁出去的,干吗花那冤枉钱。但段小秋凭着年年第一的成绩,上完小学上初中,上完初中又妥妥地考上了重点高中。

“那得花多少钱,简直要人命啊,要是再让她上学,咱就不过了。”王兰英下了最后通牒。

段老三低着头,没有说话。

“我寻思,要不就把小秋说给我表哥家的二民吧。”王兰英说。

二民家在市里,算是城中村,人长得又高又瘦,苍白的脸总是阴恻恻的,精神有点儿问题,时好时坏,一直没娶上媳妇。

“小秋才十五,比二民小十多岁,这怕是不行。”段老三低着头说。

“过几年不就大了,又不是让她现在就结婚。再说了,我表哥就二民一个孩子,光是每月的房租都吃喝不愁,条件多好。”王兰英说。见段老三低下头没再说话,王兰英眼睛就亮了,她觉得这事有谱。

奶奶把什么都看在眼里。她在街上堵住了段老三,当着街坊邻居的面说:“老三,小秋可是给段家争了光的,全村就她和杜明考上了重点高中,你可不能亏待她。”

段老三唯唯诺诺:“我知道小秋聪明好学,可家里情况您也清楚……”

奶奶不等他说完,就抢过话头说:“老三,亏啥都不能亏孩子的教育,我不图你对我多好,但你要是敢亏了我孙女,我跟你没完。”

“是啊老三,都啥年代了,男孩儿女孩儿一样,你可不能太偏心。”

“是啊,是啊,再穷不能穷教育,再亏不能亏了孩子,这话在理……”

鄰居们你一句我一句,段老三的头又低了下去。为此,王兰英和段老三大闹了几场,但终归有奶奶护着,又怕街坊邻居戳他的脊梁骨,段老三硬是顶住了王兰英的压力。

开学的前一天晚上,因为第二天要起早去学校报到,段小秋早早就上床睡了。睡到半夜,忽然感觉身上有什么东西在爬,凉凉的,像蛇。她扭了一下身子,用手去驱赶,却赶不走,反而将她愈缠愈紧。段小秋一惊,醒了,看到黑暗中有个人俯在她身上,正在抚摸她的身子。她马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惊恐地尖叫起来。

那人伸手捂住她的嘴:“叫也没用,是你爸妈让我来的。”

爸?妈?段小秋终于明白了,她拼命地挣扎,踢打,撕咬……那人一巴掌打下来,接着去扯她的内裤。

“咣!”很闷的一声响,那人歪在一旁不动了。

“小秋……”奶奶扔掉手里的铁锹,把她抱进怀里,“闭上眼,什么也别看。”

奶奶为她整好衣服,把她带离了那张床,一整夜都抱在怀里。

当晚,王兰英骑着三轮车把二民送了回去。开始几天,二民什么事也没有,但后来,突然有一天就脑出血死掉了。

消息传来后,奶奶病倒了,这一病就再没有好。

奶奶在临终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段老三。杜明奶奶颤巍巍站了起来,说:“老三啊,你娘这是死不瞑目呀,她还是放心不下小秋,快跟你娘起个誓,说你们不会亏待小秋。”

段老三受不了他娘的眼神,腿一哆嗦,发了个毒誓:“只要小秋还在这个家里,谁对她不好谁就不得好死;只要小秋能考上,我一定让她念大学!”

围在奶奶床前的亲戚和邻居都纷纷作证,奶奶这才放心地闭上了眼睛。窗外突然一声炸雷,顷刻间下起了瓢泼大雨。一屋子人看着窗外电闪雷鸣,噤了声。

杜明奶奶那年一百岁,耳不聋,眼不花,总是拄着龙头拐杖在村里遛弯,遇到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就拐杖捣在地上骂。她拉了段老三的手,说:“老三啊,你起下了那个誓,就得好好守着。听见外头的炸雷了吗?一定要好好守着啊!”

杜明奶奶的警告起了作用,之后有一段时间,王兰英似乎消停了不少。但也就那么一段时间,过后,只要段小秋在家,王兰英就骂段老三,骂他不是人,欺负他们母子;骂家里大大小小都是讨债鬼,都在啃她的骨头吃她的肉。王兰英骂的时候,段小秋在屋子里咬着笔杆,“咔嚓”一声,手里的笔杆碎了。她收拾好书包,回学校去了。

王兰英没法阻拦段小秋上学,但她有的是办法整治她——每次学校的大小考试,王兰英好像都了如指掌,临考那几天她总有办法让家里鸡犬不宁。段小秋却不屈服,即便空腹上考场,成绩照样好得让王兰英绝望。有一次考试结束后,段小秋晕倒在考场,把监考老师吓得不行,急忙送进卫生所,医生说是低血糖,饿的。这让邻居们在背后把王兰英骂了很久。王兰英恨得咬牙切齿,可段小秋像故意要和她作对一样茁壮成长,而且,段小秋越长越好看,轻轻松松长成了一枝花,反衬着王兰英的丑。

在段小冬初中二年级辍学的那年,段小秋考上了本市一所师范学院。从大学第一个学期开始,段小秋就做起了家教,从此再没花过家里一分钱,除非万不得已,吃住都在学校,决不回家。

5

回到杭州,已是夜里十二点多了。

段小秋洗漱后躺床上看手机,看到微信里有两个未接语音,陈默的。回拨过去,那边半天没接,又拨了一次,还是没接。翻上去,看到还有一句留言:接下来我会有几天空闲,我们计划一次自驾游吧。就这么一句话,让段小秋收回了要离开他的想法,她对着这句话傻笑,开心得不行。段小秋回了一个捧着一颗心没完没了点头的表情符号。想,这么晚了,他应该睡了吧。

那天晚上,段小秋做了一个梦——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她跟在陈默的身后,他去厨房她就跟到厨房,他去书房她就跟到书房,他去阳台上她就跟到阳台上……她把这个梦讲给陈默听,陈默说,如果我们一起生活,我会带你去周游世界。现在,先计划一次自驾游吧。

然而,计划中的自驾游最终没能成行。有一个礼拜,段小秋与陈默失去了联系,发微信不回,打电话不接。她不知道他出什么事了,甚至怀疑他跟别的女人去自驾游了。那几天,段小秋睡眠很不好,梦里常常被挂在半空,一不小心就往下掉,掉下来就会醒,接着就会在黑暗里闭着眼睛清醒到天亮。她又想到了放弃。离开他吧,那样就不用把时间分成一分一秒来等他了,那样时问会过得快一些,会让人来不及伤心。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段小秋每天都要在阳台上倒立,她想在白天体验一下挂在梦中的感觉。经历了魂飞魄散——异常恐惧——有点儿恐惧——不再恐惧——有点儿兴奋——异常兴奋这些过程之后,她发现这似乎让她的失眠有所好转。

陈默突然又出现了,解释说,有个诗友突发脑出血去世了,才四十二岁,刚获得“突围诗歌奖”;说诗友还留下一个孩子,那些日子,他忙着处理诗友的后事。段小秋虽然很难过,但还是原谅了他。她总是很轻易地就原谅了他,一次见面,一个电话,甚至一条微信,哪怕只是微信上的一个笑脸。

这件事像一个坎儿,把秋天绊了一下,接着就跌进了冬天。陈默依然很忙,各种各样的会议和讲座,今天在上海,明天或许就在北京,有时候还会接到他从地球另一端发来的微信,就是没多少时间跟她见面。段小秋好像也接受了这种相处方式。

整整一节课,手机都在不停地闪。下课一看,有三十多个未接电话,都来自同一个号码。这是要干吗呀?段小秋摁下了接听键。

“喂,小秋啊,你可算接电话了。”

段小秋没有说话。

“是我啊,我是爸爸,你在外面好不好?要是不好就回来吧……”

“我挺好。”段小秋说。

“外面再好,还能有在家里好?”父亲在电话那头说,“小秋啊,快过年了,回家吧。”

“我不想听这些废话,你说这话也不合适,别忘了,我跟那个家早就没有关系了。你究竟想说什么,直说吧。”段小秋说。

“你看你,说话还是这么不中听。你就是太犟,我也没想说什么,就是想让你回来,多少年都沒回来了,回来跟家人一起过个年吧。你弟弟……小冬他,他快把家给败光了。”父亲说。

想到那天晚上在长沙看到的段小冬,段小秋对这个消息一点儿都不感到意外,甚至还有点儿幸灾乐祸。

“再说一遍,那个家早和我没有关系了。”

“小秋啊,别赌气了,不说别的,杜明他可还在等着你呢,回来跟他把婚结了吧,那是个好孩子,拿了拆迁款,还在本本分分上班,一分钱都没乱花……”

“我说怎么把电话打成这样,原来你们打的是这个主意啊。是不是指望我嫁给杜明,好让段小冬接着去败光他家的钱?当初,一千万就够你们把我扫地出门一次,怎么?杜家的一千万,又够你们把我卖一次了对吧?”段小秋说。

“看你这孩子说的,不是那个意思。小秋,我生病了……”父亲居然在电话里哭了。

多熟悉、又多令人厌恶的感觉。这是父亲的惯常做法,遇到问题,就会以生病为借口让对方屈服,要么就是哭。从前,对付奶奶是这样,对付段小秋也是这样。但段小秋知道,在那个家里,段小冬和王兰英是不会吃他这一套的。

段小秋什么都没说,挂了电话。

父亲接着又打了过来。段小秋不接,父亲就一直打。

眼看要上第二节课了,电话一直在打,虽然是静音,手机屏幕不停地闪,让段小秋心烦意乱。没办法,再次接通。

父亲还是哭,边哭边骂:“你的心咋这么狠啊?我从春天开始给你打电话,现在都已经冬天了,一年四季都让我给打过去了,你咋还是这样?我生病了,都快死了,你这没良心的,为了你,我受了多少骂?为了你,我在你奶面前发下毒誓,我这病就是你奶在惩罚我,她在惩罚我啊……”

段小秋再次挂断了电话。她不想让一个电话带出一连串的噩梦。

段小秋在微信里问杜明:“谁让你把我电话给他的?”

“自己亲爹,总不能老死不相往来吧?”杜明说。

“你见过那样的亲爹吗?”段小秋说,“他生了什么病?”

“他没生病啊,昨天我还在公园遇到他,在看人下棋呢。现在你爹就是退休老干部的待遇,每天喝个小酒,遛个小弯,看人下个棋,挺好的。就是段小冬太能折腾了,你爹要是有病,也是心病。”杜明说。

“居然拿生病来要挟我。”段小秋直接拉黑了那个号。杜明还想往下说,段小秋回了句“我要忙了”,就把手机关了,开始给学员上课。她甚至连那个城市都不想再提起了。现在多好,她用了五年时间,才让一切变得这么好的——该忘的都忘了,该来的也来了,该有的差不多也有了,就是没有的,也总会有的。

陈默敲门时,段小秋正在阳台上倒立——双手撑地,两只脚向上,脚尖儿点在落地窗的玻璃上——像一个伸展双臂拥抱生活的人,突然被美图秀秀旋转了180°,背靠玻璃倒挂下来,头向后勾到一定程度,就可以用这种独特的姿势从二十八楼向下俯瞰。这是个凌厉的高度,最初的时候,这个高度会让段小秋心慌,但现在完全没问题了。如果恰好是晴天,天空中恰好有几朵云的话,找一个合适的角度,避开深灰色的金属窗框,就可以拍到一幅把自己倒挂在云朵上的照片,要是拿去参加摄影展,说不定能获个什么奖。段小秋一直希望可以拍一张这样的照片,但见过这个场景的陈默却表示,太疯狂,也太危险了。万一玻璃碎了怎么办?他严肃地警告她,不许再这样做。

陈默进来以后,刚恢复直立的段小秋还有些气喘。他有些惊讶,问她怎么了。她解释说刚练了会儿瑜伽。这不算撒谎,倒立也是瑜伽体式之一。有时候就需要用模棱两可的方式省去一些麻烦,毕竟他警告过她不许再去倒立。她认定他的警告等于爱。她习惯对挚爱的人言听计从,除了这件事。

“你不是天天都在教吗,自己还练。”陈默把她拉在怀里抱了一下,又松开,打算脱掉外套。

段小秋却黏在他怀里不肯离开,说:“不,还要抱。”

“抱多久才够呢?”陈默笑笑,又抱紧了她。

最近,他们的感情在迅速升温。她发现他原本是一个温柔体贴的情人,尽管几个星期见不到一面的情况依然是常态,但她现在可以在微信里随时找到他。她有时候撒娇,说想听他的声音,他就发来一段语音,给她念几句诗。她因此背会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诗,也收藏了很多他写的诗。与所有诗人的诗相比,他的诗是属于她的。

“多久都不够,不够,不够!”她连着说了三个不够,脸在他胸前蹭来蹭去。

摩擦起火,陈默一下子就燃烧了起来。他觉得外套不一定非要放开她才能脱,他完全可以一边抱着她,一边把他的衣服和她身上所有的衣服都扒干净。只是这样,衣服只能就近扔在地板上。不过,这不用担心,段小秋是个讲究的女人,她家的每一处角落都纤尘不染。

然后,他们做了很长时间……

结束后,段小秋望着天空中的几朵白云,说:“我想拍一张挂在云上的照片。”

陈默知道她指的是什么都不穿,去阳台上倒立。大概脑补了一下那个画面,表示他认为那样不太好。

“我快放假了。”陈默说。

段小秋還在想把自己挂在云上那件事。这是她最近思考最多的也是她认为最有意义的一件事。对她来说,最难的瑜伽动作都是轻而易举的,她想换种方式挑战自己。

“我们把上次错过的自驾游补上吧。春节期间时间宽裕,可以去个远一点儿的地方,云南,你觉得怎么样?”陈默说。

段小秋说:“好啊,我一直都想去洱海呢。”

她打开手机,去查杭州到云南自驾游的最佳路线。一查才知道,每个在网上分享经验的人,都总结出了一条最佳路线。最后发现,根本没什么最佳,每条路线都被热心的网民搞得很可疑。

陈默说:“到时候再说吧,走到哪儿是哪儿,洱海一定会去。”

陈默带来了蔬菜和水果,他正在厨房里忙碌。这个男子气十足又一身书香的男人,做饭的样子真的太帅了。段小秋平时不做饭,灶火一开她就紧张,她会眼睁睁看着锅里的食物被烧得面目全非而不知所措。她有限的厨房经验都是失败的,有时候还会把自己弄伤。于是,她彻底放弃了厨房。

段小秋走过去从后面抱住陈默的腰,侧头看他把一条鱼放进油锅里。油锅里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那条鱼在油锅里逐渐卷曲、萎缩、焦黄。段小秋突然看到了一窝雏鸡从鹅黄鲜活到萎缩焦黑的过渡;想起很多年前,老屋后水塘边的垃圾堆上,那些尖尖的被烧煳的鸡头骨……她浑身颤抖,额头抵在他背上。

“又馋了?一会儿先吃鱼,再吃我。”陈默感觉到了段小秋的颤抖,回头亲着她的左耳垂说。

显然,陈默误会了她。她在想要或者高潮的时候都会浑身颤抖,渴望与抵达,她用了同一种方式来诠释。这绝不是能力与技术的问题,这是爱。他迷恋她为爱颤抖的身体,但他认为他们得吃完了这顿午饭,再睡个午觉后,才能再来。

“乖,你去沙发上等着,一会儿就好了。”陈默说。

段小秋像获得了赦免,逃回到沙发上。

段小秋摇摇头,想甩掉那些回忆。

陈默在厨房忙着做饭的情景,让段小秋有了与他一起过日子的感觉。这是个多么完美的爱人啊,和他同处的每一分钟都让她感到幸福。然而,这幸福又是忐忑的。一帘帷幕拉在五年前的初春,隔开了她的当下和过往。那一年,段小秋的人生重新开始在杭州的春天里,而面对陈默,那个春天之前的一切都令她羞于启齿。她害怕哪阵风会掀开那道帷幕,揭开那些旧伤疤。以前她并没有这么多顾虑,她和陈默见面的机会总是太少,每次见面的时间也太短。可现在,陈默几乎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她一直没搞清楚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渐人佳境的。等她觉得有必要向他坦白的时候,却总是纠结,怕他会嫌弃她,会看不起她,于是一直拖着。越是这样拖下去,她心里就越是不安,感觉自己像个骗子。

吃饭的时候,一个陌生号打了过来,来电显示是中原那个城市,段小秋料定是父亲换了个电话打过来的。

“怎么不接?”陈默问。

“广告电话。”段小秋说着,随手就把那个号拉黑了。

那天陈默没走。二十八楼飘在云端,遗世而独立,只有一层白纱挡在窗前,风一阵一阵挤进来,构成了一世界的跌宕起伏……段小秋战栗着,一把一把抓向云朵,幸福让她无比贪心。

她说:“陈默,你要把那五年欠我的全部都还给我……”

6

圣诞节前的一天下午,段小秋上团体课。手机屏幕又在闪烁。这次是杜明打来的。一而再,再而三,三而不竭,就像与段小秋较劲。

“你究竟要干吗?”一节课结束后,段小秋才接了杜明的电话。

“你还好吧?怎么不接电话?再不接我就报警了。”杜明说。

“报你个头啊,我为什么要接?手机都被你打爆了,你还有完没完?这是骚扰,你知道不?”她已经料到他是替她父亲打过来的,“你以后少管闲事。”

“看你这脾气,是不是……在那边过得不好?”杜明小心翼翼地说。

“怎么跟他口气一样?你们就那么盼着我不好?”

“没人盼你不好,就是想告诉你,要是在那边过得不好,就回来。”

“我好不好都不会回去,告诉他以后别给我打电话,你以后也别再这么打,有事在微信里留言。”

“就这么讨厌我们?”

“是,就是讨厌你们,我讨厌五年前,你们就是五年前。”

“这样不好吧?你爸他就是想让你回来,大家一起过个年。”

“跟他说没那个必要,他老婆儿子热炕头,好好过他的日子。再说一遍,我跟那个家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怎么能没关系呢?血浓于水。”

“你再废话我挂电话了。还有,再替他给我打电话我就拉黑你。”

“好好,不废话了。我给自己问一句,你在那边处对象了吗?”

段小秋想到了她与陈默的关系,但她不想跟杜明说那么多。

杜明听她在电话里迟疑了一下,自作主张地认定她还没有对象,至少还没有可以结婚的对象,说:“我跟你一样,高不成低不就,也把自己剩下了……”

段小秋笑了:“你还真成剩男了?”

“可不就成剩男了。”

“什么情况?你有钱有房,工作也不错,妥妥的钻石王老五呀。再说,就算没拆迁,以你的条件,也是好姑娘随你挑随你拣啊。”

杜明在电话里长叹了一口气:“都是拆迁给闹的,不然我孩子都会打酱油了,还有可能是咱俩的孩子……”杜明说。

“少拿我开涮。”

“谁拿你开涮了?我奶奶多喜欢你啊。”

杜明奶奶是个活神仙,多年前就说自己一百岁了,多年后还说自己一百岁了,谁也猜不出她究竟多少岁,当然,也猜不出她还会再活多少年。杜奶奶眼神有些缥缈,好像什么都懒得看,但什么都看在眼里。她眼里揉不进半点儿沙子,遇到任何伤天害理的事,就捣着拐杖在大街上骂人。老太太有这个资本,大户人家出身,儿子又在市里公干,谁都怵她三分。可杜奶奶偏偏喜欢段小秋。杜奶奶跟小秋奶奶说:“要不给俩孩子定个亲吧,我是越看小秋这孩子就越喜欢。”可能杜明听到了这句话,小心思也活泛起來了,跑去帮着段小秋谋杀了王兰英那一窝小鸡。而且,从那以后,杜明每晚放学后会等着段小秋一起回家;杜家做了好吃的,也会让杜明带一份给段小秋。后来两人都上了师范学院,如果没有节外生枝,两个人的孩子确实能打酱油了。

现在,杜明旧事重提,段小秋的语气也温软下来:“杜奶奶还好吧?”

“好着呢,还老是问起你,让我带你回家玩儿。”杜明的口吻充满了怀念,“可是,你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走了,我去哪儿给她找你啊。”

段小秋确实没有向任何人透漏过自己的行踪。

“杜明,你是知道的,我就是要彻彻底底与过去脱离关系。”她说。

“你嫁给我,不就和过去脱离关系了?说白了你还是没看上我……”杜明怨艾地说。

“都过去了,还说这些干吗?说说后来的事吧。”段小秋说。

“后来我奶奶骂了王兰英很长时间,说是她逼走了你;又骂我妈,也骂我,怪我们没早点儿把你领回家来。”杜明说。

“这段掐了,再往后。”段小秋说。

“再往后,我认识了一个小学老师,人长得还不错,跟我也说得来,我们处了一年多,可我奶奶横竖看不惯人家,说人家是看上了我家的房子和钱。”

“你同事?”

“不是。瞧你,她是小学老师,跟你说过的,我在二中。”杜明抗议,怪段小秋连他工作单位都记错。

“哦,对,那后来呢?”

后来,小学老师知道杜明奶奶的态度后,二话没说,就要和杜明分手。杜明劝她别跟一个百岁老人较劲,说他会想办法说服奶奶的。小学老师说,没那个必要,她真不是稀罕他家的房子和钱。再打电话,就不接了。没过多久,姑娘的微信头像就换成了她与新男友的合影。

“爱情第一,给姑娘点个赞。”段小秋说,“再后来呢?”

“我爸的同事又给我介绍了一个姑娘,书香门第,在一个文化公司工作。处了几个月,姑娘知道我家是拆迁户,说什么都不愿意继续交往了。后来才知道原因,人家姑娘属于有想法的精英人士,看不上一夜暴富的拆迁户,认为拆迁户就是有钱不败家,那也是坐享其成碌碌无为的普通人,一辈子也就那样了。”

“哈哈哈,这想法独特。我又想给姑娘点赞了。”段小秋说。

“你就笑吧,也不管别人是不是开心。”杜明说。

“还有吗?把你不开心的事都讲出来,让我好好开心一下。”段小秋说。

“两次都因为拆迁,再与姑娘接触,我就先做自我介绍。有个姑娘,刚见面时表情淡淡的,后来知道我是拆迁户,态度马上就转变了,一下子热情起来,弄得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那顿饭结束后,就没再联系。不用你问了,我直接给你讲下一段。”

杜明说后来又见个姑娘,家境不错,学历也高,在机关上班。姑娘知道他家是拆迁户后,并没有太多反应,这让杜明安下心了,觉得有戏。可相处的过程中,姑娘时时处处都刻意地表现出一种优越感。杜明很快就明白了,人家这是在告诉他:她和他本来不是一路人,要不是杜家拆迁,家境富裕,他根本配不上她。

“这次分手后,我就不想再相亲了,太复杂了。”杜明在电话里长叹一声,“这一路走下来,还是觉得你最好。”

“你别想得太美,我要是嫁给你,你家的钱早晚都得让段小冬给败光了。”段小秋说,“说不定我爸和王兰英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那不至于,钱在我父母手里攥着,能让他们得逞?”杜明好像看到了希望,接着问道,“你能考虑回来吗?”

“不考虑,我不会回去的。”段小秋说。她本想给杜明提一下陈默,但最后还是没提。看了看墙上的表,下一节课的时间到了。“杜明,你是个好人,会找到属于你的爱情,等你好消息啊,我得去上课了,再见!”

“等一下,小秋,你爸他来找过我几次……”

没等杜明说完,段小秋挂了电话。

段小秋大学毕业那年,城市扩建到他们村,段家的三院房子开始拆迁,宅基地和房子的补偿金,算下来有一千多万。段家也搬到了城里,住进了一个中档小区。在找工作的那段时间,段小秋没有办法,只好回到了家里。

正月初十,年还没过完,早上洗漱后段小秋正在房间梳头,王兰英进来了。她站在门口,看着段小秋往马尾辫儿上套皮筋,等段小秋套完了最后一圈儿,王兰英把一张银行卡拿出来,放在段小秋面前,说:“知道你心气高,这个家留不住你,这是二十万,你想走就远走高飞吧,别委屈了你。”

段小秋惊异地看着这个后母。

头天晚上看电视的时候,因为调台,段小秋和段小冬发生了争执,气急败坏的段小冬用一个烟灰缸砸破了她的额头。好在伤得不重,加上段老三及时挡在中间,段小冬砸过来的第二下落空,烟灰缸掉地上摔碎了。眼看着血从段小秋的额头上往下流,段小冬踢了茶几一脚,摔门而出。段老三和王兰英对段小冬竟连一句责骂都没有。电视里正演冯巩的相声,全中国都在开怀大笑。段小秋却哭了,看着蹭在手上的血,说了一句:“其实我知道,这个家早就容不下我了……”

按照惯常,他们姐弟俩吵架后,王兰英至少一个月不会跟段小秋说话。没想到第二天,她就以此说事了。

“这也是你爸的意思,他说你是姑娘家,不能和小冬争,他才是段家唯一的香火。”王兰英说。

段小秋跑到客厅,段老三坐在沙发上低着头。

“爸!”她喊了一声。段老三的头直接低到了裤裆里。段小秋苦涩地笑了一下,“你们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吗?二十万,这对我公平吗?”

“小秋,你就别闹了,你是个姑娘,迟早要嫁出去的,好意思跟你弟弟争?”王兰英说。

段小秋不理会王兰英,看着她父亲说:“爸,你说句话。”

“小秋,别跟你弟弟争了,”段老三依然低着头,“你都大学毕业了,能管好自己了,你弟弟他初中都没毕业,他就指着这个家了。”

“如果我不同意呢?”

“你不同意也没用,这个家还轮不到你说话。”王兰英说。

“但是你们别忘了,法律可以替我说话。”段小秋气极了。

“咋?你还想告你爸?”王兰英嚷嚷起来,“你可真是个白眼狼啊,把你养大,供你上了大学,你有本事了,懂法了,就要告你亲爹啊?”

段老三的头一下子抬了起来,冲着王兰英喊道:“你给我闭嘴。”

王兰英看看段老三,闭上了嘴。

段老三又看着段小秋,语气很硬:“小秋,你非要这样,我就死在你面前!”

长这么大,段小秋第一次看到段老三这么硬气,她想,这才像个父亲的样子。他终于活出了一个父亲的样子,却是为了野蛮地剥夺女儿的合法权益。

“为什么?我不是你亲生的吗?”段小秋问。

“你是姑娘,迟早要嫁人的,段家的东西都得留在段家,留给小冬。给你这二十万,你应该知足了,就是你奶奶在,她也不会说什么。你走吧,去过你想要的生活。”段老三说。

段小秋再次苦笑了,说:“好,我不会让您死在我面前,毕竟您是我爸。但从现在开始,不是了,请您记住,我跟您,跟这个家,也再没有任何关系了。行,就按你们的意思,二十万,我走。”

“等一下。”王兰英居然拿出一份赠予合同,合同要求段小秋把自己应得的那份家产无偿赠予弟弟。段小冬已经在受赠人处签上了名字。

这合同显然是早就准备好的。

段小秋努力不让自己流泪,她看都没看,在赠予人处签上了名字。签完以后,就开始收拾行李,离开了那个家。

7

团体课排到了腊月二十二,私教课多数都已经停课。临近春节,大家在工作群里讨论放假的事,像炸了锅一样,都在计划着过年要去的地方、要吃的东西、要买的衣服、要见的人……

两个月之前,没屁股的小少妇产下一个六斤重的男婴,直到孩子出生,她都没把自己吃胖。她让快递给段小秋送来喜盒,接着又发来微信,表示急于复课:“如果段老师方便,过年期间我想恢复上课,当然,按规矩,我付三倍的课时费。”

“不好意思啊姐,我跟男朋友计划春节自驾去云南,如果您需要,会所可以给您推薦其他的瑜伽老师。”段小秋说。

“自驾游?那得去,真羡慕你们,好浪漫。其他的老师就算了,我还是想跟你的课。你们去多久?什么时候走?”小少妇说。

“我们大概会出去一个月,哪天走还没定,节前应该可以给您上几节课。”

“那行,到时候你给我说一下注意事项,你出游的时候,我自己在家练。”

和小少妇聊完后,段小秋刷了一下朋友圈,看到小鱼转发的一条微信,说是泰国确诊了一位xH病毒感染者,是海外出现的首例确诊患者。后面就有人跟了留言,说很多地方不可以去了,很多事情不可以做了……

段小秋瞄了一眼,翻过去了,又想起自驾游的事,就给陈默打电话:“你在哪儿?”

“我在家,你呢?”陈默说。

“我也在家。”段小秋说。

“那晚上一起吃饭吧。”陈默说,“我这就去买菜,你在家等我。”

窗外是湛蓝的天,云很高很远。段小秋很久没在阳台上倒立了,心里又痒痒起来。她双手撑地,腰肢稍一用力,双脚就挂在了云朵上。云朵好像弹了一下,马上稳定下来。段小秋勾着头,看着蓝天白云,想,这时候陈默在的话就好了,他可以为她拍一张美妙的照片。

正这么想着,听见门锁转动的声音,就知道陈默来了。她把家里的钥匙给了陈默一把,让他随时都能飞回这个小巢。

陈默开门进来,看到段小秋没听他的话,又在以身犯险,非常生气:“又来了,又来了,你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啊!”

段小秋看到陈默生气的样子,心里却充满了甜蜜。从警告到生气,爱情在升级啊!

“我保证,往后一定听话。”段小秋赶忙放下身段。

陈默没理她,径直坐到了沙发上。

“真的。”段小秋光着脚丫跑过去,坐在他身边,两只手抓着他的胳膊晃来晃去,“别生气了好不好,原谅人家一次嘛。”

陈默一下子好像没有适应。这个小女子越来越会撒娇了,但这种感觉还挺好。

“真的?”陈默问。

“嗯!”段小秋点点头。

“看看你,都这么大人了,衣服带子都系不好。”陈默把手伸向她的衣服。

段小秋穿一身粉色家居服,上衣没扣子,一根腰带把衣服束在身上,胸前松松垮垮的,一抹酥胸露了出来。段小秋低头看了一眼,用手捂向胸口。

“刚才倒立,衣服乱了……”

“还倒立?”

“不了。”

“过来我看看。”

陈默的手伸过来,拿开段小秋的手,帮她拉了一下衣服。手刚一松开,合上的衣服又张开了,胸前鼓鼓地顶起来。他又低头看了一下那根细细的腰带,在左侧找到系的结,直接拽开扔在沙发上。

“你不是帮我系吗……”段小秋说。

“待会儿再帮你系。”

陈默扑上来咬着她,咬完左边咬右边,咬得她跟他一样想要了。

而陈默偏偏不给,含含糊糊地说:“这是惩罚……”

他那天用尽了各种方法,用了很长时间,把她惩罚得欲仙欲死,终生难忘。

窗外,那朵云比刚才更高更远了。

饭后,陈默没有走。他最近越来越频繁地留在段小秋这里过夜。

“都准备好了吗?我们过两天就出发吧。”陈默说。

段小秋突然想起小鱼转的朋友圈,翻出来给陈默看:“你看看这个,会不会影响出行?”

“哦,你不说我还真忘了,这两天陆续在网上看到关于xH病毒的消息,好像是一种挺凶险的传染病。”陈默说。

“我看了,都是个人账号发的。”段小秋说。

“有时候,坊间传闻比官方消息更超前。”陈默说,“这两天多关注一下。”

准备上课的时候,段小秋发现小少妇脸色有点儿不对,怒火在眼睛里烧,压都压不住。

“您还好吗?”

“没事,可以上课了。”小少妇说,站在了瑜伽垫前端。

可段小秋分明发现小少妇心里有事。瑜伽的动建立在静的基础上,显然她的内心并不平静。

段小秋拿过来一个抱枕,“姐,您先坐,试着调整一下呼吸,让自己放松。”

小少妇坐下以后,眼泪就冒出来了:“小秋,对不起,我今天可能真的不适合上课,我调整不好呼吸,还是回去吧。”

小少妇在回去的路上,被一辆没挂牌照的汽车撞了,司机逃逸。小少妇躺在马路中间,流了一大摊血。一圈儿人围着,却没人敢过去帮忙。最后,还是两个中学生帮着打了120。小少妇被拉走的时候,还在昏迷中,直接进了重症监护室。小少妇的丈夫打来电话,扬言要起诉瑜伽会所。段小秋做了详尽的解释,那人还是咬定他媳妇是上瑜伽课时出了问题,才导致精神恍惚,出门就被撞了。“我媳妇要是有个好歹,我跟你们没完。”

段小秋回到家里,整个人都要虚脱了。恰在这时,杜明又来了电话。

“小秋,我刚刚听到消息,段小冬出事了。”

“杜明,我累得不行了,想睡一觉,先这样吧。”段小秋说。

“真的出事了,他在澳门被人追债,五百万,不还债就撕票。这事你知道吗?”杜明又说,“不过,我不太相信这是真的,而且消息也过去好几天了。”

“你自己都不信,还跟我说这些干吗?”段小秋已经脱掉了外套,打算洗漱后好好睡一覺。

“你,真的不能回来一趟吗?”杜明说,“要不,我一会儿去找段叔问问,然后再给你打电话。”

“不用了,你忙你的吧。”

“不行,还是得去证实一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传闻呢?太惊悚了。”杜明说。

“杜明,你有完没完?不管闲事你会死吗?”段小秋一下子就火了,挂了电话,拉黑了杜明所有的联系方式,她打算过两天再去换个手机号,不然这噩梦永远都无法结束。

刚才在医院,通过窗玻璃看到昏迷的小少妇,段小秋心里感到一丝愧疚。虽然这一切与会所无关,但当时她发现小少妇精神恍惚,应该送她回家的,如果那样,她可能就不会遭遇车祸了,至少不会倒在斑马线上没人管,那可是一条人命啊。段小秋不敢想下去了。

那天夜里,段小秋一直做噩梦,一闭眼就看到小少妇倒在血泊里,伸着手向她求救……每次梦醒都是一身冷汗。

第二天早上醒来,段小秋第一个动作就是去抓手机,她看到小少妇发来的微信:段老师,对不起,我昏迷时发生的一切都已悉知,他就是个畜生,请你原谅。我是被那个畜生气晕了,才恍恍惚惚闯进了快车道,被人撞了,跟你们没有任何关系。

小少妇继承了家族企业,怀孕后把公司交给她丈夫打理,那个男人不会做生意,却动了歪心思,屡次三番从公司账上转移资金。公司的财务发现后给小少妇打了电话。小少妇找人暗中调查,才发现她男人在外面还有一个家,那女人也怀着孕,已经七个月了。

“你等一下,我现在就过去。”段小秋说。

“千万别,听说现在闹传染病,医院里不安全。我这边都没事了。”小少妇说。

“不行,我得过去看看。”

“真不用,我好着呢。”

“谁在医院陪你?”段小秋问。

“我娘家人,放心吧,那畜生已经被撵出去了,我出院后再找他算账。你的自驾游该出发了吧?记得给我发图片,让我也饱饱眼福。”

“那好吧,你要安心养伤。我出发后会给你发图片。”段小秋一颗心终于放下了。

此时,段小秋特别想见陈默。最难熬的那二十多个小时里,她居然不敢给他打电话。

陈默在电话里给了一个地址,让她过去。

放下手机,段小秋有瞬间的恍惚。一架飞机从远处的一栋楼后面出来,飞向另一栋楼,接着是另一架,短短的几分钟,居然来来往往十几架。那片天空忙碌起来,飞机们在那里争先恐后地折腾着。段小秋开始洗漱,化妆,搭配衣服……像第一次和陈默约会一样郑重。

段小秋到达陈默的住处时,已近中午十二点。

这是位于拱墅区的一个小区。房子很大,窗外就是大运河,那是一幅永远看不完的风景。房子被装成很装、很酷的北欧风,实木地板,实木家具,竟然还有一个壁炉,虽然没有点火,却像隐藏着一个童话。段小秋太喜欢了,从客厅,到阳台,从厨房,卫生间,再到上下两层的所有房间,统统看了个遍。一边看,一边啧啧赞叹。

在书房的一面墙上,挂着一幅油画,竟然是段小秋倒挂在云朵上的画像。很显然,这幅油画是根据照片画的,只是不知道陈默什么时候拍了那张照片,居然藏这里了。

眼前的岁月如此静好,像被某一首诗特意安排的,段小秋一脚就踏进了那些诗句,有点儿不知所措。

“怎么样?”陈默在段小秋身后说,口气中满是得意。

段小秋转过身来,故意不提油画,却一惊一乍地说:“呀,呀,男人穿上围裙怎么可以这么帅?”

“那要看谁穿了。哪怕是草鞋布衣,本小哥儿照样能穿出微服私访的派头!”陈默越发来劲了。

“哼,皇帝才不会偷拍人家的照片呢。老实交代,作案动机何在?”段小秋指着墙上的油画说。

“动机嘛,我把照片拍了,你就如愿了,就不会再以身犯险了。”陈默说。“好了,快洗手去,准备开饭。”

餐桌上摆着两个烧好的菜,厨房里还炖着汤,发出热烈而欢快的声音。

吃饭时,陈默说:“你有没有看电视?多家媒体正式报道了,XH病毒感染者每天都在增加,逢上春运,人员流动会大幅增加,感觉比我们想象的要严重。”

“出去是不是不安全?”段小秋问。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

“那我们就推迟出行,看看情况再说。”

“要不,你住过来吧。”陈默说。

段小秋看了陈默一眼,心中欢喜,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看段小秋低头不语,陈默以为冒犯了她,问:“是不是不方便?”

“你不跟父母一起过年吗?”段小秋反问。

“他们都在加拿大。”陈默说。

这样,段小秋就住过来了。

小少妇住院以后,年前的课就完全结束了。段小秋有大把的时间悠闲地跟着陈默从卧室走进厨房,从厨房走进书房,再从客厅走到阳台上。她想起以前做的那个梦:在一个陌生的房子里,她跟在陈默的身后,从厨房走进书房,从书房走到阳台上。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梦里没有出现卧室,事实上,他们在卧室里待的时间更久。

8

因为疫情的升级,他们最终还是取消了出行计划,决定两个人一起在杭州过年。

段小秋打开冰箱看了看,说:“开始准备年货吧。”

“有必要吗?”陈默停顿了一下,又说:“哦,我觉得你说得对,很有必要,不仅要准备年货,还得准备一些必备药,口罩和消毒液也要备着。”

到处都是关于xH病毒的消息,有人格外小心,更多的人却不怎么在意。

他们列了一个长长的购物单,两个人一起去购物,大包小包买回来一堆,分了一下类,觉得准备得还不够全面。于是,隔天再去,又是一堆,分了一下类,发现还有遗漏。从眼下情况来看,过年还是尽量少去饭店。到了腊月二十八下午,他们再次列了购物单,打算这次把东西都买全了。

大街上戴口罩的人突然多了起来。

段小秋就是在一大堆人群中看到了段小冬。段小冬没戴口罩。

“找到你真不容易。”段小冬不阴不阳地笑着说。

“找我有事吗?”段小秋吃了一惊。

她不知道段小冬是怎么找到她的,心里有一丝紧张,扭头看着陈默。她至今都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跟陈默坦白自己的过去,其实是她一直没勇气,怕失去他。

陈默用眼神询问段小秋——这是谁?

“我就是段小冬,段小秋同父异母的弟弟。”段小冬说。

这语气有点儿奇怪,好像陈默早就知道段小秋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似的。

“我没有弟弟。别忘了你跟所有人都说过,你是独生子,别打自己的脸。”段小秋说。

“是有这么回事,可我还是你弟弟。我们的爸爸段老三自杀过一次,就在半个月前。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段小冬说。

“自杀?为什么?”

杜明正是半个月前给段小秋打的那个电话,她没听完,就把他给拉黑了。

“找个地方坐下来说吧。”陈默说,“附近有间咖啡馆。”

“也行,有些事情是要跟她说清楚的。”段小冬说。

“他自杀也是为了你吧?既然已经没事了,其他的我也不想知道。”段小秋打算拉着陈默离开。

“段小秋,怎么说他也是你的父亲!”段小冬提高了声音。

周围拥挤着购物者,有的戴了口罩,有的没戴,齐齐地看向他们。不时有购物车蹭着他们穿行而过。

“还是坐下来慢慢说吧。”陈默倒是从容镇定。

他们去了咖啡馆,找了一个角落坐下,陈默起身去吧台为他们点了喝的。

“是爸逼我来找你的,希望你能回去和家人一起过个年。”段小冬接过服务生送来的可乐,猛喝了一气,接着说,“我知道你一直在恨我们,更恨我妈,所以,今天我首先要告诉你的就是,当年并不是我们把你赶出去的,是奶奶。”

段小秋轻蔑地撇了下嘴,她根本不信段小冬的鬼话。

“你别不相信。奶奶临死前,爸为了你在她面前发了毒誓,这你在场。人人都认为段老三窝囊,但他却总有办法掌控全局,我妈看起来蛮横了一辈子,其实是被爸牽着鼻子走的。奶奶临死前,围观的那些邻居都是他找来的,杜奶奶也是他请来的。他为了维护你,故意发了那个毒誓,实际是给我妈和邻居们听的。”

这一点段小秋相信。随着两个孩子慢慢地长大了,在那个家里,王兰英就越来越嫌弃段小秋了。段小冬更是仗着有亲妈撑腰,越发霸道,而段小秋又是个不会服软的人,矛盾冲突就不断升级,只要发生矛盾,吃亏的总是段小秋。好在有奶奶那把保护伞,段小秋终也开枝散叶地成长起来。但奶奶就要死了,段老三知道以自己的能力,保护不了女儿,就想出了那个办法。

“奶奶去世后,爸跟我妈说了,让我妈一定要对你好,不然会遭报应的。其实,我妈她并不坏,当初你烧死了那一窝小鸡,你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其实,我妈不用想都知道是你干的。别说什么证据,我妈真要想收拾你,不需要什么证据,就算奶奶护着你也没用。”

段小秋想了想,那次王兰英除了叫骂了一场,还真没什么过激行为。倒是父亲段老三,似乎更加愤怒,他心疼那窝小鸡,更心疼鸡长大后鸡屁股里的鸡蛋。

“不错,奶奶一直护着你,直到临死前,奶奶都担心你受委屈。但你并不知道,奶奶虽然疼你,护你,可在她心里,你终归是个丫头,终究是要嫁人的,而我才是段家唯一的男丁。从爷爷那辈算起,三兄弟就爸这一根独苗,到咱爸,又只有我这一个儿子,只有我才能延续段家的香火。奶奶跟爸说过,只要把你抚养成人,供你完成学业,段家也就尽了义务了。所以,奶奶临终前,除了叮嘱爸要尽量善待你,让你读完书,给你找个好人家嫁了,还有一条遗嘱,你大概不知道吧?”

段小秋未置可否,但段小冬说得合情合理,不由得她不相信。她在想,奶奶的另一条遗嘱会是什么?

“想知道奶奶的另一条遗嘱是什么吗?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也可能会伤心,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段小冬把瓶子里剩下的那点儿可乐都灌进了嘴里,然后捏瘪了空瓶子,远远地投进过道里的一个垃圾桶,才慢悠悠地说:“奶奶说,等你长大成人,不能从家里分走任何家产,段家所有的家产都是段小冬的。”

段小秋看着段小冬,她不相信奶奶会留下这样的遗嘱,可她又不能不相信。家产都是男孩儿继承的,女孩儿无权参与分配。这是当地的风俗,也是约定俗成的铁律,虽然不合法,但合情合理。段小秋知道这个风俗,甚至早就接受了这个风俗,但奶奶立下那样的遗嘱,却是她完全想不到的。当时段家就那三院房子,有什么是她可以带走的,奶奶居然那样防着她。

段小秋努力控制着情绪,但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这么说,当初给我二十万,你们已经仁至义尽了?”她说。

“是爸坚持要给你的。”段小冬又拿起一瓶可乐,喝了一口,“那年春节,我把你砸伤后,爸真的害怕了,他知道我大了,他已经管不住我了,而你永远都是那么倔,他怕我们哪天再起冲突,就跟我妈说,小秋长大了,让她自己出去生活吧,这样对大家都好。但他没有遵照奶奶的遗嘱,还是从拆迁款里给你分了二十万。”

“一千多万啊,就给了我二十万,你们可真够仁慈的。”段小秋的心揪了一下。

“我说了,不是我们,是咱爸。”段小冬纠正说,“如果不是爸坚持,恐怕你连那二十万也拿不走。”

“既然没把我当成段家的人,你还找我干什么?段家的一切都是你的,你可以泡妞追星,可以豪车豪赌,花天酒地,一掷千金,最后倾家荡产……宁可全部被你败光,也不许我带走分毫。还真是可以。”段小秋嘲讽地盯着段小冬说。

“你还就说对了,我的事与你没关系。这是段家的家风,祖上留下那么大的产业,到了三个爷爷手里,还不是吃喝嫖赌,最后只剩下三所空院子?家产是我的,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想怎么败就怎么败。”段小冬恢复了无赖的样子,“我说过了,不是我要来找你,是爸逼我来的。”

“我也说过了,我不会回去的。你们,还有那个家,统统都和我没有关系了。”段小秋说。

“真的没有关系吗?你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段小冬一下子就不耐烦了。

“我是我妈生的,可我妈早就死了。”段小秋说。

“那好,人各有志,我回去跟爸说一声,也算交差了。”段小冬说完,站起来走了。

段小秋这才发现,陈默不在身边,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离开了。

糟了。段小秋想,陈默终于还是看到了她最不堪的一面,他失望了,招呼都不打,就这样离开了她。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没勇气给他打电话,更没勇气回他的家。周围没有一个人,最里面的吧台也没人,对面墙上,有只挂钟“咔,咔,咔……”时间从她面前大步走过,她心慌意乱,站起来出了咖啡馆。

段小秋脑子里一直想着陈默,也不知在大街上走了多久。黄昏愈来愈盛大,把他们一边一个地推开,推远,直到最后,她的眼前只剩下了黄昏。时间仿佛是铺在路上的沥青,每走一步就会离黑暗更近一些。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段小秋一个趔趄,抬起头,黄昏已经跌进了黑夜。

段小秋扶住了一棵香樟树。这棵树长得与她初到杭州时看到的那棵一模一样,她甚至怀疑这就是那棵树,它从白天走进夜里,从远处向她走来,散发着深沉的木香,枝丫像手臂伸展的怀抱,等在她经过的路旁。街灯一盏一盏亮起,向远处延伸,点亮了杭州城的夜空。段小秋看了一眼这个永远醒着的城市,想把自己挂在云上的念头突然又跳了出来。抬头看着树冠,似乎在寻找一根可靠的枝干。她想,如果她把自己挂在树上,等天亮后,一定会成为这座城市的一道风景。

当然,她不会真的把自己挂上去,就算陈默没有打来电话,她也不会。

“你在哪儿?怎么不回微信呢?”陈默的声音焦急不安。

这半天,段小秋根本没看微信。

“我一直想着要跟你说的,我不是有意要隐瞒……”段小秋说。

“我都知道了。先不说这个,你到底在哪儿?”

“我也不知道,我迷路了,在一棵香樟树下。”

“给我发个位置,站在原地别动,我去接你。”陈默说。

几分钟后,段小秋看到了陈默的車。他停好车走过来,把她拉进了怀里。“你一声不响就走了,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段小秋快要哭出声了。

“傻瓜,我只是想给你们留出时间,让你们单独把话说开。”陈默说,“我把东西都买齐了,在家等着你呢。看看你的手机,我给你发了多少微信。”

段小秋掏出手机,果然,手机里有陈默发来的十几条信息,叮嘱她有话好好说,问她什么时候到家……

“你说你都知道了,你怎么知道的?”段小秋问。

“你和小鱼去长沙追星那次,还记得吧?这是段小冬跟我说的,那次他看到你了,通过他们那个群里的朋友,从小鱼那里打听到了你的现状,也找到了我的联系方式,把你之前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我。当然不会是什么好话,也影响到了我的心情。中间有段时间我没跟你联系,你还记得吧?”

段小秋想起上次未能成行的自驾游,先是以为陈默带着别的女人去了,后来相信是因为诗友的突然离世,现在才知道是段小冬搞的鬼。

“但是后来,我想清楚了,我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管你曾经经历了什么,我要的是现在的你。你知道现在的你有多好吗?就像你画的那些画,无论生活的底色有多暗,你都能拉一道光进来,让世界越来越好。小秋,你真的很棒!”

“你真是这样想的?你真的没有看不起我吗?”段小秋还是担心。

“怎么会呢,你这个小傻瓜。”陈默用指头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

“很小的时候,我就要学会如何对付一个后母,如何保护自己,又如何替自己出气,得想办法继续自己的学业,因为我随时都可能辍学,随时都可能失去一切。我很怕很怕。直到现在我也很怕,我怕失去你,真的很怕……”段小秋还是没忍住眼泪。

“知道,我都知道。所以,段小冬中午给我打了电话,开始我也没同意,但他说,一定要见你一面,是你父亲的事。他让我不要告诉你,怕你知道了不肯见他。”陈默说。

“是你让他过来的?”段小秋用手推陈默,他却把她抱得更紧了。

“别生气,我知道我这样做不妥,可是你父亲……”陈默欲言又止。

“我父亲怎么了?”段小秋有些不安。

“段小冬没告诉你吗?”陈默问。

段小秋摇了摇头。

段小冬跟陈默说,他父亲段老三已到了肝癌晚期,想最后再见段小秋一面。也正因为此,陈默才肯答应帮他约见段小秋。但既然段小冬没告诉段小秋,陈默也不想提起了。

“他没告诉你,当然也不会告诉我。”陈默决定瞒下段老三病重的事,“走,上车回家,我们买了那么多好吃的,你得回去和我一起享用。”

9

段小冬被裹挟在拥挤的人群里,向杭州火车站走去。

这些年,段小冬满世界地跑,近了开豪车,远了坐飞机。自从一夜赤贫以后,他才第一次见识了什么是“春运”。来时从黄牛手里买的是高价票,比正常票价翻了两番;返程票当然还得买高价票。好在天下黄牛一个党,只要你手里有钱。问题是段小冬现在囊中羞涩,他只好买了张普快,站票。人群如潮水一样起伏,人站口到站台仿佛隔着一片汪洋大海。等他终于上了火车,人已经筋疲力尽。果然是名副其实的站票,车上人挤人,挤得水泄不通,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中间下了一拨人,又上了一拨人。六个小时后,段小冬终于在过道里给屁股找了个空间。

之后又是六个小时。段小冬又困又饿,在饥寒交迫中,脑袋里想的居然是那场豪赌。那个场面已经被他拷贝回放了无数次,至今也找不到赌输的原因。他曾经想过,如果没有家里那一千多万的拆迁款,他会去豪赌吗?他甚至还想过,假如那一千万他跟段小秋平分,是不是现在的境遇会好一些?他从来没承认过段小秋是他姐,也从没喊过她姐,他一直认为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现在他想,假如再有了一千万,他会不会认下段小秋这个姐姐呢?

段小冬最終也没有告诉段小秋,他们的父亲段老三患上了肝癌,晚期。

段老三一直瞒着所有人,是那次自杀未遂事件暴露了他的秘密。自此,王兰英对段老三照顾得无微不至,她看他的眼神里充满着爱的光芒。在段老三最后的日子里,这个蛮横霸道的女人终于明白,她有多爱这个家,多爱段老三。

段老三有点儿受宠若惊,他说他后悔没早点儿把生病的消息告诉妻子。段老三认为,这是他违背誓言所受的惩罚。他要求小冬不要告诉小秋,他只希望女儿能回家过个年,跟他见一面,哪怕是最后一面。

那一夜,段小冬精疲力竭地清醒着。

第二天上午下了火车,困意才席卷而来。周围的人流如潮水一样汹涌起伏,段小冬再次被裹挟在人潮中。空气中的小微粒随着人潮起伏动荡不安。一群像QQ糖一样的小微粒,被一个穿灰色大衣、没戴口罩的中年人呼出来,跟着气流拐了个弯,顺着段小冬的呼吸进入他的身体。他带着那些小微粒上了一辆出租车,跟司机说了目的地以后,在出租车上很快就睡去了。他不可能知道,在他体内,有一场叫“细胞因子风暴”的战争,不久后将大规模爆发……

第二年的二月中旬,段小秋才获悉她父亲和弟弟感染xH病毒先后离世的消息。王兰英也被感染了,但让王兰英遗憾的是,一家三口人,只有她自己被救了过来。她认为这是命运对她最大的惩罚,从此她奔波往返于每一座寺庙,成了一个职业香客。

段小秋托杜明转给王兰英一张银行卡,里面有二十万。杜明说,她现在也够可怜的,你这算给了她一份生活保障。王兰英收下了卡,但她说,她和段小秋已没有再见面的必要了。

段小秋终于明白,从此,她真的失去了那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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