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箭头松

2021-06-28王跃斌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1年5期
关键词:徐海爬犁

王跃斌

两个人走进原始森林时,天光已是大亮。

徐海收住脚步,回头对刘凤说,我们就在这儿打尖吧?刘凤没有吭声。她朝左挪动两步,背蹭上棵枫桦树,“哧啦”一下坐下去,再扬脸朝徐海笑笑,说我的两条腿都拉不开大栓啦。徐海没有笑,他蹙着眉头,掀开羊皮大氅,解下腰间的羊皮坐垫(俗称护腚皮),弯腰递给刘凤说,垫上它,地凉。刘凤摇摇头,“焱”地抽下左臂的皮套袖,说我有这个。徐海便将坐垫扔到刘凤脚前,再脱下羊皮大氅,甩给刘凤说,把大腿和脚都包上,我划拉些干柴,笼起堆篝火。

徐海生好篝火时,刘凤却不过来烤火。徐海盯着刘凤说,你,怎么不过来烤火?刘凤苦着脸说,我脚,站不起来了。徐海连忙问,有没有感觉?刘凤说,有感觉,像针扎似的。徐海舒缓口气说,有感觉就好,有感觉就没事。他这么说着,三步两步走到刘凤身前,掀掉刘凤盖腿的大氅,连拖带抱,将刘凤拖到篝火前,让刘凤自己烤火,他则选硬木,支三脚架,然后将一个钢盔灌满雪,再吊上三脚架,忙着烧水煮饭。

很快,钢盔里的雪化成了水。水上蹿起了水泡,“咕嘟、咕嘟”响,沸水沿着钢盔边滚动。徐海看雪已化开,便将个犴达罕皮口袋拽到胸前,缓缓解开系口袋嘴的鹿皮绳,再倒提口袋底,将里边的东西噼里啪啦都抖搂到了地上。口袋里装着三个小口袋,一水儿黄帆布的面料。其中两个比较大,鼓鼓囊囊,一个装小米,十斤左右;一个装苞米粒,也是十斤左右。剩下的口袋比较小,瘪着肚子,里边装的是两盒洋火(火柴),一块芥菜疙瘩,一块大烟膏。这些都是留守处主任于光留给他们的。于光看留守部队突围无望,他便命令徐海,朝西北方向突围,带上刘凤,去找西征队伍。他则率队先朝东南打,将敌人吸引过去,掩护他们脱身。

徐海解开米口袋,轻轻叹一口气,眼圈有些湿润,便朝外掏苞米粒。他抓出把米粒,“哗啦”一声撒进钢盔锅;再抓出把苞米粒,再“哗啦”一声撒进锅。就这样,一连抓了五把苞米粒,在抓起第六把时,他犹豫片刻,还是“哗啦”一声扔进了锅。而后,他告诉刘凤,随时朝锅里捧雪,别炖干了锅,他则站起身,去剥榆树皮。身上带的粮少,什么时候能找到队伍又不知道,他不敢奢侈,只能以树皮代替粮食。

刘凤看徐海撤下钢盔锅,她便趿着棉胶鞋,“咯吱、咯吱”踩着雪,从篝火西边绕到东边,蹲到徐海右侧说,这榆树皮粥,真香啊!说罢,她接过树枝筷子,伸进钢盔锅里,从中夹上块榆树皮,举到嘴唇前,“咝啦、咝啦”地吹过几口气,又迫不及待地送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说,香,香,真香,将来赶走小日本,我见天喝榆树皮粥。

两人都是饥饿至极,很快就将树皮粥一扫而光。刘凤从锅底拈出芥菜疙瘩,小心翼翼地装进口袋,再舔舔嘴唇,问徐海,走吧,我们上哪圪挞去?徐海说,西大荒(旧中国称松嫩平原为西大荒,称三江平原为东大荒),去西大荒找西征队伍。刘凤就瞪大丹凤眼说,找西征部队?谁知道他们在哪儿?徐海说,只要到西大荒,总能找到他们。

说过这话,他围着枫桦转了个圈儿,而后回到刘凤面前说,走吧,朝前走就是西北。刘凤挑起柳叶眉问,你咋知道?徐海说,树林里的树,都是朝南的那边干爽,朝北的那边湿润。现在虽然是冬天,但只要看树上的冰碴儿,也能确定哪边是北。

两人收拾好东西,开始穿越原始森林。徐海穿的是乌拉鞋。这种鞋是用生牛皮做成的,形状蠢笨,呆头呆脑,像只小船,踩在雪地上“咔咔、咔咔”地响,听起来声音有些沙哑、有些沉重。两相比较,刘凤的棉胶鞋就轻便得多,声音听起来也轻灵,像是一个个音符,在雪地上跳动。

徐海每走一段路,都要选中一棵特征明显的大树,停下脚步,仔细观察,确定前行的方向。在关东山,任谁都知道,穿越大森林,最怕的是迷路。徐海自信不会迷路,但他还是不敢掉以轻心,每次都要仔细观察,慎重判断。毕竟是原始森林,毕竟只是两个人,毕竟粮食不多。倘若中途断粮,他们即使不迷路,也会饿死冻死。

越怕什么,越会碰到什么。徐海最怕的是迷路,结果他们就真的迷了路。

最早发现迷路的是刘凤。刘凤跟着徐海走,走着走着,突然停下了脚步。徐海以为刘凤是累了,便回头看着刘凤说,走不动,就休息吧。刘凤却睁大眼睛,抬起棉手闷子,斜指一棵老榆树说,徐科长,那棵老榆树,好像是被你扒掉皮的那棵。什么?徐海头皮一穸,周身立即蹿出层鸡皮疙瘩,像遇到猫的老鼠,“吱吱、吱吱”地叫。他“唰”地摘掉狗皮棉帽,用力眨巴眨巴眼睛,抖落睫毛上的霜花,再侧脸去看那棵榆树,顿时就是目瞪口呆。真的是那棵老榆树,真的是被他扒了皮的老榆树。徐海用棉帽狠狠地拍下大腿,再将棉帽扣上脑袋,面色嗒然地说,你笼篝火,我搭地铺,咱们就在这儿过夜吧。

刘凤这边生起篝火时,徐海那边的地铺还没有搭成。刘凤想过去帮徐海的忙,徐海却让刘凤烤脚烤鞋。刘凤只好坐在干枝子堆上,“哼哧、哼哧”地解开了鞋带。鞋带解开后,她没有直接脱鞋,而是褪下臂上的羊皮套袖,横放在两腿之间,然后脱掉棉胶鞋,薅下脚上的鸭绒口袋,再将两只脚插进套袖里,最后开始烘烤鸭绒口袋。在旧中国,山里人穿乌拉鞋,都是光脚板,裹包脚布,垫乌拉草。而穿棉胶鞋,则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垫乌拉草,一种是穿鸭绒口袋。鸭绒口袋穿起来蓬松暖和,但脚掌出汗后,只要停下脚步,口袋又因湿而变凉,反而更容易冻脚。

刘凤烤干鸭绒口袋后,徐海才搭好了地铺。地铺是两个,一个厚些,一個薄些。刘凤知道那个厚铺是给她搭的。她就要抱出些干柴,回填到徐海铺上。徐海没有同意。他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你是女同志,比男同志怕凉。刘凤嫣然一笑,说,战争还分男女吗?徐海尴尬一笑,说,战争不分,我分。

徐海吸取迷路的教训,从第二天开始,他每走上三里五里,都要选棵红松,刻上个箭头,标好前进的方向。箭头很简单,形同等腰三角形,顶角的那边指向西北。如此,他们从这天开始,就再也没有迷路。但跟迷路同样可怕的,是他们的粮食所剩无几。原有的粮食,即使是大半掺树皮,也只够他们维持十来天。更糟糕的是,他们开始跋涉红松原始森林,森林的松树,不管是红松、白松、臭松、樟子松、鱼鳞松,都是针叶树,没有可供他们食用的树皮。

这让刘凤十分担忧。休息时她两眼迷茫地看徐海,问怎么办。徐海眨巴下眼睛,说没树皮,咱们吃肉。刘凤就瞪大眼睛说,吃肉?你白日做梦呢?徐海笑笑,没有回答刘凤。他蹲到地上,打开犴达罕皮口袋,再抓住底部,将口袋里的东西抖搂到了地上。刘凤心有灵犀,说,你还想吃老犴皮啊?徐海面露得意,点点头,然后翘起左脚,踩住口袋底部,再从腿绑里抽出匕首,抬头对刘凤说,去,你去生篝火。

钢盔里的雪水刚刚烧滚,徐海已切出一堆犴皮条。他就挪到篝火旁,朝钢盔里下犴皮条。刘凤也想跟徐海一起下皮条。只是,她刚刚蹲下身体,又站起,“啪”地拍下脑袋说,我咋糊涂了呢,红松树皮也能吃啊!徐海侧脸问刘凤,红松树皮还能吃?没听说过。刘凤说,咋不能吃呢?我小时候,有一年挨饿,妈妈就给我们煮过红松树皮粥。徐海两眼立时熠熠闪光,说,红松树皮怎么吃?刘凤说,先扒掉外边那层老皮,再把里边那层嫩皮浸在凉水里泡,等泡掉些松油子味,就能煮着吃啦。徐海释然一笑,说,那你刚才干啥了?刘凤回答说,谁知道呢,一时就蒙住了。

犴达罕皮炖红松树皮,果然好吃,又有嚼头。两人都很高兴,徐海就怂恿刘凤唱歌。刘凤却跟徐海讲条件,说她唱可以唱,但徐海得给她奖励。徐海立即回答说,好啊,你唱吧,我给你奖励。刘凤便敲钟问响,问徐海奖品是什么。徐海故弄玄虚,说是唱过了自见分晓。刘凤内心高兴,本来就是逗笑,便也不认真追究奖品。她咳嗽两声,清清嗓子,而后動情地唱起了《上山找抗联》:渡过千条河,爬过万重山,受尽风霜苦,上山找抗联。打跑小东洋,百姓见青天。打跑小东洋,百姓见青天……

刘凤唱过《上山找抗联》,笑眯眯地盯着徐海,伸出一只手,去要奖品。徐海则举起根犴达罕皮条,虚张声势地说,奖你根皮项链,怎么样?刘凤故意瞪大眼睛说,这算哪份奖品啊?徐海却打囫囵语,说你不想戴,就是吃也行啊。

刘凤故意噘起嘴巴,又“呵呵、呵呵”笑了起来。

这天早上,笼燃篝火后,徐海朝刘凤要羊皮套袖。刘凤以为徐海是想煮食羊皮,便说,你要吃羊肉啊?徐海说,我想请你吃牛肉。刘凤瞪大眼睛说,吃牛肉?你上哪儿整牛肉啊?徐海没有回答,垂下脑袋去脱乌拉鞋。刘凤明白了徐海要套袖的目的,诧异着目光说,套袖只能够你包一只脚,那只脚怎么办?徐海说,我这不还有块羊皮吗?徐海说过,从腰间解下了护屁股皮。

徐海捆绑好两只脚后,又去切割乌拉鞋。乌拉鞋坚硬如铁板。徐海咬牙切齿,也没有切割下一条乌拉皮。他站起身,正琢磨如何是好,刘凤“咯咯咯”笑了。徐海问刘凤笑什么。刘凤喜眉笑眼地说,先把乌拉放进钢盔里煮,等煮熟了再切,不就好切了吗?

临上路前,徐海让刘凤扔掉马枪,说是两人的体力消耗殆尽,应该减轻重量。刘凤当即拒绝了徐海,说是扔什么也不能扔枪。徐海却固执己见,说必须得扔,我们现在是保命,不是保枪。刘凤便噘起嘴巴,眼睛瞪着徐海不说话,“呼哧、呼哧”喘着冷气。徐海以为刘凤已经动摇,便趁热打铁,说扔吧,早扔晚不扔,早晚得扔,早扔早轻松。刘凤嫣然一笑,说我有好办法。徐海觑起目光说,你能有啥好办法?刘凤说,做个爬犁,做个爬犁拖着枪走,不就省劲儿了吗?

刘凤说过,也不问徐海同意还是不同意,她就坐在地上,“哧哧”地朝下解腿绑。腿绑解下后,她站起身,摘掉徐海狗皮大帽上的钢盔,说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把这个钢盔也绑爬犁上吧,你也省点儿劲儿。徐海点点头,不得不暗自称赞,刘凤想的办法真好。

这天休息得早。两人喝过松树皮乌拉皮粥时,森林里还飘移着斑驳的亮光。徐海想看看时间。他从内衣口袋摸出怀表,却发现表针已经打了立正。表是早饭时上的劲儿。徐海想到这段时间,表不应该停摆。他以为是表有问题,便攥在手里,用力甩甩。结果表针只是摇摆摇摆,又站定不动。徐海怔怔,突然就茅塞顿开,情不自禁就喊,我们走到铁山了。

刘凤听徐海这么喊,疑惑起目光问,真的啊?你咋知道呢?徐海说,怀表无缘无故停摆,说明我们脚下有磁铁;脚下有磁铁,说明咱们已经到了铁山地界。刘凤甜出一脸笑说,这就是说,咱们快走到西大荒了。徐海说,坚持,坚持吧,再坚持一百多里路,我们就能找到大部队了,而且,前方的阔叶树多,我们又可以吃到好树皮了。

徐海话说得平稳,像一马平川,让刘凤感到轻松,但徐海却不轻松,胸膛里像压着块石头。徐海十分清楚,他和刘凤已是强弩之末,路虽然只有二百来里,但对他们来说,势比走蜀道都难。

第二天早上,他们仅仅走了十里的路,时间就到了中午。徐海让刘凤去剥树皮,他去寻找干柴。

刘凤朝东北走上二十来步,就看到一棵老椴树,树皮斑驳,剥割起来比较容易,大树脚下,还隆起一堆树枝。这让刘凤喜出望外,就回头喊徐海,说这里有现成的干柴,快到这儿来抱吧。

徐海正在解板斧,听刘凤呼喊,回头朝刘凤那边扫上一眼,立即呼喊刘凤说,快过来,快到我这边来。刘凤莫名其妙。她犹豫片刻,还是走到徐海面前,凝起眉毛问,有现成的干柴,何必还这儿找那儿找呢?徐海眼睛盯着那堆干柴,说那堆柴垛后边,藏着个黑瞎子洞。刘凤听说有黑熊洞,眼神顿时恐慌起来,压低声音问,咱们咋办?徐海说,别怕,这是老天爷给咱们送黑瞎子肉来了。刘凤又喜又怕。她闪老椴树一眼,说,没危险吗?徐海答非所问,他说咱们要活命,就得掏黑熊的洞。徐海这么回答过后,又叮嘱刘凤说,如果黑瞎子出洞,我第一枪打不死它,你要朝大树那面,迎着风头跑。刘凤答声嗯,又挑起眉毛问为什么。徐海说,黑瞎子眼睫毛长,它要是迎风跑,眼睫毛就会被风吹倒,结果变成个瞪眼瞎子,要不咋都叫它黑瞎子呢。

徐海嘱咐过刘凤,拿起三八枪,咔咔拉动两下枪栓,又让刘凤拿她的马枪。刘凤眼睛惊瞪着说,咋,你也让我打黑瞎子啊?徐海说,打熊用不着你,你的任务是用马枪砸柴堆,引熊出洞。等黑熊出洞后,你立即躲到大树后边,没听到我喊,千万不能出来。刘凤说声嗯,弯腰提起马枪,然后蹑手蹑脚,走到柴堆左侧,回头看眼徐海。徐海朝她点点头。刘凤便瞪大眼睛,咬紧牙关,倒持枪筒,抡起枪托,凶猛地砸上了柴堆。柴堆立时枝断雪崩,“咔嚓、咔嚓”哭嚎,声音凄惨而又激烈,在森林里“嗡嗡、嗡嗡”地回响着。

洞里的黑熊被惊醒了。有人惊醒它的美梦,让它很是不满,于是熊心大怒,嗷嗷怒吼两声,向破坏者示威。刘凤听到熊吼,立刻魂飞魄散。她扔下马枪,连滚带爬,躲到大树身后,背靠树干,再也不敢动弹,凝听心脏“怦怦、怦怦”狂跳。

黑熊怒吼示警后,听听洞外没有动静,便熊胆陡长,熊鬃穸立,熊腰高弓,熊威怒发,熊头低垂,拱倒四根堵洞粗棍,钻出树洞,耸起熊身,高抬熊颈,瞪大熊眼,寻找敌人。正准备出击,突然呼啸一声,就有颗子弹,不偏不斜,射中了它胸部的白毛区心脏的位置。它甚至没来得及再吼一声,訇然便翻倒在地。

徐海见黑熊已毙命,持枪就直奔过去。他是想看看黑熊生死状况,需不需要补枪。谁知,他人刚接近柴堆,从洞里又蹿出一头黑熊,挥掌就拍向他的脸。他下意识地朝后闪躲,结果还是被熊掌击中胸脯,人当即摔倒在地。那黑熊见徐海已倒,扬扬得意,随即转过熊体,摇起熊臀,就朝徐海坐去。徐海见黑熊坐来,霍地抽出绑腿里的匕首,“噗”地就捅进了黑熊肚皮。那黑熊正猖獗,全然没有防备,突然受此刀刺,它疼痛难忍,便怒吼一声,纵身越过徐海,朝南方逃窜而去。

刘风先听到的是枪声,再听到的是黑熊倒地的声音,随后又听到徐海踏雪走来。她正思忖,徐海为什么不喊她,突然又听到声熊吼。她以为那是黑熊濒死时的哀号,便壮起胆来,探出脑袋观看。结果,她非但看到黑熊落荒而逃,而且也看到徐海摔倒在了雪地上。她喊声徐科长,撕心裂肺,然后踉跄到徐海身边,双膝跪地,两手搖动着徐海肩膀,声声呼唤,徐科长……你咋的了,徐科长!徐海听到刘凤的呼喊,拼命睁开眼睛,朝刘凤说,我疼……大烟……

刘凤心领神会。她急忙探手进怀,从内衣口袋里摸出烟膏,“咔嚓”一声咬掉块烟渣,塞进徐海嘴里。徐海抻着脖颈,猛烈地吞咽两次,结果只见喉结滚动,却不能吞进烟渣,噎得他两眼翻白,呼吸急促。刘凤见状,慌忙嘴对着嘴,朝徐海嘴里送唾沫,帮助徐海将大烟吞进肚里。

三两分钟过后,徐海疼痛消失,神志完全清醒过来。他朝刘凤笑笑,吩咐刘凤去给他找眼镜。徐海两眼高度近视,戴八百度的眼镜。离开眼镜,他的眼睛就是装饰品。

听到徐海吩咐,她找来找去,围着徐海身前身后、身左身右转,最终在乱柴堆下,找到了眼镜。只不过眼镜已经残缺,两条镜腿只剩半条,两个镜片全部逃之天天。刘凤手捧眼镜,眼圈里就涌满了泪水。徐海便安慰刘凤说,碎就碎吧……反正我也用不上了……

刘凤先是瞠目结舌,随后她甩掉眼镜,乞求徐海说,你别吓唬我,行不?徐海苦苦一笑,说我受的是内伤,真的很严重,不能走啦……刘凤俯身,瞪着徐海说,你不能走,我背你走,行吧?徐海说,你背我?能背得动吗?能背一百多里的路吗?刘凤怔怔,突然又说,背不动,我做个爬犁,拉着你走,总可以吧?

刘凤说过这话,操起板斧,直奔黑熊而去。徐海盯着刘凤后背问,你想干什么?刘凤回头,莞尔一笑,说,我砍块黑瞎子肉,咱们吃完肉再走,有劲。徐海摇摇头说,黑熊浑身都滚满了松树油子,比铠甲还硬,你……砍不动。还是留着力气,走路吧。

刘凤怔怔。她眼睛瞟着黑熊,狠狠地抿抿嘴唇,吞下喉咙里的涎水,放下板斧说,那好,我就做爬犁。说过,她弯腰扯起绑腿,挺胸再朝椴树那边走去。绑腿跟在她身后,在雪地上翻转扭动,“沙啦、沙啦”响,像条半僵的金蛇。徐海目光追逐绑腿,扬起声音说,前边的路,还有很长,你真的没法拉我。刘凤回头,瞪着徐海说,长不长的,用不着你管,我想拉就拉。

徐海再次睁开眼睛时,刘凤已经绑好了爬犁。爬犁由四根短棍捆绑而成,前后龇牙咧嘴,参差不齐。刘凤看徐海盯着爬犁,便满脸得意,问徐海说,咋样,我做的爬犁,结实不结实?徐海眯眼朝刘凤说,你啊,太固执,不撞南墙不回头。刘凤想听到徐海表扬,不料听到的却是责备。她心里不痛快,当即顶撞徐海说,我就这个德性,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刘凤拖着徐海,走走歇歇,大约走了三里多路,歇到第四歇时,她收住脚步,回头问徐海,我听到一种声音,你听没听到?徐海答道,我没听到有什么声音。刘凤掀起皮帽耳朵,屏住呼吸,再倾听片刻,仍然坚持说,真的有种声音,你听不见吗?徐海说,可能是风声吧?刘凤摇摇头说,肯定不是风声,好像是敲打什么的声音。徐海再细听片刻,也觉得有种敲打声,隐隐约约,便扬起声音,对刘凤说,走,朝着声音的方向走,那里应该有人。刘凤说,要是碰到小日本,咋办?徐海说,不会的,日本人不会待在深山老林,最有可能,是有人听到枪声,在向咱们发出信号。刘凤顿时眉开眼笑,说这回咱们可遇到了救星。刘凤这么说过,身上力气陡长,脚下的步伐也加大了一些。

这让徐海很是难受,五脏六腑跟爬犁一起颠簸。但他还不想将这种痛苦告诉给刘凤,就忍着剧痛,任由刘凤率性而行。他清楚自己伤在内脏,已经不可救药。如此,他只希望刘凤能走快些,能活下去。刘凤太年轻了,只有十七岁,而且,她身上还担负着任务,必须向师部汇报情况。徐海这么想时,刘凤也在想。但刘凤想的,跟徐海背道而驰。刘凤想徐海能够活下去,相信自己能拉着徐海,走到西大荒。这种信念驱使她奋力前行,很快便将爬犁拖下了山坡。

山坡下是一道大草塘。草塘上积雪茫茫,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银色的光芒,铺铺排排,由东北方泻向西南,像条波浪宽阔的大河,又被另一条大河阻断。这是条真正的大河。河面上也是茫茫白雪,由东向西流去,北岸卧着间草房。草房半腰以下都埋在雪里,像圈巨大的蘑菇。草房顶上有缕白烟,垂直而上,像棵没有树冠的白桦树。

刘凤将目光从草房那边移过来,落到徐海脸上说,徐科长,草塘那边有个窝棚,屋里还有人烧火呢。徐海激动着声音说,走,拉着我——走。刘凤却愁着面孔说,草塘里的雪都没过了腰,我没法拉你啊。徐海扬起脸来,毫不犹豫地说,开枪,给窝棚里的人发信号。

刘凤点点头,回身翻开盖在徐海身上的大氅,从里边取出三八枪,再抖落掉手闷子,将枪柄抵住肩膀,打开保险,张开嘴巴,就朝窝棚那边开了一枪。枪声穿越草塘,拖着长长的尾音,冲撞着那间草房。

枪声散过之后,窝棚里并没有人出来接应他们。刘凤耷拉下脑袋说,八成,窝棚里没人。徐海说,只要房顶冒烟,就说明屋里有人,或许是屋里的人怕我们,不敢出屋。不行,你就撂下我,自己先过去找人。

刘凤听徐海这么说,也觉得是个好办法。她就扔下肩上的绑腿,拔脚朝草塘里走。只是,她刚走两步,又手指窝棚方向,惊惊诧诧地说,徐科长,窝棚里,好像……爬出来个人。徐海说喊话,你快喊话,让他过来接应咱们。刘凤沮丧着面孔说,我是说,那人是爬着出来的啊。徐海如梦方醒,又说,喊话,你喊话问他是干什么的,能不能过来接应咱们。刘凤点点头,当即立起大手闷子,在唇前拱出个喇叭,喊,你是谁啊,能过来帮我们吗?那边的人马上回话,说我站不起来啊,你自己过来吧。

刘凤听到回话,胸口就怦怦狂跳,回头盯着徐海说,这是谁啊,我听声音咋这么熟呢?徐海却脸溢红光,声音激动得有些变调,说那人是于江,那人一准是于江。他这么肯定地说,猛地用力,侧过身体,眼睛扫着对面,撕心裂肺地喊,你是于江,你是于副师长吧?那边的人立即回应说,我是于江,你是徐海吧?快过来吧,我的两条腿都完蛋了,站不起来了。徐海顿时周身热血沸腾。他目光如雷,仰看着刘风说,拉我——走,就是钻,也要钻过去。

刘凤的眼泪就在眼圈里转。她重新抓起绑腿,“唰”地甩上肩膀,弓腰耸臀,拉着爬犁,又蹚进了草塘。草塘里的积雪太深,刘凤只能蹬着雪走,两条大腿朝前晃动,像单铧犁耕耘着土地。她身后的爬犁,则一会儿浮上雪原,像钻出水面的潜艇;一会儿又落进雪坑,像是游到水里的大鱼。而爬犁上的徐海,任凭爬犁怎样钻進钻出、颠上颠下,他都是死死抓住木棍,不声不吭,任由雪粉扬落,将他沉没;爬犁翘起,再把他托出水面。

于江的形象越来越清晰,刘凤的力气却越来越模糊。再蹚行二十米,她双腿已是酸软如棉,无力抬落。如是,她只好朝前爬行,钻进雪河,钻出雪河;再钻进雪河,再钻出雪河,直到浑身瘫软,再也动弹不得,于是只好坐在雪窝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傻傻地看着徐海笑,像个失忆的白雪公主。

徐海当机立断,他让刘凤扔掉两支大枪,减轻爬犁重量。刘凤没有听清徐海的话。她耳朵嗡嗡嗡响,便侧过脸,棉花着声音问,你……让我扔枪吗?徐海说,扔。刘凤说,不扔。徐海说,你不扔枪,就扔我。刘凤愣愣,赌气似的说,扔,我扔还不行吗,你总得让我喘口气吧?

再次站起身来时,刘凤先看眼徐海,然后挪到爬犁前,乜眼徐海,扔掉支三八枪;再乜眼徐海,再扔掉支马步枪。扔掉两支枪后,她拉着徐海,再次朝窝棚移去。十几米的距离,她足足用了十多分钟,总算走到了于江身边,再掉转爬犁,让徐海和于江脸对着脸。

徐海看着于江,于江看着徐海,流泪人看流泪人,眼窝里滚着泪水,谁都想不到在这种情境下相逢,恍然如梦。最终,还是徐海干涩着声音,问于江,副师长,你怎么,站不起来了?于江反问徐海,你,咋也卧到爬犁上了?徐海说,我想打黑瞎子,结果被黑瞎子拍了一巴掌,好像内脏受了伤,不敢动,怕流血太快。徐海说过,又问于江是怎么回事。于江却说,外面冷,先进屋,进屋再说。

刘凤听于江这么说,如梦方醒。她看看徐海,再看看于江,犹豫着说,我还是先拖副师长吧?于江说,先拖徐海,我得去河里打水煮饭。于江说着,两臂前展,两手就抱住只水桶。这是只麻古铁铁桶,桶沿上结着圈冰,疙疙瘩瘩,厚厚薄薄的,凹凸着白惨惨的阳光。刘凤正犹豫,于江推着水桶,已朝河岸爬去,右摆一下,左摆一下,左右交替,用两只胳臂做腿,匍匐前行,沿着条深凹的雪槽。

看于江已走,她只好回头,再拖拉徐海进屋,拼死拼活,将徐海拖抱到了炕上。而后,她背倚炕沿,大口小口,长长短短,喘着气,正准备去接应于江,于江已用左手支撑起胸膛,右手推开了板门(在关东山,为防止雪大顶住门,许多人家的门,都是朝里开的),一股寒风跑到他前头,先行灌满了窝棚。

刘凤见了,慌忙来搀扶于江。于江却说,我自己行,你拎水桶吧。刘凤踌躇片刻,便两手去提桶,左摇右摆,将水桶提到了锅台前。她反身,再去接于江时,于江已爬进窝棚,两手搭上炕沿,正朝炕上攀爬。刘凤先阖上板门,再弯腰去帮于江。于江回头一笑,说我这么大个坨,你帮不上忙,做饭去吧。

刘凤听说做饭,肚里就“咕噜、咕噜”叫,像是有群蛤蟆。她朝于江羞涩一笑,再移步到锅台前,看着泥盆里的粉末,怎么也看不出,盆里盛的是什么粉,像玉米,像高粱,像小米,什么都像,又什么都不是。她就回头问于江,这盆里盛的是啥东西啊,我咋看不出来呢?于江回头笑着说,好东西,五谷杂粮粉,还有马骨头呢,嘎嘎香。于江说过,用双臂撑着炕席,将自己悠到徐海左侧,侧着脸问徐海,告诉我,留守处呢?于主任呢?徐海便锁着眉头,压低声音,将他和刘凤突围的经过讲给了于江。于江听过,呆呆地看着徐海,喃喃地说,这么说,他们……全都死了?徐海说,小鬼子有五百多人,他们只有五十多人,谁能活呢?于江沉默良久,轻轻叹一声,没等徐海发问,也将自己的遭遇,告诉给了徐海。

原来西征队伍出发前,每个指战员只分了五斤杂粮粒。这点儿粮食只够他们维持半个月。半个月后,全师四百多人就断了粮,只能靠杀马炖树皮,坚持走到了杜把头碓营。这天半夜,于江出去查岗,没想到连饿带累,竟然迷失了方向。等到换岗战士找到他时,他的两条腿已经冻僵。王师长等了于江三天。三天之后,王师长看于江很难再站起来,只好率队继续西征。临行前,他留下两个警卫员陪护于江,并嘱咐于江,说他会沿途留下记号,每隔两三百米,选棵红松树,在上面刻个箭头……

徐海听到这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打断于江的话,问于江,警卫员呢,两个警卫员呢?于江说,他们插枪了。徐海一脸惊讶,问,他们当了逃兵,要出卖你怎么办?于江说,这不可能。徐海说,你就那么相信他们?于江苦苦一笑,反问徐海,他们要是告密,我还能老实待在这圪±达吗?

徐海只好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他又问于江,因为什么,他们插枪?于江说,还能因为什么?饿的呗,不下山,就得饿死。徐海愣愣,又问,那,你就一点儿线索也没看出来?于江淡淡一笑,风平浪静地说,看出来又能咋?他们临下山前,先给我扒了两捆树皮,然后花费半宿工夫,把剩下的杂粮和马骨头,都砸成粉末留给了我。徐海却风云满脸,疑惑着目光说,听副师长的意思,你好像对他们叛逃,并不生气?于江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他们人还在,不投降,总比白白饿死强。徐海怔怔,又说,那你呢?他们把你扔下,就应该吗?于江阴暗着面孔说,你看我的样子,还有活路吗?

徐海顿时无语,喉咙像卡着块树皮,吞吐两难。于江的话让他想到了自己。于江没有活路,难道自己就有活路吗?他这么想时,又觉得于江话里有话,便两眼探视着于江,想找出答案。于江却转过脸,告诉刘凤出去打水,说是清早打水得凿冰窟窿,既费力,又容易出事。

于江看刘凤走出窝棚,立即问徐海,谈谈,你对将来,有什么打算?徐海漠漠一笑,说你有什么打算,我就有什么打算。于江冰起面孔,斟酌片刻,还是问徐海,你对身体,还抱有希望吗?徐海嘭嘭敲两下腹部,说,你听,这里边已经灌血了,还有什么希望?于江没有吭声。他摸索着,从枕头下掏出支手枪,平静地说,枪膛里只有一粒枪子,我是留给自己的,现在,只好留给小凤。

徐海目瞪口呆。他已经想到了死,但话从于江嘴里说出来,他还是感到意外。于江不去看徐海,他只是自言自语,说统共只有那点儿杂粮粉,我们如果留给小凤,她就能多活些日子,或许就能找到大部队。于江说到这里,突然就是号啕痛哭,撕心裂肺。

徐海听得惨然骇然,问,副师长,你这是,哭的什么?于江泪流满面地说,我这辈子,他妈的,白活啊!徐海愣愣,又问,怎么说,白活呢?于江哽咽着说,啥话都别问了,今儿个黑上,你就让凤子……挨着我睡。

徐海头皮一穸,立即愤慨地说,副师长,你想啥呢?于江垂下眼睑,两眼眯着对徐海说,告诉我,你跟凤子有没有关系?徐海说,副师长,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于江说,老徐,你知道我是山林队出身。过去起绺子那阵儿,我给崽子们定规矩,第一条就是不准压花轿(土匪黑话,祸害妇女)。归期末了,我熬到今儿个,连根女人毛都没摸过……好了,别的都是瞎话,你就痛快告诉我,你到底睡没睡过小凤?

徐海脸上呼啦啦烧起团大火。他顶撞于江说,我徐海是抗联,不是胡子。于江听徐海这样回答,“啪”地掴自己个耳光,激动地说,你说这话,我认。其实呢……我也没别的要求,就是想亲亲她,闻闻女人的味儿,活了二十多年,也不算白托生男人一场。于江说过,变侧身为仰面,长叹一声。

徐海眼圈顿时涌满了泪水。你于江活了二十三岁,没碰过女人,我徐海长你三岁,又何曾碰过女人呢?徐海这么想时,便懊悔自己刚才的话说得太歹毒,竟揭了于江胡子出身的老底,便又决定向于江道个歉。

就在这时,板门“吱呀——”声响,打从门外走进来了刘凤,两手提着水桶,摇摆着肩膀。徐海的心就是咯噔一跳。糟糕,咋就这么巧,我们的谈话,她大概是听到了。徐海这么想时,觑眼就去看刘凤。果不其然,刘凤眼圈蒙着冰霜,像是刚刚哭过。徐海后悔不迭。他便没话找话,问刘凤说,你,咋才回来?刘凤将水桶搁到地上,说,那冰窟窿好大啊,差点儿把我掉进去。说过这话,她就走到锅台前,用木勺搅动锅里的粉粥,边搅动边说,啧啧,这马骨头粥真香啊!

吃过晚饭,刘凤将三根桦木段塞进暖灶,防止睡到半夜炕凉。然后,她立起身,眼睛罩着火炕,脸上红霞灿烂,说,总算又有火炕睡了,今儿黑上,我睡炕头。炕头躺的是于江。刘凤说睡炕头,就是想挨着于江。

徐海正暗自琢磨,该怎样劝阻刘凤,于江已先开口,声音像石头似的说,睡什么炕头?炕梢有的是地界儿,你上炕头凑哪份热闹?刘凤眼圈噙泪,并不吭声,只是用两手攀住炕沿,抬起右膝,想上炕头。于江就气急败坏地说,不是不让你睡炕头吗,你没听见啊?刘凤甩甩脑袋,痛快淋漓地说,你不是想……挨近我吗?我……没等她说完,于江就怒吼道,你个黄花闺女,说这话咋不嫌石可碜啊,以后还想不想找婆家啦。于江话落手起,就将刘凤推到了地上。

刘凤愣愣地看着于江。忽然,眨眼工夫,她俯下身躯,焱地搂过于江的脸就亲吻起来,肆无忌惮,没鼻子没脸,没嘴唇没眼,胸脯起起伏伏,像大海上的波浪。于江就左躲右闪,哭丧着声音喊,你……這是干啥……你这是要我命啊!

第二天早上,刘凤睁开眼睛时,窝棚里已是明光一片。她懒散地避过光线,眼睛下意识地瞥向左侧,左侧炕上没有徐海。她怔怔,欠起半身,再去看炕头的于江。结果于江也没在炕头。一种不祥之感袭进刘凤的脑海。她当即下地,手忙脚乱地穿棉鞋,撒腿就朝窝棚外跑。

外边阳光明媚,积雪泛着银色的光芒,像根根银针,乱刺着刘风的眼睛。刘凤抬手搭个凉棚,就朝冰窟窿那边望去。冰窟窿腾着缕缕热气,但窟窿边没有徐海和于江,只有张爬犁,孤零零地卧在那里。不好,他们是投了河。刘凤惨叫一声,摇摆双臂,就朝窟窿边跑去,里倒外斜,跟头把式,人跑到冰窟窿前时,已经成了雪人。

在冰窟窿前,刘凤两手撑着冰雪,急切地将脑袋探进去,眼睛像条钻枪,突突突穿透了那层薄冰。冰下流水清澈无物,可以看清细碎的河沙,甚至沙上游动的小鱼。刘凤瞪视到头晕眼花,只好站起身,又将目光搜向爬犁。爬犁上铺着件羊皮大氅,大氅上放着件黑色棉衣。除却棉衣和大氅,爬犁上还放着把斧头。显然,他们用这把斧头凿开河冰,又把它留给了刘凤。

刘凤神思恍惚,她拉起爬犁,朝窝棚那边慢慢走去。在窝棚门前,她甩下爬犁,然后走进去,点起灶火,煮粥做饭。吃过饭后,刘凤将需要的物品,统统装进棚里的一只皮口袋,只把那支花牌手枪,揣进内衣左侧口袋;再把那块怀表,揣进右侧口袋。手枪和怀表都放在锅台上,刘凤想不看都绕不过去。

刘凤独自跋涉在深山老林里。

每天早上临行前,刘凤都要先找到那棵刻有箭头的松树,然后再跟着箭头走。开始的时候,她每天能走三十多里路,但越往前走,她走的里数越少,从三十来里,到二十来里,再到十多里。每天两顿的树皮粉末粥,不能补足她消耗的体能。她的体能每况愈下,她肩上的爬犁不断地变重。这迫使她仿效徐海,开始扔些用品,以减轻行走的负重。

刘凤最先想到的是板斧。只是,临到抛弃板斧时,她又改变了主意。切割树皮,匕首可以代替板斧,假如遇到大动物,保命护身,显然板斧要比匕首管用。刘凤这么想过,便解开皮口袋绑绳,再抓住口袋底部,将口袋里的东西抖搂到了地上。滚得最远的是铝制饭盒。饭盒是缴获的战利品,形如动物的肾脏,战士们都叫它猪腰子。刘凤眼睛盯着那个猪腰子,决定扔掉钢盔。铝制饭盒轻便,既可以做饭盒,又可以做炊具,完全可以代替钢盔的作用。

刘凤扔掉钢盔后,真的感到了轻松。这让她多走了三个箭头的距离。休息过后,刘凤再次挑选可以遗弃的物品。她决定把绑扎爬犁的木棍,从四根减少到两根。做过决定,她便跪着双膝,去解左侧那根木棍。木棍已跟绑腿冻成一体。她呼哧带喘,白费半天力气,也没有解下绑腿。无可奈何,她又用双膝当脚,“嚓嚓、嚓嚓”,挪动到爬犁右侧,再去解右边的那根木棍。右边的绑腿冻得更是厉害,俨然铁板一块。已无其他选择。刘凤握住板斧,站起身,咬牙切齿,砍断了绑腿。呼哧呼哧喘过后,她返身回到左侧,再次抡动斧头,砍断了左侧的木棍,然后重新捆绑好爬犁走路。两条腿的爬犁,显然比四条腿的轻松。刘凤又多走了两个箭头的距离。

第二天早上,刘凤拖着爬犁,勉强走过三里路,就感到呼吸急促,脸颊潮热,两腿瘫软,再也没有抬脚的力量。她以为休息片刻,会缓解症状。结果休息过后,她再拖拉爬犁时,爬犁只是“嘎吱、嘎吱”响,并不肯挪动位置,像是注射了麻药。刘凤明白,最后的时刻到了。她毫不犹豫地抽出板斧,随手就丢到了地上。

这天,两个箭头的间距特别远。刘凤走走停停,怎么也没有找到第二个箭头。刘凤怀疑自己是迷了路,但再琢磨树林,发现非但林木稀疏,而且天光也变得明亮。这让她想到,她已穿过了森林。她这么想时,便将自己摔倒在雪地上,两手胡乱地扬动积雪,“沙沙、沙沙”地响,仰面朝天,“啊啊、啊啊”地狂吼,声音干涩沙哑,七扭八叉,鬼哭狼嚎,连她自己听了,都毛骨悚然。

再次爬起来上路,刘凤感到周身力量倍增。只是,仅仅走过五十米,她非但两腿发飘,而且眼睛也跟她闹起了罢工,再也挑不起眼皮。她想坐下来休息,突然又不寒而栗。她清楚地意识到,此时如果闭上眼睛休息,必就再也不会睁开。她这么想时,便两手握拳,“嘭嘭、嘭嘭”地敲打脑袋,拼命地睁开眼睛,再甩掉爬犁,只背着粮食口袋,踉跄前行。如此再摇晃过百米后,她脸上虚汗淋漓,眼里物象模糊,恍恍惚惚中,每棵大树都是魔鬼,个个面目狰狞,张开大嘴,都想要吞噬她。

刘凤绝望至极。她从内衣口袋里掏出大烟膏,奋力咬掉块烟渣,然后吞进喉咙。烟渣怕被胃肠消融,它坚持逗留在咽喉,不肯下滑。刘凤只好坐上雪地,捧起一团雪,塞进喉咙,强行将烟膏顺到胃里。转眼之时,刘凤的身体燥热起来,咝咝啦啦,朝外蹿着点点火星,身上的力量,也陡然增长起来。刘凤红光焕发,轻松地站起身,又继续前行,脚步飘飘悠悠,像是腾云驾雾,眼中的树木变得慈眉善目,纷纷向她笑着,一个个像寿星老人。

眼里的树木,越来越稀;脚下的积雪,越走越厚。刘凤走走歇歇,歇歇走走,不知走过多长距离,她再次浑身虚脱,额头嗖嗖冒汗,两眼云山雾罩,两腿虚虚飘飘。刘凤自觉情形不妙,便再次咬下块大烟膏。很快,她的周身爆发出奇异的力量,脸上热热辣辣,眼里明明亮亮。临行前,她扔掉了猪腰子饭盒。她决定做最后一次搏斗,或者发生奇迹,或者是死亡。

在此之后,刘凤再也没有看到箭头松。这让她想到的是迷路,躺在雪地上,竟然“咯咯、咯咯”笑起来。既然是难逃一死,迷路跟不迷路,结局都是一样的。刘凤这么想时,探手进怀,摸出了手枪。只是临开枪的刹那,她又突发奇想,思考着冻毙和自杀,哪种死亡更痛快些。选来选去,她还是选中了冻毙。冻毙的人脸是笑的。她不想让自己死相太难看。她毕竟是个姑娘,天性爱美。

刘凤再次前行时,吞掉了最后一块烟膏。她一边爬行,一边寻找食物,野菜、野果、落叶,甚至是黑土。只要是果腹之物,她都想吃。她不想死,她还年轻,而且,身上又担负着使命。

很快,一只蓝大胆就应和她的思想,闪进了她的眼帘,站在一棵倒树根部,动也不动,像只活标本。刘凤的四肢,顿时激烈起来。她朝那只蓝大胆冲刺,爬行几步,歇歇气,瞅瞅那只蓝大胆;再爬行几步,再歇歇气,再瞅瞅蓝大胆。那只蓝大胆似乎为她而来,眼睛瞪着她,并不起飞,也不跳动。终于,刘凤移到了蓝大胆身边,伸出手闷子,捂住了蓝大胆,两眼熠熠,射出饕餮般的光焰,本来微弱的心脏,又怦怦乱跳起来。

平息一会儿心跳,刘凤分开棉手闷子,将那只蓝大胆托到嘴唇前,准备吞食。骤然间,她发现蓝大胆正看着自己,两只眼睛滴溜溜圆。我的天啊,这小家伙还活着哎?刘凤怜悯心陡然而生。她想,我吃掉這只小鸟,未必能活命,但我放掉这只小鸟,它肯定会活命。刘凤这么想,木木地笑笑,就朝蓝大胆身上吹热气,深一口,浅一口;粗一口,细一口。再过一会儿,蓝大胆眨巴眨巴眼睛,抖动抖动羽毛,“喳”地长叫一声,振翅飞上了天空。只是,它没飞多高,也没飞多远,仅仅飞过十几米的距离,又落到了一棵大树的根部,回头看着刘凤。

刘凤悔意顿生。她霎时想到,自己的生命,要比那只鸟的重要,而且,她除了想活命,还承担着使命。她这么想,又朝蓝大胆爬去,试图把它再捉回来,吞掉。这时,奇迹发生了。刘凤发现那棵大树根部,还洞开着一个窟窿,窟窿里还燃烧着篝火,火光熠熠,分外鲜明。

刘凤喜出望外,半信半疑,恍然如梦。刘凤睁大眼睛,眨也不敢眨动,再朝树洞探望时,不但确认了那堆篝火,而且还确认出几个人在围着篝火烤火,内中最显眼的,竟然有于江和徐海。

刘凤激张力骤然爆发。她呼啦一声站起,撕心裂肺地呼喊,快来人啊,我是小凤子啊!她的喊声如雷声滚动,回荡在树林里,震得枯枝“咔嚓、咔嚓”落,雪花纷纷扬扬飞。但树洞里的人并不出来。他们好像是聋子,谁都听不到刘凤的呼喊;好像是盲人,谁都看不到刘凤的到来;或者丧失了记忆,谁都忘记了这个女战士。刘凤此时万分着急,她从怀里掏出手枪,哆嗦着双手,就朝天放上一枪。

枪声震倒了刘凤,刘凤就借势朝前爬行。每爬行几步,都要扬头张望,期盼于江和徐海他们出来救她。但再想喊,她却没有力量。她的周身已是透彻的凉,比冰雪还要凉,连上下嘴唇都粘成一片。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也许是七八分钟,也许是两三个小时,刘凤总算爬进了树洞。奇怪的是,洞里的篝火仍在燃烧,烤火的人却不知去向。刘凤喜极而泣。她猜想,是那些男人看到她来了,都惊慌地躲了出去,把树洞让给她烤火。刘凤这么想时,美美地笑笑,随即开始脱衣服。她解开外衣大扣,晃晃两臂,将皮衣甩到地上。皮衣带起的风,卷起片片火花,聒噪着扑上了她的脸。她的脸上炽热如火,烧得她不停地呻吟。她就在呻吟声中,迅速脱光自己,一丝不挂,再张开双臂,拥抱住那团大火。

这时,刘凤就听到,洞外有人朝洞里跑来。刘凤正猜疑,已有三个人跑进洞里,为首的竟然是师长。刘凤喜极而泣,她甚至忘记自己已是裸体,就傲然地站在那里,像尊大理石塑像。

师长也没有回避,他三下两下脱掉棉大衣,用力裹住刘凤,再抱进自己怀里,贴着她的耳朵说,刘凤,醒醒,刘凤,你醒醒,能听出来我是谁吗?刘凤神思恍惚,耳朵却十分灵光,她梦呓般的说,师长,你们咋……来啦?师长说,我们是回来接于副师长他们的。

刘凤呜呜地说,不用接,于副师长……他们都不用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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