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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简史

2021-06-28刘永军

飞天 2021年6期
关键词:堡子肚皮院子

刘永军

1

村庄被推平,整成了一块一块的田地,种上了油菜籽。到秋后,山坡上就会有大片的油菜花在寂寞中荡漾,和黄昏一起将金黄举向天边。

而所有关于村庄的痕迹将荡然无存。亲人离散,田地荒芜,牛羊消失于辽阔的秋风,炊烟只能在记忆中升起……

这个我年少时想方设法要离开的村庄,自己不声不响地消失了。这个过程简单而干脆,远没有我之前想象的那样纠结。现在才知道,乡情是人心里派生出来的,那些房子、土墙、菜园、巷道……自己并没有对人的依恋。之前它们是石头,垒在一起就是家;推翻了,它们依旧是石头。

但是很奇怪,人对这些曾经是家的石头依旧有太多的不舍。似乎这些石头与他处的石头有质的区别:大小、形状、颜色……都不一般。我甚至怀疑,就算这些石头跑远了,在几百里外的地方与我不期而遇,我依然能够一眼就认出它们来。

就像那些迁居到各地的乡亲们,即使容颜已改,往事模糊,但仅凭一句熟悉的乡音,我立马就能知道我们曾经是乡亲——喝过同一眼泉里流出来的泉水,吃过同一片地上长出来的麦子。

住过相同的土坯房,经受过同样干涩的西北风日复一日地吹打。

我们一定会显露出不一样的欣喜,问起彼此的现状,也或者谈到彼此都熟悉不过的那些山山屲屲。

是的,那些山属于我们,就像我们的孩子一样,它们都有自己的乳名:熊子沟、鱼儿台、蛤喇湾、张家阴屲……只是如今,这些乳名再也无人叫起。说到最后,也许我们会避开对方的目光,同时望向远方,眼神中只剩下无奈和落寞。就像走失的孩子一样,时间久了,也许这些山自己都会忘了自己叫啥了吧?

2

村庄的标志性景观是大涝坝。

沿着公路上了台子坡,大涝坝赫然横呈在公路边,百多户人家星罗棋布地分散在大涝坝周围。夏天,涝坝里积满了雨水,用来饮牲口。一坝水,澄清了,在风中微微荡漾,颇有些湖的意思。一到傍晚,牛羊归来,涝坝沿上人喊羊咩,热闹非凡。那才是一个村庄该有的样子。

我们家在涝坝以西。出了门,先上涝坝沿,再穿过公路,七折八弯,才能到村南头的小学校。一天从涝坝沿上经过几次,每次经过,我们都会拿小而薄的石片在水面上打水漂。打得好的,石子能一气漂过大涝坝。我属于刚会打的那种,石子在水面上蹦几下,蹿起三五个水花来,便沉底了。

更快乐的是,我们可以在大涝坝里游泳。当然,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游泳这个词,我们叫“凫水”。脱得赤条条的,“扑通”一声跳进半米多深的涝坝水里,肚皮直接贴在沉积在涝坝底的细泥上,说是游,其实就是滑。从这头滑到那头,站起来,肚皮就成了泥肚皮。也有勇敢的,学电影里的少年英雄,捏住鼻子,抿住嘴,把脑袋埋进泥浆般的涝坝水里,憋一两分钟再抬起头来,赢得一片敬佩的目光。

现在,那些泥肚皮的小伙伴们呢?他们被西装或夹克遮住的肚皮上,有没有残留着细泥抹上去的那种非常光滑的感觉?

我清楚地记得,有一次某某某的肚皮被埋伏在细泥里的玻璃渣子划了一道长长的血印,我们都吓傻了,以为他被开膛破肚了。现在,某某某的肚皮上,一定还留着一道浅浅的印痕吧?

八哥说,有一次,我大概四五岁,差点掉进涝坝淹死,是他勇敢地救了我。到家门口时,家里大人上地了,门上了锁,他把我身上被水浸透的棉衣剥下来隔墙扔进院子里,然后把我放在大门边晾干了。

谁知道呢!

现在,救我的人已经作古,而我还在这个日渐繁华的人世间奔波,替我,也替他活着。

3

村里唯一没有被推过的是大涝坝。因为它本身就很平整。

奇怪,近些年,大涝坝不积水了,涝坝底长了许多野草,在风中和明晃晃的阳光博弈。涝坝沿上的石子们闲下来了,安静地、寂寞地蹴在那儿,等待一代人更寂寞的童年返回。

我从涝坝沿上走过的时候,它们在脚下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叹息,也像轻声的呼唤。我听见了,却没有应答。

是我抛弃了它们,我无话可说啊!

那些被光脚或者黄球鞋赶到旁边的石子又悄悄回到了路中间,弯曲的小路不再发白。

还有几个单位也没有被推,据说也是迟早的事。我又看到了与我家隔着一条小沟,出门就能看见的收购站:摇摇欲坠的大门,歪歪扭扭的院墙。从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起,它就是这个样子,现在还是这个样子。

收购站是我不喜欢的地方之一。小时候,经常听到收购站院子里传来正在被宰杀的猪撕心裂肺的叫声。再加上它在村庄边上,紧靠着高大斑驳的堡子,再后面就是荒野和矮山。杀猪声和堡子上大大小小的黑窟窿营造出一种粗犷而恐怖的气氛。但是我们要去地里,必须从收购站和堡子后面路过,每次路过我都会离得远远的,感觉收购站的院墙很长,堡子很高,不容易超过去。

小时候爱做噩梦,大多数噩梦都跟收购站和堡子有关。但是现在,它们那么亲切。我甚至想凑过去,摸一摸这斑驳的土墙。这些站起来的土们,这些支撑着土墙的石头们,这些依附在土墙边的芨芨草,这条我走过无数遍的黄土路……

就像我还留在故乡的唯一的亲人。

乡政府还在,改成了草原管理站,据说不会被推。这让我多少有点儿欣慰。至少还能有一些熟悉的事物提醒我:这儿曾经是我的故乡。

4

远远的,听到乡政府院子里有人大声说话。是那种平直的、低沉的,类似吆喝般的乡音。

我听出来了,是下巷子的三娃的声音。

三娃和我是一起光屁股长大的,我们一起掏鸟窝,捉蛤蟆,跳房子,打锅锅。他家在下巷子,而我家门前是“请示台”。上学的时候,他得路过我们家大门,每天早上,他都會站在我们家门口长一声短一声地喊:“×××哎——学里走!”

现在,三娃是草原站的管护员。我真有点羡慕他,至少,他还能每天喝到故乡那一股清冽冽的泉水。

这股水,来得不容易。

我们村叫台子,本来就在一块凸起的台地上,所以没有泉水。幸好邻村就叫泉沟,我们可以从泉沟驮水吃。我家院子西北角的“旮旯屋”是放杂物的库房,我还记得墙上挂着一对木头水桶——两只桶,一头驴,事关吃喝用水,是一个家庭很重要的财产。人们从下泉沟到台子的山坡上开出来一条长长的路,叫井坡路。

这路,还在。它似乎在提醒人们,记住那些赶着驮水的毛驴一天一个来回的岁月。

后来,大约七十年代中期,人们从离村庄五六里路的山脚下找到了水。水很深,人们想了个办法,隔几百米挖一口深井,再在两口井之间挖一条暗道,一段一段地把水引下来,类似新疆的“坎儿井”。

这项浩大的工程,是人们一铁锨一铁锨,一镢头一镢头挖出来的。

我见过一个老村干部保存的挖水记录本:集体投资4135元(每队1035元),人工106000个,架子车180辆,国家投资水泥41.5吨、八磅锤12个、十二磅锤4个……附录:积极分子名单,李涛、林秀花、龙应源、刘永生……

这一串名字,有的熟悉,有的听过。现在,全都被埋在了他们生活过劳动过的沟沟岔岔里。

有了水,原来在泉沟的公社、卫生院、大商店、信用社……都搬到了台子上。

现在,我们在蓄水的井台边做烧烤。清冽冽的水,用多少有多少。我奇怪地问七哥,这池子里的水,没人吃,咋不溢?七哥说,池子裂口子了,水都回地下去了。

回去了。像一个远道而来的亲人,帮衬着一村的人走过了磕磕绊绊的几十年,现在,人们不再被世世代代贫穷折磨,人们到别处去找寻更好的生活了。于是,水便回去了。

这一股水,来得艰难,但去得坦荡。

5

我寻到老院子的大致位置,站下来,往四周看。以前那么远的地方,突然被拉近了。比如北山梁上的大庙——当然也已经被推平,现在看起来,那些废墟那么近,几步路就可以走过去。

我又在脑海里沿着记忆中的路走了一遍。出了我家大门,拐下去,要路过亮娃家的磨坊,然后是杨家的大院子,然后从三娃家的院子边经过,再穿过打麦场,下了灰坡坡,还要上一个小山坡,才能到大庙那儿。

远的近了,近的却远了。以前院子里的那棵杏树,就在窗外,伸手就能摘到杏子。但是,它现在孤零零地站在那儿,感觉离我很远。远到了另一个世界。

远和近,哪一个才是真相?

抬头看天。天空从庙洼梁上升起来,一直往南山上面扯过去……

这蓝,是我所熟悉的蓝。

有多少人会站在这片曾经是村庄的油菜花地里,徘徊,踟蹰,久久不肯离去?在他们脑海里,一定是这样一幅情景:房子复原,炊烟升起,乡亲返回……所以那个坐在一段残垣上的、满头华发的人,才会坐了那么久,从午后,一直坐到了黄昏,像一抔离开又返回的土。渐拉渐长的影子,像那段渐行渐远的光阴。

回去的时候,我把车开得很快,风呼呼地往后吹。它们前赴后继地赶往我刚刚离开的那个地方。身后,大片的荒草正在蓬蓬勃勃地长起来,淹没了留在身后的那条窄窄的土路。

其实,人一直走在离开的路上。

离开吧!把山还给山,把水还给水,把故去的亲人还给他们俯仰一生的山山水水。

6

搬迁后的新村离老家有百里之遥,但离我上班的小镇很近,十分钟的车程。一有时间,我就找借口过去转转。

白壁红顶的房子火柴盒般整整齐齐地摆在那儿,每家每户的房子格局、院落布置,甚至大门和大门上的门牌位置都一模一样。一点儿也没有村庄的样子。

去了几次,几次都找不到七哥家的位置。七哥说,你记住我们家的房号吧,352。我记住了,但我想不出,这冷冰冰的三个阿拉伯数字,究竟有什么意义?

每每望着宽阔平坦的巷道,我都会升起一种淡淡的惆怅。但是偶尔遇到的熟悉的面孔和乡音又一再提醒我:这里就是村庄。

是那个消失了的村庄新生的儿女。

再过一段时间,几年、几十年……那些现在看起来簇新的墙角、屋檐、树梢上,新的乡愁就会丝丝缕缕地生长起來,像秋风一样,弥漫在这陌生的原野之上。

但是,那已经是另一代人的乡愁了。

责任编辑 阎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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