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冬
2021-06-28韩妞
韩妞,1997年生,甘肃会宁人。有文字见于《兰州日报》《读者·原创版》《诗词报》等报刊。
秋末,班里转来了新同学。一个瘦筋筋的女孩,她站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时,我和同桌正死死盯着她粉色的冲锋衣和蓝色牛仔裤。
她叫周月,坐到了第一排,在我斜前方。班主任把原先坐那里的成维发配到最后一排,那里空着两个位置,后面放着我们搞卫生的笤帚、扫把、垃圾桶……平日里散发出一种让人厌恶的气味。
对于班主任的做法,我们并不意外,成维是班里有名的“泼皮”,平日没少惹是生非,学习成绩又一塌糊涂。班主任宣布这个决定后,我抿着嘴偷笑。这家伙,活该。陈维慢悠悠站起身,背对着班主任,竟冲我们扮了个鬼脸,用一只手撕扯着嘴巴,几乎快扯到耳根边。有几个同学忍不住笑出了声。班主任愣了几秒后,狠狠地朝成维踢了一脚。成维瘦小的身子晃动了一下,又端端地立住了。他甩了一下不长的头发,拧了拧脖子,又昂着头。瞧他那盛气凌人的样子,跟一只伸直了脖颈的大公鸡没什么两样。
班主任站在讲台上,看着新同学,脸上笑盈盈的。成维慢腾腾往教室后面走去的时候,他对着大家大声说,新来的同学坐在最后面看不清黑板,大家都要关心新同学,对不对?
我皱了一下鼻头。
周月在大家稀稀落落的掌声中落座的时候,我从侧面看到李璐璐半张着的嘴巴和垂下来的口水。
李璐璐是我的同桌,人长得矮,又胖,跑起来像雪球滚动一般。她皮肤出奇的白,胖乎乎的手像馒头一样滚圆,我总是喜欢拿铅笔头戳她的手,直到她痛得咧咧嘴我才罷休。我俩既是同桌,又是很好的朋友。说起我们能够成为好朋友的缘由,除了班主任随机分配座位赋予的缘分外,更重要的是我们身上都有着明显的缺点,这些缺点时常给我们带来被人嘲笑的苦恼。她胖,我大舌头。此外,我俩穿的衣服都一样灰旧。在班级里,我们除了对方,再也没有朋友,就像是一棵苹果树上结的两颗杏,异类又弱势。正因如此,我们非常珍重和依赖对方。有同学喊她“短胖子”或者模仿我的发音的时候,我们就一起朝那些同学吐口水,扔石头,把他们的作业撕得稀巴烂,在他们的课本里糊满浆糊,或者在他们书包里面塞石子装沙土。我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格外起劲,疯子一般。不单是因为我心里深知,只有这样才能消杀他们的气焰,更是因为我二爸,我爸的亲弟弟,是我们小学的校长。
周月很快就获得了几个任课老师的青睐,那些老师上课时总爱叫周月回答问题,尽管那些问题我也会,但我从未得到过回答的机会。班里的男孩子几乎每天围绕着她转,简直是她的跟屁虫。他们围在她座位旁边的时候,也围在了我和李璐璐的旁边,那些笨得跟猪一样的男孩请教周月一些简单的英文字母。那些男孩子鼻腔里的鼻涕比我的还要多,他们呼吸的时候伴随着噗呲噗呲的声音。
真恶心。
我猜周月一定会忍受不了他们,她会把他们那些卷成羊毛的本子和书砸到地上。她看起来那么美,那么干净,把她放在我们灰扑扑脏兮兮的脸蛋当中是格格不入的。虽然我不怎么喜欢她,但我不得不承认,周月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比语文课本里的插图人物好看多了。
她很耐心地回答那一群挂着鼻涕的男孩子弱智般的问题。他们看着她纯洁的眼神,眼睛里对她都是崇拜,这让我有些看不下去了。
六什么六?我也会。
我大声嘟囔。我把“牛”说成“六”。平日里我尽量少说话,说多了显得我更加吐字不清。
一个男生大声喊,哟!成滚滚真六。只有你这么六的人才割萝卜,我们——都不配。
他虽然没有正眼看我,但是这话具有明显的针对性和挑战意味,那些叽叽喳喳围着周月问问题的男孩子瞬间安静了下来。
这要是在往常,我早就爆发了,没准已经和那个男孩子打起来了。
我很平静地坐在我的位置上。他说我“割萝卜”并非空穴来风。我低下头,想起刚过去不久的一天,那事后的恐怖感还没有从我的心头散去。我想起了我们的班主任,立马感到有一股冷飕飕的风狠狠地往脊梁骨里钻。
班主任是个额头冒着痘痘的年轻小伙,接手我们班时间不长。他让我们印象深刻,因为他脚上有一双漆黑锃亮的皮鞋。这皮鞋曾经在我们当中引起过热烈讨论,有同学说他在这双皮鞋上照见过自己的影子;还有同学说这皮鞋的原料,是内蒙古草原上狼的皮毛,价格够一户庄稼人吃一年。说到这里的时候这同学提高了嗓门,说他爸也有一双一模一样的鞋子。我们都嘁他吹牛皮也不分场合。有好几天我一直在观察那双鞋子,目光一直跟着班主任的皮鞋走。真亮啊!我很纳闷,为什么走在同样的路上,我们的鞋子上都沾了一层软绵绵的黄土,班主任的皮鞋,咋就那么亮?没几天,我对他的注意力从脚上转移到了头顶。他顶着一个我们从没有见过的发型出现在讲台上。只有头顶留着一撮头发,其他部分全都剃得光亮。这在我们村小学独树一帜。他因此收获了一个不甚好听的绰号——一撮毛。我们暗地里都偷偷这么叫。
班主任给我们教语文,那天上课铃响后,他迈着轻快的步子跨进教室。天气已经开始冷了,班主任身上还穿着单衣,让我们看了不禁瑟瑟发抖。我想他一定不像我们,买不起一件厚棉袄。我二爸说,这是年轻人的风度。我不懂。当看到他鼻尖冻得像红头大蒜一般,仍然腰板挺直时,我不由得连连惊叹,对他心生无限敬佩。有时候他也会流鼻涕,他让我们自己看书的时候,总是低下头用卫生纸擤鼻涕。
他站在讲台上,双手插进裤兜,看起来春光满面。
同学们,下周,学校要听课。这节课我们先演练一下。
同学们都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有什么值得兴奋的。
事关老师我的前程,你们可要好好表现啊。
他越说越激动,整个五官都绽放开来。阳光下浮起的尘埃中,几滴唾沫星子闪闪发光。
他让我们都积极活跃一点,他提出问题后,我们得争着抢着回答。
作为课堂开始的引子,他先抛出一个问题。是关于我们平常最喜欢做什么事情。为了配合他演练活跃的气氛,我们都把手举得高高的。没想到他竟然把两根指头指向我,示意叫我来回答,这对我而言实属稀奇。
我一下从板凳上跳起,来不及整理思路就脱口而出:我喜饭(欢)割萝卜。
全班同学哄堂大笑。这笑声让我惊慌失措,一下涨红了脸,双手紧紧贴着裤缝。
你他娘的胡说八道什么,拆老子台是不是?给我上到前面来。
我还在恍惚着,迷茫着。我的同桌李璐璐在我大腿上拍了一下。老师喊你上去。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竟然一下子就站到了讲台下面,上面站着我身材魁梧的语文老师。我想,在他跟前我就像那些堆放在教室后面的某一根细小的木柴一样,他两只手轻轻一掰就能把我折断。
你记住,萝卜是用来拔的,而不是割。就像这样。
说话间,他用两只大手托住我的腮帮子往上提,我两脚完全脱离了地面,悬在半空中。不知过了多久,我被放到了地上,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又用同样的方式把我拎了起来,教室里鸦雀无声。
他把我摔到了地上。
我缓缓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一撮毛。我以为只有我能听见,事实推翻了我的假想。他狠狠扇了我一个耳光,我脸上火辣辣地疼。那时,我的鼻涕已穿过鼻腔,快要流到上嘴唇,我狠狠地吸了一下鼻子,一股冷空气顺势钻进鼻腔,火速飞到了我的肺里,我感到胸前一阵阵紧缩。
忽然,他用力刮了一下我的鼻子,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鼻涕噗地一聲掉下来,落在语文老师乌黑发亮的皮鞋上。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
亏你先人的,我看你就是故意的。你叫什么名字?
我把声音压低,成冬冬。
啥?成滚滚。你爹也太会起名字啦。
同学们再次哄堂大笑。
我在这笑声当中,一字一顿,反反复复喊着,我真叫成冬冬啊。
他一只大手重重挥了过来,我一个趔趄,差点倒在地上。那会儿我两个眼睛里忽然闪现出无数的星星,感到自己正在被巨大的黑洞吞噬着。
恍惚间,我发觉他正捏着我的手腕,拉着我擦落在他鞋上的鼻涕。我看到袖口亮晃晃闪着一片,恶心极了。
你收拾东西滚蛋吧。
说着,他走到我的座位上,一把从抽屉扯出我的书包,书桌也被带倒了,撞在坑洼不平的泥地上,发出巨大的骇人的声响。他抖落了我的书包,塑料袋、废纸、课本、不能用的铅笔芯滚落了一地。
我和班主任的仇恨就这样结下了,打那以后他很少正眼瞧我,他上课的时候,目光像跨越障碍一样从我身边越过,落到我同桌的脸上,那个胖乎乎白兮兮的圆脸,继而又落到前排周月漂亮的脸上。
我也讨厌班主任。后来我从某个老师那里听说一个定律:你讨厌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也会讨厌你。我想,在我和班主任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无法跨越的鸿沟,我俩之间的空气,冰冷、凛冽、干燥,任何的火花会引燃山火。
我并没有像他所期望的那样卷着破书包滚蛋,因为我二爸,我爸的亲弟弟是小学校长。那个阴暗的下午,我抱着书包站在教室门口,因为寒冷、难过和恐惧,我缩成一团,瑟瑟发抖,不停跺脚哈气。我们校长走过来,他问缘由,那时我的嘴已被冻僵了,嘟嘟囔囔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但他很快就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微微笑着,一只手摸了摸我盖上了白霜的头发。
快进教室去吧,外面太冷。他又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脑勺,像要把霜花拍落。
我像领到圣旨一样飞快地冲进教室,好半天,我冻僵的双脚才恢复知觉。
不久,班主任在课堂上罢免了我们的语文课代表李璐璐,也就是我的同桌。我搞不懂这是为什么,直到他又提名让周月来做语文课代表时,我才隐隐约约明白其中的缘由。
班主任宣布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看到我同桌的脸变得惨白惨白,很快又变得通红。私下里她曾经告诉过我,班主任曾经让她给他扫地,擦办公室的桌子,洗他的旧袜子。他批阅作业的时候她得给她翻开。
太好了,不用受累了。
李璐璐说这话的时候看起来很平静,但我知道其实她的心里委屈极了。她每次说谎的时候都是这样,蹦着脸,一本正经,我很生气。我们是很好的朋友,她为什么不能把最真实的一面展露在我面前呢?但我更生气的是这个叫周月的女孩子,她来了以后抢走多少风光。现在,又要抢走我最好的朋友的职务。
我对周月更加怀恨在心,她看起来那么完美。
没过几天,我又更加深刻地感受到了来自周月的威胁。
一个中午,我早早吃完饭回到教室,看到周月转过身正对着李璐璐,正眉飞色舞地讲着什么。
她俩脸上都挂着笑容,一看到我,周月很知趣地转过身子,李璐璐也收起了笑。
我装作没看见,回到座位上,翻开作业本。
李璐璐用胳膊肘推了一下我,我绷着脸看她的时候,她脸上呈现出了害羞的笑。
时间一天天过去。我发现我的同桌,我最好的朋友,她好像和周月成了朋友。我亲眼看到周月递给我同桌一个紫色的东西,我的同桌不动声色地迅速把它放到了自己嘴里。
直到我的同桌对我态度越来越冷淡,和我说的话一天比一天少时,我幡然醒悟。急忙用麦芽糖来缓和我们的关系,李璐璐笑着推开了我的胳膊:我现在不喜欢吃甜的东西。
后来李璐璐索性就不和我说话了,她看我的时候,总是用她圆鼓鼓的眼睛白我一眼。现在她和周月两个人如胶似漆,进进出出都手拉着手。
妈的。
我觉得周月这个从城里来的女孩子身上有一股魔力。她一定是妖怪变的,她要先一步步地把我身边的人都攻破,然后再来对付我。
想到自己识破了周月的诡计,我的心情忽然变得轻松了起来。
有一段时间,班里好多同学得了大脖子病,两个脸蛋都贴上了白色的药膏布,遮住了脸上微微绽放的高原红。我也被传染了,我认准那就是平常喊李璐璐“短胖子”的成维传染给我的。
那是一个早上,我很早就到了教室。比我早先到教室的还有三个同学,我们商量一起玩捉迷藏,这其中就有成维,我和他分到了一组。规则是这样的,我和成维先藏到教室,另外两个进教室来找我们。我俩把教室里的桌椅推来推去,弄得哐当作响,最后藏到叠加的桌椅下面。教室外的两個同学还在倒计时——没到他们进来的时间。那时候,成维的两个脸蛋上已经有白色的药膏子了,我俩面对面蹲着,这是我第一次和一个男孩子这么近距离接触,我们都沉默不说话。我看到他仔细地盯着我的脸看。
你没洗脸。成维说。
我洗了。我很不耐烦地朝他大喊,我最烦别人说我没洗脸。
你没洗,你脸上很脏。他信誓旦旦,口气不容置疑。
我真的很生气,大声地告诉他我洗了脸,还洗了手,用香皂洗的。我把拳头握紧伸到他的鼻子前。
不信你闻。
什么也闻不到,你没洗就是没洗。
我还不知道他说我的脸脏兮兮的,就是针对我脸上那些雀斑。我遗传了我妈,我妈脸上密密麻麻的全是雀斑。正因如此,她年轻的时候才会嫁给我爸,我爸像一块木头一样,半天也放不出一个响屁来。这是我妈描述我爸的原话。他过于木讷,没有人看得上他,只有我妈,因为她脸上密密麻麻全是雀斑。我爸和他的弟弟,我二爸,我们小学的校长两个人天差地别,不像是从一个娘胎出来的。他俩的差别就像我和我哥的差别,我哥脸上白皙嫩滑,我已经长出很多雀斑了。我哥说话讨人欢喜,他见了老女人会亲切地喊她们神仙姐姐,我嘴笨得像猪一样,跟我爸一样寡言。我生来就缺乏一张伶牙俐齿的嘴。我妈常念叨,说我和我哥的性别要是反过来就好了,男人丑一点没关系,女人丑了那这辈子基本没多大希望了。满脸雀斑让我妈常在那些村里的妇女面前抬不起头来,她没想到她的女儿继承了她的缺点,这让她在看着我的鼻翼上冒出越来越多的雀斑的时候,连连摇头叹息。
我的拳头已经落在了成维的鼻子上,他没想到我会来这一手。
呸——他一口唾沫飞到我脸上。
我站了起来,一把掀翻了一张桌子上的凳子,那是我俩前面刚布好的“阵”。我扯住他的衣领,他也一把揪住我衣服前襟。那两个在教室外面的同学闻声跑进来时,我俩已经撕扯在一起了。
过了几天我的甲状腺那块就慢慢肿大起来了。晚上,我拿着一面小小的镜子细细瞅我的脸。我妈喊我吃饭的时候我都没听见,她走到家门外到处喊我,喊得全村庄的人都知道我家要开饭了。我灰溜溜从房间出来,这时太阳几乎下山了,我手里还捧着那面不完整的镜子。我妈看着我,说真是个碎妖精。
我贴着白布药膏子返回学校。成维脸上也贴着药膏,只是那白布已经脏得发黑,边缘处已经卷起,还飞着几根线头。这时我已经知道了“大脖子”病是会通过唾液传播的。同学们见了我都躲着我,像见了瘟神一样。我们班主任在看到我的时候微微冲我一笑,他似乎忘记了之前我把鼻涕弄到他鞋上的事情了。自从他知道校长是我二爸之后,他对我的态度有了明显的转变。
我忽然想起来成维对于周月所持有的态度估计会和我一样,因为周月的到来,他从第一排滑铁卢似的溜到了最后一排。他从来都没有参与到那个围绕着周月转的男孩子队伍当中。想到这些,我忽然宽恕了他上次和我打架时的憎恶模样。
我找到了他,我们需要合作。
你说我们能怎么办?成维瞪大他那双小眼睛,好奇地问我。
我缓缓地把手从裤兜里面掏出来,一只手揩了一下即将掉下来的鼻涕,随即道。这事也简单,上次你把唾沫吐到我脸上,我就被你传染了,你可以唾周月一脸。
成维忙摇了摇脑袋,整个身子也跟着晃动起来。这事不好办。
你个讨厌鬼、胆小鬼,堂堂一个男子汉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到。我不禁冲着他皱了一下鼻头。算了,你是指望不上了。关键时刻,还得我出马。
大概有一周的时间,周月没有来学校上课了,听说是生病了。就在这段时间,我和李璐璐的关系有所缓和。起先是因为有一个中午我吃完饭回到座位上,发现她趴在桌子上哭。我推了推她的胳膊,满眼关切地看着她。我不怪她抛弃了我去和周月好,这怨不得她,周月这个人,会施魔法。李璐璐看着我,眼睛里除了诧异,还有一丝愧疚。
她告诉我,周月不但人长得美,对人也好,很大方。她对别人都一视同仁,不会因为你有什么特别之处就看不起你。
李璐璐抿了一下干得掉皮的嘴唇,瞟了一眼窗外,接着说,在这里,只有你和周月不会因为我胖就嘲笑我。
我早就猜到了她会这么说。
我笑着告诉李璐璐,其实我也对她没有太大的恶意。
那你以后不要用那种样子看她了。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
我知道李璐璐嘴里说的那种样子,就是我皱着鼻头和眉头,眯着眼睛看周月的样子。这个习惯早就在我和我哥在饭桌上对峙时就形成了。前几年连着干旱,地里的麦子都干死了,我们家的粮食几乎颗粒无收。那一年里我们家很少吃肉,我爸爸背着土枪上山去打野兔或者野鸡,每次都空手而归,后来他直接放弃了。我们家饭桌上最常见的是烧汤和咸菜,偶尔我爸从集市上买回一小块肉,饭桌上我和我哥都会为抢一小块肉打得鼻青脸肿,但之后我俩都会挨打,更严重的是,肉也吃不上。后来我们学聪明了,坐在彼此对面用夸张的神态恐吓对方,慢慢演变,发展为皱鼻头皱眉间眯眼睛的方式了。这以后,每当我讨厌一个人的时候,都会用这种方式来表达。
冬天的脚步悄无声息地跨进了三九寒天,西北风刮过几次,又落了一场豪雪。河水结了厚厚的一层冰。我们都套上了厚厚的棉袄,一个个都变得臃肿起来,萝卜一般。但是和冬天凛冽的寒风比起来,弱小极了。
我的布棉鞋常常像是从河水里捞出来一样,我感觉脚上湿津津的,几乎是在每一个冬天,我的脚都会冻肿,回家脱了厚厚的袜子,露出两只烧猪蹄一般红肿的脚,放在烧得通红通红的炉火上烤。
教室里的火炉常常是灭的,那是在班上几个女同学轮流值日的时候,多数女同学都还没有学会生火。教室里和冰窟窿没什么两样,我们都尽量蜷缩身子,减少受冷面积。教室后面摞着高高的柴火,那都是同学们从自家带来的,用来帮助我们捱过整个寒冷的冬天。
在那些堆得像小山丘一样的柴火中,班主任总要从中间挑一些拿到他办公室去。有一个早自習,我们都站在座位前大声背书,我虽然两手捧着书,嘴里念念有词,但我的眼神却随着班主任的身影移动。我看到他径直走到教室后面的一角,在堆放柴火的地方,他弯下腰,不停拨弄挑选。他起身的时候,怀里多了几根又粗又壮的木柴。我认出那是我家的,因为我爷爷最近总是在劈一根很粗的木头,那是我们家倒塌了的一间房屋的顶梁。为此我爷爷差点扭了腰。那个早自习我心不在焉,我很想去到他的办公室要回我们家的木柴。甚至早自习结束后的第一节课,数学老师讲方程式的时候我的思想都在抛锚,他在黑板上吱吱呀呀写下一大串公式后,把半截剩下的粉笔扔过来,打在我的脑门上。
成冬冬,你站起来听课。
我像一只小绵羊一样温顺,挨着桌边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数学老师转过身去的时候,我把那半截落在我桌子上的粉笔头扔到地上。我很想告诉数学老师,我们班主任他是怎样一个贪婪的坏人。有那么好几次我感觉话都到了嗓子眼,几乎要脱口而出了。
周月再次返回班级时,全班同学都沸腾了。
雪白色的羽绒服衬托之下,她清秀,不掺一点灰尘。
好些男孩子女孩子都围在她桌子旁边,看着她从粉红色书包里掏出各色各样的糖果。周月把那些糖分散给那些围着她的同学。李璐璐脸上挂着骄傲的笑容,她正神气十足地指挥着现场秩序,叫大家不要哄抢,每个人都有份。
听着那些同学撕开糖果袋,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我咽了一口唾沫。
我若无其事地把脸转向教室后方,看到成维正怔怔地朝我这边看,很明显,他嘴里也吞了几口唾沫。我俩目光对视到一起的时候,他狠狠瞪我一眼,又把目光转到别处去了。
很快,糖果就分完了。我有点丧气,闷闷不乐地趴在桌子上。
这时候李璐璐俯身到我耳边说,下午放学别走,有好东西呢。
放学后,班里的同学都结伴回家了。教室里就剩下我、周月和李璐璐。看到教室再没其他人,李璐璐拍了拍周月的肩膀说,安全了,可以拿出来了。
周月在书包里摸索了很久,终于拿出一个牛皮纸袋子。她轻车熟路,很快就取出了里面的东西。我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只呆呆看着。
李璐璐毫不客气地接过周月手中的东西,又递给了我。
我一把推开了她的手,我不吃。
周月面露尴尬,笑着说,这是专门给我们三个带的好吃的。
我这才缓缓地把手伸过去。
周月又告诉我,这玩意叫作蛋卷。不过于我而言,它叫什么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我更关心的是,怎样把香喷喷的蛋卷准确无误地转移到我的嘴里。
我小口小口地吃,一只手往嘴里塞,另一只手放到嘴巴下面接着——这蛋卷太脆了,太容易掉渣。我吃得专注,小心翼翼。剩最后一口时,却出了点差错,不小心掉到了地上,淹没在泥土中,我心疼得直跺脚。
周月又拿出很大的一包,举到空中摇了摇,我这里还有很多呢。
打这以后,我也做了周月忠实的小跟班,她没我想象的那么糟,相反,她简直是一个下凡的小仙女。
周月似乎很喜欢我和李璐璐,我们三个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正是借着这样的机会,我才得以窥探,小仙女的生活也是有苦恼的,她虽然不似我们,从来不乏零食和漂亮的衣服,却有着我们从未体验过的苦恼。
周月说,她已经去过至少四个或者五个学校了,她认识的同学太多了,自己都数不清了。
我和李璐璐看着她,眼中都是羡慕。我们连镇子上都很少去。
有什么好的。周月语气里透着一股无奈。我跟你们说,我念了这么几年书,一个朋友都没有,刚来这里,看你俩关系好的,我都羡慕死了。
我忽然想起什么,连忙问她,你不会过几天又要转走了吧?
周月脸上挂着迷茫的表情,她垂下头,长长的睫毛上挂着几滴晶莹的泪滴。
怎么回事?你说呀。我和李璐璐很着急。
周月仿佛鼓起很大的勇气,开口道,最近我妈妈和那个人经常吵架,他们要过不下去了。我很害怕。
那个人,是你爸爸么?
周月不说话,半晌,才点了点头。
在那个下午,我们从周月口中得知,她曾经有过很多个爸爸,她妈和她的那些爸爸总是合不来。这些年,她妈妈带着她走了好多地方。最后,她又请求我们千万要保密。
我和李璐璐看着彼此,认真地点了点头。
周月时不时从她粉红色的书包拿出好吃的,毫不吝啬地分享给我和李璐璐。总是吃别人的,我却无以回馈,这让我在接过周月手中零食的时候常常感到难堪。
后来我找到了解决的办法,我拿走我妈妈压在箱底的手表,在校门口的小卖部换了很多零食,当我提着一大袋子好吃的,大摇大摆地走在校园里,我看到了班主任,他正站在花园台阶上擤鼻子。我把零食抱到怀里,猫着腰跑进教室,塞进周月的抽屉里。
那个手表,我不知道有多值钱。隐隐觉得应该价格不菲。我妈好像很喜欢它,只有在走亲戚或者去县城的时候才会戴上。平日里都是在三层手绢的重重包裹下,安安静静躺在一口大箱子里。
有一天早上,我妈她气势汹汹地冲进我们教室,我看她那样子就知道事情败露了。事后,我才知道那天我妈疯了一般在家翻箱倒柜——她要去我舅舅家,找不到那块手表了。独独少了那块手表,她怀疑是家贼所为。又因为我哥平日里乖巧,我的嫌疑徒然猛增。在去学校找我的路上又碰到校门口小卖铺的店主,两个人通了气,真相很快就暴露了。
我妈冲进我们教室。
你知不知道那是你老娘的嫁妆?你外婆去世后,我一直当(它)做个念想。她歇斯底里地冲我喊。
事发突然,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呆呆地立在地上。
我妈扑过来要打我的时候,被周月和李璐璐抱住了。我朝她们看了一眼,满怀感激。
周月劝我妈说,阿姨,您先冷静一下。就算冬冬有错,也不能打她。
是啊是啊,李璐璐补充道。旁边还有几个同学也在附和。
你走开,小妖精?管这闲事。你妈是个老狐狸精,生你个小狐狸精,骗钱丢人。你全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妈气急败坏,冲周月大喊。
我还处于恍惚状态。
待我缓过神来,看见周月眼睛里升起一层薄雾,又吧嗒吧嗒落下眼泪来。李璐璐也白了我一眼。
我又哭又喊,气都喘不上来了。我真的什么都没有给我妈说过。李璐璐绷着脸,不理我。周月回到自己的位置,趴在桌子上一抽一抽地哭。
像一个要被斩首示眾的犯人,我被我妈揪着从教室拖到班主任办公室。
我们校长闻声赶来,这时我妈正喋喋不休向老师控诉着我的罪状。看到我二爸进来,我妈的威风消下去一截,她的态度缓和了不少,她似乎意识到这样的做法会让我二爸蒙羞。
我妈受到校长和班主任的轮番教育后,逐渐冷静下来。我问她是怎样知道周月家事情的?
这又不是秘密,你去打听打听,看看有几个人不知道?
我不想打听。
事后的余波,让我深陷于巨大的绝望和孤独之中。
我感觉冬天冷的出奇,几乎把我,把周月、李璐璐、陈维还有我们的班主任,都冻成一根根硬邦邦的冰棍。
不到半个月,周月转学走了,这期间她见了我就像见了陌生人一样。我们一句话也没说过。
周月是忽然一天就不来的。那天一直等到下午,一个年轻女人,顶着一头红色卷发,在班主任的指引下进了教室,收拾完周月的书包就走了。她脚下的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哒哒哒的清脆的声音,像敲木鱼一般。
没几天,成维嬉皮笑脸地拎着书包,再一次坐到了前排。
虽然周月已经走了,但李璐璐依旧和我划清界限,任我再怎么解释,她都噘着一个肉嘟嘟的小嘴不理我。
我俯身,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她抬起头看我,真的?
真的。不信拉勾。
我跟她说的是,我要是给第三个人说起过周月的秘密,就让我变成一条肥胖的、大舌头狗。
我伸出手指头,李璐璐微微一笑。我俩的小拇指紧紧扣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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