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青山道

2021-06-28曹永

飞天 2021年6期
关键词:苞谷

曹永,1984年生于贵州威宁。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天涯》《山花》《芙蓉》《大家》《江南》《长城》等期刊,有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刊转载。著有小说集《捕蛇师》《敲门记》《反光镜》等多部。曾获《滇池》文学奖·年度大獎,贵州省文艺奖等奖项。

第一章

从林场出来,他们接着去白牛村。路上全是拖拉机刨出的土坑,那些凸起来的地方,不停撞击越野车,底盘传来沉闷的钝响。几朵无足轻重的云被山尖挂住了,像破绵絮似的,静静地飘浮远处。夕阳拖着余辉,迅速往西边奔逃。越野车沿着山路,艰难地移动,仿佛在追赶落日。

前两天回县城开会,交通局的副局长李达勇找到他,说有事情汇报。他们是水矿四中的同学,关系比较好。裴明山说,我被发配充军,你莫讲风凉话。李达勇说,以前在望梅修建水库,占用老百姓原有的路,需要重新修一条补偿,再不弄就要到期了。裴明山诧异问,怎么不早点通知?

李达勇说,这是专扶项目,原来就和望梅交涉过几次,但土地横竖协调不下来。裴明山思忖道,望梅基础薄弱,能把这条路搞通,经济就好抓多了。李达勇说,我被抽去参加脱贫攻坚的专项巡查,事情就这样搁下了,这几天突然想到你在望梅,看能不能把土地处理好。裴明山说,土地的事交给我。李达勇严肃说,拖的时间太久,省里不准备再拿这笔钱了,马上要把资金撤回去。

裴明山赶紧说,你直接说哪天进场。李达勇试探问,半个月怎样?裴明山知道现在脱贫任务重,大家都在拼命找项目,这是送到嘴边的肥肉,肯定不能让它掉在地上,当即拍板道,顶多一个星期。李达勇说,就怕你搞不定。裴明山说,这是我的事情。李达勇说,施工队已经催过多次,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裴明山在组织部写材料,辛苦几年,先被安排发耳镇当副书记,随后来望梅当乡长。虽然这里地势偏远,经济也比较落后,但能够提拔使用,好歹算是熬出来了。以前写文件需要根据领导的意思,现在他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思路,施展手脚。他打算在望梅弄出点动静,所以下来半年多,几乎每天让老骆开着越野车,在乡里来回奔跑。

左面是陡坡,右面是岩石。逢着阴雨天,水顺势淌下来,让岩壁爬满青苔。许多野草杂树突兀地伸出来,似乎在竭力阻挠他们前行。那些疯长的枝条,时而凶猛拍打玻璃,时而粗暴划着车身。树枝从侧面划过,传来刺耳的细响。远处的山腰上,有一群绵羊在吃草。那群绵羊像是用泥巴沾上去的,似乎没有动弹,但越野车拐过两个弯,发现它们已悄然移换过位置。

领导干部更换岗位,都不愿意把前任的驾驶员留在身边。但裴明山带着老骆跑过几回,觉得他开得稳当,对车也比较受护,感到还算满意。过去在县委组织部,单位司机年轻气盛,开车简直像打游戏,转弯的时候,大家身体统统甩出去,倾斜着挤在一起。裴明山懂得技巧,遇到弯道时,只消轻踩刹车,稍微减速,根本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偏偏单位司机喜欢踩紧油门,拼命往前冲。

裴明山当兵回来后,借款买来一辆货车。早年魏鸿节还没闯出名堂,还到处跑运输。裴明山开着车,曾跟他拖过几月的煤炭。大家卸完货,老是坐在一起喝酒吹牛。魏鸿节通过赛车,变成贵州车王,听说现在还办起两个驾校。裴明山则跑车不顺,回到村里当干部。后来定向招考,他努力看书,硬是考到鸡场乡政府。他的几篇新闻稿登上省报,被抽到组织部写材料,最终走到今天。

裴明山只带老骆跑过几趟,就决定把他留下来。或许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老骆当过兵,而且也在西藏。他们会强常谈起那里的艰难环境,还有漂亮景色。相同的经历,慢慢拉近他们的距离。裴明山坐在办公室,经常感到恍惚,总觉得来错地方。退伍回来后,做一个货车司机,或者当村干部,应该是自己最好的归宿。没想到祖坟冒青烟,居然端上铁饭碗,而且还当上乡长。

裴明山详细摸过底,发现情况比想象的更糟。没有恰当的产业作支撑,望梅的经济根本无法抓上去。更要命的是交通问题,通村公路虽然提上议程,月底就要开工,但县道比较麻烦,前几年运煤炭,早把路面压坏了。裴明山正琢磨怎样解决,李达勇就找上来了。这是瞌睡来的时候,遇到枕头了。这条路不仅能改善乡里的基础设施,更重要的是还通往野玉海。那是国家级森林公园,里面有湖泊,有千户彝寨,还能滑雪。

路面的坑道越来越深,两边长满杂草。裴明山皱着眉头,他想这种地方,其实只合适骑马。老骆抱着方向盘,眼睛盯着前面,显得全神贯注。他怕轮胎掉到槽里,这辆车只有两驱,要是顶着前桥就麻烦了。还要从山上抱石头,把坑填满才能重新跑起来。裴明山颠得头痛,他紧紧抓着侧面的扶手,努力减少身体摇晃。

道路弯来扭去,被两边的山可怜巴巴地挤在中间。半天没见房舍,周围极其荒凉。褐色的石头从土里钻出来,面目狰狞地蹲在山坡上。半夜跑在这种地方,肯定感到莫名的恐慌,会担心永远跑不出去。摆脱那几座高耸的山峰,坡势终于有所减缓。前面是成片的黄果树,看起来很茂密。

早些年望梅盛产黄果,后来由于缺水,大食蝇上了树,几千亩果林全毁了。裴明山刚到任几天,就有村干部请示,希望把老化的果树砍掉,请乡里帮忙联系新树种。裴明山没同意。——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望梅本来就自然环境恶劣,如果把黄果树统统砍掉,无法防沙固土,恐怕几十年才能恢复生态。

那些村干部觉得这位新乡长在办公室坐得太久,脚上没沾地气。生态保护当然重要,但百姓需要创收,填饱肚皮。裴明山说,我们可以转换思路,请专家来论证,看林下合适种什么。裴明山特意请农业农村局,组织专家来考察,初步得出的结论是,可以种植砂仁之类林下作物。裴明山知道砂仁,既能做药材,也能当香料,市场肯定不错。这种东西食药两用,种一茬差不多管十几年,而且是粗放型管理,不用像庄稼一样精细打理。

要是把专扶路搞通,砂仁种植出来,可以减少运输难度。还能因地制宜,真正把生态环境优势,转化为旅游优势。从望梅到野玉海,只要半个多小时,沿途的黄果树,春天开满白色的花朵,非常漂亮,漫山都是香味。一旦开发成旅游路线,乡里的经济保准迅速发展。裴明山怕夜长梦多,从县城回来,连续两天带着老骆往村里跑,到处调查了解,察看地形。

从林场过来,路边的山像群凶猛的野兽,各不相让,全都使命往前挤。跑在半路上,总觉得透不过气来。直到进入白牛村以后,眼前才逐渐开朗起来。那些山好像很有礼貌,大家各让半步,地势就平坦起来了。远处是块盆地,里面种满刺梨。前两年县里准备发展特色产业,选择白牛做示范点。倒也算不上失敗,但管理不到位,刺梨长势不太理想。

经过村公所,他们没有进去,而是径直往四队走。前边有一间老瓦房,也许是当年生产队留下来的。墙壁上刷着抓革命促生产的标语,红色的字体在时光里磨损,显得斑驳陆离。紧挨着是一栋新房,上面贴着闪亮的瓷砖,场坝上还停放着一辆面包车。裴明山知道,这是前任村支书白庆山家。旁边的苞谷,长得无比茂密。

裴明山跑过许多回,已经掌握白牛的情况。村里白和牛两家是大姓,由于各种历史原因,两个家族关系复杂。偏偏两家土地交叉,互不相让,无法把路拓宽,所以村里的交通非常糟糕。裴明山知道,要想改变贫困面貌,必须让交通发达起来。尤其是这个专扶项目,已经有资金保障,错过这个机会,望梅想要发展就有些麻烦了。无论如何,必须在周末之前把土地协调完毕。

虽然已是黄昏,太阳亮度却丝毫不减。阳光透过挡风玻璃,斜斜照射进来,让他们几乎睁不开眼。道路挂在山坡上,外侧是土地,里侧是生根石。轮胎撞在石头上,不时发出嘭嘭的响声,车身摇晃得更加厉害了。拐过两个山坳,越野车彻底跑不动了。他们钻出越野车,开始往前走。

裴明山拿着手机,测量路程。裸露出来的石头被砸得支离破碎,但没法彻底根除。地埂上的野草,在疯狂生长。远处苞谷绿油油的,浪波似的在风里翻涌。庄稼和泥土的味道,淡淡地飘在周围。前面就是四队,这时看不到村落,但隐隐能够听到狗叫。

走出两里路,看到有个老者,抡着铁锤砸路上的石头。铁锤与石头硬碰硬,发出响亮的声音。随着火星迸出,石头终于坚持不住,陡然裂成几块。两个七八岁的娃娃,将碎石捡到箩筐里,搬到坡地倒掉。裴明山走过去说老伯,你这样大的年纪了,怎么还做重活?老者像是憋着火,抬起头说,我吃撑的。裴明山没在意他的态度,摸出香烟递过去,说先抽根烟,休息会儿。

老者并不领情,从腰后摸出一根烟杆,生硬地说我抽这个。裴明山拿着烟,多少有点难堪。老者蹲在地上,摸出土烟叶,使劲掐断,然后慢慢卷起来。裴明山蹲在他的旁边,问里面还有多少户人家?老者冷漠说,打听这个做啥?裴明山说,我随便问问。老者没有回答的意思,只是把烟点着,瘪着嘴巴抽。

老骆忍不住了,凑过来说,牛德财,莫非你吃火药了,这是新来的裴乡长!

牛德财翻着白眼,仍然没吭声。裴明山说,这条路没修通,是我们政府的责任,你尽管放心,我保证半年之内给大家把路修好。牛德财说,上一个这样说的人,已经调走了。裴明山说,我说话算数。牛德财似乎听不下去了,突然把半截烟卷在地上戳熄,站起来说,你真是乡长?裴明山仰着脸说,这个还敢假冒?牛德财说,你是乡长就麻烦让开,如果不是,赶紧滚到一边,莫再耽搁我的时间!裴明山瞪眼说,我跟你好好讲话哩。牛德财没理睬,弯着腰继续砸石头。

裴明山脸上挂不住,起身往回走。老骆说,这家伙非常暴躁,总觉得干部都不是好东西。裴明山想不明白,怎么一片好心,还受这个窝囊气。老骆试图缓解尴尬,跟在后面说,他喜欢喝酒,说话不注意分寸。裴明山晓得遇到这个倔脾气,简直无法,于是努力用平静的口气说,可以理解,他们活在这种地方,也确实憋屈。

老骆说,四队拢共二十多户人家,路不太好,三轮车都进不去,他们只能将石头慢慢砸掉,尽量把路拓宽,方便进出拖东西。裴明山说,尽快把这条路修通,改善生活条件,我就不信百姓还有怨言。老骆说,胡纯阳已经协调过几次了,三队就是不肯松口。裴明山说,无论多大的困难和阻力,肯定有办法解决!

第二章

第二天早上,裴明山从食堂出来。副乡长赵水金跑来找,请他帮助解决五千块的经费。裴明山随口问,拿钱做什么?赵水金说,青梅村有家特困户,得到危房改造款,房子还没建起来媳妇就生病了,现在需要几千块钱把门窗装上,补齐短板。裴明山说,我先和元蔚书记交流,然后上会研究。

党委书记冯元蔚,工作能力比较强,县里将他派遣到望梅任职,算是抱着厚望的。上面的意思,希望他能找到突破口,让乡里的经济有些起色。没想到的是,冯元蔚突然胃部不适,实在熬不住了,他跑到省里检查,竟是胃癌。组织上考虑到冯元蔚的身体状况,准备安排他回县里。但冯元蔚表态说,手里的工作丢不开,在目前的岗位上,反倒有利于身心健康。

裴明山有个堂妹,考到望梅当特岗教师。冯元蔚离过婚,多年寡居。学校因为征收土地,扩建围墙,跟附近村民产生冲突。冯元蔚几次跑去处理,由此结识裴明山的堂妹,最后走在一起。裴明山和冯元蔚本无多少交集,有了这层关系,他们逐渐亲近起来。裴明山刚到乡里,就跑去探望。冯元蔚愧疚说,本想和你好好打拼几年,弄出名堂,但现在情况特殊,具体工作只能由你来承担了。

裴明山说你只管安心调理身体,这种时候,鸡零狗碎的工作让我来处理。冯元蔚说,你就放手去做,无论什么事,我尽量支持。裴明山再次表态,说重大问题,还得请你决断。冯元蔚似乎很欣慰,说工作任务比较重,但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由你扛起来了。虽然冯元蔚放权,但裴明山保持尊敬,许多事情都向他请示汇报。

赵水金站在旁边,欲言又止的样子。裴明山问还有啥事?赵水金吞吞吐吐说,听说要搞产业结构调整,苞谷已经背包,这样砍掉可惜了。裴明山说,你通知其他包村领导,还有村干部,让他们九点钟到乡里开专题会。赵水金没得到回答,也不好再问,转身落实会议的事情去了。

早晨气候诡异,并未天阴,却也看不到太阳。裴明山站在阳台上,莫名有些烦躁。省里提出调整产业结构,要求农村彻底改变传统的种植模式。各地都在积极砍伐苞谷,但裴明山没有丝毫跟进,他打算暂时按兵不动。也许再过几个月,上面会重新调整政策。最起码,设法保住这季庄稼。

裴明山回到办公室,翻看各村报上来的档卡户花名册。望梅地势偏僻,基础薄弱,看来要加快脱贫速度,首先还得解决交通问题。裴明山忙碌半个小时,跑到会议室,见里面坐得稀稀疏疏,参会干部差不多只来三分之二。那些干部正在说笑,看到新乡长进来,以为要宣布开会。裴明山特意扫视一圈,果然没看到副书记徐福定,他问其余的怎么没见踪影?

彭家寨的支书彭大发说,估计走访去了,赶不过来。裴明山说,今天的事比较重要,哪怕缺半个人也不开会。沙沟村的村长黄德生没注意乡长的语气,粗鲁说,已经来半天了,总不能让我们苦等。裴明山板着脸说,你们就在这里等着,统统来齐再说!那些干部见气氛不对,全都不吭声了。裴明山转身往外走,刚到门边,又撂回一句狠话,说既然是开会,起码该讲纪律,往后谁再迟到,就站着把会听完!

裴明山跑到场坝上,盯着院门。院墙被刷成蓝色,上面写着白色的标语:弯道超车,后发赶超。前面是几棵绿化树,树冠茂密。微风迎面吹来,几乎察觉不到,甚至没见树叶摇晃。左边是宿舍楼,分管农业的副乡长熊伟业住在一楼。熊伟业的婆娘胖得厉害,她老像个土丘似的,蹲在门口洗衣裳。然后顺手把洗衣水泼在门口,弄得半个院坝湿漉漉的。

没过几分钟,裴明山看到白牛村的第一书记胡纯阳,穿着帆布胶鞋,从门口匆匆跑进来。院门边淌着洗衣水,胡纯阳走进来,后面追赶着两排脚印。这家伙比较倒霉,他是市史志办来的,带不来项目,也找不到经费。工作没法开展,只能整天捞起裤脚帮村民干活,折腾两年,好不容易才被群众认可。辛苦也就不说了,结果前段时间,竟然受到了处分。

驻村第一书记有严格的考勤制度,到任后立即在手机上安装软件,由省委组织部和省扶贫办直接定位。凡是离开驻地,必须给县乡两级请假。半个月前,胡纯阳接到电话,得知父亲生病。他给乡里打过招呼,就连夜赶回去。胡纯阳父亲的病情严重,需要送到省城治疗。乡镇只有准假一天的权限,但胡纯阳在医院耽搁三天。事不凑巧,遇上纪委点穴式巡视,查看下派干部是否真蹲实驻。结果发现他不在岗,更没在县委组织部备案,于是当擅自离岗论处。胡纯阳回白牛没几天,县纪委的通报文件也下来了。胡纯阳最终被罚款两千,还取消年底评优选先的资格。

裴明山父母都在老家,想到自己很久没有回去探望,突然有些难受。那天在全乡的脱贫攻坚工作推进会上,忍不住说,现在样样事情都讲追责问责,我们基层干部实在太辛苦了。在公开场合,新乡长居然这样敢讲,大家有些意外。裴明山說,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压力全都在基层,我看个个头上都悬着几把尖刀。这几年背负的东西太多了,大家一片沉静。

裴明山初来乍到,在望梅还没有站稳脚跟。部署工作的时候,许多干部也都消极对待。裴明山急得上火,但没有丝毫办法。没想到那次会议过后,他发现大家看到自己,竟然亲切多了。裴明山见胡纯阳跑过来,特意上前问,你父亲怎样了?胡纯阳说,还在医院,好在度过危险期了。裴明山说,谁在医院看护?胡纯阳苦恼说,实在抽不开身,只能请护工照顾。裴明山说,现在工作任务重,脱贫攻坚结束后,你休个假,回家陪老人。

胡纯阳头发乱七八糟,红着两个眼圈说,领导能够体谅,就已经知足了。裴明山见他满脸憔悴,想安慰几句,但终究没说出口。白牛村缺少稳定水源,唯独黑石洞有一口井。几乎每天清早,都有村民挑着桶守在井边,幸亏去年建起水库。裴明山问村里的饮水弄得怎样了?胡纯阳说,主管道已经埋好,再过个把月就能全面铺开。裴明山催促说,安全饮用水的问题,必须抓紧完成。说完话,胡纯阳跑进会议室。

天空像罩着纱布,光线暗淡。裴明山站在那里,看着乡村两级干部陆续赶来。每进来一个干部,他都抬起手表看时间。那些干部被他的举动弄得胆战心惊,慌忙朝会议室跑。快到十点时候,党委副书记徐福定终于开着他的猎豹,出现在院坝里。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刮出两块扇形,其余的地方满是泥巴,看起来许久没洗过了。

徐福定打开车门,把一张瘦长的脸伸出来,说台沙村贫困户多,这两天忙着摸排人口结构,所以把时间耽搁了。裴明山若无其事说,能来就好。徐福定说,开会没迟到吧?裴明山说没有,现在刚好。徐福定拎着一个茶杯,说乡里路太烂了,车跑起来,到处都比喇叭响。

裴明山走在旁边,看着那张怪异的长脸,感到很不舒服。徐福定老家就在徐家寨,算是望梅的土著。徐福定资格较老,他在副书记这个位置上已经干了两届。前任乡长汪利军调离后,都以为徐福定顺理成章接任,没想到组织突然派来裴明山。徐福定自然很有情绪,在工作上总是设法拆台。裴明山刚来两天,就感受到明显的敌意,但他不动声色。

九个自然村已经全部到齐,裴明山咳嗽几声,宣布开会。有的干部把笔记本摊在桌上,准备记录工作安排。裴明山直奔主题,说望梅是全县重点贫困乡,由于地势偏僻,交通闭塞,经济发展比较滞后,俗话说要致富,先修路,我们必须把基础建设作为脱贫的主攻点,竭尽全力对公路进行提升改造。

徐福定把茶杯凑到嘴边,但没有喝水,他瞅准空隙插话,说公路建设是国家项目,再说我们也争取不到资金。裴明山说,经费不是问题。徐福定嘀咕说,讲得倒轻巧。裴明山怀疑下面的干部听到了,忍不住斜眼盯着徐福定,责备他把矛盾端到台面上。徐福定没和他对视,只顾埋头喝茶。

裴明山说,望梅有一条路,属于专扶线项目,但拖得太久,省里马上要撤回资金。大家看着主席台,等着他后面的话。裴明山说,我们务必抓住机会,让这条公路为全乡的经济发展提供强力支撑。光线穿过窗口,像玻璃似的搭在地上。裴明山说,我已经和公路管理所对接,要求他们周末进场施工,目前要做的是尽快把土地协调到位。

沙沟村的村长黄德生抱怨说,许多百姓蛮不讲理,根本商量不通。裴明山严肃说,我作过详细调查,少数群众固然自私,但问题的根源,还是干部不作为。黄德生不高兴说,这个事情,我们嘴皮都快磨破了。裴明山挥手说,甭找借口,无论如何,这次部署必须完成,哪个村都不能拖后腿!黄德生晓得这是死任务,没敢再说。

裴明山接着道,我不会跑到现场挨家协调土地,这不是推卸责任,我还有许多工作要做。大家面面相觑,都没吭声。裴明山说,如果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也要我亲自出马,也就不能体现你们的价值了。大家仰着脸,听他讲话。裴明山严肃说,我只给三天期限,谁没完成任务,到时主动辞职!灯光从头顶照射下来,让大家显得脸色苍白。

裴明山说,只要我们肯作为,没有破不掉的难题。大家坐在那里,感到事情有些棘手。裴明山说百姓提出的合理要求,应该设法解决,对于那些不合理的要求,我们尽量解释,实在解释不通的,直接按政策办!会议室很安静,几乎能听到大家的呼吸声。裴明山接着道,这个不是欺压百姓,遇到无理取闹的,只能采取法制手段,无论如何都要确保脱贫工作顺利开展。

基层工作经常遇到麻烦,于是由公安部门成立专班,专门给脱困攻坚保驾护航。只是各村干部都是本地人,跟村民产生分歧时只能努力沟通,除非万不得已,不会上报专班。裴明山说,谁把这个项目搞丢了,就是耽误本乡发展,需要为这个损失买单!大家愁眉苦脸,望梅干群关系复杂,想把土地协调到位,难度太大了。裴明山继续说,望梅差不多是一个死角,专扶路峻工后,能够彻底解决群众的出行难题,而且对于本地旅游,还有刺梨种植等相关产业发展,起到积极作用。

大家都没吭声,仍然闷葫芦似的坐着。裴明山知道他们都在犯愁,于是鼓劲道,脱贫攻坚是非常有意义的改革运动,在国家层面,甚至在世界层面,这都是伟大举措,这与联合国制定的千年发展计划基本是吻合的,能够参与进来,我们应该感到荣幸和自豪。大家坐在那里,以为随后还要讨论县里部署的产业减调工作。但裴明山说,今天就谈这个事情,你们马上回村里开群众会,尽快把土地落实到位。

第三章

天还没亮透,裴明山就醒过来了。他躺在床上,听到宿舍后面的树叶被风吹得哗哗响。玻璃没安装结实,也不时摇晃出响声。他负责包保白牛,准备吃过早餐,然后去村里了解特困供养人员的粮食发放情况。看到夜色慢慢退去,光线重新出现在窗口,他迅速起床洗漱。

裴明山钻出宿舍,却接到党委书记冯元蔚的电话。太阳像张枯黄的脸,慢慢从山后探出来。他离开院坝,开始往后山走。山风卷来枯黄的松针,随后胡乱抛弃。每次踩着这层薄薄的松针,裴明山都感到软软的,这让他无端冒出不踏实的感觉。这条水泥路,接近于荒废状态。路面布着许多裂纹,野草趁虚而入,在缝隙中肆意生长。去年严冬残酷,路边有的松树不堪重负,拦腰折断。那些折断的松树各有宿命,有的重新生根發芽,顽强地活着。有的则彻底死去,只身半截枯死的躯体,以木料的方式存在于世。

山上过去是林业站,后来闲置了。冯元蔚觉得宿舍楼不够安静,生病之后,索性搬上去了。路边是几块庄稼地,里面的苞谷开始背包了,看起来鼓鼓的。套种的红豆,藤蔓缠着苞谷秆,努力生长。再往上走,是茂密的松树林。松油的清香,淡淡飘荡在四周。

裴明山钻到屋里,光线从窗口斜射进来,没法洒遍整个房间。冯元蔚倚靠在黑皮沙发上,坐在阴影中闭目养神。听到脚步声,他缓缓睁开眼睛。裴明山说,还是山上空气新鲜。冯元蔚说,我就图这里环境好。裴明山说,还能养鸡种菜。冯元蔚说,都是明慧弄的。裴明山说,你偶尔活动一下,对身体也有好处。冯元蔚叹气说,许多事情还没来得及做,身体就垮掉了。

裴明山安慰说,还是不能灰心,我认得一个女老师,先检查出乳腺癌,后来又发现宫颈癌,照样挺过来了。冯元蔚说,今天找你来,有事要谈。裴明山看着他,脸上瘦削,皮肤黄里透黑。冯元蔚稍微探起,说我给你倒杯水?裴明山慌忙起身,他没给自己倒水,却把冯元蔚面前的茶杯续满。冯元蔚恢复之前的坐姿,接着说,这次不算谈工作,就当聊天吧。

虽然他们经常上来汇报工作,有时还在这里开班子会,但裴明山知道,书记专门把自己叫上来,肯定有要紧的事。冯元蔚打听修路的情况,问进展到哪一步了?裴明山说,还在协调土地,昨天已经做好部署。冯元蔚说,事关全乡经济发展,这个项目不能丢。裴明山说,我让施工队下周进场。冯元蔚点头说,这条路打通,确实功德无量。裴明山说,如果遇到困难,还得你亲自出面。

冯元蔚转过话锋,说也不能只顾修路,工作重心还是应该放在产业调整上。裴明山没讲自己的打算,而是说,特色产业搞成功,也要从路上运出去。冯元蔚说,可以两手抓嘛。裴明山没吭声,他觉得没有十足的把握,最好不要冒进,保留传统农作物,然后从山地寻找出路。冯元蔚说,产业减调是上头的政治任务,我们不能打半点折扣,必须落实到位。

裴明山想苞谷已经灌浆了,现在砍掉太可惜,再拖延一阵,政策也许有变化,最起码也把这季庄稼收完。冯元蔚拿起茶杯,说还有一个事情。裴明山侧着脸,等着后面话。冯元蔚说,前些天在脱贫攻坚工作推进会上,你讲话不太恰当。裴明山皱起眉头,没有说话。冯元蔚端着茶杯喝水,然后嚼着嘴里的茶叶,说上面出台追责问责制度,也是为了确保各项措施能够顺利推进嘛。

裴明山憋屈地想,说得倒轻巧,追责过于严律,基层干部的压力太大了。冯元蔚说,你的话传到县里去了,据说纪委的领导大发雷霆。裴明山有点吃惊,没想到随便讲几句,竟然还传到上级的耳朵里。冯元蔚说,纪委领导放出话来,有的干部不讲政治规矩,随便乱讲话,不要以为在基层就拿你无法了。

裴明山坐在那里,见他两边的颧骨凸起,眼眶却塌陷进去。冯元蔚说,你也算是领导干部,说话要看场合。裴明山知道,纪委和组织部关系复杂。纪委发现干部犯错,马上进行问责处置。而组织部则以培养为主,若是某位干部不够成熟,就慢慢磨砺,将棱角磨掉以后,才放到更重要的工作岗位。但比较麻烦的是,两个部门的领导之间,有些微妙。

冯元蔚慢条斯理地说,你现在年轻,还有很远的路要走,以后讲话注意分寸。随着太阳升高,屋里的光线慢慢跟着缩回去。冯元蔚说,这次战役结束后,干部会交流变动,到时还有更重要的岗位等着你。裴明山默默坐着,书记的情况非常糟糕,若非两粒眼珠还在转动,简直怀疑他已经不是活物。风吹着玻璃,呜呜地响。从屋里出来,裴明山开始琢磨到底是谁把话递上去的。

树叶腐烂的味道,弥漫在周围。裴明山突然想到党委副书记徐福定的名字,除开这个家伙,他实在想不出来了。裴明山多少有些愤懑,他在基层摸爬滚打,知道工作的艰难。他那天有感而发,多讲几句,没想到还被禀告上去。

风贴着地面,卷着灰土和草屑,从山脚奔涌而出。路边的两块庄稼地,苞谷长得比人还高。远处传来几声狗叫,但视线被茂密的庄稼挡住。条形的苞谷叶片,在风里飘荡,弄出沙沙的细响。空气之中,飘荡着粮食特有的香味。裴明山突然感到压抑,害怕这些庄稼还没成熟,就会遭到砍伐。

县里试图调整产业结构,请来几拨科研院校的专家,请他们拿出科研报告,了解到底合适种什么。最后结论各不相同,执行也没统一。县里的设想,各乡镇因地制宜,发展自己的特色产业。反正目标很明确,必须要把苞谷和洋芋之类的传统作物减下来,将高效的农作物调上去。各乡镇按照上面的既定方针,积极种植茶叶、苦李、弥猴桃;还有的种杨梅、柠檬、火龙果………只有裴明山主导的望梅乡,迟迟没有跟进。

来望梅这段时间,裴明山到处走访,非常忧虑。这些年,望梅出现太多问题。开始好像是什么领导下来调研,在路边看到几棵山桐,觉得合适种这种东西,于是一拍脑袋,让林业局马上育苗,全县大面积种植,并买来炸油的相关设备。结果山桐生长几年,硬是没见半点变化。后来政府让种辣椒,说有公司收购。百姓听到辣椒价格,热情高涨,设法买化肥农药,还有塑料薄膜。全乡种植几千亩,偏偏失败了。辣椒卖不出去,红彤彤的烂在地里,像火似的把他们烧痛了。

政府在布产业之前,就无长远发展计划。没有市场引导的产业,注定不会成功。几十年来,已经在这方面付出惨痛的代价。遗憾的是花钱并未买来教训,迄今仍在不断重复这个错误。裴明山曾经困惑,觉得大家是否一时糊涂,才造成决策失误。后来终于明白,这些干部聪明异常,他们追求的是政绩,开布产业的时候,贪大成片,挥手就是多少千亩,甚至多少万亩,不切合实际,更不考虑经济成本。当这些产业造成不良影响时,他们早已擢升其他岗位。

裴明山低着脑袋往回走,街上的建筑参差不齐,看起来有些凌乱。远处散落着几栋农舍,顶上飘着袅袅炊烟。微风试图把炊烟拽斜,但它们挣扎一阵,终于重新摆正姿态,慢慢升到空中。裴明山烦躁想,先把专扶路搞通,产业减调的事设法拖延,先看情况再说!

第四章

裴明山还没走到院门,就听里面一阵吵闹。他快步走过去,远远看到上百个村民挤在场坝上。彭家寨的支书彭大发,还有包保黄梅村的副乡长赵水金,在前面竭力劝说。裴明山明白,自己担心的事情果然还是发生了。

林场的历史遗留问题,争执多年,始终没有得到解决。裴明山刚来望梅任职,就觉得林场是个隐患。他跑过几次,终于把情况弄清楚。林场跟村委会都觉得村民多占国有土地,于是三方扯皮。所以林业本上虽然有县政府确权公章,但一直在乡里压着。因为这个事情,村民多次跑到县里上访。前任乡长汪利军,由于处置不力,最终交流到勺米镇当副书记。

副乡长熊伟业的婆娘摇晃着肥胖的身体,端出一盆衣裳。场坝上闹哄哄的,她却视而不见,似乎早就习以为常了。裴明山走上前去,问怎么回事?那些村民看到他,全都围过来了,争抢着说自己的土地被占了,几年没领到退耕还林的补助金。裴明山说,政府不是菜市场,全部挤在这里,成什么体统?村民说,我们老百姓不能来?裴明山说,这样吵闹,影响政府办公。

村民都不肯走,说领不到钱,我们谁都不走。裴明山说,你们要想解决事情,就选出几个代表。村民说,你们又想哄鬼。裴明山皱眉道,跑得掉和尚,也跑不掉庙,要是今天解决不了,你们还可以再来。村民说,上次就是这样说的,结果把我们哄回去,也没个满意的交待。裴明山板着脸说,你们想闹事,我只能找派出所了。村民不屑说,甭想吓唬我们。

裴明山说,你们还想再闹,顶多让我也换个位置,但上面重新派个乡长过来,就一定能够解决问题?村民站在那里,全都不吭声了。裴明山挥手说,你们派出几个代表,其余的统统回去。村民围在四周,似乎拿不定主意。裴明山说,如果想解决问题,就按我说的来。风从门口灌进来,卷起许多灰尘。裴明山也不多讲,转身就往办公室走。阳光从窗口倾泄进来,屋里堂亮。

没过几分钟,赵水金和彭大发就带着几个村民走进来了。裴明山站起来,亲自给几个村民代表泡茶。大家害怕和乡长拉近关系,稍后不好讲话,全都绷着脸。没想到,裴明山泡好茶水,说就按林业本上面的来,退耕还林的补助款,以后打到每家账户上。村民代表说,有的地方,林场多占我们的土地。裴明山说,我已经做过详细的调查,也有百姓多占林场的山林,交叉扯皮。

村民代表说,所以来找政府,重新把界线搞清楚。裴明山说,照这样下去,永远扯不清楚。村民代表面面相覷,说这个我们不能拿主张。裴明山挥手说,你们先回去商量,明天再来。村民代表追问说,如果接受这个意见,以前拖欠的补助金,啥时候补发?裴明山说,这个我不敢保证,只能说尽快协调。村民代表说,你们又想糊弄鬼。裴明山说相信得过,你们就先回去,我马上和县里对接。

裴明山磨破嘴皮,终于把村民代表劝走。他联系分管农业的朱副县长,汇报林业纠纷的事情,并谈了自己的想法。随后他让副乡长赵水金,给农业农村局发函,告知乡里的处理意见。赵水金半张着嘴,神情诧异。裴明山交待说,通知农业农村局,这是某某年的事情,我们的处理方案是这样……赵水金说,乡里把林业本发给老百姓,恐怕还是不妥当。

裴明山瞪眼说,上面盖着县政府的公章,这是具备法律效应的。赵水金察觉乡长脸色不对,赶忙说,主要怕农业农村局不同意。裴明山说,既然已经确权,就该认这笔账。赵水金说当年办的证,是有争议的。裴明山说,农业农村局认为百姓侵占他们的土地,可以通过司法途径起诉。赵水金迟疑说,汪乡长就是没处理好这件事情,所以才惹上麻烦。

裴明山说,我们没有从里面谋取半文钱的好处,就算存在问题,也无非决策失误。赵水金拧着眉头,仍然满脸担忧。裴明山说矛盾积压多年,之所以迟迟无法解决,是因为干部不作为,缺少担当精神。赵水金犹豫说,我是怕有的同志借题发挥,对你产生不好的影响。

裴明山想到那天在会上讲话,被人打小报告的事情,冒火说,他们觉得这样不合规矩,可以随时到纪委举报。赵水金知道劝阻不住,于是跑去草拟公函。裴明山从办公室出来,看到场坝上污水横流,一片狼藉。熊伟业的婆娘扭着圆滚滚的身体,笨拙地踮着脚尖,将洗好的衣裳,挂在门口的竹竿上。

早餐时间已经过了,裴明山让食堂随便给自己煮碗面条。他惦记专扶路,放下碗筷就喊老骆开上车,准备到各村了解土地的协调情况。他刚打开车门,白牛村第一书记胡纯阳就跑过来了。裴明山转身,问他怎么跑来了?胡纯阳说,牛友福的脚烂得厉害,需要送到县城检查,希望乡里能拨两千块钱。

裴明山晓得那个叫牛友福的村民,早些年出门打工,钢管砸在脚背上。回来以后,那只脚慢慢流浓,最后越烂越厉害,离老远就闻到股淡淡的臭味。他们把牛友福弄到卫生院治疗几次,看起来像是痊愈了,但不晓得怎么回事,回家几天总会重新复发。裴明山让胡纯阳先回白牛,自己到沙沟和青梅转一圈,晚上来白牛开研判会,顺便了解特困供养人员的粮食发放情况。

裴明山带着司机老骆,开始往沙沟跑。周围到处是山,它们从土里鼓出来,造形各异。路边是茂密的苞谷,叶片像布条似的在风里飘荡。裴明山想起上次打电话回家,母亲带着哭腔说家里的苞谷已经被砍得差不多了。裴明山比较喜欢吃这里的苞谷饭,觉得就这样砍掉可惜了。其它地方的苞谷比较轻,嚼起来像蚂蚁似的满嘴乱钻,但望梅的稍微重些,吃起来往下沉。

湛蓝色的天空,显得有些低矮,似乎就要垮塌下来,幸亏被几座高耸的山撑住。绿油油的苞谷,海水一样翻涌。淡淡的清香,透过车窗飘进来。裴明山仔细研究过,外地苞谷长势好,生长期也短,相比起来,本地种就缓慢得多,它们吸足阳光和雨水,味道自然也就更好。

路面不好,裴明山带着老骆奔波一天,内脏差不多快抖得移位了。未曾想,竟然听到闲言碎语,说他是修路乡长,现在拼命抓这条专扶路,是想捞政绩继续往上爬。几年前,县里有政策,上面给物资,百姓出劳力修公路。那时候裴明山还在发耳当副书记,他亲自带上公章,拿着报告跑到县里。全县共有八千吨水泥,别的乡镇害怕以后掏钱,没敢多领。裴明山胆大,前后拖回三千五百吨。

水泥拖回来后,裴明山又出面赊了一百多万元的砂石,还买回十二台搅拌机拖到各个村委。那几个月,裴明山整天在往村里跑。他指挥村民修路,并负责后勤工作。发耳搞得热火朝天,几个在外面打工的村民,甚至坐飞机回来帮忙。半年没到,发耳的基建在全县名列前茅。由于阵势摆得大,当时把县里都惊动了。据说是组织部的石部长,在常委会上大力举荐,最终被委以重任。

裴明山到望梅任职,见这里经济水平落后,基础设施也差,他感到十分焦急。好不容易逮住这个专扶项目,准备以这条路为突破口,扭转望梅的贫困面貌,没想到被造谣中伤。裴明山刚来望梅两个月,就听到风声,说县纪委收到几封关于自己的举报信。他觉得自己恪尽职守,没什么可抓的把柄,所以并没有当回事。但这个谣言,让他气得肚皮都快爆炸了。

路面布满坑洼,裴明山和驾驶员老骆在车里摇来晃去,他紧紧抓住车窗边的扶手。他想不明白,自己来到这个地方,只想带领群众脱贫致富,搞出点名堂。好端端的,怎么非有脏水往自己的身上泼?裴明山坐在越野车里,越想越憋屈。尽管没有证据,但他觉得肯定是副书记徐福定在背后搞鬼。

云朵像几块擦脚帕似的,脏兮兮地挂在天上。越野车跑在山脚,岩石从两边包夹过来,仿佛要把他们挤瘪。裴明山紧紧咬着嘴唇,他当过义务兵,后来做过货车司机,性格比较暴躁。如果不是考上工作,到组织部锻炼几年,他也许马上会找徐福定打架。

第五章

施工队终于进场,挖掘机伸出铁臂,让挖斗舀满泥土。然后笨拙地转过身躯,将泥土倒在路边。撞上隐藏于土中石头,挖斗传出脆响。于是换上破碎锤,像啄木鸟一样,硬把石头啄成碎块,再用同样的方法,将石块舀走。

看着眼前的火热景象,裴明山无端感到踏实许多。只要专扶路开通,望梅的生态环境优势,就能转化成旅游优势,他的计划也算顺利实施。望梅有几千亩黄果树,春天开满白色的花朵,漫山都是香味。到时游客从县城过来,先在这里看完花海,接着跑上半个时辰,到国家级森林公园野玉海,在湖泊里面划船,或者滑雪,晚上还能到千户彝寨观赏夜景。

这个傍晚,裴明山特意召开专扶项目推进会,要求班子成员每天都要到自己包保的村监督修路,确保不出现意外。几个副乡长就开始诉苦,说村里什么鬼事都会发生,遇到固执的村民,我们只能厚着脸皮,晚上提着酒登门,胃都差不多喝出血了。裴明山说,只要这条路打通,开发成旅游路线,乡里的经济肯定迅速增长,挺过这个难关,往后工作就轻松多了。

副书记徐福定突然说,我们不能一味搞基建,还要落實上级的部署,积极开展产业结构调整。裴明山没想到,这种场合他竟然提出反对意见,皱眉道,两手都要抓,只不过现在的工作重点在专扶项目,先把这件事情做完,接着就搞产业减调。徐福定说,其他乡镇都在砍伐苞谷,只有我们没动静。

裴明山斜着眼睛看他,徐福定长得瘦,脸显得比较长,从这个角落看去,那里尤其像坐着一匹马。徐福定说,只有我们还没跟进,就怕上面究竟起来,大家负不起这个责。裴明山早就怀疑他在后面打小报告,还写信到县纪委举报自己,忍不住说,大家能在一起共事是缘分,只要劲往一处使,多大的困难都能解决,就怕谁在背后拆台搞鬼。

徐福定没吭声,似乎有些异常。裴明山说,还有一个事情,我已经和元蔚书记交换过意见,以后凡是工作需要,五千块以下自己拿主张,不用上会研究。徐福定再次反对,说财政本来就紧张,应该严格审批,力保每分钱都用在刀口上。裴明山严肃说,只要不把钱揣进腰包,用在正路上,你们讲了我就认这笔账。大家之前还偶有交谈,后来听出火药味,全都不声张了。

裴明山说,你们好歹也是领导干部,补个短板用几千块,也要向我和元蔚书记请示,这让下面的支书和村长怎么想?几个副乡长侧过脸,眼睛都朝这边看。裴明山接着道,连这点钱都不能作主,他们会说你白当副乡长了,无形之中会在心里产生变化,慢慢会小瞧大家,这样不利于工作开展。几个副乡长坐在那里,眼睛不停地眨。

裴明山说,大家没有基本的权威,也会慢慢产生惰性,如果权力下放,五千以下自己作主,积极性也跟着起来了。会场气氛本来有些凝重,终于渐渐活跃起来了。裴明山说,大家有自主权,才能树立起威信,让村干部信服,要不然那些家伙会想,如果连这点事情都干不了,还要找上级汇报,你还当副乡长做什么?大家点着头,看起来很高兴。裴明山说,村干部也是同理,只要数额不超两千,他们都有表态权。

徐福定觉得他在收买人心,树立自己的威望,但晓得再说会引起大家反感,于是只能闭上嘴巴。裴明山说,脱贫攻坚是一次前所未有的社会改造工程,即便在地球的任何一个角落,亿万人民因为共同的诉求,能向一个目标积极奋斗,都是非常宏伟的。夕阳从窗口倾泄进来,照得大家红光满面。裴明山说,我们应该抓住这个机会,体现自己的社会价值。

从会议出来,看到太阳像个熟透的柿子,黄澄澄地挂在山头上。裴明山站在阳台上,懒散地张望。街道两边的楼房,杂乱无章。再远处是庄稼地,里面是茂盛的苞谷。风吹的时候,苞谷如波浪似的翻涌。庄稼的香味比较顽固,它随着晚风,沿着街道,从院门灌进来,淡淡地弥漫在周围。

电话响起来,裴明山接通,胡纯阳焦急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说白庆山堵在路上,不准施工,双方快要打起来了。白牛村是裴明山的联系点,他赶忙喊上老骆,开着车往村里跑。最近在抓进度,施工队忙得昼夜轮班。白庆山跑去堵路,延误工期就不说了,要是发生暴力冲突,事情就麻烦了。白牛村只有七八里路,裴明山嫌老骆开得太慢,恨不得挤过去亲自拧方向盘。

路面已经铺过砂石,轮胎碾在上面,能够听到咔咔的声音。他们赶到白牛村,双方还在僵持,氛围有些紧张。白庆山带着十几个叔伯兄弟挡在路上,手里拿着镰刀斧头之类的家伙。这边是一辆熄火的农用车,上面装满石头。施工队员站在车前,拿的是大锤和铁锹之类的东西。

裴明山晓得事情的来龙去脉,前几年搞产业结构调整,流转百姓土地,大规模种植刺梨。当时的副县长张国忠来检查工作,看到一个婆娘背着娃娃,前面挂着围腰,里面放着树苗。她右手挖坑,左手扔树苗,随后用脚一踩完事。张国忠见种植不规范,要求聘请技术人员。

每种一棵刺梨,能得一块二毛钱。白牛的村民争种树苗,守在地边死活不让,最终双方起冲突。白庆山是村长,混乱中被打破脑袋。结果事情传到网上,说政府打百姓,闹得沸沸扬扬。县里把这件事当成重大舆情,追责处理,撤了白庆山的职务。白庆山下台后办砂石厂,结果再次和交通局产生款项纠纷。积压的矛盾,今天终于爆发了。

夜色即将来临,远处的山像野兽似的卧着,似乎随时可能扑来。裴明山钻出越野车,走到两伙人中间,说你们拿这些破铜烂铁做什么?看到乡长出面,两边开始放下手里的家伙。裴明山沉着脸,训斥说,实在没事做,回家洗煤炭去!他们悄悄往后退缩,但谁都没离开。白庆山蹲在路沟上,埋头在那里卷烟。

裴明山走过去,也蹲在路沟上,嘴里道,你家就在路边,要是把路修好,以后做什么都方便。白庆山把烟叶掐成几段,卷得非常仔细。裴明山说,听说以前你亲自动手,带着全村开山修路,现在政策好了,什么都由国家出钱。白庆山鼓着嘴巴吹烟杆,检查是否通气。裴明山说,修路是千秋万代的事情,儿孙后代都用得着。

白庆山手上用劲,将烟叶塞进烟斗。裴明山说,要致富先修路,只要这条路打通,白牛的发展往后就快了。白庆山端着烟杆,嘴里吐着一股烟雾。裴明山说,我晓得你喜欢喝酒,起码也有半斤的量。白庆山嘴角含着烟杆,抽得吧嗒响。裴明山说,我手里有几瓶陈年老酒,改天给你拎来。白庆山怕熏着眼睛,他微微歪着头,看起来满脸不屑。

遠处散落着几栋农舍,顶上飘着袅袅炊烟。微风试图把炊烟拽斜,但它们挣扎一阵,终于重新摆正姿态,慢慢升到空中。裴明山继续劝导,说我晓得交通局欠你的钱,但这是两码事。白庆山陡然抬起头,说都是政府部门。裴明山感到有点腿酸,站起来说,甭管什么理由,你都不能堵路。白庆山说,只要收到款项,我就把路让开。

裴明山低头看白庆山,觉得他像半截树疙瘩。白庆山补充道,实在没办法了,我只能这样。裴明山说,你当过村干部,应该有大局意识。白庆山埋着脑袋,微微哆嗦。白牛村地势偏僻,没有其它门路挣钱。那年种刺梨,他想让村民挣点盐巴钱,偏偏县里不同意,非要请专业技术人员。白庆山觉得自己好歹是干部,应该拥护上面的决定。没想到,双方竟然打起来。

他被打得头破血流就不说了,事后还被抛出来顶罪。后来政府为平息事件,还答应让百姓继续种植。白庆山于是像过街老鼠,无论走到哪里,都有村民在背后吐口水。尤其是牛姓家族,跟白家本来就有世仇。看到白庆山垮台,简直幸灾乐祸,让他受尽屈辱。但再憋屈也得活下去,白庆山设法办起砂石厂,给附近的通村公路供应材料,哪想到交通局拖欠几十万。他几次跑去讨要,结果处处碰壁。白庆山感到非常冤枉,但最让他受不了的是,命运就这样改变了。

裴明山说,阻止道路施工,就是破坏白牛的发展。以前白庆山在村里风光无限,这时却成孤家寡人,只跟少数亲戚和家门还有往来,他寒心说,我啥也顾不上了。裴明山说,堵塞公路,是在妨碍脱贫攻坚。白庆山说,甭给我讲这些大道理。裴明山道,如果最后动用司法力量,后果就严重了。白庆山咬牙说,我不怕吃牢饭!

裴明山说,真去坐牢,砂石厂就垮了。白庆山愤懑说,现在也差不多垮了。裴明山说,我晓得你有怨气,但这条路一定要打通。白庆山说,我先从银行贷款,接着东拼西凑,好不容易才把砂石厂办起来。裴明山说,你先把路让开,别的事情慢慢商量。白庆山红着眼睛说,我腿都跑断了,也没个准确说法。

裴明山思索片刻,说干脆这样,我出面到公路局协调这件事情。白庆山说,你给个时间。裴明山摇头道,时间不能定,因为钱不由我出。白庆山说,那怎么信你?裴明山拍着胸口说,我答应的事情,肯定尽力去做!白庆山说,还是废话。裴明山说,还有一种解决的办法,我从政府的工作经费里面,先给你拨五万块钱救急,等交通局拨款下来,再把钱还我。

白庆山仰脸看他,似乎有点不信。裴明山说,今天就到财政所拿钱!烟早吸完了,但白庆山依然端着烟杆。裴明山走到前面,招手让农用车倒石头。施工队见状,急忙开着农用车把石头填到坑里。白庆山蓦然站起来,接着又慢慢蹲下去了。石头撞击着车箱,轰轰地响。灰尘腾起来,大家纷纷后退。只有白庆山像树疙瘩似的蹲在那里,灰尘落在头上,让他显得有些苍老。

裴明山钻进越野车,开始往回走。老骆钦佩说,还是你有思路。裴明山说,乡里的工作经费,跟交通局的工程款一样,都是国家拿的,变通总能解决问题。老骆说,通常没谁愿意承担风险。裴明山有点疲惫,说我没动用专项经费,更没放进自己的腰包。老骆说,这个需要担当精神。裴明山靠着座位,没有说话。

第六章

路基已经筑好,就差铺上细沙。裴明山却遇上了麻烦,县纪委来乡里秘密调查他,已经找几个副乡长和村干部谈过话了。虽然两年过去了,但裴明山知道,自己和纪委的隔阂,终究还是没有消除。当时鸡场发生山体滑坡,四十多个村民伤亡。随即,进行全市摸排。有领导在会议上说,地质排查终身制,现在掉以轻心查不出隐患,如果以后发生灾害,不管到什么地方,照样捉回来追责!

裴明山知道,大家被各种检查和追责折腾得身心俱疲。当时他在发耳当副书记,县纪委要求所有乡村干部打考勤,但镇里没有严格执行。裴明山认为基层工作要灵活,考勤该打在田边地角,而不是固守办公室。后来纪委检查,质问为什么没打考勤。裴明山把纪委的干部请到接待室,端茶倒水,然后悄悄溜出去,把一杯水淋到考勤机上。纪委干部喝完茶,瞪眼说,之前还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坏了?裴明山一口咬定,考勤机质量有问题。据说县纪委的领导听到汇报后,非常生气。

裴明山明白,自己始终是纪委的眼中钉。他们收到举报信,当然顺藤摸瓜,积极调查。裴明山有些寒心,他搞不懂,自己来到望梅,只想踏实做点事情,怎么还不停受到举报。裴明山的父亲,原来在老家当村干部。在他看来,父亲一直很善良。未曾想,裴明山从部队打电话回来,竟听说父亲贪污受贿,被判刑四年。裴明山一直怀疑,自己没能转成士官,就是受到父亲影响。

回来之后,裴明山感到无比屈辱。他觉得走在村里,完全抬不起头来。他过得憋屈,于是退伍回来后,借款买来辆货车,跟着现在的贵州车王魏鸿节一伙到处跑运输。最终硬是靠自己的努力,考上工作,并打拼到今天的位置。他希望能够脚踏实地,做出点成绩,洗刷这些年的耻辱。

裴明山带着老骆,准备到白牛,了解专扶路的推进情况,没想到突然接到村干部发来的短信,说张国忠县长在台沙村检查。裴明山有点狐疑,县领导来望梅,自己这个乡长怎么不知道。他思忖片刻,觉得和下面这些家伙不敢胡乱开玩笑。于是慌忙调头回乡政府,喊上几个在家的副乡长,匆匆往台沙赶。

路还没有完全铺设好,但比以前平坦多了。风像野猫似的在地上乱抓,弄起许多灰尘。过去路上满是坑洼,车辆跑在上面,蹦跳不止,简直能把脑髓抖成浆糊。现在路刚有好转,就有领导跑来了。他们赶到台沙,果然看到县长张国忠在党委副书记徐福定的陪同下检查工作。

看到裴明山带着几个副乡长跑过去,张国忠说,其它乡镇的产业调整搞得差不多了,你们望梅什么时候推进?裴明山稍微迟疑,说最近忙着抓专扶路的事,产业减调马上跟进。张国忠说,你们有什么方案?裴明山含糊说,目前有点想法。张国忠皱眉道,动作迅速的乡镇,特色产业就快上马了,你们若无其事,莫非望梅是独立王国?裴明山站在那里,有些紧张。

黄色的葵花,从绿色的苞谷林探出头来,看起来有些鬼祟。他们跟在县长的后面,顺着庄稼地走。矮处的景象被庄稼挡住,远处的山上,长着茂密的杂树。苞谷叶片从地里伸出來,像无数把刀,锋利地劈在他们的身上。他们的脖颈和脸上,没有衣服遮挡,被划出许多红色的细痕。

张国忠从地里钻出来,脸色难看。裴明山知道,事情到底还是顶不住了。望梅的苞谷,终将和其它地方一样,不可避免地遭到砍伐。那些幸存的苞谷举着天花,苟延残喘。有风吹过,把香味播撒得到处都是。这些淡淡的香味,泄露庄稼即将成熟的秘密,仿佛是它们留给世界的遗言。

村公所离得不远,他们移步到那里开会。张国忠发言道,我们建党都快一百周年了,还没彻底改善人民群众的贫困面貌,中央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所以吹响这场脱贫攻坚战冲锋号。裴明山双手搭在桌上,神色凝重。张国忠接着道,我们省是脱贫攻坚的主战场,能否打赢这场战役,涉及我省四千万人民能否同步小康,同时影响国家的战略大局。

裴明山察觉不妙,感到惶恐不安。张国忠说,在决胜的关键时刻,靠传统和常规的办法来抓农业结构调整,显然短期内难以实现,必须进行全面变革,拿出一批能够快速增收的项目,为按时打赢脱贫攻坚战提供更有力的产业支撑,可以说这场产业革命,事关群众的脱贫大计,更关系到全省新旧动能的有序转换和高质量发展。

张国忠环顾四周,继续说,省委屡次提出转变思想观念,改变发展模式,积极推进农村产业革命,选好优势项目迅速做大规模,但个别干部不同组织保持一致,在这次部署中阳奉阴违,执行政策时挑肥拣瘦,总想搞变通,严重损害党的形象和公信力!

裴明山已经听明白,这是严厉批评自己。冯元蔚侥幸从医院捡回命来,就老是看透世事的样子。现在乡里的事情,基本都由自己定夺。县里显然知道望梅乡没有全面推行产业结构调整,所以跑来突袭检查。他咬着嘴唇,脸色苍白。

张国忠严肃地说,在重大原则上,我们党员干部不能有丝毫怀疑和动摇,应该坚定不移地服从组织的决定,自觉校准偏差,提高政治站位,树立大局观念和全局意识,充分认识产业结构调整的重大意义,坚决贯彻省委的决策部署,让政策落到实地,让人民群众得到实惠……

散会之后,张国忠一行就要返回。大家簇拥而出,给领导送行。两辆越野车,像松老鼠拖着尾巴,顺着来路跑回去了。裴明山站在村公所的场坝上,眼睛望着远处。蓝色的天空,像瓦片似的搭在山上,看起来很低,让他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几只鸟儿从空中划过,吧嗒一声,鸟屎掉在地上,看起来像是一个疤痕。

裴明山在基层多年,隐约意识到问题所在。政府把自己当成保姆,容易束缚百姓的手脚和头脑。这样让国家失去发展的活力,反而还把少数民众养成巨婴。农民只种苞谷洋芋确实没前景,辛苦一年,白流血汗,本钱都捞不回来,看起来转换种植是唯一的出路。但这些年,凡是政府主导的产业,几乎都以失败而告终。产业调整连续失败,已经重挫百姓种植热情,引得他们怨声载道。这时不能强迫,应该根据本地的气候和土壤,真正找准适合的产业,然后动员或者找公司合作,引领示范。只有让百姓看到收益,才能调动他们的积极性。

裴明山的老家,就有几个村种植烤烟。以前政府发动种烟,大家都害怕,看到收入后纷纷抢着种。最后只能控制产量,订单种植。现在领导基本都是拍脑袋做决策,拍胸脯下保证,拍屁股就走人,完全没遵循市场规律。产业结构调整是好事,但政府担心百姓套种其它作物,索性一刀切,强制执行,结果反而造成资源浪费。

裴明山看着前面的庄稼,感到有些心疼。以前在老家,他跟父母把苞谷种到地里。半个月后,每天都要跑到地里,仔细查看苞谷秧出来没有。只要看到嫩苗冒头,就赶紧把地膜戳破,免得捂死。倘若发现被虫咬死几棵,要尽快把苞谷种补进去。裴明山无比压抑,望梅的苞谷长势这样好,偏偏就要吹掉。

徐福定走过来,问有啥工作安排?看着徐福定的那张瘦长的脸,裴明山觉得自己的面前仿佛站着一匹马。他知道形势相当紧迫,已经不能再有丝毫拖延了。徐福定这时来问,显然有点幸灾乐祸,他忍住厌恶说,请办公室通知乡村两级干部,全部到乡里开产业结构调整会。

接到紧急通知,全乡所有干部职工都赶来了。由于拥挤,连过道都坐满了。裴明山神色严峻,说现在把大家找来,是产业结构调整的事情。大家都听说县领导来突袭检查,已经猜到紧急开会的议题了。裴明山说,这次结构调整对思想观念,以及生产方式都是全新挑战,我们要按照既定方针,结合乌蒙地区的自然环境,体现山地特色,突出现代高效。

冯元蔚也出席了,他瘦骨嶙峋地坐在主席台上。裴明山说,脱贫攻坚是空前庞大的社会实践,跟联合国的减贫计划有着相同目标,由于我们的贫困度最深,贫困面最广,工作任务也最重,按老办法难以解决问题,只能采取超常规举措……有的干部在抽烟,这让会议室有些昏暗。

裴明山接着道,现在讲人类命运共同体,无论我们的改善民生,普及教育,还是保护环境,都在依靠这个宏大背景,要想尽快消除匮乏,就必须加快工作进度,按照县委的部署,彻底改变望梅乡的传统种植模式,把附加值高的绿色优质产品调上去,确保各项任务落地见效。

随后是工作部署,每个自然村成立决战队,由包村领导亲自担任队长,迅速进行产业减调。迈出会议室,裴明山就顺着铺好砂石的专扶路,奔往白牛村。他们准备从村干部家做突破口,进地砍伐苞谷。路边的苞谷,长得比人还高。附近传来几声狗叫,但视线被茂密的庄稼挡住。条形的苞谷叶片,在风里飘荡,弄出哗哗的细响。空气之中,飘荡着粮食特有的香味。

他们赶到村里,从一块向阳的坡地开始。没过多久,那块地就砍得差不多了。地里一片凌乱,只有稀疏几棵苞谷,绝望地站在里面。风吹的时候,它们瑟瑟发抖。裴明山从地里走出来,陡然像得了重感冒,全身发冷,狠不能找几床铺盖,严实地把自己捂起来。他仰头看着太阳,暗暗有些恐慌。阳光明亮,但感觉不到丝毫温暖,他怀疑自己真的生病了

裴明山折腾一天,回到半路的时候,却听说徐福定跟台沙的村民发生冲突。裴明山问,徐副书记怎么样?回答说,被砍掉半只耳朵,已经送到医院去了。裴明山又问,凶手在哪里?那边说,当时就跑掉了。裴明山想不出一匹马失去耳朵会怎样,指示说马上联系保障专班,请他们依法追责。

挂断电话,裴明山还满脑想着这件事情。他觉得地方没有完全领会中央意图,政策执行有偏差。政府可以管控其它,但在耕种方面不该粗暴干涉。农民耕种几千年,他们比谁都熟悉土地,知道里面最合适种植什么。果真发现高效作物也该引领示范,因势利导,而不是强制执行。

由于客观原因,许多百姓家庭确实贫困,面对这种情况,政府有责任兜底帮扶。但国家应该宏观调控,抓好基础建设,加强医疗保障,完善教育机制,而不事无巨细。强硬插手,往往导致各方面经济损失,重挫百姓发展的积极性,甚至引起他们的抵触情绪。这些年累积的矛盾太多,这次暴力事件,仅是其中一根点燃的导火线。

第七章

林业站门口,是开垦出来的菜地,面积不算宽,却围着篱笆。几只鸡像筛糠似的,使劲抖着身体,最终抖落几根憋坏的羽毛。裴明山走过去,鸡群摇着肥胖的身体散开了。它们感到并无危险,提着尖锐的鸡爪在地上乱抓。两条蚯蚓没隐藏好,被锋利的爪子刨出来。裴明山站在那里,看着那只鸡仰着脖颈,把食物吞进去后,才抬腿往屋里走。

冯元蔚叹气说,我们两个搭班子比较合拍,但根据工作需要,估计不消多久,你就要调整岗位。裴明山无比沮丧,他知道纪委调查,但自己清白无辜,实在要找原因,恐怕还是政策执行不力。冯元蔚说过几天,应该就会找你谈话,宣布县委的决定。组织部的石部长已经给裴明山通过气,上面准备把他调到水务公司当经理。

屋里光线暗淡,无端有种阴冷的感觉。裴明山想,前些天张县长突袭检查,就证明县里对自己非常不满了。冯元蔚说,你有丰富的基层经验,解决问题的能力比较强,就这样走掉,我真是有点舍不得。裴明山坐在那里,有些失落。冯元蔚说,你一直抓的专扶路,马上就要铺沥青,算是给望梅的脱贫工作,做出重要贡献。

裴明山有些困惑,目前产业还没找准,自己只想保住这季庄稼,怎么就沦落到这个地步。冯元蔚说,晓得你想做点事情,但新的工作岗位,照样能够闯出名堂。裴明山听他说话費劲,似乎身体越来越不行了。冯元蔚说也是好事,起码你能回到城里,不用再这样辛苦了。裴明山见他虚弱得厉害,简直就像纸糊的。冯元蔚说,以后交通方便,你经常来看明慧。

裴明山从林业站出来,开始往乡政府走。熊伟业的胖婆娘,还在那里洗衣裳。现在有洗衣机,但从来没见她用过。自从裴明山来到望梅,这个女人似乎永远在洗衣服。她从盆里把衣裳捞出来,伸着两条粗壮的胳膊,像麻花似的使劲扭,然后顺手把水泼出去。半个场坝污水横流,湿漉漉的。

陡然之间,裴明山特别想家里的女人。媳妇没读过几年书,但非常贤惠。裴明山在西藏当兵的时候,她承担家务,悉心照顾老人。裴明山调来乡镇后,她在县城开个杂货店,带孩子读书。基层工作压力大,一年难回几次家,不少夫妻闹离婚了。但媳妇从来没有半句怨言,无论裴明山做啥,她都默默支持。

熊伟业长得瘦,偏偏找个胖女人。许多时候,裴明山看到胖女人像个土丘似的,蹲在门口洗衣裳,他总是有点嫉妒,然后就想自己的媳妇。也真是奇怪,在家的时候,没觉得女人有什么好,来到这个偏远的鬼地方,偏偏想得厉害。忙碌一天,满眼黑土白石,晚上回到宿舍,眼睛还没腾空,就看到胖女人洗过的衣服还晾在屋檐下面。他就无端烦躁,睡觉也不踏实。

煎熬得难受时,裴明山甚至想让媳妇搬到乡里来。可是这样不行,杂货店哪里都能开,但媳妇要在县城带娃娃读书。跟县城比起来,望梅的教学质量自然要差半截。而且他只有睡不着觉,才会冒出这种念头。这次调整岗位,他就能回到城里,每晚搂着女人。只是咽不下这口气,自己呕心沥血地工作,怎么弄成这个局面?

连续好多天,裴明山都非常压抑。他有点埋怨父亲,在自己快要转成士官的关键时刻,竟然吃上牢饭。回来以后,裴明山几年没和父亲讲话。后来有一天,他突然察觉父亲头发像柴灰似的,顷刻之间,所有的怨气都烟消云散。裴明山让父母搬到城里跟自己住,但他们刚去几天就跑村里,说是闲不住。裴明山觉得父母年龄大了,有点不放心。父母说家里的土地丢掉可惜了,回来好歹能种几棵苞谷。

裴明山工作繁忙,很久没能回家看望了。他有些难受,成天在这里关爱留守儿童,探望空巢老人,自己的父母却没法照顾。基层干部像被发配边疆,遇到什么困难,根本没谁在乎。白牛村第一书记胡纯阳送父亲到省城治病,竟被全县通报。那天在全乡的脱贫攻坚工作推进会上,裴明山见他坐在角落,桌面挡住半截身体。也不晓得是位置,还是胡纯阳本来就瘦,又或者是他太过沮丧,缩着身体,反正坐在其他干部身边,显得极其矮小。裴明山突然想起自己的父母,忍不住多讲几句,结果还传到县纪委领导的耳朵里。

裴明山安慰自己,调整到水务公司,并非没有好处,起码时间会多起来。到时候可以经常回去看望父母,有时还能溜到省城,找魏鸿节渴酒。魏鸿节这个家伙,以前每次跑完车都喜欢找朋友喝酒,喝醉就断片,第二天啥也记不住。有一次喝酒,魏鸿节突然消失,大家感到莫名其妙,临散场的时候,才发现他溜到桌下,已经蹶着屁股睡着了。

裴明山觉得时间过得非常缓慢,组织部来宣读过文件,他没有即刻动身,而是等着专扶路全线贯通。启程那天,许多干部职工出来送行。甚至党委副书记徐福定,也包着半个脑袋跑来握手。裴明山知道,徐福定觊觎乡长这个职务很久了,自己这回离开,不晓得能否顺利接任。他跟大家道过别,然后钻到车里。

风没有具體的形象,它无形的躯体撞在玻璃上,如野兽般苦闷呼号。老骆握着方向盘,突然说,当官就像开车,你明明走自己的路,偏偏还有交通事故发生。裴明山说,路上这么多车,难免出现意外。老骆说他们这样对你,也太不公平了。裴明山缓缓地说,大家都是车夫,只要这辆车还往前走,我们就只能拼命地推,这个过程中即使有同志跌倒在车轮下,也没法停止,第二个第三个必须立刻补上。

天空仿佛刚被擦过,蓝幽幽的,异常干净。远处飘着几朵白云,看起来无比安详。几个月前,这条路上尽是拖拉机刨出来的土坑,那些凸起来的地方不断撞击底盘,越野车传来沉闷的钝响。这时路面铺着沥青,几乎听不到声音。裴明山看着平坦的公路,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

责任编辑 郭晓琦

猜你喜欢

苞谷
苞谷糁里下把面
背苞谷
乐之,方得其乐
饮者
大山苞谷饭
苞谷花
苞谷酒
搓苞谷芯治愈肠胃病
吃糖的梦
好小子齐咚呛之男子汉观察笔记(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