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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迎春

2021-06-28谭岩

飞天 2021年6期
关键词:老娘小龙

谭岩,本名谭兴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中国作家》《青年文学》《北京文学》《小说选刊》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出版有长篇小说、散文集多部,曾获北京文学奖等多个奖项。

杨桂芝催了几遍,李宝军才起床。

其实他早就醒了,杨桂芝在房门外的堂屋里走进走出,开关柜门,收拾要带回老家的东西。他听得一清二楚,可一想到回去后即将面对的人和事,就没了起床的兴头儿。越想越烦,一扯被子把头蒙住。要不是杨桂芝掀开他的被窝,说马上就要九点了,老表应才就要来开车送了,打死都不想起床。

哦,不能说这不吉利的话。毕竟还是大年初一,遇事都要讨个好彩头,说就要说些高兴的喜庆的才好。过去老人们起床怎么说?他记得曾经上过私塾的爷爷,把起床说成“升帐”,好像威风八面的将军样儿,哈哈。李宝军双肘一撑,从床上坐了起来,抓起搭在床头椅背上的衣服一边“升帐”,一边望着玻璃窗外。一切都还是冬天的景象,灰冷的天空,光秃的树木,干涸的河流,让人压抑的一片萧瑟——不过一夜除夕之后,户户人家大门贴上的红对联,院场散落的鞭炮红纸屑,给这滞重阴冷的天地增加了不少暖意和亮色。从窗口望出去,邻居家院场上一片红纸屑,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开的一地红花呢。天却是出奇地冷。“升帐”后的李宝军出了房门去上厕所,门刚一打开,哗哗啦啦,冰冷的空气就冰山坍塌一样滚滚而入,撞得披衣斜襟的他一个趔趄,浑身一缩,后退了两步。

李宝军便骂了一句。转眼望见堂屋桌上杨桂芝收拾的大包小包,皱起了眉头:这么冷!不去算了!

杨桂芝一边朝那大塑料袋里塞两条墙砖似的鸡蛋糕,一边说,不去,不去你放心他们?

李宝军已跨出门了,听见这话便停下脚步,嘴一咧,一脸的不屑和厌恶。

还他们?算个毬毛!

低头装袋的杨桂芝脸一扬,你怎么这么说?如果不是邓叔,你出门放心吗?

不是想到这一层,老子早就开赶了!

那你还说个什么?你态度放好些,他对倩倩的婆婆也会好。

倩倩是他们的姑娘,在深圳一家超市打工,今年春节说要值班,没有回家过年。李宝军不等老婆说完,鼻子里哼了两声,裹紧衣服去了厕所。

李宝军两口子今天回老家是要去看望他的老娘。老家叫李家山,在六七十里开外的大山里,按老乡们的话说,是个上坡碰脑壳,下坡撞屁股的地方,出门就是山,路都是竖起来的。他们现在住的地方虽然还是山区,却是在山下,一个河边小集镇,与李家山相比,要平坦得多宽阔得多了。至少三五里的范围内,路都是平的,可以抬头挺胸走路,算得上是个“平原”了。杨桂芝是这平原上的人,不愿意嫁到山上去,李宝军呢,也觉得直着腰身走路要舒坦得多,两人结婚后就在小镇上租房住。李宝军到了山下,他的父母還在六七十里外的山上过活,种着几亩山坡地,喂猪养羊。后来父亲得病去世了,就只有老娘一人在老家,又过了几年,李宝军两口子盖了一幢新房,想接老娘下山来住,可老娘说下山来住,他们打工的打工,上学的上学,一出门,还是她一个孤家寡人,又人生地不熟的,怎么住?仍然呆在山上的老家,过年过节的,才下来住几天。今年春节,本来已经说好要下山来一起过年的,可真要去接她了,又这个原因那个理由的,不来。

什么这呀那的,我看她是舍不得那个茅厕板子!李宝军对杨桂芝说得咬牙切齿。

你怎么这么说人家?好歹邓叔跟倩倩婆婆也是个伴儿!不管什么时候,这个杨桂芝总是站在他老娘的立场上。

老娘可以不下来,他们却不能不上去。李宝军在云南打工,腊月二十八才回来,春节一过,初七初八,他就又得出门了,一出门又是一年。不上去看看,他还真的不放心。

唉!老人家怎么就不体谅晚辈的心。李宝军叹气,刚倒上热水,站在洗脸架旁洗脸,就听见汽车喇叭声。抬头一望,一辆面包车开到门前院场里来了。

一个小时以后,灰尘满面的面包车停在了大山下。李宝军和杨桂芝从面包车里钻了出来,站在路边,望着面包车调头。前面还有十几里山路,拖煤炭拖木材的大车把路面早压得不成了样子,小面包车的底盘太低,经不住颠簸。再说,这大过年的,谁家里不忙,李宝军就坚决只让老表送到山下。

一声喇叭响后,调了头的面包车开始往回走,杨桂芝手里拎着两个大包,追望着面包车冒烟的屁股大声说,老表路上注意安全啊!

李宝军出了车就缩着颈脖袖着手,冷风还是无孔不入,直朝他身上灌。

真他妈冷得出奇了!李宝军骂道。望着面包车消失在拐弯处了,两个人就转身开始爬山。绵延的群山像几堵竖在半空的墙,灰蒙蒙的,撑着同样灰蒙阴冷的天。李宝军就生活在这个地方,先前也没觉得这大山有什么特别的,后来到了云南打工,与一个同事聊家常时,那同事突然羡慕地说,哦,荆山哪,那可是出卞和玉的地方!

今天立春,天气预报说有小雪,可连雪的影子都没见到。李宝军耸着肩,嘴里叼着一支香烟,望着这插入天空的荆山山脉,袖着双手佝偻了腰身准备爬山道。他们没有顺着公路走,选的是一条小道,虽然陡,却近多了。

你倒像个干部,也不帮忙提一下。

提着两个大包的杨桂芝在他身后不满地说。一个包装的衣服,一个包装的吃的,鸡蛋糕,炸皮肉,牛肉丸子……一袋袋都用保鲜袋装好,都是过年特意留下的一份儿,还有姑娘倩倩从深圳给她婆婆寄回来的香酥果点。

李宝军就在前面那个坎上站住了,等老婆走上来,接过她右手提的一个大包,鼓鼓囊囊的像装着一床棉被套。

怎么这么多衣服?

给倩倩婆婆买的一套过年衣服,一件羽绒服,一条保暖裤,还有给邓叔买的一件袄子。

什么?你给他也买了过年衣服?李宝军瞪大眼望着老婆。

李宝军接过那一大包衣服,杨桂芝轻松多了,活动了几下有些麻木的右手,望着丈夫说,你以为我钱多了没有地方用呀,还不是因为倩倩她婆婆!我们回去的又少,全靠邓叔照顾,我们对他敬重,邓叔也对婆婆用心些。

得得得,还一口一个邓叔!不就是个老邓,啥时候土鸡变凤凰了?

你能这么叫,我不能!不然倩倩婆婆怎么想?

他们说的邓叔叫邓友贵,以前是李宝军打工的工友,是个外乡人,家在二百里外的荆门——那倒真是平原,一块田望不到头,李宝军打工到过那里。虽是平原,但不见得就比山区好,平原只能种粮食,山区除了粮食还产木材、矿石,收入渠道多,生活也相对富足,平原上的人就有不少来山区打工。那时候,国家正号召“改(革)、开(放)、搞(活)”,到了基层山区,“改、开、搞”就演变成了“改板子、开洞子、搞票子”。李家山一带的山上都开了不少的“洞子”,大办煤矿——这荆山自卞和之后似乎不再产玉,只出煤。为此兴办乡镇企业,吸引了不少外乡人来煤矿挖煤打工。李宝军高中毕业不久,也到了煤矿,当然不是下矿井挖煤。他是高中毕业生,又是本地人,是做做管理上的事,记记账什么的。邓友贵来煤矿挖煤时,已经是五十开外的人了,和所有上了年岁的务工者一样,常年一双解放鞋,衣服穿得也都毁了色,不开工时穿得好一点儿的衣服,也就是地摊上买的一套迷彩服。见了任何人都点头,都哈腰,都微笑,一脸外乡人的谦卑和小心,生怕得罪了谁。总之,这老邓在他李宝军眼里,就是一个可以颐指气使的外码子,随叫随到的小喽啰。仗着是本地人,又是矿山一个小管事儿的,李宝军没少对这个外码子吆五喝六。

李宝军的父亲去世后,少了一个硬劳力,但农活儿却是一样不少,耕、种、收,都要人去做。种的又都是梯田,谈不上机械化,都是佝着腰背着背篓沿着梯田爬上爬下。他的母亲以前就身体不好,下力的活儿都是父亲一人支撑,父亲不在了,田还得继续种。李宝军就趁休息时间,叫上几个工友去家里帮忙,好说话又乐意帮忙的外码子老邓,成了这帮帮工的主力。后来乡镇企业整顿,“关、停、并、转”,一些小煤窑、小矿井都关了。邓友贵是离了婚出门来打工的,一个儿子还在读书,跟着他的老父母一起生活,煤矿关了他没有回家去,找了一家还偷偷开采的煤矿,继续在这山里打工给他儿子挣学费。

李宝军接着是谈婚论嫁,下山去成了家,却没有立业。经过几年的打工生涯,心想手里没有个技术活儿,难于养家糊口,而且自觉也不是一个能下苦力的人,就半路学艺,跟杨桂芝的一个叔叔学木匠,在全国各地跑,给盖房子和修高架桥的支模板。开始学艺的那几年,一年也难得回来一回,更难得上老家一趟,有时突然想起来了,打电话问老娘,老家的那几块田怎么办,要不就别种了?老娘在电话里说,不种喝西北风啊,不种,猪啊鸡啊,饲料都没有一颗。那个时候,他也没有不让老娘种田的底气,刚生了倩倩,还是租别人的房子住,养活自己一家三口都还要一个钱掰成两个钱用,一年四季,也跟那些外乡人一样,脚上一双解放鞋,身上一套地摊上的迷彩服。有三年时间,他没有回过老家,倒是老娘经常下山来看望杨桂芝和倩倩两母子,每次下来,不是提着几块腊肉,两只鸡子,就是一篓子的土鸡蛋,吩咐杨桂芝不能把宝贝孙女儿苦着了。过年时,老娘下山来歇得一个夜,吃了团年饭,第二天又匆匆回去了,说喂的猪养的鸡不放心。

没有想到,就在他学艺的几年时间,家里发生了意料不到的变化。那一年,手头上的活儿完工了,包工头放了他们半个月的假,让他们回家等通知。李宝军就想去李家山看看,屋里的几亩田是不是和别人的一样,长了草长了树了。等快走到家时,望见屋旁的几块梯田还是梯田,没有长草更没有长树,翻耕后的黄土里堆着一堆堆褐色的栏粪,田堤上一个人正往田里背粪。那身影咋看都有些熟悉,走近了,果然是熟人。

哟,回来了?邓友贵一仰头望见了他。

走走走,快回家去!邓友贵三把两下把一背篓栏粪倒进了田里,挎起空背篓就朝家里走,满面笑容。看样子是准备排洋芋,有几块梯田已经抽好了槽,槽边一个篓子装了半篓切好的洋芋种。

李宝军望着邓友贵一脸热情的样子,心里一咯噔,怎么他倒像个主人了?

待走到院场时,自家的那条狗,对挎着背篓的老邓摇头摆尾,跑来迎接,对他,这个家的主人,却站在院场坎上龇牙咧嘴,咆哮狂吠。

狗日的!瞎了你的狗眼了!

李宝军顺手从田边的栅栏抽出一根竹棍,脚一跺,撵过去要打,那狗转身钻进邓友贵的腿空,一边躲,还一边撑着两肢前爪朝他狂吠。

吃饭时李宝军才明白了。通过交谈得知,前几年有些小煤窑关关停停,偷偷开采,邓友贵就在黑煤窑里打工挖煤。他在这里没有一个亲戚,风声紧,煤窑关闭时,闲着也是闲着,他就到李宝军的家里来,帮忙干干农活儿,混两顿饭吃。时间一长,家里就离不开这个人了,有时煤窑一关十天半月,他就在这家里住上十天半月。

你怎么不早跟我说?李宝军眉头皱得像两块煤疙瘩,责备抱怨的眼光更是刀剑一样扫向他的老娘。

儿子回来,当妈的自然高兴,弄的菜也全是儿子喜欢吃的,什么腊香肠、熏豆腐干、干南瓜丝、霉渣青菜……地地道道的土菜,摆满了饭桌。面对儿子的突然责问,正在兴头上的老妇人就僵住了笑脸,想说什么,可一望那会吃人的眼光,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低下头进了厨房去忙碌。

飯桌还是那张老八仙桌,是爷爷在世时留下的,桌边和桌腿都雕刻着花纹。用的时间太久了,雕刻的花纹都成了残花败柳,桌面也磨得高低不平,木纹秃露,中间还裂了一道缝。裂了缝的八仙桌放在堂屋靠左边的墙边,平时放些茶壶茶杯,吃饭时就收拾了做饭桌。父亲在世时,吃饭习惯坐在靠桌右边的位置,后来父亲去世了,有段时间,母子俩吃饭时,右边的位子就空着。虽然位置空着,但坐到桌边的李宝军,仍时时想起父亲在世时坐在那里吃饭喝酒的样子。曾经有来收古懂的,看中了这张八仙桌,可人家还没开口,李宝军就说,再多的钱也不卖!

没有想到,那天吃饭时,邓友贵竟一屁股坐到了父亲常坐的右边椅子上。

李宝军的脸就黑了。

起来!李宝军几乎是愤怒地吼道。

提着一瓶酒,脸上讨好地笑着的邓友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屁股一弹就站起了身,以为坐着了什么珍贵的东西,扭过头来望望屁股下的椅子。一把旧木椅,两块旧木板,什么也没有嘛。邓友贵抬起头来不解地望着李宝军。

李宝军已经旁若无人独自开吃了,夹了一筷子菜放在自己的碗里,黑着脸,声音不大却不容置疑。

你,不准坐在那位置上!

邓友贵就讪笑着搔了一下自己的头,他早被李宝军指手画脚惯了,也不问个为什么,屁股就往旁边的一把椅子挪去。

啪的一声,李宝军一双筷子拍到桌子上,指着他骂道,好你个邓友贵,你真他妈的是强盗的妈坐上席呀!

这是本地的一句歇后语,强盗的妈坐上席——不自重。邓友贵虽然不是本地人,但已来本地多年,这句人们常挂在嘴边的话还是听得懂的。他又屁股一弹,从那位子上站起来,不知道到底该坐在哪里,不知所措又尴尬地站在那里憨笑着。李宝军对面的位置,面对大门的座位,按乡下人的习俗,是属于上席,因为上席靠近厨房,李宝军的妈坐在那里端个菜收个碗什么的方便。

听见堂屋里的吼骂声,李宝军的老娘从厨房里走出来,见儿子坐在那里指着老邓的鼻子骂得很难听,身子一软,就靠在厨房的门框上,流起泪来。走到这一步,她也是不愿意的呀,可人生有很多不得不走的路,这些话,她能跟像吃了火药,脾气暴躁的这个活祖宗讲么?

冷,却没有一丝风。灰蒙蒙的荆山那一顶顶山峰融入了云空,苍茫而又寂静;静寂中却又像在孕育着什么让人不安的事情。立春过了春天就到了,这群山就会是一片苍翠了。李宝军望着眼前灰蒙的大山,朝冻得僵硬的手哈着热气,换了一只手提包。寂静空旷的山道上,只有他们两个移动的身影。这地儿难道真的出过璞玉?离这十多里地的地方就是玉音岩,传说就是卞和采玉的地方。卞和献玉的故事他小时候听爷爷讲过,卞和在这山上捡了一块玉石,头一次献过楚王,玉工说是石头,楚王觉得受了欺骗,砍了卞和的左脚。新的楚王继位,卞和又去献玉,又被砍了右脚……

他想着遥远的楚国,是努力不去想那些不开心的窝火事儿,可一旁的杨桂芝仍把他飘向荆山深处的思绪拽了回来。

你这次去了,要喝酒就好好喝,大正月里的,不要喝两杯又发酒疯,惹得倩倩婆婆不开心。我早说了,邓叔再不好,也是倩倩婆婆的一个伴儿……

邓友贵以前就很少回家,后来他的儿子读了个职高就找事做了。两个老人去世后,他更是很少回去了,回去也顶多是过个年,不到三五天又出现在李家山,他早已把李家山当成了自己的家。不过话又说回来,这邓友贵倒也不是个吃闲饭的人,不仅不吃闲饭,还成了硬劳力,种田的活儿,基本上都是他包了。农闲时,还在这附近打打工,给盖房修路的当小工,提泥巴撬石头。一有机会,就去那私人煤窑里挖煤,挖煤工钱高点儿。听说,打工挣的钱,全交到倩倩婆婆手里。邓友贵的儿子也成了家,还是一个小包工头儿。虽然邓友贵在儿子不到十三岁时就出了门,常年打工在外,但他儿子却对邓友贵很孝顺,对倩倩婆婆也好,每次邓友贵回到李家山,都是双手不空,他儿子都会让他给倩倩婆婆带一些东西来,吃的穿的用的都有。去年,还给倩倩婆婆买了一双真皮皮鞋。这些,李宝军都是从杨桂芝的只言片语中得知的。他从来不问,也没有兴趣问,他有的只是烦,只是别扭,只是在外人面前的难堪。每次回到老家,只要一想起自己的老爹,看见这个在自己家里晃动的身影就感到烦躁,心里就蹿着火苗,喝多了酒,还摔杯子摔碗,惹得老娘又一次伤心落泪。

我不能跟你的爹一起走撒……老娘总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说。

一提起这些事,李宝军就想跟谁打上一架,打个头破血流才解气,才泄心头的怒火。的确是无名怒火。有时他在千里之外的工地,在伙伴们的鼾声和梦呓中想着老家的事情,又觉得那老邓并非那么厌恶,也并没有做错什么。他躺在那个简易工棚的床板上,辗转反侧,头痛欲裂,用手捶打着脑袋。他也想过,回到李家山,放羊、喂牛、搞种植,也能陪伴老娘生活,可是一觉睡醒起床,觉得只有打工最实在。要还账、盖房,还想把房子装修扩建一下,都要靠打工。打工在外的几年,回来了也很少上老家,除非不得不回。回老家了,他倒真像个将军,不,简直就是太上皇,什么都不干,坐在堂屋里跷着二郞腿,指指点点,横挑鼻子竖挑眼,稍不满意,就拍桌子打板凳。老娘低眉顺眼,唯恐冲撞了他——一想到老娘那担惊受怕的样子,他又恨不得抽自己几嘴巴;老邓见怪不怪,永远是一张小心赔笑的脸,等他发完脾气,都是老邓拿来扫帚,清扫地上摔碎的玻璃碗碴。

邓叔也是七十几的人了,身体也不像以前好了。这两年又得了病,你更要体谅人家。倩倩婆婆去年腊月还打电话说,邓叔的病还很严重……杨桂芝继续给他做思想工作,打预防针,免得又弄得一家人不愉快。

他有什么病?去年就说有病有病,我看他喝酒像在喝水,吃肉像在吃萝卜,能有什么病?李宝军一提起来仍是按不住怒气,瞪着两只眼睛要打架似的。

去年老娘是下山来过的年。过年后,打工一时没有地方去,李宝军趁着正月回了老家一趟,上面还有些亲戚,拜拜年,走动走动,也是让人家多照顾下老娘的意思。那次回去,他听了老婆的话,把一些不快忍下了。回去几天,只在家吃了一顿饭,都呆在亲戚朋友家,是眼不见为净。

我告诉你啊,你死了我是不管的,死前赶紧给你兒子打电话拖回去!

那次在家喝酒时,李宝军对邓友贵说。

人家在你屋里过了一二十年,当牛做马的,倩倩婆婆病时,人家端茶递水,连尿罐都是人家倒的,这些事儿,本应该都是我们要尽的义务。真到那一天,你安葬也是应该的!

提起去年李宝军说的那些话,杨桂芝还在责备他。

李宝军嘴一撇,头一昂,怎么,老子还真要弄个爹给他当孝子吧?切!

这一次去,李宝军已经想好了,和去年一样,最多在家里吃一顿饭,就去亲戚、朋友、同学家玩,或者跑玉音岩去玩,总之,三十六计走为上,免得管不住自己,又惹得老娘一把鼻涕一把泪。

两口子边说边走,不知不觉已走完狭窄的山谷。翻过前面的那座山,家就不远了。爬了一段山路,身上也暖和了不少,不似刚下车时冷得缩手缩脚。在山谷里手机没有任何信号,刚转一个弯,走上一块开阔地,手机就嘟嘟地响起来,短信一条接一条。李宝军从裤袋里掏出手机一看,都是未接来电提醒,除了两个老娘打来的,还有好几个不熟悉的号码。

怎么会有这么多电话?

我也有不少未接来电。杨桂芝一边看手机一边说。她正翻看着手机,她的电话铃声响了。

什么?啊!接听了两句,杨桂芝就一脸的大惊失色。

怎么回事?李宝军问。

出大事儿了,邓叔去世了……

李宝军听了,一点头,没好声气地说,好!我说到了吧?还真给弄了个“爹”!

杨桂芝不满地一瞪: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说风凉话?还不赶快走,不知道倩倩婆婆都急成什么样了!说完就噔噔朝前急走。

还没有进老家的门,远远地就望见有不少人在家门口进进出出,有的在抱柴进厨房,有的在门口拉着绳子搭油布棚。院坎边停了几辆摩托车,还有两个花圈放在门口的阶沿上,十分扎眼。李宝军两口子一跨进大门,见堂屋里已经设上了灵堂,吃饭的一张旧八仙桌被搬到了大门外的阶沿上,堂屋正中用两个长板凳支放着一口棺材,棺材上罩着一件红色的棺衣,棺材头点着长明灯,长明灯下一个破瓦盆,燃着几张火纸。

亡人为大,任何人到了这祭奠的场所,除了长辈可以只做个揖,其他人都要在棺材头叩头烧纸。杨桂芝进了堂屋门,放下手中的包就去叩头,还拉身边的李宝军也去叩。李宝军一扭身,说,你叩就代表了!说着就去招呼屋里帮忙的亲戚熟人。

这两年,邓友贵就时常感到胸闷,出不了气,走两步就发喘,到村卫生室检查了几次,都检查不出什么毛病。村卫生室的医生开了些消炎的药,建议他去县里的医院检查,可县医院有一百多里路,再一听说去检查,就不是一两个钱能出来的,邓友贵就一直拖着,病情越来越重。到了腊月,在李宝军老娘的一再催促下,邓友贵才三步一停两步一挨去村卫生室打了两针。人喘得脸都成了紫色,可他自己还说没事儿。李宝军从来帮忙人的嘴里听了个大概,这才明白,老娘怎么说都不愿意下山去过个年,主要原因还是这个老邓。

老娘在厢房里。厢房里燃着一盆炭火,李宝军两口子走进去的时候,老娘坐在靠床头的一把椅子上,一手撑在床沿上,抚着自己的额头,一副伤心过度的样子。听见儿子媳妇回来了,抬起头来,李宝军望见的是一双红肿的眼睛,一张苍老悲伤的脸。

一望见儿子媳妇,老人的泪水就涌了出来。李宝军心想,咱爹去世时也没见悲伤成这样,刚要想说什么,被旁边的杨桂芝狠狠捏了一下他的胳膊。

老娘盼他们回家来,除了要有一个主心骨,还有一个是安葬地的问题。一般来讲,去世的人都可以埋在自己的责任山田上,可是外地人,户口不在这里,需要征求村组的意见。村里要不同意,就算是自己的责任山也不能埋。老娘说自己一个妇道人家,说东不知西的,去找人家也不一定搭理,所以一是和儿子媳妇商量,这人是否可以埋在自家的责任山。李宝军虽然不在老家生活,但户口还在这里,是家主,埋在责任山上还要他点头;二是要让李宝军去出头露面找村组的人。

李宝军听了老娘意见,没好气地说,不同意咋办?他还能飞回去?

杨桂芝拦住他说,你这是什么态度?就不能好好跟妈说?邓叔在这个屋里生活了一二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况照顾妈就是件大功劳!妈你放心,该怎么办的,我们都会办好,您自己的身体要紧!

媳妇儿的一席话,让老妇人心中的石头落了地,掏出块手帕擦着眼睛,数说着邓友贵的好处,说病成那样了,还柱着棍子跟着她去回子沟扯猪草,给她做伴……

李宝军没有闲心听老娘的话,打断她说,这老——他不是还有一个儿子吗,要通知他到场的吧。

老娘停止了数说,说已经打电话了。小龙说我们怎么安排怎么好,今天天黑前就会赶到。

好一个怎么安排怎么好!李宝军心里冷笑道,这倒好,事儿倒撇脱得干净,都推到老子身上来了!

可事已至此,再怎么不情愿也不得不办。虽然一些亲戚邻居主动来帮忙了,但请谁当支客先生,请谁记账,请谁敬烟泡茶,发井要些什么人,怎么给别人打发,还有大約会来多少客,要安排多少桌,弄些什么席面等等,都还要在一起说说。一干事商量完,几个人就分头去忙,老婆杨桂芝在一个堂兄弟的带领下去请帮忙的人,老娘去厨房安排生活,李宝军去找村组干部说安葬地儿的事。得到消息的亲戚朋友除了送来花圈烧纸,还拿来了鞭炮香烟一些礼物。李宝军就从厢房床上别人送来的一堆礼物中,挑了两条好点儿的香烟。

腋下夹着两条香烟,往村组干部家走的时候,两条腿是一万个不情愿。倒是那条狗,这次回来没有往日样朝他吠,老远就在摇尾巴,还跑来用身子擦挨着他的腿,嘴里呜呜叫着,像是伤心的样子。这时本是趴在院坎边的,见他要出门,一纵身就跑来了,仿佛知道他要去哪里似的跑在前面引路,见他还在那里犹疑,就回头竖着尾巴站在前面路上等。这个狗畜牲!倒是被他喂顺了!他恨不得上去踢上一脚。他是在想,去了怎么跟人家开这个口?曾经有一回,几个同事一起喝酒时,有一个伙计嬉笑着说,李宝军,听说你又找了个爹呀?他一杯酒就泼上去了,要不是有人拉着,说不定就会出人命。

不过还好,事情比他想象的容易得多。他进了村主任的门,只说了前半句,人家就猜到后半句了,说行,没得问题,该怎么办的怎么办,等忙过后填个表备个案就行了。

可是回家的路上,他想着别人通情达理的笑容,总觉得那笑里有其他内容,心里就又别扭起来。那狗倒像挺高兴,欢快地跟着他,尾巴弹簧似地弹动,差点儿绊他一个趔趄。

狗日的!他一脚踢过去,仿佛终于找到了出气口,可狗早一扭身跑开了。

跨进门,见帮忙的人都来了,支客先生李大发已经走马上任,正在给人派活儿。李宝军撕开一包香烟,一个个挨着敬,有些人抽烟,有些人不抽烟,不抽烟的人也把烟接了,一边耳朵上夹一根,没人时就取下来塞进衣服口袋,装回家去待客。打墓的人也到了,有的拿着铁锹,有的拿着十字镐。这山上石头多,坟坑并不好挖。

墓打哪儿呢?那一排铁锹镐中,一个领头儿的问。

你们看中哪哪都行。李宝军说。

那好。这老邓喜爱热闹,就找个靠路边的窝儿吧。伙计们走哦。领头儿的扛着把锹,提着一壶茶和支客先生派发的两包香烟,招呼着几个人出门去挖坟坑。

安排走了打墓的人,李宝军正跟支客先生说着话,杨桂芝从堂屋里走出来,走到他跟前,有些神秘地说,妈叫你去下厢房。

还有什么事?

叫你去你就去!

进了厢房,李宝军的老娘先去把门掩上,然后爬上床,从靠墙边的一侧垫套下,翻出一个布包来。再等一会儿,小龙就到了,一件事儿我要先给你们说。

李宝军见老娘神神秘秘的,把摊在床边茶几上的布包一层层地打开,原来是一大包百元钞票。

这是你邓叔挖煤、打工攒下的二万八千块钱,他说死了留给我,可人家是拿命换的,我都拿着也不安心。我想这么着,这办丧事,前前后后,大约要花个七八千,剩下的,我想给他的儿子小龙一万,你们看行不行?

在这山区,一万也不是个小数目,种一年的田,喂一年的猪,顶多也只弄个两三千块钱,那还要收成好,风调雨顺,喂的猪无病无灾。老妇人说完,望着儿子媳妇。媳妇望望那堆钱,又望望李宝军。李宝军正为安葬费用的事儿紧皱着眉头,没想到这老邓自己早有准备。

老妇人见儿子媳妇没有反对,就又语气平静地说,这再剩下的,我给你们,我哪天死了,作埋葬费。

李宝军一听,刚放松的眉头一下又拧紧了。他心中涌起无边的空虚和苍凉。他不敢想象老娘去世后他会是什么心情,到了那一天,这老家就真的不复存在了,就只有满院的荒草和满地的荒凉了。烦躁的情绪又弥漫到他的脸上,出口的话也没有好声气,哪个差你这万把块钱!

他看也不看老娘递来的钱,猛地站起身来,拉开房门出去了,留下不知所措的老娘。杨桂芝一会儿从房门里撵出来。你又发什么狗脾气?

听说邓友贵的儿子会来,大伙儿一边忙活一边议论说,这老邓出门打工时,他儿子才十二三岁,都是跟着他的婆婆爷爷长大的,邓友贵又很少回家,能有个什么感情?真能来也算是对得起他。过了晌午,还不见人,有人伸着脖子望了望空荡荡的山路,就又说,大年初一的,天气又冷,怕不会来了哟。

李宝军听了,心里就越发烦躁,可是面对满屋来帮忙的人,他不好发作,只能把烦恼自己咽了,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嘴唇都烧起泡来。

一直到天快黑时,邓友贵的儿子终于来了。老远就听见公路上在放鞭炮,一直放到屋后面的公路停车场。一共来了两辆车,一辆越野轿车,一辆双排座。从车里走出来五六个人,一个四十多岁,身体有些发胖的男人披麻戴孝走在最前面。不用问,那就是邓友贵的儿子邓小龙。

听见鞭炮声,这屋里也出来了不少人,站在院场观看,有的是看稀奇,有的是迎接。支客先生让人点了一大挂鞭,迎接来奔丧的人。噼里啪啦,鞭炮炸的红纸屑散落一地,鸡和狗都躲闪得远远的。

那就是那个小包工头儿?李宝军叼着一根烟,站在人群中冷眼觑着。他倒要看看,这个小子来了是个什么表现,表现得好,就好说,不好,他是要给他好好算算账。外乡人葬在本地,还有招待宾客,至少这个钱他应该出吧。他并不是在乎几个钱,可是这些年来的别扭憋闷,总得有点儿补偿。

李宝军的老娘也站在门口迎接。披麻戴孝的邓友贵的儿子,老远就望见了她,几步走过来,一膝盖跪在老妇人面前,泪流满面。

大婶……

老妇人的泪水也涌了出来,双手托着他的肩,拉他起来。

小龙,大婶对不住你,没照顾好你的爹!

邓小龙跪在地上,望着老人,泣不成声地说,大婶,感谢您这些年来对我爹的照顾……要怪我,这些年我很少上来,也从来没给您老人家尽孝心,我爹病了我也没来照顾他一天,要说对不起的,是我啊……

孝子跪伏在老人面前痛哭流涕,说到痛心处,头就在地上一下接一下地撞着,围观的人们无不动容,好几个妇人都抬起手背擦著眼泪。按照丧事的礼节,见人就要下礼的孝子,别人拉才能起来,可李宝军的老娘和几个妇人几次去拉跪在地上的孝子,可那孝子只顾伏地痛哭。见众人拉不起来,支客先生发话道,孝子赶紧起身!还有要事相商!

跪在地上的孝子这才停止哭泣,站了起来。望了望左右的人,说道,叔叔婶婶爷爷奶奶,哥哥姐姐弟弟妹妹,感谢您们的帮忙,邓小龙给您叩头了!说着又跪下身去,“嘭嘭嘭”在地上叩了三个响头。

孝子行完礼,站起身来,一转身望见李宝军两口子,红着眼睛说,这是宝军哥和桂芝嫂子吧,给哥哥嫂子添麻烦了,说着就又弯下身去下跪,杨桂芝一把拉住,快起来!

等来的一行人在那灵柩的长明灯前行完叩头烧纸的礼仪后,邓小龙,李宝军两口子,李宝军的老娘,就被支客先生请进厢房,商定葬礼的具体事宜。支客先生刚一说完,孝子邓小龙说出的话多少让人有些意外。他先说了感谢的话,然后说,我是来接我的爹回家的。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他顿了顿,强忍着泪水,人老了要归根,我爹打了一辈子的工,要让他回家好好休息。再说,每年我们上个坟扫个墓也方便。

几个人相互望望,觉得也说得在理。难怪,一辆小车,还开了一辆大车来,李宝军心想。

那准备什么时候走?支客先生问。

就今天晚上。天气预报说有大雪,路上怕上冰,一上冰,车就下不了山了。

大家望一眼窗外。已经在飘雪花儿了。

接着这孝子带着歉意,两眼望着李宝军两口儿,说:哥哥嫂子,我爹的丧事已经花了多少钱,我来出。只是,一些人情,亲戚邻居来帮忙的,我恐怕是还不上,要连累哥哥嫂子了。

一旁的李宝军妈这时开了口,说丧事花费的钱不用他出,他爹生前攒的有。说完,从怀里掏出一个手帕包的布包来,递给他。

小龙,这是给你的。

李宝军两口子望着那孝子。

邓小龙狐疑地接过了布包,问,大婶,这是什么?

李宝军的妈就告诉他,他爹去世前积攒了多少钱,开支了多少,这一万块钱,是要给他的。

我不能要!鄧小龙马上推还布包。开始他还以为是什么遗物,听说是钱,就坚决不收,可李宝军的妈推让着坚持不接,说是他该得的。

大婶!邓小龙又跪了下去,泪水一涌而出。他举着一包钱跪在老人面前。

大婶,我爹在这里一二十年,都是您管了他吃管了他喝。往后,您自己也是一年比一年老。我这一走,一时半会儿也不能来,也报不了您的恩,您千万要收下,就算我孝敬您老的。

一席话说得情真意切,李宝军望见老婆杨桂芝在擤鼻子。一旁的支客先生也揩了一下眼睛,清了清嗓音劝说。

老嫂子,你就收下吧,孩子也是一片孝心!

在支客先生的安排下,来接灵柩的一行人坐头一桌席吃饭,以便赶时间,孝子邓小龙怎么都不上桌,连同厨房帮忙打杂的人,都一个个敬烟,下礼。一个小时后,如同蚂蚁搬物似的,棺材被众人抬出了大门。李宝军的老娘在两个妇女的搀扶下,靠在大门的门板上,面色灰白,两眼直直地望着那出门去的棺材,张着嘴巴,脸上泪水直淌,像被抽去了脊骨的身子直往下坠,如果不是一边一个人架着,难保不倒下地去。

小龙!已和众人告别,走过了院场,正要上车去的孝子突然听见后面有人喊。回头一看,杨桂芝正从屋里跑过来,递给他一个包,红着眼睛说,这是给邓叔买的过年衣服,他还没来得及穿,你给他带回去。

邓小龙低下了头,鼻子吸了一声,抬起头来,谢谢哥哥嫂子……

支客先生李大发吩咐几个帮忙的人把所有的鞭炮都搬到院场里点放。急促的鞭炮声中,地上是一片灿烂的火光,几炷火光带着哨音冲上天空去,在苍茫的空中爆绽出一朵朵火花。装着灵柩的车辆响起了沉闷的马达声,亮着的探照灯如同插上两只明亮的角,刺穿了群山的寂静,也刺亮了一片雪幕。

站在院场边上呆望着那片雪幕的李宝军,突然扭头对几个收拾屋子的人喊道,大发叔!

灵柩一出门,就得迅速把停灵柩的堂屋打扫干净,这是丧礼的习俗,打扫堂屋就意味着丧礼的结束,也意味着秽气的消除。支客先生正安排两个妇人打扫堂屋,听见喊声就从门口探出头来。

什么事儿?

把你的摩托车钥匙给我——山上的路他们不熟悉。

邓友贵的儿子来后,就成了丧事的主角,他李宝军配角也不用当了。他闪到了一旁。灵柩要接回去安葬,丧事要中途而止,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也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如同在赛场上还没有跑完的赛手,被突然换了下来,无所事事,又无所适从。望着这满屋的热闹,他大脑一片空白,恍惚间似乎一切与已毫不相干;之前的怨忿、烦躁、麻烦,随着灵柩即将接走,已从他心中连根拔除,可这种拔除并没有让他感到轻松,相反,他有一种无所适从的空虚感,这空虚的力量如此巨大,以至让他茫然无措,浑浑噩噩,邓小龙来到他和杨桂芝面前辞别时,他竟傻子似的呆望着,连一句注意安全的话都没。直到灵柩上了车,汽车响起了马达声,探照灯的灯光刺进了雪幕,仿佛才一下照亮他浑噩的头脑。回过神来的他三下两下踩响了摩托车,去追赶雪幕里的灵车。

两三个小时以后,听见摩托声响,杨桂芝赶紧开门出来探看。从公路上下来的摩托车驶到了院场,一个雪人下了车。

都还安全吧?

杨桂芝一边忙迎上去拍打他身上的雪花,一边问。

李宝军站在大门坎上,边磕掉鞋上的泥巴,边捋弄着头上的积雪,说刚下山,拖灵柩的车胎爆了,幸好那附近有一户开车的熟人,借了修理的工具才弄好。

——唉,应该一直送到家才是……

李宝军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可小龙怎么都不让去,说这屋里也要有人照应。突然他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怎么也小龙小龙的,跟老娘一个口气。好在杨桂芝只在给他拍打身上的积雪,没有意识到。他望一眼门里面,帮忙的都走了?

大发叔说,摩托车他过天来骑。

妈呢?

说头痛,睡了,不要紧的,是感冒了,喝了感冒药的……嗯,也吃了点儿,我给她切了几块我们带来的鸡蛋糕,煮了半碗面条。倒是你,一天都没沾一颗米!

的确,他早晨走得仓促,来了后又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他根本没时间坐下来,晚上开席他一个主人也不好意思先上桌,现在,他却一点儿都不觉得饿,只有满嘴烟熏后的苦涩。

灵柩被接走……一系列的麻烦事儿,也一下消失了。按说,没有了这些麻烦事儿,应该高兴,可李宝军发现,自己却高兴不起来。送灵柩下了山,在骑车回来的路上,满脑子的,都是邓友贵提着酒壶想给他倒酒,讪讪地赔着笑脸,点头哈腰的样子。他去批手续时村主任告诉他,老邓得的是肺病,是长期在煤矿打工落下的。

他感到胸口一阵疼痛,这种疼痛前所末有,似有似无,却直刺心底。进了屋的李宝军张开手掌,抚按着胸部,似要将里面作祟的怪物掏出来。

饿得胃痛了吧,快来吃饭!杨桂芝麻利地端菜上桌。

李宝军这才发现,白天因停放着灵柩拥挤不堪的堂屋,已经变得空荡了,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切都恢复到了原样。一张旧八仙桌又从大门外的阶沿上搬进屋来,放到了原来的位置。

杨桂芝用铁锹撮来一些柴炭夹进火锅炉,火锅一会儿便冒出了热气。李宝军上了桌,他先在邓友贵经常坐的桌子左边,摆上一只空碗,空碗上架着一双筷子。

吊在屋顶上的一颗白炽灯泡落满了灰尘,昏暗的灯光照着堂屋里的一张八仙桌,八仙桌上的一桌菜,桌子右边的那副空碗筷,也照着火锅里冒出的腾腾蒸气。那些蒸气在灯光的映照下,像翻涌的云涛。李宝军置身在这云涛中,提着一瓶酒,斟了一杯,放在那副空碗筷前,自己也斟满一杯,双手端在胸前,对着那空碗筷说话。

我从来没有给你斟过酒。来,我敬你一杯!

他想起了老娘说过的一个场景:年前去回子沟弄猪草——那是一个十分偏僻的地方,种了两块田,有些阴森,老娘背着一背篓萝卜菜往家走,上坡时,身子弯得头快要触到地了,跟着母亲去做伴儿的邓友贵,一手拄着棍子,一手在后面用力推撑着沉甸甸的背篓,一边大声咳嗽,咳嗽声在空寂的山谷回荡。

一仰脖子,手中的一杯酒倒进了喉咙。李宝军被呛着了,竟然呛出了泪水,忙一把捂住鼻子嘴巴,怕人看见了似的把头扭向一旁。大门口的地上,正从门缝里滚进来几粒雪霰,像散在地上的玉石。

杨桂芝端着碗饭上桌来,见了忙问,你怎么了?

哦——李宝军望着堂屋地上那一绺玉石似的雪粒,同事发微信说,要我去照几张卞和采玉地儿的照片给他看……

门外,雪下得正大。

责任编辑 郭晓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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