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江南的星空大地
2021-06-28余大庆
余大庆
马克思、恩格斯的家乡产生了他们以及康德、黑格尔、费尔巴哈等大批哲学家,群星璀璨,反映了一个民族理论思维的水平。正是康德,提出了“仰望星空”。另一方面,这个民族也习惯脚踏大地,17世纪末普鲁士神学家弗兰克曾计划建立一种加强实科教学的教育机构。到18世纪初,较英法等国早一个世纪,就正式创办了“数学、力学、经济学实科中学”,诞生了实学体系。至今,德国从中技到博士的职业技术教育体系和元气满满的制造业实体经济仍然领先世界。
中国在地域规模上相当于欧洲,而历史文化堪比世界文化遗产莱茵河谷的就是明清时期的江南。这里一样虚实相生,既仰望星空又脚踏大地。区别于字面上的长江以南自然地理概念,文化江南的地域范围代有盈缩,明清时期指长江三角洲太湖流域,核心城市就是苏州。因此我们谈江南文化,就从苏州谈起。
仰天抚民的道山文脉
清人赵执信《苏州府学杂题》吟唱道:“南园千亩任流萤,谁为王家更勒铭。一种迎春与消暑,时人剩上道山亭。”姑苏城外群山簇拥,但城内府学这座人工堆砌的小小土山却丝毫不减其光辉。
将近1000年前的北宋景佑二年,范仲淹调任苏州,为卜居建宅找到了五代时期留下的这片私家园林遗址。风水先生连连夸好,说住这里可以世世代代出高官显贵。范仲淹听后却说,“吾家有其贵,孰若天下之士咸教育于此,贵将无已焉”。于是毫不犹豫地将房地献出,奏请朝廷批准设立苏州府学文庙,以培养更多人才。于兹大兴土木、拓地凿池,垒土成山,因其为传道授业之所而名为道山。范仲淹捐宅兴学、“庙学合一”在当时影响极大,是中国历史上首次将文庙与州学(府学)相结合的创举。各地州、县学纷纷效仿,还有人组团来实地考察学习,把苏州先进的教育理念带回去。据说江南文风的昌盛即得益于此,并有了“苏学天下第一”的说法。这里在1035年至1113年为苏州州学,1113年至1276年改称平江府学,1276年至1367年称为平江路学,1367年至1904年才叫苏州府学。清康熙五十二年(1713),被誉为第一清官的理学家、江苏巡抚张伯行在苏州府学里创设了紫阳书院。1927年以后为苏州中学所在地。
官方学府主要作为官吏养成所,体制固化容易产生把学习当成获取官位敲门砖的投机现象,后来还出现束缚思想的程式化八股文。但道山所在的学府却以独树一帜的教学方法和理念,为传承江南文脉和培养人才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范仲淹聘请理学家胡瑗主持教务,分斋授课,讲“明体达用之学”。紫阳书院时期,在当时读书人都想走“学而优则仕”这座独木桥时,以沈德潜、钱大昕等为代表的一流文人倡导了“不以科考为务,不为专写八股文而学八股文,而是要培养一流经学人才”的先进教育思想。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的微言大义整理出来,阐发出来,让所有来学习的人弄懂经义,为江南文脉的生生不息作出了巨大贡献。现代虽然成了一所中学,但文脉传承使它在基础教育领域别具一格。1927年启用苏州中学校名后,学校英文名定为Soochow Academy,而不是Middle School或High School,可见师从杜威学成归来的汪懋祖先生作为苏中首任校长的视野和情怀。钱穆、吴梅、沈同洽、吕叔湘、吴元涤、陈旦、杨人楩、颜文樑、沈佩弦等几乎同时任教于校,这样的师资力量是可以和当时任何一所大学媲美的。
与府学合一的文庙里,最耀眼的明星就是四块碑刻:《天文图》《地理图》《帝王绍运图》和南宋版苏州市区地图《平江图》。这四块碑合起来还有个非常大气的抬头——“天、地、人、城”四大宋碑。体现了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的精神。顺便一提,一般人都知道这位道山开创者的先忧后乐,但没有注意曾有一个青年经他点拨,顿悟后总结出“横渠四句”,成为中国人的精神坐标。宋仁宗庆历元年范仲淹主持西北防务时,青年张载前来投军。范仲淹看他是个读书种子,教导他:“儒家自有名教可乐,何事于兵!”并因材施教,勉励他研读最富于哲学色彩的《中庸》,终于成就了“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一代大哲。
而今道山上的歇山顶建筑,仍挂着“道山亭”的旧牌匾,可以遥想当年“光风霁月”的景致。在时光烟云的深处,数千年学子的朗朗书声,在古老苏州、美丽江南,在辽阔中华大地上久久回响、生生不息。
诗意栖居的桃花坞才情
德国有了康德,还有歌德。同样,江南有体现星空观和道德律的道山文脉,也一定得有一个桃花坞。
《红楼梦》开篇说:“阊门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在阊门河附近,过石塘桥,出了齐门,就到了古时的桃花河一带,再往西北方向去就是桃花坞。宋朝田园诗人范成大《阊门泛槎》有“桃坞论今昔”之句,说这里是“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世外桃源。当然,这里还是苏州的文化地标,浸染着江南的秀逸民风,彰显苏州的繁华市井。
唐寅(字伯虎)是江南才子的缩影,在书法、绘画、诗文、藏书方面均大有成就。他科场失意,落拓半生,在苏州城内桃花坞筑桃花庵,与好友祝允明、文徵明等日饮其中,蔑视世俗,狂放不羁,自称桃花仙人,曾作《桃花庵歌》以言志。全诗画面艳丽清雅,风格秀逸清俊,音律回风舞雪,意蕴醇厚深远。虽然满眼都是花、桃、酒、醉等香艳字眼,却毫无低俗之气,反而笔力直透纸背。江南才子这种疏狂的人生态度是人类生命过程中的一种自由形态,而在人类生存的一切环境中,诗性的自然,是最适合这种生命形态良性发育的环境。才子们放纵身心于山水林泉之间,所得到的主要是对宇宙、人生、历史和社会的形而上的沉思默想,对自然和人生的诗意的审美愉悦。唐伯虎还在这里开始了自己“葬花”的艺术行为。《红楼梦》中的黛玉葬花,就是跟唐伯虎学的。这种行为艺术,正是诗性精神淋漓尽致的发挥。
53岁那年,唐伯虎去世,除了桃花坞,这个大才子一无所有,只能被葬在桃花坞旁边。时过境迁,虽然唐寅已经故去,但那作于桃花坞的《桃花庵歌》却传诵至今,那句“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依然为人们所铭记。
旧时苏州人迷信西北角可以聚财,所以当时的有钱人都喜欢住在城的西北角,很多达官显贵、书香门第都聚集在桃花坞。除了唐寅故居外,桃花坞一带还是名医曹沧洲和富商叶贵卿等人的安乐窝,环秀山庄、艺圃这两座作为世界文化遗产的园林也在附近。在这么多文人雅士的会聚之地,自然地衍生出了一些有名的手工艺品,比如“苏州版”年画——桃花坞木刻年画。在旧时苏州城最繁华的金门、阊门一带,桃花坞木刻年画的生产质量、数量都空前提高,和天津杨柳青成了中国南北两大民间年画的代表。
回首那走出了金圣叹、冯梦龙,走出了江南才子唐伯虎和“吴门画派”的桃花坞,曾经的街巷繁华,夜夜笙歌,和那婀娜舟妓,都藏在桃花坞的斑驳石板中,凝结成苏州人骨子里的诗意基因。
巧夺天工的香山匠帮
苏州最高峰穹窿山因孙武子在此著作兵法被称为智慧山。而太湖之滨、穹窿山的东南支脉香山,在江南文化中却有较为特殊的意义。唐《吴地记》:“香山,吴王遣美人采香于此山,以为名。”但后世让此山名声远播的不是吴王,而是代代工匠。苏州的建筑师,除了贝聿铭,还有一个历史更悠久的群体,也许他们在这个时代已经不那么抢眼,但是他们的成就却是无可匹敌,他们曾经代表了苏式建筑的最高峰,将苏式建筑工艺带到了全国乃至全球,被誉为中国古代史上最后的大工,他们就是香山帮!
香山帮鼻祖就是北京天安门和故宫的设计者及总工程师蒯祥。蒯祥的父亲蒯富,有高超的技艺,被明王朝选入京师,当了总管建筑皇宫的“木工首”。蒯祥子承父业,也任“木工首”,后任工部侍郎,被称为“蒯鲁班”。蒯祥在建筑学上的创造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他精通尺度计算,每项工程施工前都作了精确的计算,竣工之后,位置距离、大小尺寸,与设计图分毫不差,其几何原理掌握得相当好,榫卯技巧在建筑艺术上有独到之处。蒯祥不仅木工技术纯熟,还有很高的艺术天赋和审美意识。他能用双手握笔同时画龙,合二为一,一模一样,技艺游刃有余。在北京皇宫府第的建筑中,蒯祥还将江南的建筑艺术巧妙地运用上去,他采用苏州彩画,琉璃金砖,使殿堂楼阁显得富丽堂皇。那一时期朝廷的建筑工程十分仰赖他,《宪宗实录》中说:“凡百营造,祥无一不与。”蒯祥之后,从匠心独运的苏州古典园林到气势恢弘的北京皇家宫殿,数百年来,苏州香山帮匠人的精湛技艺代代相传,香山帮匠人的杰作苏州园林和明代帝陵被列为世界文化遗产。清末民初,香山帮后期重镇姚承祖教授还撰著《营造法原》一部并作为苏州工业专科学校的讲义。
☉穹窿山
提到钻研技术、著书立说,在古老苏州并非建筑行业的独有现象。本来传统社会“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士工分途,轻视工匠“贱业”。但苏州在明清时期却出现学者传统与工匠传统走向结合,传统工匠升级转型的现象。一批文化匠师同时具备学者与工匠两种素质,“习艺求名,志在不朽”是其人生追求。明末苏州人孙云球身处世乱、家道中落;于是放弃举业,改习匠作,有了许多制造发明以及一部著作《镜史》。另一位造镜名匠和机械大师薄珏,通过自学天文、数学和机械制造及自设实验室刻苦钻研,掌握了丰富的人文、自然科学知识,创制望远镜并安装在大炮上,成为民间有名的制造匠师和工业科学家,著有《格物论》百卷。计成以造园这个一技之长在江南交游文人士大夫,著有作为文化匠师的经典之作《园冶》。及至晚清、民国,原本文化程度并不高的苏绣大师沈寿,也继承了苏州文士与工匠结合的传统,对一生刺绣技术进行理论总结,口述了一部《雪宧绣谱》。
香山帮只是江南工匠的一个代表群体,明清苏州的辉煌离不开各行各业众多巧夺天工的工匠。他们一代又一代,用自己精湛的技艺、敬业的精神,将心血和智慧投入所从事的行业中,打造了“苏作”品牌,实现了从“苏湖熟天下足”到“衣被天下”的产业转型(原工业化),在江南揭开了中国早期现代化的序幕。
现代化发展先行圆梦之地
道山、香山、桃花坞这三个文化地标分别代表了江南文化的价值理性、工具理性和审美诗性。作为中国文化的区域构成部分,文化江南的星空大地是我们民族传统资源中最具现代性的文化基因,是中国传统文化现代性转化的内在根据之一。江南地区襟江带海,有悠久的开放传统。明代徐光启与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合译《几何原本》等多种西书,揭开“西学东渐”和“中学西传”交流互鉴的帷幕。钱大昕作为紫阳书院山长,开课教授中国和西洋历算。阮元《畴人传》记录历代天文、历法、算学家300多人,其中就包含41名欧洲科学家。另一方面,欧洲启蒙思想家如莱布尼茨、伏尔泰等人也从传教士介绍的中国文化资源中汲取了智慧。而孟德斯鸠更是把江南从中国背景中突显出来,认为这里自古至今一直繁荣,在传统东方专制社会中,江南地方却发展出一个他所认定的“开明的士绅社会”。
正是由于江南的文化优势,长三角都市圈才成了我国改革开放和现代化发展的排头兵。今天,文化江南的星空大地继续映照、承载着这里新时代的高质量发展。古城苏州有两个高校集中的园区,一个是独墅湖科教创新区,另一个是苏州国际教育园,后者从南北两面夹抱着石湖。不知是巧合还是规划者有意为之,独墅湖谐音读书,湖畔学子以高深学问“仰望星空”。而石湖原本就是范成大歌咏“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的地方,又是一代苏绣大师、晚清工农商部绣工科总教习沈寿旧居所在;如今全部集中着应用技术本科和高等职业技术院校,正谐音一个“实”字,用实习实训的教学方法培养脚踏实地的大国工匠。
古诗云“三生花草梦苏州”。江南,曾经是先民的中国梦,几乎所有相对富庶,发展条件好一些的地方都被冠以“某某江南”,比如宁夏平原就被称作是“塞上江南”。今天的江南,也是我们现代化发展、民族复兴伟大梦想的先圆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