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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说苏州话

2021-06-28顾俊

苏州杂志 2021年3期
关键词:苏州人方言苏州

顾俊

苏州人说苏州话,早就是个备受关注的话题。我曾就此写过一篇文章,发表在《苏州杂志》。文章好写,题目难起,改过几次,仍不满意。当时《苏州杂志》老主编陆文夫先生还健在,他也动足脑筋,斟酌再三,最后用铅笔在发稿单上写下七个字——吴侬软语不能忘。口气之坚决,似乎该加上个感叹号。

一晃18年过去了。

回头想想,陆文夫本泰兴人,很多人却乐意称他陆苏州,只是为他的文章?不,远不止于此。他喜欢和本地人交流,会试着跟着你讲苏州话,尽管说得不太纯正。再有,聊到某人某事,如举重冠军陈艳青,他会脱口而出,这小姑娘了不起,吴侬女子能扛鼎!人间百态,千丝万缕,都能和苏州这方水土归并相联,这还不是苏州人吗?

而今,说苏州话的,说得好苏州话的苏州人越来越少。若能碰到一个能学着苏州话和你娓娓而谈的外地人,你绝不会嫌弃他的口音,而是心生庆幸,隐隐感觉古风犹存。为了解时下苏州话的民间生态,我最近又去拜访了一些朋友,有苏州方言的发音人,有语言的研究者和传播者,也有普通的苏州市民,一起来听听他们怎么说吧。

市园林局退休干部沈亮是苏州方言发音人,他有一张中国语言资源有声数据库发音人证书,编号是001。

这张证书有故事,2008年教育部和国家语委在苏州市启动中国语言资源有声数据库建设,苏州市区、昆山市和常熟市成为试点单位,首开先例向社会公开征召方言发音人。沈亮就是从那时起参与其中,由此开启了属于他的苏州话传承保护之路。

沈亮笑眯眯地侃侃而谈,语速不疾不徐,典型的城区老苏州人口音,但相比一般市民的用词显然更丰富,意思表达更精准、更讲究一些。他可是从几百名选手中,经过数轮淘汰,最终脱颖而出的。我对此饶有兴趣,问沈亮,成为发音人,这是否证明你的苏州话是最标准的?

沈亮摇摇头,不能这么讲。因为从方言学的专业角度来说,口语不存在严格的标准,这与用汉语拼音标注的普通话是不一样的概念。

没有标准?那怎么来判断谁说的苏州话最地道呢?

沈亮告诉我,当时入选有声数据库,他们对苏州话有个要求,就是日常生活中的语言,语音、词汇、语法等特征要具有典型性和代表性。这对苏州方言就有个时间和空间的界定,虽然说“十里不同音”,但只要体现了某种方言的基本特点,就认为是地道的方言。

那么,说书先生嘴里的苏州话最正宗,应该最有资格成为发音人吧?我追问。

沈亮又摇头,表演用语和老百姓的日常口头用语还是有很大区别,就像书面语和口语是两回事一样。当年遴选发音人除了对选手的年龄有要求,还要满足几个条件,比方说,要老苏州,即本人必须在苏州出生和长大,没在外地长住过,最好祖上几代人一直在苏州生活,家庭语言环境单纯。此外,居住地的范围也有界定。

刚才说到“十里不同音”,苏州人说话只要一开口,就能知道你是城东还是城西的。城里和乡下不同,各个乡镇口音也有差异,那么所谓具有代表性的苏州方言的地域范围该如何界定呢?

沈亮认为主要指苏州城区,即姑苏区,重点在古城区范围,包括山塘、上塘河一线和胥门外枣市桥、胥江一带,史称“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的区域。这片区域的居民口语大致就是所谓的苏州城里话。当然方言会随着时代的变化而有所变化……

我们正聊着,边上一位朋友插话,我帮倷讲,伲小辰光的苏州话就和现在不一样……

☉发音人证书

沈亮打断他的话,转头笑道,喏,这句话就暴露了他的年龄。真正老苏州人只会说“我搭倷讲”,而不用这个“帮”字。

为什么?因为融合啊。大量江苏北部地区人口流入苏州,口音互相影响,这个“帮”字就是“把”字转音而来。

在沈亮看来,苏州话的日常运用中,这种语音的流变还是小问题。方言最大的特点是“着地气”,随着文化融合进度加快,苏州话里很多生动形象的语言表达逐步丢失,这才是最可惜的。

2008年沈亮成为苏州话发音人之后,激发了他传承和研究苏州方言的兴趣,十多年来乐此不疲。我们聊天的空当,他不时从柜子里抽出一本本关于苏州方言的书籍给我看,有不同时期的方言文学作品,有专业词典、学术文集,还有国外搜罗来的吴方言研究专著,有些纸张已经发黄变脆,有的还是油印本,说话的片刻桌上已摞起一堆。他开玩笑道,这都是我一本本淘来的,不跟专家比,作为一个爱好者,可以“显显”(苏州话,显摆炫耀之意)人家哉!

某种程度上说,沈亮已经是专业研究者。平时除了热心苏州话的公益性推广,到处开讲座教苏州话,他很大一部分精力放在苏州话的记录和整理上。

他的电脑里有个文件夹,按照苏州方言单字、词汇、俚语分门别类,然后以首字笔画为序,随时记录,不断补充。比如说三个字的常用语,再是四个字、五个字、六个字、七个字的……依次类推。三个字的里面再分成若干组合,我看到其间一组不包含名词的ABB结构叠音词,例如“长牵牵”“呆笃笃”“潮露露”等等,仅此就整理出好几百条。

这可是在编词典啊,工程浩大!我问他,你这是准备出书?还是有课题经费?他摇摇头,淡淡笑道,就是兴趣,空着就做一点。说苏州话的人越来越少,很多方言俚语,现在只有老苏州人知道,说出来,年轻人也不懂了。

是啊,有些东西消亡的速度可能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快。

沈亮说自己现在特别喜欢听乡下口音,通安、浒墅关那边的人说话,真的好听,八个音调全的。

这话我有同感。弄堂口偶遇提篮小卖的老妪,有时会上前搭几句话,不为她篮子里的白兰花或是腌金花菜,就想听她说几句乡下闲话。通常不会失望,那口音一下子把你拉回从前,只不过,当年那个对话的老妪或许是她的祖母或者母亲。时光隧道里,一种熟悉的口音会施展永恒的魔法。你老了,很多人和事却又近了。

保护方言,就是保护地方文化,已成为社会共识。近年来,和沈亮一样热衷于苏州方言保护和传播的志愿者层出不穷,越来越多的社会力量参与进来。

2012年,苏州市启动方言保护工程,成立方言培训中心和研究中心,组织专家编撰苏州方言教材,进行课题研究。通过开办培训班,认定苏州话辅导师资格。自2009年起在高职和中小学中开展的“三语”(即普通话、苏州话和英语)比赛,已成为苏州的年度语言盛会。

语言是一种习惯,必须从小开始培养。2019年,姑苏区教育局面向苏州市一到六年级的小学生,主编出版了乡土知识读本《姑苏经典》,以文字和语音结合的办法,弘扬吴文化。从幼儿园到中小学,纷纷开设苏州方言兴趣班,鼓励孩子们说好苏州话。

古城区内的苏州振华中学是一所百年名校,苏州方言课作为学校的特色小微课程,已经持续开设了整整七年。任课老师顾卫东退休前曾任某中学校长,一次偶然的机会让他走进振华。

2014年,振华中学向学生征集小微课程意向,顾卫东的外孙女恰在学校读书。顾卫东一方面出于老一辈苏州人对方言文化衰落的担忧,另一方面,自己积累了丰富的教学经验,并有语委办的工作经历,让他觉得有责任有义务为保护苏州话做点事。

顾卫东说,振华中学的苏州方言课一个学期办两期,每一期来听课的学生有35人左右。第一课他通常先给学生宣讲国家语言文字政策,然后介绍苏州方言特点,讲授一些常用的俗语,循序渐进,引入方言故事、绕口令、民歌、童谣等等,目的是让孩子们多了解些苏州传统文化。

他从包里拿出教材给我看,是汪平和车玉茜编著的《学说苏州话》。我信手翻开就读到一段编者的话:

在江南秀美山水的孕育下,苏州话被称为吴侬软语,在吴语地区普遍被认为是最好听的方言,影响也最大。方言中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内涵,特别在苏州这样的历史文化名城,像昆曲、评弹这样的口头文化遗产,真是通过苏州方言来传达的。对于这些文化遗产来说,方言的消亡犹如皮肤的缺损,“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口头文化遗产也将难以保存……

顾卫东深以为然,他说,语言只是工具,最可惜的是文化的流失。他坦言,保护苏州话,确实也不是学校里上几节课能解决的,老师能做的只是激发他们的兴趣,给他们一个“拐杖”。

我在振华中学了解到,虽然学校地处古城区,但是生源中外来人口的占比很高,学生中说苏州话的非常少。顾卫东也说,来上苏州方言课的学生一半是新苏州人,现在苏州话不仅新苏州人不会讲,老苏州人也讲不好。但是,也有孩子对苏州话学习兴趣很高,连续三期报名听课。他对孩子们有个简单的要求,能听得懂苏州话,回家尽量多讲一点苏州话。

作为教育工作者,谈及保护苏州话和推广普通话之间的矛盾,顾卫东说,现在人口流动这么大,在一个城市里那么多人在一起,如果没有个共同的语言,肯定不行,但这必然会削弱你当地的语言。

十多年前,南京大学社会语言学实验室对苏州市中小学生语言生活状况曾做过一次大规模的调查。这个调查得出了几点结论,有几条发人深思。其一,相比普通话,苏州话逐步成为底层语言。在学生心目中,普通话比苏州话更具有社会声望和实用价值;其二,家长的教育程度越低,职业层次越低,家里使用苏州话的比例越高;其三,苏州话并没有“濒危”,仍具有较强的语言活力,当地学生依然对苏州话保持强烈的情感认同,并随着年龄增长,苏州话的使用频率越来越高。

其实,随着城市人口流入、文化融合速度加快,在苏州青少年中,这种语言选择带来的矛盾和困惑,只会更加严重。但是,有一点我们必须坚信,只要乡土之情、桑梓之念不绝,苏州话就不会消亡。

如果说振华中学的小微课是一种小范围的传统教学模式,那么,苏州大学的说苏哉协会,他们对苏州话的推广,已做成一个线上线下互动的学习平台,其受众已由在校留学生扩大到普通市民。

为了解“说苏哉”,我加了车玉茜的微信,她是苏州大学海外教育学院的教师,也是“说苏哉”的发起人之一,编写过多本苏州话学习教材。从此,时不时就能在朋友圈里看到“说苏哉”的内容分享,有四岁的孩童背一段苏州民谣,有某个苏州话字词的辨析释义,有发音人用苏州话讲一段历史故事,内容丰富,不拘一格。

说苏哉协会的会长夏骏教授认为,“说苏哉”与其说是个协会,还不如说是一种现象。他们希望通过新媒体、新途径来传播苏州方言和文化,让方言和民俗文化的教学更轻松有趣,以吸引更多的普通人,特别是年轻人积极参与和尝试。

☉书影

2017年,“说苏哉”就在微信上建立公众号,并利用“喜马拉雅”“抖音”等平台扩大影响力。协会的线下活动,比如开办的苏州方言公益讲座,除了满足苏州大学海外教育学院的留学生需求,还深入中小学、社区街道、博物馆等,他们还与多家媒体合作,组织举办多种形式的苏州文化推广活动。

夏骏说,作为本乡本土的苏州人,我在东花桥巷出生、长大,从小喜欢听评弹,一直以为苏州话是最美的语言,也希望能抓住各种机会给更多的人分享这最美的语言。面对时下苏州方言保护和传承的现状,他认为,最大的困境在于苏州话工具性与文化性的脱离甚至冲突。一来“老苏州话”被外来词所“侵蚀”,二是苏州作为中国第二大移民城市,年轻人在外部交往中运用苏州话的机会日益减少。

在此困境之下,“说苏哉”和其他社会力量能做的无非两点,一方面,抓紧时间通过一切技术手段将原汁原味的苏州话固化下来,以资料的形式留存。另一方面,积极创造说苏州话的语言环境,鼓励人们多讲苏州话,使其实现活态传承。

评弹、昆曲、苏剧常被称作苏州文艺的“三朵花”,它们是具有代表性的,以苏州方言为载体的地方曲艺。方言衰落,唇亡齿寒,后果不言而喻。

去年,我坐在昆剧院小剧场里观摩新排苏剧《花魁记》,内心就很复杂。传统戏剧的艺术魅力令人折服,几百年前的苏州话还能在舞台重现,堪称方言的活化石。但是,听着台上几个小花旦的白口,又不禁皱起了眉头。她们说的真的是苏州话吗?软糯糯的苏州话,怎么变得那么硬撬撬呢?

后来我去苏剧团和屠静亚聊到了此事,她们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年轻演员的苏州话不过关,即便唱腔能应付,一到白口就暴露。为此,剧团专门请来评弹名家金丽生给青年演员授课,口音不准,一个字一个字地纠正。

我对屠静亚说,那天台上几个小花旦里有一个身形娇小的说得还不错。

屠静亚笑了,是陈爱吧?这小姑娘是四川人。

同样的苏州话,外地人居然比本地人说得地道。屠静亚说,这不奇怪,关键是学习的态度。作为苏剧演员,苏州话这一关是必须过的。屠静亚是常熟人,当年在新苏师范昆曲班就接受过严格的语言训练,现在的苏州话听不出一点常熟口音。

确实,只要用心去学,不断练习,语音毛病都能克服,不应该成为专业表演的短板。时过境迁,文化的隔阂却成了最难逾越的障碍。

有些老观众觉得现在的传统戏不好看,究竟差在哪里?说不清,总感觉少了点韵味。现在的条件比过去好多了,有录像,有传承,唱腔念白我们尽可学习,甚至复制老艺人的一颦一笑,但昔日那份心境,如何来摹刻呢?差的可不是一丁半点了。

方言的流失,说到底是时代文化的流失。无可奈何花落去,面对苏州话的式微,当年主持语言资源数据库建设的汪平教授感慨道,但愿它走得慢一点吧。

汪平是著名语言学家,也是苏州语言学会的会长,关于苏州方言研究,出版过很多著作,有《苏州方言语音研究》《标准苏州音手册》等。他赠我一本新著的《苏州方言词语》,沉甸甸的,将近600页,采集了六千余个苏州话词条加以详细释义。他在序言中的一段话,解答了我多年来关于方言文字记录的一点困惑。

由于中国几千年来的传统是重文轻白,历来文人不愿记录口语,只有极少口语的蛛丝马迹残留在汗牛充栋的古代文献中,信从程度极低。汉字又不是拼音文字,文字所反映的读音,往往有很大扭曲,所以,推测古代读音更为困难。迄今所见这类溯源工作,大多见仁见智、似是而非。拟测者一口咬定口语中某说法就是某字,其实充其量只是可能之一。如笔者导师李荣先生所说,这是“无法证明其错的学问”。这样的“学问”我们无意为之。同时,花了九牛二虎之力考证出来的“本字”,往往是一个今天不通用的生僻字,对当代汉语言文字的使用没有什么助益,仅仅满足了一点好奇心:“口中的这说法原来是这个字!”

对于苏州话的研究和传播,如果多一点科学的方法、务实的态度和宽容的胸怀,或许,它真能走得慢一点吧。

应该说,这些年来,在保护方言文化方面,我们做了很多。继2008年中国语言资源有声数据库建设之后,2015年国家又启动语言资源保护工程,苏州于次年全面完成信息采集入库,走在全国语保工作前列。2016年,为推广世界语言大会成果、宣传《苏州共识》,语言文化研习体验馆在苏州落成并对市民开放。2018年,《苏州国家历史文化名城保护条例》正式实施,条例明确要求:“鼓励中小学校、幼儿园开展苏州方言教育,鼓励居民委员会、村民委员会等开展学习苏州方言的活动,鼓励新闻媒体开设苏州方言栏目”。

苏州市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办公室主任马培元说,大力推广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同时,科学保护苏州方言,积极构建和谐的语言生活,是他们当前的主要工作。保护之前强调“科学”两字,意味深长。

据说这个星球上每两周就有一种语言消亡,全世界6700多种语言,有四成面临消亡的危险。为此,联合国大会宣布2019年为国际土著语言年。每一种语言的消亡,都是人类的损失。消失的是我们共同的记忆。吴侬软语不能忘,忘记了,就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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