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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伍(长篇小说连载·二)

2021-06-25黄孝阳陶林

作品 2021年5期
关键词:白露

黄孝阳 陶林

第二十五章 拔要塞

1

黎有望刹车。刹车踩得急,他本来是想利用刹车动能把赖贵明甩出车外。赖贵明还真是好身手,身形一晃,抓紧扶手,枪口仍然对准,笑道,“黎司令,花花肠子不少嘛。”黎有望脑子里百转千回,瞬间捕捉到两个人名,沉声道,“是徐永财,还是……丁聚元?”

“你的一条命,丁大巴子给出五十根金条。”

赖贵明哼道,“不过老子不是见钱眼开。”顿了片刻道,“平州保安团四营赖贵生营长,是我一母同胎的兄弟。别怨徐永财。他很小就被抱走过继他房,少有人知。黎有望你得了平州之后签发的第一个命令就是枪毙我哥,诬他怯敌。你可知他为什么要怯敌?”

“说。”

前方枪声又复骤紧。战场形势那是瞬息万变。黎有望心急如焚。赖贵明还真会挑时间诉说可能的冤屈。赖贵明眉毛一挑,“不耐烦了?”

“不敢。只是前方流血,每一秒钟都有大好男儿死去。”

“我哥就不是大好男儿吗?他听闻赵松有意降汪,与丁聚元合作,拟里应外合,一举夺城,竖起抗日义旗,有何不对?你说他怯敌?!我呸!我赖家族谱里,从来只有忍辱的英雄,没有汉奸逃兵!”

说罢,把枪抛给黎有望,狠声道,“黎有望,今日事急,我不与你纠缠,更不背后一枪。你与丁大巴子的赌约,我也不管。就一事,他日你我一战,比拼刀术。我若赢,你在平州百姓面前,为我哥恢复名誉,把我哥名字刻在你建的那块忠烈碑上。我哥为抗日而死,理应刻碑!”

“好。”

黎有望接枪,重新发动摩托,“丁大巴子来了?”

赖贵明阴沉着脸道,“情报我给了,他若还不敢来莲河捡这便宜,那个什么狗屁二龙山抗日先遣军就可以散伙了。”

一把短刃在赖贵明指缝里跳动,寒光闪动。

丁聚元是来了,早就来了。为鱼神娶亲的船队,便是他派来探查莲河镇虚实的。还有更多九龙湖的船只以各种名义,在镇外逶迤云集。得知28日日军仅百余人驻守莲河后,以及赖贵明提供的情报与地图、王文举提供的便利,他决定立刻发起强攻,要赶在意图斩首拔城的平州救国军前,抢占莲河。只是如意算盘被日军那两辆薄皮坦克打得粉碎。闸口处只有一个分队二十五个日军,丁聚元的先遣队百余人被他们压着打,眨眼死伤过半。

眼见丁聚元先遣队的士气快要崩溃,一早接到黎有望信鸽的叶桂材带领着三百救国军士兵及时赶到。还没有见到镇内约定动手的信号,但叶桂材还真是灵活机敏,立刻下令迂回包抄,率数十位经过特别训练的突击队员,绕过日军的防御工事与重机枪火力,与鬼子近距离来了一个刺刀见红。闸口二十五个鬼子,丁聚元的人马干掉十个,其余十五个皆是叶桂材率队干掉的。代价也惨重,战损近三比一。鬼子凶顽,名不虚传,无一人投降,哪怕负伤极重者,也会冷不丁刺来一刀。

幸好旁边的伪保安团按兵不动,就静坐观看,否则这仗就没法打。

2

赵汉生也在闸口。上午,罗耀宗打着王文举的牌子,以发辛苦费犒劳的名义,把赵汉生部嫡系二营干部召集在会议室里,一通又臭又长的官腔打罢,枪声突起,也把罗耀宗吓了一跳。这不还没到时辰吗?赵汉生要带队参与作战,被罗耀宗拦住,说必须请示团座。赵汉生急眼,拔枪,“姓罗的,你怕打仗,作壁上观,我不管。皇军问罪,你砍脑袋。我的二营,我要拉出去。”罗耀宗还真不怕这个色厉内荏的家伙,扬声道,“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若未得命令而擅动者,军法处置。”屋内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人愿意朝外移动脚步。做这差事,整天被国人戳脊梁骨骂二鬼子,内心窝囊,有几个人是真心愿意为鬼子卖命?都在踢皮球,说要不还是赶紧向团座请示吧。

“你们不去,我去!”

趙汉生顿足,刚到门外,一颗流弹擦脸颊而过,赶紧缩回屋内,骂骂咧咧。正骂得欢,王文举开着三轮摩托来了,进来扬手就是一记耳光,“骂谁呢?”紧接着又是一记,又飞起几脚。这是把赵汉生当球踢着呢。赵汉生平素还总觉得自己能与王文举掰下手腕,这回总算知道了真实差距。在王文举暴风骤雨般的拳打脚踢下,众人就没有一个敢吭声的,包括那些与赵汉生素日称兄道弟,引为刎颈之交的。王文举身后还有几队伪军士兵,也不多话,迅速列队。王文举擦净手背上的血迹,坐下,对屋外的枪声充耳不闻,慢条斯理呷过一口茶,扫了一眼众人脸上神态,缓缓说道,“咱们是南京方面的部队,不是皇协军,咱们听的是南京方面的命令,不是日本人的。”无人吭声,一律静坐。天塌下来自有高个顶着。至于那个躺在地上哀号求饶的赵汉生,倒无一人斜眼去觑。

闸口外,黎有望已与叶桂材接上头,听完战况,命令叶桂材带队向镇子以东清扫。“他们的分队指挥官已经被一锅端了。日军擅于三人一组分队作战。不要缠斗,用重机枪、掷弹筒、手榴弹、手雷解决。鬼子兵,一个不留。”另外就是注意袖套缝有红布的伪警察,他们是起义弟兄,会帮着指认日寇火力点。

黎有望自己则点了另外一百多人,拉着两门41山炮,往莲河镇西日军军营去支援黄开轩与朱子松。拿下鬼子军营,莲河一战方算告捷。途经伪军保安团防御阵地时,看到多有伪军走出掩体空手观望,路边还摆满一箱一箱敞开的子弹、手榴弹、掷弹筒、小迫击炮,知道这是王文举送的礼,当下笑纳。

3

朱子松没有辜负信任,带五十个人穿过芦苇荡湿地,大砍刀开路,匿伏潜行,蹚过沼泽地带,在天放亮时分,抵达军营边缘。这里土质松软,日军也不清楚背后有密道,只是布下一圈木桩,架着钢丝网阻拦了事。

朱子松同样有权变之才,本来约定闻镇内枪声起事,闸口枪声一起,当机立断,钳断钢丝网,指挥士兵匍匐潜入,突袭。二十多个鬼子正在操场集训,为首的指挥官在听闻枪声后,叽里呱啦一通,手一挥,两个日本兵往楼里跑去,估计是去了解情况,其他人还是原地继续兜圈跑步。日本兵对命令的机械服从与日本军官呆板的个性由此可略见一斑。在两把汤普逊冲锋枪、两把捷克造轻机枪下,这些负重空手跑步的日本兵就是几十具会移动的活靶子。朱子松情不自禁地给日本军官竖起了大拇指。

随着他的一声令下,卷起一阵狂风骤雨般的迅猛攻击,转眼便是尸横遍野。朱子松没作停留,留下一队警戒,扫清战场;另一队由他带队,按图索骥直扑“発電機室”,消灭正在值班的三个日军工程兵,切断电源,又赶到“電讯室”,杀死屋内四个鬼子,其中两个就是数分钟前进屋的日本兵,手里还拿着话筒。

没有了电,警报无法拉响。防御碉堡和望楼上的数名士兵,被狙击手逐一狙杀。营房里一些来不及取枪的日本兵被成群的救国军士兵歼灭。整个突袭,只有五名平州兵不幸中弹身亡。还有一人被躲在暗处的日本兵用军刀劈杀,随即,这个日本兵被机关枪打成筛子。等黄开轩赶到,朱子松已升起平州抗日救国军旗,大开营门。

这是大胜,如此战损比。

黄开轩到电讯室,移开被打死的日本兵尸体,下令恢复营区供电,没有触动频率钮,戴上耳机细听。蜂鸣器不停地嗡响。长江对岸的日军要塞不断拍来电报,询问情况,要求莲河据点尽快回复。黄开轩皱起眉头,迅速拉开抽屉,一无所获,不死心,又在几个尸体上一阵翻找,还真找到一个本子。翻开其中一页,眼前一亮,知是通讯密码。确认四周无人,战士还在屋外警戒,迅速回到电台前,回复电文。

如果黎有望在场,想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平州连几句日语都说不了的黄开轩,此时竟然表现出极为谙熟电台的一面,指尖敲击键盘的速度堪称极为专业。他翻查到了日军密码本最后一页,见“一等紧急联络码”目录,迅速发出:“北风雨,大事がなかった。”这是日军密码本最后一页通用的密码代号,防止那些极特殊情况下,指定发电的通讯兵不幸死亡,可以由其他粗通電讯的人代发、传递十万紧急情报的简单半明码。

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黄开轩了事,清理痕迹,拔断电源,让士兵进屋把电台分拆打包装箱。等黎有望赶来,得胜会师,大家欣喜若狂。

黎有望下令立刻打扫战场。原定作战计划是打完鬼子立刻撤回平州,大家都心知肚明,长江要塞的日本兵若是渡江来攻,又或者是南京的任援道遣重兵沿着公路从维阳方向杀过来,势单力薄的平州军目前还不可能颉颃抗手。但真等到打下莲河,又若能守住,平州与莲河互为掎角,可以说平州救国军腾挪转圜的余地就大了。

能不能守莲河?

黎有望心中忐忑,目光望向黄开轩。

“要是日军用半个联队来袭,平州也是守不住的。”黄开轩摇头低声道,“咬上一口就跑,使其流血衰竭而死,这是狼群战术。平州打了这场仗,便是头狼。其他各地的抗日队伍,也会化身为狼。”

黎有望心有不舍,知黄开轩所言正确。胜利了,也千万别被胜利冲昏头脑,这方面的教训实在太多。问过电台之事,点头道,“赖警长也带人到莲河长江口,看对岸鬼子是否会出动大股部队,若有必要,就爆炸沉船。另外,对岸的鬼子接不到回复,应该会派小股侦察船过来,尤其是那只接幸之码派去对岸守碉堡的。”

黎有望对那个站在炮艇上唱《君之代》的日本少尉源田寅次郎还真是印象深刻,“不怕他来,就怕他不来。我们遣人埋伏,打他一个猝不及防。刚缴获的这两门山炮,也可以拉到江边河口,给鬼子们一个惊喜。”

第二十六章 分战果

1

还没等黎有望把山炮拉到莲河口,源田寅次郎已经发了疯。区区几个伪警,平日里见着他无不一脸媚笑,恨不得伏下身子舔他军靴的,也胆敢藏在芦苇荡里朝皇军射击。尤其是那个姓赖的,源田寅次郎是记忆太深了,山本队长砍断一个伪警的腿后,这个王八蛋跪地求饶,膝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还自请处罚说“自己御下不严,还请皇军处分”,山本队长这才饶了那个伪警的狗命。没想到此人竟然如此凶悍,就用刀,杀了派去接头的两个日本兵,极为嚣张地把尸体悬挂在船杆上。

莲河枪响,源田寅次郎开始还认为是鱼神节鞭炮响。等到枪声一阵紧过一阵,且有硝烟弥漫,源田寅次郎就知大事不妙。莲河空虚,名义上驻防一个中队,实际兵不满额。足编中队得有四个小队。更糟糕的是,现有两个小队,最近数月因为对岸沿江碉堡兵力被抽调,还负起临时换防之责。师团那些尸位素餐之辈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舍近求远,不从要塞派兵驻堡,反而从莲河调人。询问莲河情况不得,源田寅次郎给要塞拍了封电报,带着汽艇和大驳船,匆忙回兵莲河。船还未靠岸,莲河枪声已渐平息,心知局面崩坏,自己手下百余名士兵再回莲河,怕也是羊入虎口。克制住急躁情绪,从驳船上放下冲锋舟,派士兵去打探消息。不管怎么说,在战场上,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

哪晓得那几个伪警假意迎接,暴起发难,还此般挑衅。

应该说日军单兵作战素养真是太强,赖贵明很快就支撑不住。幸好是源田寅次郎谨慎,只派出小股部队登陆。也是天无绝人之路,丁聚元二龙湖的船队见这边战火又燃,群起而至。这些木船还真是把狼群战术贯彻到极致,装备简陋,枪支也少,但个个精于水下作业,又不畏死,放下小舢板作掩护,口中衔枪泅渡,轮番围攻,试图登船绞杀。不多时,江面已浮尸数百,牺牲不可谓不惨重。必须说,他们的牺牲是有价值的。

很快,日本兵弹药已基本告罄,汽艇上那架97式重机枪干脆炸了膛。更重要的是,几个泅渡人成功扔出手雷,给聚在船面上难以展开阵形的日军造成重大伤亡。等到黎有望带着携有重机枪与山炮的部队赶到河滩地,河口的绞杀已近尾声。汽艇为丁聚元攻取。

这就好办了。黎有望把山炮搬上汽艇,跟在那艘试图逃窜的驳船后衔尾追击。江面阔大,正是风平浪静,黎有望本想尝试瞄准,被红了眼的丁聚元一巴掌搡开,亲自操作,一连三炮,皆准确命中。丁大巴子还有这手?炮轰不易,尤其是在颠簸的船上,所涉及的射击诸元素极是复杂,哪怕是一阵风,都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黄开轩号称枪神,这家伙该不会是炮神吧?原来也从未听谁提起。

驳船开始缓慢沉没。剩下的,就是二龙湖船队痛打落水狗的时候了。丁聚元是发了狠,也不知牺牲者中有他什么人,驾驶汽艇在驳船下沉处兜了几个圈,见到还有尚在水中载浮载沉的日本兵,立刻举枪爆头。黎有望本来还指望着能逮几个日本俘虏,就不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起码带回平州后让人围观,也能打破大家近年来心底那个恐日情结,可瞅丁聚元的神色,也只好一言不发。

歼灭莲河一百余日军,是大胜,战损比基本在一比一;歼灭源田寅次郎带的一百余日军,可谓惨胜,战损比起码在四比一,这还是在日本兵蚁聚船舶,无法展开,且不善水战的情况下。但不管怎么说,这仗全歼鬼子一个中队,那是近年来苏北一带从未有过的大胜利!

浑身泥浆和血污的丁聚元驾汽艇回到江边,与黎有望前后上了岸。

“王文举呢?”

这是丁聚元与黎有望见面后说的第一句话。

2

丁聚元没有第一时间见到王文举。

王文举派罗耀宗把黎有望单独叫至团部。此刻的王文举已脱去一身戎装,还洁面剃须修饰了一番仪表,见黎有望进门,哈哈大笑,伸过来一只手,“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黎有望肃然行礼,没有这位混江龙行的方便,莲河一战赢不了。只是不知他为何舍了眼下基业,真把莲河拱手相让,而且是在还没有收足三十万现洋的前提下。当下打定主意,回去后要再扒平州富绅们的一层皮,尽快把这笔款凑足送来。此番再行试探,“团座,要不,你来干这个救国军的司令吧?”

王文举摇头道,“老了,只能学谢安说一声,小儿辈大破贼。”

王文举说的是《世说新语》里的一个典故。名士谢安,在事关东晋生死存亡的淝水之战时与客对弈,其间前方来信。客问战事结果,谢安只从容说了这么一句。谢安不是一军统帅,但策局谋划,知人善用,堪称淝水之战头号功臣。黎有望默然。

王文举又笑了笑,“比起丁聚元,你在‘狠字上还是嫌不够啊。知道为什么丁聚元着急找我吗?我又为什么不见吗?”

黎有望不是蠢人,被王文举一提醒,心念电转,“他打的是保安团的主意?”

“是啊,保安团毫发未损,六百余人枪若是归了二龙山先遣军,你说,你还守得了平州吗?”王文举抖动了下身上肥肉,咧嘴笑道,“什么叫用势?这就是。挟大胜之威,搞全盘劫收。当然,不是他丁聚元的大胜。战况我很清楚,他打源田那是惨胜。事实上,若没有你带队赶到,源田心怯,只怕连个胜字也没有,要全军覆没。但只要他丁聚元收编了保安团,兵强马壮,那时人人皆知是他丁聚元率领二龙山全歼莲河日军一个中队,战神之名就是他丁某人的。至于你,黎司令,就是一个替他跑腿的前哨伙计了。”

王文举说的是“劫收”,不是“接收”,其言诛心,可细细一想,还真是这么一回事。黎有望哑然失笑,“团座,丁聚元的十万大洋到手了吗?”

王文举一瞪眼,“你以为他丁聚元像你这样小气?我告诉你,二十万大洋的账别想赖掉,还得加利息。”

“那我就不明白了。团座有解甲归田之心,我能理解,可为什么不顺手推舟把保安团交给丁聚元,为何对我说这些?”黎有望又向前诚心正意鞠了一躬。

王文举拍拍黎有望的肩膀,哈哈笑道,“这就对了。你这小子不耻下问,又讲礼嘛。咱们中国是一个礼的国度。礼失而求诸野。今日中国,人心崩坏,像你这样有一颗赤子之心的人不多。虎狼之辈嘛,啧啧。”说罢,戴上礼帽,指一指旁边站着的罗耀宗,“他会帮助你接收部队。愿意跟你回平州的,你收编;不愿意的,让他们退伍回家,不要为难。我留了点遣散费在罗耀宗手里。你手底下那个叶桂材是个人才,打扫完战场后,便晓得马上派兵过来,知道这是要害处。”

王文举出门。到门边,回身露出一个颇堪玩味的笑容,“真想知道原因?”

“想。”黎有望没有废话。

“回去替我告诉吕天平,老子欠他的情还了。还有,别以为老子真要当汉奸。杨四郎知道不?他吕天平的毛病就是从来不听评书。”王文举哈哈一笑,“黎司令,此时一别,不知何年何月能重逢,就不说那些伤感别离话,江湖阔大,各自珍重。对了,你那个便宜姐夫吕天平现在的日子也不好过。他在法租界恐怕也待不了太久。听说76号的丁默邨代表汪先生找过他,希望他能出山担任和平建国军第二方面军司令。吕先生已经拒绝了两次。如果再有第三次拒绝,恐怕会出什么岔子的。”

王文举这回是真走了。黎有望拱手拜谢。

丁默邨凶名素著,且極是狡诈阴险。其时任汪伪中央常委兼社会部长、交通部长,人称“丁屠夫”,执掌76号以来仅在1939-1941年不足两年时间内,竟然制造了数千起血案,被外国记者称为“婴儿见之都不敢出声的恐怖主义者”。此人来找吕天平,必不是好事。王文举言外之意,黎有望明白。这是以他自己为榜样,劝告吕天平不要一味求真,抗日也可以是他王文举这种抗法,所谓“忍痛含垢,与敌周旋”,顺便保得个人身家性命。但黎有望不认同王文举,曲线救国,其直接后果就是“降兵如潮,降将如毛”,这不是救国,而是卖国,是给自己的懦弱找依据。正因为王文举这种奉行机会主义的人多了,这个时局才会如此糟糕崩坏,冷漠、恐惧、贪财三种症候弥漫社会各阶层。王文举能择时全身而退,其他人有这个幸运吗?乱世铜炉,生民为炭,有几个会干出以卵击石之事的黎有望?

只是黎有望没法不担心起吕天平的安危,也祈愿吕天平不会下水当汉奸。

屋外又有了喧哗声,是丁聚元来了,被叶桂材拦住。丁聚元的声音里有怒火燃烧,“让黎有望滚出来。老子就不信!我们二龙山先遣军辛苦种树,他倒好,这是要轻轻松松摘桃子吗?老子以祖宗十八代的名义发誓,若没有一个公道,我丁大巴子让他一块烧饼大小的战利品都运不回平州。”

3

丁聚元还真是善于颠倒是非,信口雌黄。黎有望都想笑了,原来还真不知道丁聚元这面。王文举这种老狐狸看人真准。与罗耀宗并肩出来,向丁聚元招手,“来,介绍下,罗耀宗,原保安团副官,现任平州抗日救国军副参谋长。王文举把保安团交给他了,他又把保安团与救国军合并一处了。啊,别用这种奇怪的眼神瞪我。至于王文举本人,他走了。天涯海角吧,托我给你带句话:丁大巴子,好样的!”

黎有望这番话是要彻底浇灭丁聚元妄图劫收保安团的邪念,至于王文举托带的那句话,是他临时杜撰。见丁聚元脸色铁青,又补充道,“丁营长,参谋长的位置是给你留着呢,不委屈吧。”

丁聚元气得嘴唇直哆嗦,“王文举老王八,这是拿我丁大巴子当猴耍嘛,以后老子见到一次揍一次。黎有望,这只老王八……”

罗耀宗向前踏出一步,气势差点就够得上渊渟岳峙,“丁营长,我敬你是前辈,不过你若再口出不逊,别怪我不客气。没有团座成全,你进得了莲河?”

这是实话,但堂堂二龙山抗日先遣军司令丁聚元又怎么会把这种实话听进耳朵,火冒三丈,拔枪,对准罗耀宗额头,森严道,“毛都没长齐的小子,也敢插嘴?!”这若让罗耀宗给丁聚元欺负了,黎有望也没法干了,这百十双眼睛都炯炯有神地盯着呢。

“丁司令,心里有气就别撒在晚辈头上,有啥子不满意,朝我来。”黎有望拦在罗耀宗身前,“王文举团长与敌寇虚与委蛇,忍辱负重,以图今日雷霆之破。咱们还是要积点口德,别让知情者耻笑。”顿了下又道,“这次先遣军牺牲甚大,杀倭贼,摩肩接踵,未有稍退。说吧,你要什么?”

“黎有望,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丁聚元一声冷笑,“昨日我一枪打烂了自己一个兄弟的耳朵,可知为何?”

“请讲。”

“这兄弟说起来也是为了先遣军好,反复建言我挥师平州。如果我依他计策,直取空虚,你黎有望还能在这里与我扯風凉话?”

“为何不从善如流?”黎有望微笑道。

“那我丁大巴子真是要被千夫所指了。”丁聚元吹了吹枪管,斜眼觑来,“黎有望,我说这话,是要与你算先遣军的功。河口恶战算一桩;未取平州也当算一桩。”

“确实该算。”

“你取了莲河镇也该算一桩。”丁聚元拿枪拨弄下自己的头发,压低嗓门道,“战果三分,我二你一。”

有这种算账法吗?

连赶来的黄开轩都笑了。

丁聚元看看黄开轩。两人视线一碰,又各自迅速分开。丁聚元压低的声音里有了一点恳求的意思,“我丁大巴子没使绊子挖墙脚,干鬼子不含糊,死了数百兄弟啊。”

这也是实话。

黎有望听进去了。若战果分配没有一个合理比例,丁聚元还真不好向他的手下人马交代。这些家伙,也都是血性男儿,其中几个还朝着旁边的救国军战士横眉竖眼,撸胳膊秀肌肉,这要是一个不好,两边说不定还真会干起来。只是若认同了丁聚元嘴里三分取其二的“合理”,平州的“合理”又到哪里去讨要?

“吃相别太难看,二一添作五吧。”

黎有望这是退了一大步。

这显然也是丁聚元渴望的,刚才也只是漫天开价,没想到黎有望没有落地还钱,反而给了一个实在价,马上说,“成交。”俩人击掌,都心照不宣,没提观音庙的赌约一事。

丁聚元道,“莲河归我,战利品归你。保安团的人马你带走,给我留下二百条枪,还有汽艇、那两门山炮。”

黎有望讶道,“你不怕对岸要塞敌人来袭?”

就凭二龙山先遣军,一旦敌来,他们是不可能守得住莲河的。大家对此心知肚明。丁聚元咋突然智商下降了啊?黎有望去看黄开轩。黄开轩一叹,移开视线。

“这你不用管。”丁聚元咧嘴,吐出半口血。不是伤,是打鬼子时咬破了嘴唇。

黎有望皱眉道,“这样吧,莲河归你,保安团的人马我带走,再给你四百条枪,还有汽艇、山炮、薄皮坦克,被服、军粮等,平州不缺,都归你。”这可不仅是还丁聚元当日未强买王文举那两百条枪的情。黎有望还是希望丁聚元能守得住莲河,哪怕多守一天都是好的。

坦克在叶桂材突击时,略有损坏;修缮后,还是能用。打这两辆薄皮坦克死了不少人,一辆是叶桂材手下一个平州兵抱着炸药包钻到坦克肚子下,炸断履带,以身殉国,另一辆则是叶桂材利用射击死角,攀上车顶往里面扔了一颗手雷。

丁聚元没再说什么,向黎有望敬了军礼,又向旁边站着的救国军战士行礼。

黎有望还礼,对这个丁大巴子的感觉一下子好了许多。

两支队伍擦肩而过,互相致意。

如此血战,便是同袍。

朱子松已经把战场打扫完毕,除了武器弹药与通讯器材外,这家伙甚至想把挎斗摩托和小型机械设备等物统统拆装上船,被黎有望叫住,还闹情绪,“这些家当,是老子和弟兄们拿命换来的,谁要来抢,除非从老子脑袋上踏过去。”黎有望都想给这个脑子里没有大局观的家伙一个耳光,还是黄开轩过来了,给他做了半天思想工作,这才不情不愿地放了手。保安团愿意起义跟黎有望走的,有五百多精壮,加上平州来的四百多人马,刚好凑足了千人一个满编团。

眼看登船在即,罗耀宗想起一事:赵汉生怎么处理?那家伙还关在禁闭室里。这话不说犹可,一说,黎有望马上想起赖贵明。一问,赖贵明打完滩头战后,就与数人划着一只舢板走了,也没交代个去向。这还真是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侠士气度。黎有望思忖是想好好调查下他兄长怯战一事,不管怎么样,赖贵明立了这么大的功劳,得有个说法。

再问罗耀宗如何处置赵汉生为妥。

赵汉生这个人虽然多有欺行凶恶,手上倒没有真沾过中国人的血。关键是他与任援道那点关系。杀之无益,放之,或许未来还可能有点用处。起码为自身脱罪,他会把莲河失守的责任全部推到王文举头上,敌人对平州军还是会抱以轻视之心,这会给平州一定喘息之机。

这是罗耀宗的看法。

黄开轩同执此见。

黎有望让罗耀宗派人把赵汉生提来,一顿申斥。这家伙知道自己是有眼不识泰山,那是涕泪交加,磕头作揖,口称上有年近八十的老母,下有数个黄口稚儿。连说辞都与王文举前些日子说的一般模样,也不知是否同一个老师所教。黎有望没耐心与他再作纠缠,只说结个香火情,打发他走,还给他发了几块大洋作路费。赵汉生是千恩万谢。

众人分作两路,一路船运,带着战利品,退回平州,一路则沿来时路线,徐徐退之。黎有望与黄开轩各率一队。罗耀宗在黎有望身边,两人走的是船运。黎有望还是有点想不通丁聚元为什么要取莲河镇。

罗耀宗微笑着说出他的看法。

对平州来说,莲河是烫手山芋,想要,但拿不住;对于丁聚元来说,同样是烫手山芋,但只要他拿过一天,这个意义就非同凡响。首先二龙山先遣军毕竟是土匪的底子,有了莲河,就可以正经誓师。黎有望在平州搞的誓师,那是多少人羡慕嫉妒恨。这是正名,名正才能言顺。其次,哪怕莲河只是巴掌大的地方,这也是光复失土,一寸山河一寸血,丁聚元这是要做舆论文章。在他的大力渲染下,举国上下怕是要晓得是他丁大巴子血战夺了莲河。

黎有望这才恍然大悟。

罗耀宗傲然一笑,“他丁大巴子,一介宪兵出身,打起笔杆子,有黄副司令在,还轮不到他给自己涂脂抹粉。”罗耀宗口中说的是黄开轩,言下之意颇有舍我其谁的气概。黎有望大喜,论起笔杆子,平州城里还有位笔扫千军的白露,丁聚元就等着吃瘪吧。身边这个年轻人还真是才俊,心细如发,眼光犀利。朱子松与叶桂材只晓得抢枪支弹药,他不动声色派人把日军和保安团的整个档案文件兜底打包,一张纸也没漏掉。

天空中出现飞机轰鸣声。

是日军的零式水上侦察机,绕莲河上方飞了一圈又扬长而去。

丁聚元让人架起机枪,亲自对着飞机一通乱射,总算是出了一口恶气。丁聚元心里所盘算的还真是罗耀宗所言,进镇,整编,升旗,誓师。

“从今天起,我们就是苏北抗日义勇军。今天,我们在鬼子的据点上祭旗誓师,就要向四万万同胞宣告,我们是委员长的队伍,是抗日的队伍!”

这个旗号比起黎有望竖起的平州抗日救国军,至少从地盘名称上来说,是要大了。

谁也没想到,黎有望释放赵汉生的随手一棋,竟然很快结出异果。

爬上一艘破船的赵汉生先是在河流分汊的芦荡边缘,救起负伤的源田寅次郎。接着顺流直下的他俩,被江面上巡逻的日军炮舰拦下。赵汉生在敌军要塞里舌绽莲花,尽言王文举脑后反骨,没敢提山本队长的麻痹轻敌,赴河豚宴丧命,建议日军尽快反攻莲河。

日军师团参谋部综合几个方面信息,得出初步判断:“敌偷袭莲河据点,恰值换防日,我军兵力薄弱。山本铃司少佐及麾下全体将士力战殉国,殊为忠勇。此战失利主因,无他,支那军谋反,人多势众,以有准备打无准备。我军的轻敌、据点防务上的疏漏和情报系统的滞后,是内部三点原因。”

这个判断基本准确,还有要塞收到的莲河据点发出“北风雨”的电报佐证。师团参谋部连续给南京方面发去数封措辞极为严厉的通牒。南京震怒,在得知王文举未归平州后,迅速向全国发出悬赏通缉令。

不知何种缘故,师团参谋部制订的“集中优势兵力,舰陆空协同,迅速夺回莲河据点”作战方案,就在这样一封封电报往来间被压下,未得到批准执行。丁聚元在莲河也就一天天待了下来。这个结果也让黎有望是瞠目结舌。

他丁大巴子果然也是有点运道。

第二十七章 归平州

1

黎有望在莲河打的这一仗,震动大江南北。区区民团,歼灭了鬼子一个中队两百余人,那是近年中日交战史上从未有过之事。尤其是白露那支笔,经罗耀宗点评加注,那真是天地英雄气,千秋浩然风。可惜所震动的大江,基本限于苏北境内。倒是京沪两地的报纸多有报道,有心人还翻出黎有望当年直罗山一战的旧闻,誉为中国英雄。上海租界跑出一个女童子军,漏夜赶行数百公里,给黎有望带来一面国旗,给全体平州人大长颜面,上至头面人物,下至贩夫走卒,无不交口称赞。至于莲河的丁聚元,在这场由黄开轩亲自发动,白露与罗耀宗直接执行的舆论战中,完败。丁聚元,他谁啊?

黎有望退回平州之后,没有急着庆功,一连数日都在加固平州城防,疏散平州百姓,防止日军大规模的空袭报复。这好像是虚惊一场。除了城里各色人等更为密集的活动与不知潜于何处的电报声响,各方面都没收到日本兵成建制调动军队的情报,日军飞机倒是来过,也只是像往常一样,投下一屁股花花綠绿的传单就怪啸遁去。

这个时候的黎有望并不知道,日军正集中大股兵力在湖北枣阳和宜昌发动一场大会战,暂时无暇顾及东部小小的一个据点失守。与此同时,在枣宜战场步步得胜的日本陆军实在不想为这个点上的失利丢脸面。沿江据点,兼防水陆,既有陆军的份,也有海军的份。师团长小野向上汇报时,还巧妙地在军队内部扯出皮来,把完完全全陆军的失职,顺带批成了海军的“连带责任”。双方先是互相指责,互骂“马鹿”,再后来是一起捂着,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此时,日本内阁“迅速解决支那事变”的计划完全落空了,战争消耗已经让国库严重超支。而海军军令部似在酝酿着一个巨大的新计划,内阁在不断缩小分配给陆军的预算,把切出的蛋糕一股脑都塞给海军,导致陆军参谋总部意见很大,有点消极怠工。

此时此刻,中华大地狼烟四起,整个战局处于僵持阶段。中国军人和日寇在死死纠缠,依旧是胜少败多。加之汪伪的投敌,半年之内,国内的悲观论调日盛一日,喧嚣不休。莲河战报传出,是给南京的汪伪政权脸上重重地打了一巴掌,扇得汪精卫十分恼火,问手下大员,“平州就在眼皮底下,为什么不尽快拿下?”

汪伪的军政大员则频频顾左右而言他,或提醒当下务必以建国之大事为重,以整编军队为重,小小平州,弹指可破,再留些时间动手不迟,不要因小失大,等等。的确,汪伪初立,要处理的军政事务实在太多,要分的“肥缺”也多,平州弹丸之地,失了一个莲河镇、丢了一个保安团,屁大点的事情,暂且按住不管,日后收拾不迟。

消息也传到重庆去,莲河一战,连蒋介石都惊动了。此刻,枣宜会战正处于胶着状态,每天的战报堆积如山。三十万日军潮水一样扑向鄂西,想一举打向重庆的战略意图十分明显。国军调集三十八万人马,由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指挥,用血肉之躯堵着重庆的东大门。本月中旬起,右集团军司令张自忠将军率领所部在襄阳与日寇拼力搏杀。但枣宜战事依旧不明朗,重庆上下都在做西迁川西、西康的准备。

雪花一般告急的战报中突然夹着一张来自东部的报捷密电,一个沿江的小镇要塞被一支民团底子的地方武装给光复了,倒令蒋解颐,高兴地在战报上用铅笔敲了敲,说个“好”字。不过,战事太乱,除了一个“好”字,委员长本人也没有什么兴趣给这个地方队伍什么嘉奖或者补给。或许,嘉奖令还没有送到那些人手里,转眼他们就被日寇给扑灭了。

整整三天,黎有望在军营防空洞里闭门谢客。安忍不动如山岳,静虑深密如秘藏。吕天平给黎有望手抄过的这两句话,当年黎有望不懂,现在略有所感。也没闲着,请救国军参战的连排级以上的战士逐个谈话,整理莲河一战的报告,总结得失。另外,就是研读罗耀宗带回来的大量日军资料。一些电文中有日本陆军参谋总部提出的增加部队抢滩夺岛、热带丛林作战训练的要求。黎有望心有所感,得出结论:“日本人竟然还想南下作战。”这是重大收获。再加上陆续收集到外部讯息与枣宜战况,心中逐渐有了一个判断:日寇在短时期内不会攻打平州。

这个判断与黄开轩、罗耀宗议后,他们也基本认同。

诸事皆定,黎有望宣布在战斗结束后的头七为战死英灵祭奠。

军令一出,平州为之沸腾。国难当头,哀鸿遍野,难得一个大快人心的大捷,像破晓晨曦,给人心鼓舞。黎有望归来日,这种巨大的喜欢即在酝酿,其时还恐怕日寇报复,人多拼力修筑城防,而今阴霾散去,人皆奔走相告,多有泣涕。

战死者的遗体全被带回,白布裹身。这倒难为了徐永财的族叔徐长寿,棺材铺再怎么加班加点也不可能赶制得出如此数量的棺椁。有人提议火葬。这引发平州城内一阵动荡。数名出身平州的战死者家属齐聚指挥部,请求各人领回安葬。此请求看似合理,但从长远来看,同样会造成平州军内的撕裂。而且田汊乡的瘟疫也始终阴影不散。最后还是黎有望与黄开轩议定,所有战死者一律火葬,取其骨灰,合葬于英烈碑下。包括已被土葬的赵松,遗体也重新取出,一并火化。

黎有望以司令部的名义发布通告,从黎有望以下,若有阵亡,全部火葬。黎有望率先签名,并嘱罗耀宗与滕秘书再次提高伤亡将士的抚恤待遇。这次莲河缴获甚丰,主要是日军驻地搜寻到数箱日军乙号军用手票。军票印制粗劣,还被日本内阁当作通用货币在华中、华南地区流通。其实质是日寇掠夺民间膏腴的手段,但在侵华日军占领区里还是能够使用的。令人愤怒的是,在敌酋山本队长与几个军曹的私人行囊里,搜寻到大量黄金珠宝,个别黄金戒指上还沾有未洗净的斑驳血迹。

火葬是在头七前一天晚上举行的,在军营驻地门外。

赵松的遗体由黎有望亲自捡拾。本来以为赵松逝世已有月余,棺内只有骸骨,谁知开棺柩后,赵松面容竟然栩栩如生。这是肉身不腐啊!传言此种奇迹只存在于涅槃的高僧大德们的身上。这确实难以解释,至少是包括黄开轩与罗耀宗等人在内所不能解释的。平州一地,四季分明,雨量充沛,属于典型的北亚热带温润季风气候,可不是那种高温干燥的沙漠地带。平州百姓为之惊异,都说赵松乃菩萨转世,看着黎有望的眼神也愈见炽热:这位刚取得莲河大捷的黎长官,就是赵菩萨为平州人拣选出来的人物。这个传言一夜之间不胫而走,比那些贴满城内的大小布告更能激发百姓战志。此日过后半月,投救国军者就有千人之多。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对火葬的抵触情绪也荡然无存,人多言佛祖释迦牟尼圆寂后火葬留下舍利子数颗,赵菩萨月余肉身不腐,最后归于一捧火焰,也是入廛垂手的慈悲示现。

俯于棺前的黎有望对这些尚一无所知。他只是哀伤,没有恸哭。顫抖着双手,替赵松细心擦净面容,覆盖绢布,亲自捧至柴火堆上。世人多执着于其形骸肌肤,不得解脱。为了这个历经磨难饱受百年屈辱的中华民族,他黎有望是下了决心抗日到底。这抗日一念,便是焚烧他躯体与魂灵的火,是标月之指,解脱之法,正觉之门!

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中国,忧患实多。

黄开轩钩章稽句,亲自撰写了一篇祭奠英灵的文言。文辞典雅深奥,聱牙佶屈,艰涩拗口,黎有望基本没听懂。不过黄开轩脸上的神情大家都是懂的。依其言,遵其行,于火堆前鞠躬行礼。就连一向得理不饶人的白露这番也是毕恭毕敬,还红了双眼。

仪式完毕,门外马路上已跪了一大群百姓,多有涕泪。

2

5月3日,莲河之战英灵们的头七。

小校场,平州全体军民大会。英烈碑身上,已刻上数百朱红油漆的名字,赖贵明胞兄的名字也在其上。黎有望对此没作更多解释,人尽咸服,知道其中必有蹊跷。倒是唬得那个叫鲁培林的小兵战战兢兢,跑去问朱子松。朱子松隐约知道内幕,安慰这事与他无关。黎司令当日杀此人没错,今日祭奠也没错。这种绕口令让这个年轻士兵蒙了圈。

黎有望的话不多,只端起一碗酒。

“来,兄弟们,上敬战死的英灵,下敬涂炭的生灵,中敬这世道与人心。”

一口喝干,摔碗在地。

几乎同时数千只碗也摔在地上。

偌大的校场,一片静寂,针落可闻,都等着黎司令说上几句。黎有望双眼发涩,喉咙发干,眼望数千脸庞,胸口如有巨石梗阻。平州起义,孤城危卵,侥幸赢得莲河之役,但今日之后,这些伫立校场的弟兄们,又有几人能活到全国胜利日的到来?

近万双眼睛盯着黎有望。

用后来朱子松对叶桂材说的话就是,“知道啥子叫渊渟岳峙吗?不懂了吧。黎司令那天就是,台上一站,动也不动,如岳之峙,如渊之渟。万千瞩目,他只视作等闲,这是何等的气魄!”朱子松跟着黄开轩太久,沾染了这种掉书袋的毛病,还有所发挥,“那日小校场,我看黎司令,看不清楚身形,就瞅见一团正大光明的火焰。”

这个如雷马屁拍得叶桂材自愧不如,衷心佩服,对朱子松叫嚣的当日莲河分击闸口与军营的战损比,也算低头默认,把这个比自己还小数岁的,呼之为兄,让朱子松大喜,当场提议要结拜兄弟。

黎有望还是没有说一句话。这碗酒除了祭奠平州烈士,又何尝不是敬那在抗日战场上所有奋勇杀敌流尽最后一滴血的英灵。国事艰危,日军已正式发起枣宜会战,张自忠将军前日亲笔昭告各部队将领令,已通过上海等地报纸传遍全国,就连僻壤平州也有电台收悉:

“国家到了如此地步,除我等为其死,毫无其他办法。更相信,只要我等能本此决心,我们国家及我五千年历史之民族,决不至亡于区区三岛倭奴之手。为国家民族死之决心,海不清,石不烂,决不半点改变。”

张自忠是有了死战的心念。这一仗毕,又将有多少男儿殉国?!

这碗酒是为那些明知是死,还前仆后继的弟兄们送行。

黎有望喉间哽咽。

黎有望情绪低沉,救国军全体将士鸦雀无声。个别站得远的,还面面相觑,迅速交换眼神,黎司令这是怎么了?黄开轩很想上去踹黎有望一脚,这家伙平素的口才到哪去了?在唐经方的午宴上搞得出一幕恶作剧,可千万别在小校场也来这手。黄开轩暗自祷告黎有望早点脑子恢复清醒,知道自己此刻正站在哪里。

也就在这个万簌俱寂的时刻,一个女人的嗓音突然响起: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我的同胞,还有那衰老的爹娘……”

这个声音不算太悦耳,还略带嘶哑,可在这时,几同天籁。是抗日歌曲《松花江上》。这是一首满怀离乡之思、国难之痛的悲歌。歌曲分两部分,这一部分是叙事与抒情,第二部分旋律环回萦绕、反复咏唱,渐渐显示出撕心裂肺般的力量。

开始半分钟,还只是这个女声独唱。

渐渐有士兵加入其中,歌声断断续续,也谈不上流畅;可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其中,这歌声就有了一种匪夷所思的悲愤交加。降E大调,3/4拍,带尾声的二部曲式结构,在这个女声引领下,渐成洪流,如黄河之水直上云端,是悲怆的,更是澎湃的。它让人悲痛欲绝,更让人想起而行之,投身到杀敌前线。

一曲歌毕,荡气回肠。许多人都泪流满面。这是憋屈太久的眼泪,更是胜利的眼泪。众人擦尽眼泪,欢呼出声。黎有望挥舞拳头,终于说出日后响彻苏北大地的一句话:

光荣属于我们——吾辈健儿!

3

唱歌的人是白露,立于坡上,一袭白衣。白露这一嗓子简直是久旱甘霖。从这一刻起,平州军才算真正有了一种发自骨髓的深切认同感,包括后來投军者与那五百多初来乍到的保安团士兵。而从这一日起,白露这位来历古怪,传言中与黎司令有颇多纠葛的求知书局新老板,也被许多士兵视为平州女神,梦中偶像。

祭奠结束,黎有望专门找到白露以表谢意。这首歌唱得太好,太是时候了,某种意义上抵得上一个团的德式装备,甚至更多。黎有望笨嘴拙舌与白露算账。白露怔道,“真的?真有这样大作用?”

黎有望把头点成鸡啄米。眼前玉人,虽只短短数日未见,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那好。一个团的德式装备起码得上百万大洋吧,”白露笑靥如花,手往黎有望面前一摊,“我就拿百分之一,不算过分吧。”

黎有望顿时苦瓜脸。

“小气鬼。好了,知道你穷,在救国军干司令都不领月薪的。”白露咯咯轻笑,嗔来一眼,“你自己不领没关系,黄开轩等人的还是要给。不要光惦念着给士兵发钱,这些重要将领的钱不能少,哪怕他们谦让不要,也得让财务交到他们手上。你有抗日之心,别人也有;你无家室之累……”

白露说到这里停顿片刻,加重语气,“别人未必没有。不是每个人都是你黎有望。听说过子贡赎人的故事吗?”

黎有望只知道子贡是孔子的七十二个门徒之一,还真没听过子贡赎人的典故,当下倾耳细听。鲁国有条法律,鲁人若在他处沦为奴隶,有人赎之,可以国库报销赎金。子贡赎人后,拒绝报销,想自掏荷包。孔夫子就批评他,报销一事不会损伤他的品行,但他开了这个头后,其他鲁国人就不会再干赎人之事了。

夫子见微知著,洞察人情,实在是了不起。

白露夸完孔夫子,一双眼睛就跟探照灯般在黎有望脸上扫来扫去。

黎有望大窘,白露还真提醒得是。从平州竖起抗日军旗那天起,连级及以下的官兵没少拿,但黄开轩等人还真是分文未取。还有滕秘书,呕心沥血于内政,可谓夙夜匪懈,薪水也是极为菲薄。必须尽快完善平州救国军及县民政吏员的薪酬体系。应该说后者在赵松手里还是相对完善,可现在堆积如山的事务又岂是那时可言?必须涨薪。打仗哪能全凭信念?白露还真是不惮于发扬“好为黎有望之师”的风格,又将薪酬体系的结构说了一遍,通常分为本薪、奖金、津贴、福利四块,在保证相对公平性的基础上,向核心人员倾斜,要有激励性、灵活性、可操作性等,听得黎有望头大无比,顺嘴说,“要不,你来替我弄这个吧。”

白露愣了,“这是正式邀请我到救国军干活吗?”

黎有望一叹,“这东西怕是你才能搞清楚。”

这话黎有望说得虚伪,别说赵松一手调教出来的滕秘书,就是罗耀宗多半也熟,只是在白露面前,不拐着弯儿夸她几句,内头就似乎不舒服。另外,像滕秘书他们实在是太忙了,是一个人掰成几个人用,没人格分裂已属万幸,哪还敢轻易往他们肩膀上再压担子。黎有望嘿嘿傻笑。白露一眼就识破黎有望的马屁,“少给本姑娘头上戴高帽子,不吃你这套。”说罢,又咯咯笑了,“真让我干这事,你的薪水我就替你代管了哈。哎呀呀,就算陆续清还我那百分之一的债吧。”

这姑娘还真是利索。

黎有望微笑,“真不考虑去淮城?”

“再说,我就与你翻脸啊。”白露咋咋呼呼,继续拿白眼翻他,“黎司令,我干这个求知书局的老板,觉得挺好的,大门一开,财源广进。”

这姑娘打的是让黎有望请出八抬大轿的算盘嘛。八抬大轿,黎有望还真没有,佯作观天,看了片刻火烧云,一叹,“既然姑娘铜臭熏心,那就当黎某什么也没说。就此别过,青山绿水,后会无期。”白露一下子蒙了,黎傻瓜还会来这一手,一时口中吃吃说不了话,毕竟她刚才红嘴白牙说了财源广进四个字,糟糕,刚才为什么不说书香,这回被黎傻瓜抓住痛脚了?白露眨眨双眼。

黎有望大笑,蹲下身揉着肠子就笑得喘不过气来。白露醒悟过来,一脚踹去。号称军中搏击第一的黎有望竟没避开,顺势倒地。让惊慌的白露赶紧上前搀扶。这让人看到她一脚踹飞英明神武的黎司令,那多么不好意思啊。

本姑娘是淑女,没那么能打的。

白露扑哧一笑。

第二十八章 折军旗

1

钱掌柜托人进了求知书局,说是要求购几本涵芬楼影印丛刊。

白露难掩欣喜之情,到绿柳晴,连蹦带跳,言语间还带比画,一不小心还把“黎傻瓜”带出嘴。钱掌柜听完她的汇报是又喜又忧,喜的是白露能够顺利打入救国军内部,还占据一个要害位置,与深得人望的黎有望关系匪浅,忧的是这姑娘跳脱活泼的个性实在不适宜潜伏任务。地下工作者要求是“尽量职业化、社会化”,着装和日常行动都尽可能同社会上普通群众相近,“秘密工作和公开工作必须绝对分开”,隐蔽、精干、少而密、单线联系。而且抗战以来,上级总结经验,为地下斗争提出了“隐蔽精干、长期埋伏、积蓄力量、等待时机”的工作方针。这姑娘的性格让他没法不疑虑。尤其是在小校场唱这首《松花江上》,那是近万双眼睛一起看过来。说得不好听点,现在平州人嘴里提她的次数比提黎有望还多。钱掌柜也去参加了祭奠。从小校场到求知书局,这一段路走来,人尽说白露。还有许多人不知道白露姓名,只以“那个女的”代称。让钱掌柜啼笑皆非的是,等人潮散去,他随便一溜达,就看见白露一脚踹倒黎有望。

钱掌柜肝都是疼的。

能说什么?还不能不说。

钱掌柜推了一下圆框眼镜,低声道,“白露同志,成功打入救国军,我得表扬你;但你在小校场唱歌这事,我要严肃批评你。知道为什么吗?”

“知道。”白露挠头,脸有尴尬,又用不无委屈的语气,指指自己的嘴巴,“没法子,当时鬼使神差,这声音要从嗓子里窜出来,我也拦不住啊。”

这天真是没法往下聊。钱掌柜连续咳嗽几声,这才缓过劲来。

“钱掌柜,我也不是新手了,秘密战线的纪律,我都能倒背如流。我有信心把救国军这支队伍带入党的怀抱。”白露言语铿锵。

就算白露没高估自己,就算黎有望真的马上把队伍拉过来,也未必吻合党在当前形势下对平州秘密戰线的工作要求。平州,折冲樽俎之地,不仅得完成根据地所需要的各种战备医疗物资的采购,更重要的是对日寇汪逆的敌情收集。莲河一战,黎有望缴获大量资料文档,尤其是日方档案电报,钱掌柜已通过其他渠道取得部分抄写件,通过整理分析,得出一个与黎有望基本相同的结论:

“为攫取战争急需的石油、矿物和粮食等资源,日军拟于近期侵略东南亚诸国。”

这份情报已由钱掌柜紧急汇报上级,得到首长点名嘉许,亲自指示,“必须严格执行沦陷区秘密工作的指导方针,不以一城一地得失为念。把情报工作与群众工作、统战工作有机结合起来,深入社会,多交朋友,见缝插针,做串门的生意。”

钱掌柜没说话,目光深深地盯着白露。

“我又说错话了?”白露嘀咕,“我比赵松有耐心,我也知道轻重和分寸。这件事要是能做成,这支队伍能够及时回到党的怀抱里,不好吗?如果真做不成,我暴露了,一个人担着,绝不会连累组织。”

白露的声音是越来越低,没底气了。有件事本来是白露想问的,就是前些日在桥上撞了黎有望一跤的茶馆伙计,到底是不是自己人,还有那一跤是有心还是无意。这会儿别说问出口,全丢到爪哇岛了。

白大小姐文章写得不错,脑子里的糨糊也不少。她比赵松有耐心?也许赵松之所以没有更早在平州竖起抗日旗帜,就是因为他在未得到最新指示前,已经深刻地认识到“折冲樽俎之地”的意义。还有,什么叫“不连累组织?”这是什么混账话?我们都是组织的一员,每个人的牺牲都是组织的损失。

这些话钱掌柜都没说出口。

眼前这位姑娘还是一块璞玉,玉不琢不成器,琢玉之功急不得。

钱掌柜思忖良久道,“韩光义最近动作频频,刚打下新化,把军部从淮城移师新化,率八十九军整部南下移动,可能想重返平州。”

平州一地本在韩光义的控制下,可惜他误判局势,以为日军会很快攻打,为了保存实力,手令卫长河撤出平州。韩光义到底是老蒋嫡系,换别人,枪毙都够份了。韩光义还能不断升官,当起省政府主席。当然,韩光义的勇气也算可嘉,毕竟这是沦陷区的省主席。

“听说韩光义在新化想搞一个江北抗日同盟大会,整编各地武装,欲图归于麾下。估计这张请帖,很快就会发到平州来。”

钱掌柜低声道,“我想你有机会还得去趟新化。第一,救国军要想在平州立足,还是得设法争取到韩光义的某种支持,起码不能让他给轻易吃掉了。第二,新化交通站失去联络很久了,也得尽早恢复。”

钱掌柜也不清楚白露是否清楚自己的言外之意。

屋外风雨已大,数粒雨点敲窗入屋。

2

莲河大捷的庆功宴也是要搞的。用朱子松的话来说,就是要从平州豪户身上刮下一层油水,起码得让他们体重减轻百分之十。叶桂材补了一句,这也是为他们的健康着想,俗话说千金难买老来瘦。两个活宝说笑逗唱,军部内严肃的气氛为之一荡。

平州富绅们还是比较自觉。有以下几点原因:一是心知肚明知道黎有望薅羊毛的手段,这次若不出点血,是难以交代过去的;二是这场战斗大长中国人的志气,可喜可贺;三是以唐经方为代表的不少人认为这是救国军的“以战逼和”,对黎有望还是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四是想不明白堂堂的大日本皇军怎么成这样,既然日本人没来,这个书贩出身的司令就得供着。

其间还出了一事,在平州城内广为流传。一个在莲河一战丧子的寡妇,来到慈云寺前,指名道姓要见黎司令。那战士就是抱着炸药包钻到坦克里的,是家中独子。黎有望慌乱迎出寺门。本来以为大娘是要讨抚恤金,或开口提别的要求,没想到大娘从褡裢里抖抖索索取出刚领到手的五百大洋抚恤金,只说了一句话,“一块大洋,一个鬼子人头。”

总之,慈云寺指挥部前一时车如流水马如龙。据滕秘书不完全统计,相关贺礼也有十万之巨。这够吗?当然不够。但怎么一个不够法,这还得黄开轩拿出一个章程,谋定后动。

平州城内,人争说黎有望如何深入虎穴,拳打汪伪,脚踢鬼子,飞刀取日本少佐山本人头,一把快枪就打沉了敌寇那艘耀武扬威的汽艇。

再说下去,恐怕就得是黎有望虚空握拳,几十个鬼子就要粉身碎骨。

黎有望对这些传言好气又好笑,又无从分辩。黄开轩是这些传言的幕后推动者,以亲身经历现场说法,公开说,当时他被山本压在身下,力衰难支,是黎有望隔空甩来一刀,才救了他一命。知道那飞刀有多神吗?中间还有许多个鬼子,刀子在空中画出一道漂亮弧形,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正中山本眉心。知道飞刀毙命有多难吗?就算扎准位置,也还得有足够腕力,足够稳狠。

有人来贺,就得摆酒。佛门清净地,酒肉不好入。大家在庙门外搭起彩棚子,摆上酒肉席。黎有望架不住这些平州头面人物的轮番来劝,喝得是天昏地暗。詹耽敏是连连高呼“快哉,快哉”,称赞黎有望是“岳武穆王再世”。黄开轩、罗耀宗等也有封号,是岳飞手下的大将陆文龙、张宪等。连在小校场高歌一曲的白露,也是当代梁红玉。民间故事,梁红玉金山击鼓,把金兀朮围困在鲇鱼套的芦荡里七七四十九天。金山就在离平州不远的镇江西北处,平州民间千百年来也多有折子戏上演。可梁红玉是韩世忠的妻子,与岳飞没太大关系,还是营妓娼家出身。白露当场冷了脸,肚子里对詹耽敏说了声“我是你妈”;等黎有望招呼起身敬酒时,故意酒碗一泼,洒得老东西马褂湿透如同失禁,心情这才转好。黄开轩有心替黎有望代酒,平州酒风浩荡,代酒亦可,先干三大碗。众人望而生怯。还是叶桂材豪爽,拉着朱子松几个从另一桌转来,嚷着先把平州规矩摆一边,得先说道中国人的规矩,把詹会长灌了个人事不省,这才刹往这种歪风邪气。

黎有望还是喝了不少。

气得白露狠狠地掐了他几把。还得喝。这六年来,就没喝过一次痛快酒。让白露更不爽的是,唐经方还带着女儿唐晓蓉一起赴宴。双姝争艳?这算咋回事。她白大小姐什么时候掉价到要与另一个女人抢男人?还是个黄毛丫头。白露把黎有望的胳膊掐得青紫。黎有望浑然不觉,嘿嘿傻乐。倒是罗耀宗眼尖,发现了,去踩黄开轩的脚。黄开轩干脆把脸再转过去一点,嘴里嘀咕着“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酒酣,桌上杯盘狼藉。酒桌之上,自有规矩,喝醉事小,面子事大。谁想做缩头乌龟的?就这样一句劝酒词,也能让一个男人酒量迅速提升三斗。

黎有望咽喉里似千针攒刺,肚腹内酒气翻腾。没有在大庭广众下酒后失态,等到白露指挥两个士兵把黎有望扶到寺内厢房,他脑子里那根紧绷着的弦这才放了松。这一下就双眼发直,眼中突突落泪,猛然拽着白露衣衫直喊姐姐,还扁着嘴,极为委屈地说姐姐你怎么就忍心不要我了,现在平州人都夸我呢之类的疯话。又失声痛哭,还破口大骂吕天平是个王八蛋,混账。白露开始又羞又恼,心如鹿撞,以为黎有望是借着酒劲装疯卖傻来占她便宜,后来听出不对味,这家伙真醉了。他与吕天平之间的关系也真的很复杂嘛。

白露对黎有望嘴里的姐姐生起几分好奇之心。白露倒是想在厢房里照顾黎有望,可架不住隔三岔五有人推门探视。尤其是唐晓蓉,估计是被她爹逼的,怯生生站在屋门口,紧张得直哆嗦,被白露拿眼一瞪“你来干吗”,落荒而逃。这小姑娘跑起来的样子还真好看,有了她白大小姐直奔直罗山的半成功力。

白露走了。走之前本想找个士兵叮嘱该如何照顾酒醉之人,想了想,她也不知道该如何照顾。更重要的是,等到她想找人时,指挥部除了几个值班者,其他人集体人间失踪。这群王八蛋,肯定是被黄开轩领着去外面继续花天酒地了。这个黄开轩,骨头里都是坏的,当年还胆敢拿她作人质。

白露理了下纷乱的鬓发,替黎有望掖好被褥衣角,怏怏而归。

在白露走了一个多时辰后,独自酣睡的黎有望也迎来了两场他所不知道的杀机。两个人前后脚到厢房,一个拔出枪,一个拿出刀。拿枪的,枪口对准黎有望的太阳穴,几乎要扣下扳机。但奇怪的是,这两个人影最后都不约而同收起刀枪,一个翻墙而出,身手极是敏捷,另一个自正门出,把守卫士兵骂了一顿,让他们提高警惕。恍惚是梦。

后半夜,黎有望醒了。

一夜残梦,极乱。梦境还模糊记得,是几个碎片。直罗山上,一群战士从他身前列队而过,皆没有面庞。紧接着是韩光义,如金甲巨人,从云端跃下,望他的目光如瞥蝼蚁。他想拔枪,枪拔不出。再拔,枪变成白露的手臂。等到他把白露搂入怀里,定睛再瞧,怀中人已是那个眉目如画的唐晓蓉,说日语,“大丈夫です。安心して食べてください。”声音清脆。他一松手,黄开轩就把唐晓蓉抱去。更让他不敢相信的是,黄开轩怀里还搂着白露。黄开轩的五官还是与现实中一样,神情却似换了一个人,嘴里还在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黎有望上前去夺,黄开轩就把白露与唐晓蓉分别往左右一抛。左边是悬崖,右边也是,嘴里还说,“你救哪个?”黎有望左手去拉白露,右手去拽唐晓蓉,皆拽了一个空。唐晓蓉落入深渊,眼神哀婉,被突然出现的丁聚元抱在怀里。而右边的白露则被吕天平搂在怀里,凤冠霞帔,言笑晏晏,赫然是新婚装束,看黎有望,如瞧陌生人,手里还拿着一把枪,枪口对准他的额头。

黎有望就是在这刹那醒的。

醒来后,一身冷汗。

独坐半晌,眼前晨曦渐晓,窗外乱云翻滚,只觉浑身难受,头却灌了铅般沉重。灌了一大杯水,到寺后牵出战马,上马,就想去跑上一圈。风大了,如一个被激怒的巨人,用那看不见的大手拍打着世间万物。屋檀间有战栗吱呀声。身前树木尽皆弯腰,细点的枝条若皮鞭在空中抽响。天似要塌下来,地似要翻上去。连胯下马也团团打转,不肯迈蹄。

黎有望皱眉,一声怒吼,“呀呀呔!”

与此同时,寺门口那悬挂着抗日救国军旗帜的木杆咔嚓一声断了。一根壮年男子躯干粗的木杆居然就这样断了?!旗杆砸落在寺前的一棵槐树上,细小花粒如雨点落下。黎有望连打几个喷嚏。抬眼却见旗帜前端的军旗被风卷起,飘飘荡荡直上五重天。

须臾,风歇。

满空乌云散尽,又见那灿烂星斗,那颗拳大如斗的啟明星。

后院外有吵闹声,黎有望拨转马头。

几个负责夜间警戒的士兵见他后,脸犹有惊惶之色。其中一个报告:后院僧房那两位做得一手好素菜的老和尚,都死了。

暴毙。脸黑如炭,七窍出血,表情痛苦扭曲,裸露的手臂上还有不规则红斑。这是砒霜中毒症状。吕天平直罗山遇袭后,黎有望对毒物专门下了一番功夫。已匆忙赶来的黄开轩一脸凝重。明海法师走后,两个僧人主要靠布施生活,向来与世无争,也多有与平州人做水陆法事,口碑极好;指挥部入驻后,还常主动为将士们煮一碗斋面,甚得大家喜欢。谁会杀害他们?

又有士兵来报,说折断的军旗底部被人锯断大半。

黄开轩大怒,召来昨日警戒人员,一顿痛斥。问带班者,昨夜都有什么陌生面庞接近慈云寺。班长嗫嚅,不敢应声,估计昨晚也是酩酊大醉。黄开轩扬起手中皮鞭,就要抽落。黎有望一叹,昨夜酒醉说到底还是与他有关,是他大胜后麻痹了,放松警惕了。若没有他在席间带这个头,恐怕还没有多少个将士敢这般痛饮。

“这事,我也要做检讨。”

停顿片刻道,“酒还是要喝,但再也不能像昨晚这种喝法,要有个章程规矩。还有,你我两人,不能同时喝,必须有一个滴酒不沾。”黎有望不知道老僧死的时刻,两场杀身之祸与他先后擦身而过。但他此刻还是充分地感受到杀机可怖。潜在暗处的敌人敢对老僧下手,又为什么不对昨晚酒醉的他下手?凶手是专业人士。这不大可能是私怨寻仇,而是对救国军的挑衅,拿无辜者的性命杀鸡儆猴。

自己还真是长进啊,六年前在韩光义眼前连鸡都不算,现在俨然为猴。

黎有望心中百念绮生。黄开轩与随后赶来的罗耀宗、朱子松、叶桂材也是立刻检讨。其实,他们几个人都先后回过慈云寺,或取酒资,或巡视防务。本来黄开轩想留守慈云寺,可朱子松死活拖拽,说是南京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那几个兄弟要请黄司令一杯酒,这杯酒不喝还不行。

徐永财来了。这位老吏勘查完尸体后,结论与黎有望一致,并且指出:中毒死亡时间应该是晚九时左右。砒霜毒发的时间约在入腹后一个小时。这个时间点刚好是救国军欢宴高潮之时。砒霜中毒,极为痛苦,肢体还多半有抽搐挣扎。也正是寺外的喧闹声遮盖了老僧可能的呼救声。凶手专业,极冷酷,可能还旁观了老僧的死状。身手高明,也是亡命徒的性格,虽然警戒在那时多有放松,但指挥部里毕竟还是有一个排的兵力。

徐永财的分析条缕分明,层层递进。

黎有望悚然一惊。换句话说,对于平州某些人来说,自己在慈云寺的平州军指挥部还真是个菜市场。幸好在稻河码头的军营驻地未参加到昨晚这场狂欢,但说不准也同样是一个菜市场。必须说,幸好莲河之战的作战方案等要事,基本上都是口头小范围内传达,指挥部内部还没有形成那种案牍章疏的风气。军情乃头等机密,若让这等凶徒知悉,以后仗还怎么打?

要在警察局体系外,尽快成立宪兵队,其职责包括军情调查、保密及其他特别任务。黎有望的目光在罗耀宗脸庞上稍作停留,又滑向一旁脸有惶恐的朱子松。

3

徐永财的办事效率不错,随后至黎有望的办公室相继呈上一年来新迁平州长期滞留者名单,对可疑者一律红圈画出。一年以前的名单也不是说不能搞出来,但那需要投入更多警力。可疑者十有八九在这册名单中,揪住一个,顺藤摸瓜就不难再掏出其势力多年前布下的暗桩。尤其是像杀害老僧的凶手,这等身手是不可能长期潜伏于平州的,甚至可能就是某个势力临时从外地请来的杀手。

莲河战罢,黎有望对徐永财的疑虑又释大半。

守城有功。

他若真在那时联络起那些水底下倾向议和的投降力量,反戈一击,平州城自己怕是一时半刻回不了。这算是聪明者识时务,还是说徐永财一直隐忍不发——若自己兵败而归,他便要提着自己的脑袋向某个主人邀宠去?

乱世人心……自己的多疑症又犯了。这不好。黎有望挤出笑容,给徐永财点了支烟。徐永财一如既往,保持谦恭之态,说唐经方改日会专程递交嘉辉电灯公司的用电计量统计报表。另外,經上次司令提点后,他跑去敲打一番,那小子承诺捐献二十万大洋,但有条件,条件他上次与司令提过,仍然有效。

徐有财不清楚唐经方当日所提的“和”字,这段时间下来,也听到唐府有意把唐家二小姐许配给黎有望的风声,也目睹黎有望酒醉后,唐晓蓉在唐经方的催逼下进寺,此刻却是不便多提,一张脸上挂满笑容。又继续汇报,说平州学堂的左校长已确认为共产党员,但自己按司令先前嘱咐,没有动他,只是暗中观察。

黎有望沉默下来,唐经方还真把自己当橡皮人了?

等等,徐永财说平州学堂的共产党人?除了与共产党人死磕外,徐永财还真有意思,日寇汪逆,还有韩光义那边,就没有一星半点的线索?

必须敲打,尤其是徐永财守城有大功时,更要敲打。

“莲河之战,你联络的那个警长赖贵明,立下大功,首功。”

见徐永财一脸灿烂阳光,黎有望咳嗽一声继续道,“但他欲拔枪杀我,你可知为什么?”

黎有望未详加解释。这等内幕,徐永财真是惊闻,汗出,口称那个赖老六他怎么敢?又说,他若敢,老子掘了他祖坟,把他剁成肉酱。又说黎司令吉人天相,洪福齐天,像赖老六那等小人见到黎司令的威严,再怎样一颗凶悍作乱之心也顿时要拜伏于地。

徐永财的马屁功日见其增。

“祖坟?”黎有望笑笑,埋头翻阅了十几分钟的名册,其间还随手处理完几件公务,眼角余光瞥见徐永财双股有战栗状,这才缓声说道,“赖贵明是个好汉。他说了他哥赖贵生本想与丁大巴子联手抗日,所以英烈碑上我把赖贵生的名字刻上去。”

徐永财恍然大悟,这些时日百思不得其解处有了解答,又惊道,“赖贵生是赖贵明的哥?”

“赖贵明倒称这事机密,他哥幼时被抱养,你当不知晓。可我觉得徐局长在平州二十年,就连街头一只猫是公是母,也当心里有数。赖贵明与你交情极好;赖贵生,民团营长,也算平州一隅的头面人物。你会不知?”

黎有望这是诛心之论。徐永财还真是不知,苦笑低头道,“属下确实不知。”

黎有望脑子一抽,想想不妥,起身拍拍徐永财肩膀道,“徐兄,不知者无罪。这件事我不怨你。但还有两件事拜托,你得替我寻那赖贵明,说服他加入平州救国军,我必许以重任。”停顿了下又道,“第二件事,平州城内,各种潜伏,共党这条线,你盯着则可,不必太费人手。上次我已嘱你着重在日寇与汪逆处,尤其是那什么‘千手观音,找出来,打断他的手,我看老僧毒杀案十有八九与此人有关。”

说到后来,黎有望是声色渐厉。

徐永财双脚一并,行礼。

破案哪有像黎有望这样张嘴就来的?还什么十有八九,这又不是汪逆当年在武汉清剿共产党人嚷出的“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这个道理,黎有望懂,但他还必须这样敲打。狗娘养的徐永财如此精明能干,为何不汇报日寇与汪伪方面的进展,他到底隐瞒了什么?他又为什么敢这样阳奉阴违?黎有望难释心中疑虑。

朱子松这个宪兵队队长要尽快上任。

门外有急促脚步声,是新任副参谋长罗耀宗。徐永财躬身告辞。罗耀宗递上一份急件。“韩光义要求我们必须于本月28日前赶赴新化,共议江北游击区抗日联盟一事。”电文内容倒也简单。

“平州保安民团:莲河一战,虽擅启战端,但歼灭日军两个小队,打破了倭寇不可战胜的神话,江北震动,委员长甚为褒奖。时下,江北抗敌力量散乱,虽扰敌后方,迭奏肤功,但诸部无纲目、无计划、无统辖,几近军阀,民甚苦之。本主席以国民疾苦为要,拟成立江北游击区抗日联盟,能勠力同心,则厥功至伟。特邀贵部主官赴新化议事。”

平州抗日救国军成立日,韩光义还发来贺电,这回就直呼“平州保安民团”,莲河一战也是“擅启战端”,尤其是那句“几近军阀,民甚苦之”,他黎有望是军阀吗?这个民,又指的是谁?怕指的是唐经方之流吧。韩光义还真是毫不掩饰他要借中央名义,行狼吞虎咽之事。

善权术,拙军略,这是吕天平曾给韩光义的六字评价。

准确,但不够解恨。这就是一只典型的外战外行、内战内行的老王八!黎有望还真是难以克制自己對韩光义那种从心理到生理的双重刻骨厌恶。

第二十九章 赴新化

1

紧急军事会议就一个主题,要不要去新化?

说不去的人与说去的人各占一半。前者是朱子松、叶桂材;后者是罗耀宗、徐永财。黄开轩没表态。参会人员就六人,控制在小范围内。

朱子松的意见是:韩光义他就不是个人,若用一种动物来比喻,就是枭。知道啥是枭吗?夜晚叫得人起鸡皮疙瘩的那种恶鸟,还特爱吃屎,残酷无情,暴虐成性,翻脸不认人。

一口气说出两个四字短语,还说得这么有节奏感,朱子松心情大好,冲着叶桂材竖大拇指。竖了片刻,想起这大拇指应该是给自己的,马上补一句,“啊,一时激动,搞错方向了。”众人莞尔。

叶桂材补充:

韩光义这人刻薄寡恩,这分明是要摆鸿门宴。韩光义当年号称是打倒军阀出身,这回堂而皇之说我们几近军阀,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正是要拿我们这些地方抗日武装开刀的节奏。

这回,朱子松的大拇指转向叶桂材。

“老叶,你牛啊,堂而皇之也就算了,还晓得狼子野心,还昭然若揭?”

“这不跟着黎司令、黄司令紧赶慢学嘛。”叶桂材挤出一脸憨厚笑容,“一日不学习,追不上黎司令。这话不是我说的,平州城里都在传呢。”

叶桂材拍马屁的功夫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潜力。朱子松用力去拍叶桂材肩膀,“三天不见叶桂材,刮目相看。”

黄开轩挥手制止这对活宝的贫嘴逗趣,也皱起眉头补了一句,“枭,猫头鹰嘛,老百姓讲的夜猫子,色盲,是唯一不能分辨颜色的鸟类。没听说过这种鸟喜食粪便啊?”朱子松赶紧挠头,“我这是打个比方。”黄开轩哦了声道,“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黄开轩的态度并不鲜明。

罗耀宗的意见是:黎有望单枪匹马去新化,凶吉难料,这是事实。但这趟新化还真是非去不可,能在战略上占据一个主动位置。有以下几点原因:一是韩光义为省主席,平州至少还是名义上隶属重庆政府。名正言顺,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平州百姓之所以踊跃参军抗击敌寇,就是因为救国军从起立伊始的名正两字。二是若不参会,就有被视作流寇武装之嫌,起码是被这个抗日同盟会排除在外,难有壮大发展,也难从中央获得资源。尤其是平州四战之地,如若日寇汪伪来袭,没有韩光义部支援,在军事实力上很难支撑。

罗耀宗的话,朱子松不爱听。没办法,罗耀宗这个人他就不喜欢,这家伙长得太帅了,走在平州街头,那个玉树临风,上至八十岁的老阿婆,小至十几岁的小女孩,中间还有那些大婶,目光全在他一个人身上,他朱子松都变成了背景板。当下讽道,“没有韩光义,我们也打下了莲河。平州城内谁他妈的知道韩光义?就他手下那个卫长河,守平州未足半年,鬼子还没来,丢盔卸甲,还真敢指望战事一起,他们来支援我们?我还不如去找南边的新四军。”

朱子松讲的也未必不是一个理。罗耀宗笑笑,没有反驳。

徐永财认同罗耀宗,说丁聚元劫城时,为什么要着重强调他的国军身份?毕竟这个名份在这里,不好僭越。国难当头,咱们若是能在韩光义那里弄一个正经的国军身份,还是天大的好事。

徐永财讲的也有道理。朱子松恼了,眼神咄咄逼人,“我是说,假如黎司令在新化真的遭遇不测……”停顿下来,扭头对黎有望道,“司令,我不是咒你,是说可能。直罗山的事,他们不清楚,我清楚。韩光义当真是心狠手辣,那个叫什么许汉山的,是救过他命的,就为了整编一七五师,杀鸡给猴看,就咔嚓砍了。”

朱子松讲的这话同样有道理,不过接下来他讲的话就让人不大愉快了。

“我说你们两个,是不是盼着黎司令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好接收平州啊?”

此言一出,室内一时间鸦雀无声,氛围顿时凝滞。不过这个凝滞也就不到半秒钟。黄开轩一记耳光扇在朱子松脸上,“杀了几个鬼子,就能耐了你啊?”黄开轩声色俱厉。

朱子松捂脸没再吭声。他这话是不妥,黄开轩扇他耳光也不对。黎有望皱眉头。黄开轩出手太快,他没来得及拦下。黄开轩样样都好,但还真是有点旧军人的习气。黎有望一叹,“子松,开轩用意也是好的。咱们都是革命军人,要精诚团结,不能立足稍稳,就马上搞起山头主义。还有,就算我真的遭遇不测,开轩不还是在平州吗?以后说话要多过过脑子。三思而后行,对不?”黎有望温言安慰,朱子松的眼眶略有湿润,强自忍住,没让泪水掉下,毕竟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对黄开轩倒是没有怨恨之心,毕竟同是从南京尸体堆里爬出来的,黄开轩于他是有活命之恩。

徐永财赶紧打圆场,“子松,黎司令是平州的魂,没有他,平州就失了根。这个共识,大家都是有的。你放心,若黎司令真有不测,你到时枪毙我。”一扯朱子松衣袖,压低嗓门,“晚上咱兄弟俩上花街转转?”

花街在平州东北角,多有娼寮优家。黎有望挠头,当自己没听到。过了几分钟,叶桂材小声道,“寺前军旗被人锯断,再为大风折断,现在平州军民多有谣言,说怕是要出大事。”叶桂材说得含蓄,意思大家都清楚。谣言谶语向来禁之不绝,大有市场。某种意义上,中国古代的政治史,就是一部谣言史、谶纬史,各种搜罗穷尽、极尽附会,但说到底根子上就是权力斗争。

黎有望怔怔出神,又皱眉,再展眉。这个“皱”与“展”让旁边的徐永财有点心惊肉跳,没法不尴尬。这些天他动员了大部分警力,老僧案与断旗案还毫无头绪,眼前这两位可都是精明的主,想随便抓个人敷衍搪塞过去,黄开轩或许还会看破不说破,这位说不定真会把自己揪到英烈碑前抽上几十鞭子。

愚夫流言,多属罔测。然蜚语如潮,久传之下,亦易生变。关键在一个顺势疏导,如修水利,而非一味严堵。黎有望略思忖,笑起来,“谶纬一事,不能全信之,也不能不信之。这样吧,子松,你带几个人晚饭后把城中的算命先生都请到司令部来。我说的是请,要客气。”这个命令让朱子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问军略问鬼神?等众人走了,黎有望又叫来滕秘书,附耳一阵嘀咕。滕秘书吃惊问道,“这也行?”

“怎么不行?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老先生说行,那必定是行;若老先生觉得不行,那我下午便去他府上走一趟,也许他又觉得行。”黎有望一连串的绕口令。滕秘书的脸色是说不出来的精彩。等滕秘书匆匆奔出,黄开轩乐了,又开始掉书袋,什么阴阳五行,天人感应,诡为隐语,预决吉凶。等这组成语说完,才笑道,“是个好招。”又想了一会儿,吐出四字,“下决心了?”

黎有望点头道:“不去不行。”

黄开轩牵了牵嘴角,想说点啥,又忍了下来。他要说什么,黎有望知道,没往下接着说,呷茶,换一个话题,“莲河的丁聚元也应该接到了这份请帖,你觉得他会不会去?”

翌日清晨,平州城内十几个相师齐聚慈云寺。黎有望没提韩光义请帖之事,就言军旗折断事,说有无知乡民说这是大凶之兆,烦请诸仙师一卜吉凶。

相师多人精,听到黎有望言语里的“无知乡民”,就心知肚明这是领导定了调,再加从来好话令人喜,哪敢在慈云寺里搞“入门观来意,出言要拿心。六字真诀:敲,打,审,千,隆,卖”这套,个个捻须,引经据典。

或言观相之法,“黎司令上停飽满,中停红光散发。山根平满,伏犀贯顶,印堂光明莹达,必是旗开得胜。旗折而飞,是谓飞龙在天。”

或说紫微斗数,先天命盘,认定黎有望乃岳武穆王转世,命格上上,“旗折而飞,是天兵相助、阴兵借力,会有短暂凶险,但必逢凶化吉,三清高佑。”

至于四柱推算、五星六曜、太素脉秘诀、水镜相法、麻衣神术等,不一而足,蔚为大观。黎有望皆含笑不语,每位相师说完,就令人取封好的十块大洋相赠。相师平日起卦,通常不过一角,报酬这等丰厚,自是喜出望外,口中谄词也越发利索,说到后来,似乎只要黎有望肯点头,数旬间必能横扫九州,把那帮日寇赶入东海喂王八。

偏还就有个不懂事的,可能是想贪图更多报酬,声称自己用的周易古法。捷战之后,军部折旗,这是老天警示司令要慎行杀伐,近期有大凶象。他有一法,可破此劫……

没等到他说完,黎有望嘱朱子松当场去掉他座位,客客气气请出寺外。至于钱,那是一分也没有。气得朱子松寺门外想抡拳打人,“黎司令想听点好话,以壮军心,你这都不懂?你说你还还能有啥用?以后别让我在街头看见,看见一次揍一次。”

还真不仅仅只是壮军心,而是抚民意。

半晌,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首席上坐着的那位仙风道骨的老者身上。滕贞吉,滕半仙,颌下一撮银白色的山羊胡子。座椅后还站立着一位小童。平州相师界的老前辈,声名远播大江南北。传言南京方面有要员相请,开出五百大洋,老人家岿然不动,送过去三个字,“五年,崩。”滕贞吉目盲,此刻似乎能感受到众人目光之热切,起身,嘱身后小童,“取龟甲。”龟甲灼卜,那是滕半仙秘不外现的神技,据说伏羲手创,由上古先民所遗,经文王发挥光大,传泽后世。众人皆屏声静息。

又有蓍草一束,长约三尺。传言此草非圣人之地而不生,也不知滕贞吉从哪里搞来。“首若龙矫,尾若凤翔,探迹索隐,钩深致远,定天下之吉凶,成天下之亶亶”。滕贞吉口念诵词,将手中蓍草摆出八卦方位,一番掐算,令身后小童取柴新置于室内东南方位,等火焰燃起,复请黎有望绕火堆周行一圈,再俯身下拜,意极虔诚。再小心把龟甲置入其中,默诵。这回谁也听不清他念什么了。龟甲在吐舌的火舌下不断发出噼啪之声。这是神在传达旨意,至于这旨意是什么,等会就得指望滕仙师的传达。室内有焦香味。

不多时,滕贞吉取出龟甲,浸入冷水后,手指反复摩挲甲上裂纹,良久。

仰首,口中喃喃,似在与看不见的神灵沟通。

蓦然扯起瘦颈,一叹,“龙战于野,大凶之兆!”

黎有望脸色骤变。昨日下午他在滕秘书引见下,秘密拜访了一趟滕贞吉,说清来意,恳请滕仙师相助,话说得极客气,还另外封了二百大洋。老家伙当时不断颔首。没想到今日室内还敢出此妖言惑众,就算暂时还拿他无可奈何,但黎有望还真不介意改日秘密嘱人打断他两条狗腿。

众人静默,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说啥好了。龙战于野是坤卦第六爻,下半句是其血玄黄。此爻极凶,三国后期,魏高贵乡公曹髦与司马昭交战的故事,便与此爻爻义相通。其实军中折旗,在这些术师看来,哪会是好事,先前口中谄词,那是情非得已。

黄开轩微微一笑道,“可有补救?”

“主帅有身死之险啊!”

滕贞吉转身面对座椅上那些神态各异的同行,提高音量,“山陆地沉,九州之地鬼气阴森。先前诸君所言,多有不尽不实之处。我能理解,但我等术者向为世人讥为九流下三滥,便是因为难有真言。”

滕贞吉目盲,此番言语倒是有了几分凛冽之意。初夏,室内倒有了秋风澎湃之意。黎有望暗叹,以后找人打断滕仙师腿时,就不要打断两条,一条就好了。正待说话,滕贞吉突然一怔,似听闻到空中某个秘语,示意大家莫出声,手指在龟甲上又急急摸过几回,又掐指默算,几分钟后,脸上峻急之色尽敛,笑意浮出。

“等等,不须补救,是否极泰来。”

老先生原本佝僂之躯突有挺拔。

“武王伐纣,到于邢丘,楯折为三,天雨三日不休。武王心惧,召太公而问曰:意者纣未可伐乎?太公对曰:不然。楯折为三者,军当分为三也;天雨三日不休,欲洒吾兵也。”

老先生的语速甚快,黎有望只听懂武王代纣几字,去看一直竖耳聆听的黄开轩。黄开轩解释说,周武王去打商纣王,到了邢丘这个地方,大雨一连下了三天三夜,战士们用的盾无缘无故折为三段。武王心里有点害怕,问姜子牙是不是要停止代纣。姜子牙说,盾折为三段,是说我们的军队应当分为三路,大雨三天不止,那是在洗甲胄,好让我们的士兵轻装上阵。

滕贞吉果然是滕半仙。

黎有望都想抱着老头儿干瘪的面容亲上一口,欲扬先抑这套手法真是到了一个炉火纯青的境界。只是老先生,拜托下次能否先打个招呼?这样很容易引起误会的。

“上九之卦,先否后喜。”

滕贞吉拂衣袖,拄起拐杖,摇起铜铃铛,在侍童牵引下起身而去。临行前还留下一句话,有黄钟大吕之音: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2

众人散去后,黎有望朝滕秘书竖起大拇指。有滕贞吉的一言九鼎,这些术士必走街串巷多有传诵。谣言未必止于智者,而是相反。谶纬之学当然非谣言两字,千百年来,用于昭告吉凶祸福、治乱兴衰,也还是有非常深厚的民间基础。

滕秘书清楚,但笑容一闪而逝,露出几分忧虑之色,“黎司令打了这么个大胜仗回来,县府上吃公帑的,没有一个不服气的。我大伯滕贞吉,吃的是半仙这碗饭,对司令也是佩服得紧,仰慕得紧。只是他这个人向来寡言少语,言出多有中……司令,这是真的要去新化了?”一顿,又道,“这等机密之事,我本不该置喙多嘴。只是最近韩光义要搞那个苏北抗日同盟会的消息,小范围内已传开。听说莲河那边的丁聚元也得了请帖,他们那边还有人朝我暗中打听司令的意向。”

这等事本也瞒不住,只是去与不去,还不是对滕秘书说的时候。黎有望温言宽慰数句。滕秘书将近期一些需要黎有望过目的民政事务分别呈上,主要是税收、劝农、通商税收登记等,还有学潮的事。

黎有望眉头一跳,细问。

平州学堂左月潮校长昨夜归来时,被人无故冲撞殴打,受伤匪浅。左校长欲大事化小。平州学堂师生不肯,跑到警察局要求立案。警局推诿。有十余名师生拉了横幅到警局前示威。人数不多,涉及在平州素有人望的左校长,坊间也多有议论。打人者是警局某支队长,师生意指警局包庇。黎有望叫来徐永财再问。徐永财叫苦不迭,说自己哪还敢去惹左校长。支队长被派任务,一时心急与左校长相撞,又有推搡,导致左校长受伤。他上午已偕该警员亲临医院道歉,送上抚慰金。但师生的诉求是革职。该警员乃老成干吏,经验丰富,革职处分似过于严重,尤其现正用人之际。黎有望目光凌厉如炬。徐永财说得额头冒汗,没敢说师生欲壑难填,意思有这么一点。徐永财再怎么恃功自傲,也不至于在明面上授意属下惹出这种事端。此事或另有隐情,但还不是细究之时。黎有望转过脸,吩咐滕秘书以他的名义再去探望,尽快平息事端。等俩人走后,目光望向黄开轩。

黄开轩眼观鼻,鼻观心。

黎有望苦笑,“赵松是共产党,你担心这滕秘书也是?”

“是与不是,现在重要吗?”黄开轩神色温和道,“左月潮被殴,真相如何,也不重要。你黎有望不该是一个查漏补缺之人。滕秘书向你汇报学潮一事,这是他职分所在。你可以过问,但不该叫徐永财当场过来,搞成对质,这会让滕秘书以后相当难办。这些也都是小事。有望,就不谈什么运筹帷幄之中,当务之急,去新化,要布下哪几招后手;还有丁聚元,要不要通个气?……”黄开轩话未说完,门被敲响。说是敲,其实是连敲带推。一身军服的白露快步进屋,见了黄开轩,眉头皱起,极不耐烦地道,“你说完了没有?我与黎司令还有事谈。”

母老虎今天是英姿飒爽,这身被改良后的军服真若莲叶一盏。

莲中人如玉。

黄开轩没敢多看,起身落荒而逃。

白露毫不客气在对面坐下,手往桌上一拍,气势汹汹道,“黎司令,你搞些江湖骗子来平息民间流言,这个我没啥好说的。提醒你一句,装神弄鬼是会上瘾的。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说重点,你是不是想去新化?你还要不要命?你真以为韩光义是心慈手软之辈,放了你一次,还会放第二次?”

救国军里也就白露敢这样与黎有望说话。更关键的是,被白露这样一吼,黎有望智商迅速下降,就跟一个傻子般,手足无措。门没关。几个挟着材料的参谋憋着笑匆匆加快脚步。这脚步声就与往常大不一样,雄赳赳气昂昂,简直是唢呐吹起。黎有望万分尴尬,起身掩门。白露意识到不妥,“这是黄开轩没关门,与我没关系啊。”白小姐甩锅的本领与她的伶牙俐齿有得一拼。黎有望垂头丧气道,“下次我批评他。”

“批评哪够?”白露板着脸,“是不是他撺掇你去的?若是他,我现在去打断他两条腿,真以为老虎不发威就当是病猫啊。”

白露作势欲起,黎有望慌乱拦住。白小姐都是从哪里听到他要去新化的消息?至少到目前为止,他就对黄开轩表露过决心。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黄开轩还不至于主动去告诉白露。莫不是黄开轩想借白露拦阻自己,有意泄露?黎有望一怔道,“你从哪听说我要去新化的?我没说过啊。”

“装,你就继续装。黎有望,我看你以后十有八九会毁在这个装字上。”

白露身子往前一探,继续叫嚷道,“黎有望,城里都在传韩光义要在新化搞抗日同盟,救国军要改编成八十九军的一个团,不对,是一个旅。你还给我装?对了哦,还有什么滕大仙师金口所断的否极泰来。”

有些话白露没说,黎有望懂。不需要多少智商,只要是有心人,能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一对照,便能推算出黎有望心中所谋。世上的傻子没多少,关键是对信息的搜索整理,以及去伪求真。以白露现在救国军参谋的身份,知晓抗日同盟会这个消息,并不算难。她的顶头上司罗耀宗倒是主张自己去。她倒好,岂只是越级报告,简直是跳着脚打上门。

窗外有山石,透漏瘦皺。石隙间,有一株树,挂出一片绿瀑。

黎有望收回目光,“白参谋,坐下,慢慢说。”

这话算是对白小姐的提醒,这是救国军的指挥部,不是看风景的尚义桥。一想到尚义桥,黎有望的脑子里又嗡的一声响,智商继续下降,赶紧背转身去看赵松遗下的四字,“大好山河”。这幅字本已置入赵松棺椁,赵松火化后黎有望嘱人取来张贴于此处,取一个睹物思人之意。“河山好大,处处都要你黎司令粉身碎骨来填那些窟窿。要知道此去不啻与虎谋皮。”白露嗤笑,气鼓鼓地坐下,良久道,“黎司令,我是僭越了,你也犯不着什么白参谋提醒我,我没那么傻。我觉得这事就算一定得去,也未必得你亲自去。黄开轩,他去很合适啊;还有罗耀宗,这是人才啊,才来几天,这参谋部被他打理得快赶上雍正帝的军机处了。”

白露这番话黎有望不是没有考虑过。从人选来说,罗耀宗肯定不合适,他在救国军内资历太浅,且在新化一地,多有相机而断、一言决之,若什么事还等罗耀宗回来汇报,恐怕黄花菜都凉了。黄开轩去,勉强合适。但有几个问题:首先,黄开轩本人并无去的意思。黎有望前日与他议事时,他忍住没讲的话应该与此有关。可能与某种心结有关,黎有望无意去打听其中隐情。不管怎么说,丁聚元与黄开轩南京城败后,没有回归部队,不惜落草为寇,光讲一纸蒋委员长的《告国民书》,这个理由不充分,当有其他难以启齿的事;其次,此去凶险。黎有望既承赵松遗命矢志抗日,就要担起这个责,纵杀身成仁,那也理应排第一个。若遇危险只想着屈身避让,让手下人冲锋在前,谁肯服心?这与黎有望的性情有关。再次,风险与收益呈正相关。若能凭借这次同盟大会,取得番号、装备与兵力等诸方面的支援,那对平州来说,还真是久旱甘霖,罗耀宗与徐永财的话不是没道理的。更何况国难思良将,韩光义就算罔顾大义,非要做那睚眦必报徒,未必在这时。电报行文阴戾,不等于韩光义就是一个糊涂蛋,也许他这样做另有所图……另外,黄开轩躲闪的目光也还有深意。

白露不是韩光义的女儿吗?

黎有望对白露好像也有了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韩光义会对未来的那什么下手吗?

黎有望没再深想下去,入座,身子埋下去,心头浮出数声嘲讽,自己以为救身之本的难道还得是眼前这张宜嗔宜喜的脸?黎有望咳嗽一声,佯作镇定道,“你说的有道理,我再想想。对了,上次与你说,看看是否能把求知书局办成士兵读书俱乐部,还有办救国军军报,给大家弄扫盲班,这些事都得你费心张罗。”

话题转换得太过生硬。这张脸离黎有望更近了。该死的。因为角度,那细长脖颈下是一大片雪白滑腻。一种女性特有的体香在室内悄然弥漫,蒸得人眼饧耳热骨软。黎有望心中暗慌,赶紧扭头。

白露浑然不觉,声音低了几度,“黎有望,你不能这样把什么东西都往自个肩膀上扛。你也扛不起,你得学会让人帮着你一起分担。我等会去找黄开轩谈。”

“别。”黎有望赶紧起身。

这一下,冲势过猛,两张脸庞间的距离只剩几寸,堪堪停住。这种停止更让人喉咙发干舌底发燥,比前些日犹在唇齿颊囊间萦绕的蜜,更让人心旌神摇。母老虎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世上从未有过的生物,在午后的阳光里散发出惊人的美丽。白露的脸庞一下子绯红,竟不退让,也不闭眼,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盯着黎有望。更让黎有望受不了的是,白大小姐还轻轻地舔了一下唇,是无意识的。是这种美丽生物攫人心魂时吮牙磨爪前的动作吗?这种美是要灼伤眼睛的。黎有望不得不闭上眼,然后听见敲门声。这回很有规律,很有礼貌。

3

苏北抗日义勇军司令丁司令相邀平州城外刘家沟相见。

黎有望的脑子半天没转过来,什么时候平州城外多出一支苏北抗日义勇军?罗耀宗目不斜视道,“二龙山先遣军,丁聚元。”说罢,拔腿就走,当屋内的白露是空气。白露先前的勇气早已荡然无存,蜷缩椅内,一张脸红得跟晚霞似的。

姑姐姐,我俩啥也没干,你这样红着脸,就好像鄙人工作时间还那个啥了。你这样让俺好难做人。你不是会吼吗?罗耀宗进屋时,你咋不吼了?

黎有望按捺住心头郁闷,请白小姐赶紧把黄开轩叫来。白露一溜烟跑了,跑得心如鹿撞,直叫该死,怎么就让黎傻瓜欺身这般近了呢,那张黑脸,事先起码得用肥皂水加鞋涮洗涮过三遍才对嘛。黎有望也没好到哪里去,黄开轩进门前,还特意跑到后屋用刚倒进缸的冷水洗了把脸。

丁聚元这是要来谈去新化的事了。

这小子还真是半点亏也不肯吃。刘家沟在平州与莲河的中间地带,说是沟,其实是一条小河汊,汊边有十几户人家傍水而居。见见,不是坏事。黎有望与黄开轩达成一致。什么时候见?后日上午十时。就带朱子松与另外一个精于枪术与搏击的士兵去。人少,也便于秘密行动。现在的丁聚元还不至于干出绑架救国军司令的事。

“我见丁聚元,你守平州城。对了,白参谋现在很恼火,声称要打断你两条腿,你见到她,躲着点。”黄开轩临出门时,黎有望提醒了一句。黄开轩的脸色顿时白了,估计是想起了当年直罗山白露提膝狠撞那一记。

夜深,辗转反测,难以入眠。黎有望正要披衣出门再去溜达一圈,滕秘书带着滕贞吉上门来访。退回二百大洋,死活不收,说是捐为军资,数额不多,略表心意。又让黎有望坐下,细细摸了回骨,沉默许久说,最好能取心爱女子之物藏于怀中,以避杀劫。黎有望没来由想起白露,心中一荡,但没把滕半仙这话当回事,只说自己既未婚配,目前也无心爱女子。滕贞吉摇头叹息告辞。过不多时,滕秘书回来,形容还是忧虑,说他大伯向来神算,从无一失。犹豫许久,从怀中取出一只半圆玉袂,说是自幼佩戴,从未离身,还望司令能随身携带。

玉有五德。润泽以温,仁之方也;勰理自外,可以知中,义之方也;其声舒扬,专以远闻,智之方也;不挠而折,勇之方也;锐廉而不忮,洁之方也。可滕秘书此番送玉,取的是驱邪免灾之意。黎有望哭笑不得。黎有望本来对滕秘书是不是共产党还颇有疑虑,现在看来,还真是一干吏耳。共产党都是唯物主义者,哪里还会搞封建迷信这套?不过滕秘书对自己的拳拳之心殷殷之情,那是无半分虚饰。当日若非他精赤上身,伪造遗命,迎风展旗,平州时局就完全是另一番局面。当下推却,握住滕秘书的双手。

“民事繁冗,多有细致入微,纵然形劳神瘁,也难求善了。你太辛苦。而且早先学潮一事,未先与你商榷,便凭一时意气唤来徐永财,也是给你添麻烦了。”黎有望缓道。

滕秘书的眼睛有了泪,“黎司令,士为知己者死。滕某不才,虽一刀笔吏,但从今往后,附司令骥尾,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这话说的,让黎有望又没法往下接了。他本无笼络人心意,黄开轩一提醒,发现确实是自身疏忽,这番歉意,出自肺腑。想了半天,想起唐经方下午请管家送来请帖,邀请他明日午时到府上小酌,便嘱滕秘书明日同去。唐经方乃地方豪强,滕勇以秘书一职代摄民政,还是不妥。一是要替他多有撑腰;二是赴新化后,还得设法从韩光义那为他再讨个副县长的身份,实在不行,循前例再刻个萝卜章也行。

滕秘书思前想后,還是收起玉玦。滕半仙说了,必须得心爱女子之物,这玉玦对他虽多护佑,可未见得就能佑至黎有望。

“黎某本布衣之身,赖兄指证与城内父老乡亲信赖,忝列司令一职。不熟民政,难通经济。这个唐经方是在十里洋场打过滚的,你得替我好好收服,发国难财算个屁本事。徐永财那边我让他配合你。”黎有望拍拍他肩膀,继续道,“黎某打仗还是不怕死的,但搞经济,济民生,造福桑梓,还得你这样的专业人才,不是说不怕死就行。晏阳初近些年在河北定县搞了一个平民教育运动,提出中国农民问题的核心是愚贫弱私四病,要以文艺教育攻愚,以生计教育治穷,以卫生教育扶弱,以公民教育克私。我觉得很有道理。滕老弟,你可尝试在平州渐而推行。放手试之,多从百姓的切身需求出发,着眼于小处,比如现在瘟疫之事尚有蔓延,可以尝试建立各区保健所,培训护士,注意杜绝饮用水传染的疾病,尤其是要培养民众喝熟水的习惯。移泰山易;移民风难……”

黎有望的这些言语颇有交代后事之嫌,絮絮叨叨,就差没直接说,“滕兄弟,我若身死新化,你就接过平州一县民政,担负起这个责任。”

滕秘书突然打断黎有望的话,泪眼朦胧,大声道,“黎司令,有句话,或许不该讲,但我还得说,就不能派黄副司令去吗?”

“我去,犹有否极泰来之可能;黄开轩去,怕只有一个死字。我若有什么意外,你俩还是得把平州好好经营下去,知道吗?”

滕秘书再难言语,哽咽出声。

饭还是在唐家那座白金汉宫吃的。屋子里原本摆满的各种豪华饰品,多已撤去,据说是为防止日寇轰炸,搬到了唐府的地下防空洞。座中人除了黄开轩换成滕秘书,其他人还是原来一批。双方觥筹交错,共庆莲河大捷。酒过三巡,唐晓蓉就在父亲的示意下,起身前来敬酒,亭亭玉立。

“酒是不敢多喝了,下午还有军务要议。但唐小姐这杯我必须得喝,当日莲河一战,若无唐小姐教我日语应对场面,只怕还真得让几个鬼子瞧出破绽。”黎有望喝掉杯中酒,“唐小姐也是抗日功臣!”

原本声音蚊蚋大小的唐晓蓉突然扬声道,“抗日杀敌,拿头报国,巾帼不让须眉。”也不知她哪来的勇气,一句话说完,鼻尖沁出汗珠,脸色通红。唐晓蓉原本对黎有望是没啥好感,当初还以为他学日语是要讨好鬼子,没想到几日后大捷传来,对他印象也有了改观。唐经方有意许黎有望为东床之事,平州城内人尽皆知,唐晓蓉又何尝不知。心里还是抗拒,但也觉得这个书贩出身的司令人品不算太差,起码能承认她唐小姐在莲河之战中是出了力的。

“好一个拿头报国,巾帼不让须眉。”黎有望拍拍滕秘书的肩膀,“我这滕兄弟正在筹建救国军的战护急救体系……”

“我报名。”唐晓蓉急急喊道。声音再急,也是温婉悦耳。

“司令,小女鲁莽无知,不知战时急救这是需要专业技能的,空有一腔热情那是远远不够。”主位上的唐经方咳嗽了声。唐经方想替唐晓蓉在平州学堂谋一个教席。这话原来提过,但一直未得落实。唐经方话说得客气,也没有前次口称二十万大洋买一个“和”字时的从容,眉宇间多有忧色,想来这段日子徐永财没少敲打。

教席一事,倒是容易。

黎有望指指滕秘书,“民政一事,皆滕兄弟主理,问他即可。”又加重语气道,“平州经济,也是滕兄弟主理。”这话够直接坦白。席间数人交换眼神,纷纷前来敬酒,尤其是倪子君,穿了一袭腰肢仅堪一握的旗袍,一口一个滕爷,趋身贴近,声音倒不说是妖媚黏腻,偏就有一种撩魂荡魄的魅力,倒唬得滕秘书面红耳赤。等到唐晓蓉也端起酒杯来的时候,滕秘书就更慌张了。两个慌张人也不看对方,各自饮酒。本来这个饮,也是沾下嘴唇,略表心意,滕秘书是一口闷,连刚才所饮,就足有五大杯。

毕竟年轻,还太老实,还得在这种场合多历练历练。

唐经方终于言归正传,言语极委婉,多铺垫。

“前次所请之事,不知黎爷考虑如何?我这边已与南京方面多有接洽。”

“这事好说,就烦唐老板与滕秘书先碰几回,拿出一个具体方案来。”

黎有望没一口话封死。

唐经方突道,“听长河说,韩主席要在新化开抗日英雄盟会,可确有其事?”

卫长河,韩光义麾下新七十八师的师长,唐经方的大女婿,据说是燕京大学历史系毕业的高才生,曾在南京国府军事委员会担任过文职干部。长河两字,唐经方叫得熟稔。这是要拿卫长河来压自己?黎有望心中一动。旁边坐着的唐爱英先开了口,“黎司令,你要是到新化见到长河,能不能帮我传个话,请他抽空回家一趟?这都多少天没回来了。”

唐爱英的话里不无幽怨。

黎有望既没承认抗日同盟会之事,也没说自己去与不去,咧嘴笑了笑。姓唐的老狐狸,还要与自己玩这手?黎有望用力又拍拍滕秘书的肩膀,笑道,“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滕秘书,你在这里陪着唐老板好好叙叙。”抬头又望向倪子君笑道,“我这小兄弟不胜酒力,还请唐夫人多照顾,千万别让他醉了。”

黎有望目光里没有半丝笑意。倪子君一望,心中一凛,笑颜道,“黎司令请放心,我这就让下人端点醒酒汤来。”黎有望拦住唐经方相送,起身拱手告退。把滕秘书一个人扔在这虎狼窝里,这是最好的锻炼。

第三十章 鸿门宴

1

刘家沟,河汊。初夏时节,一派旺盛生机。

水清,若宝石嵌地,透亮。又有大片阳光从天而降,若金色鸟羽。涟漪生出,伴随着潺潺水响,就看见数条鱼,在一个极为清澈透明的空间,来回缓慢地摆动尾鳍。这空间里又有隐约的绿,是两岸芦荡与灌木的倒影。

黎有望上了丁聚元的船。两人都没有在平州城里初见时的剑拔弩张。莲河一役后,有太多改变,或者说是被改变。丁聚元已是一身国军制服,肩膀上还挂上校军衔。见黎有望目光扫来,丁聚元递过去手中一块西瓜,笑道,“自制的,学你作假的手笔。”

瓜显然采摘过早,尚未熟透,黎有望啃过几口,把瓜扔入水中,望着水中那层层叠叠的涟漪道,“还没有熟,这么迫不及待?”

“你去不去?”丁聚元先開的口。

“你应该是去的吧,”黎有望道,“你一直盼着个正经身份。我就不明白当年你与黄开轩为什么不归队?韩光义重组八十九军,正是用人之际。”

船上就黎有望与丁聚元两人。朱子松及丁聚元带来的人手隐于芦荡四周,以为警戒。

“此一时,彼一时。”丁聚元还是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换了一个话题,“后悔吗?”

丁聚元指的是莲河。若说一点也不后悔,那是不可能的。黎有望想了一会儿老老实实承认,也顺便挤对了一句,“不过,你丁大巴子拿在手里也好,毕竟凶名在外,镇得住歪魔邪道。”

“我也没想到真能把莲河守下来,本来只想着在日寇的地盘上誓师一回,也长长中国人的志气。”丁聚元一叹,复又笑道,“这也是命,是我丁某人的福气吧。甭指望我还你四百条枪。”莲河一战,丁聚元也就是一个打边鼓的,谁想到局势变幻,反而成了最大得利者。账,大家心里都清楚。但所谓公平,只能以当时节点来论。黎有望对此也没有异议,摆手笑道,“算你欠平州一个情吧。”

丁聚元马上蹬鼻子上眼,“话可不能这样说,我要了莲河,这是徒担虚名,整天还得直接面对对岸日军的压力,苦不堪言啊。还不如像黎司令学习,取缴获,不声不响壮大实力。”什么叫得了便宜还卖乖,这就是。黎有望也懒得与他计较,继续凝视水中游鱼。

“韩光义打鬼子不成,搞内部斗争行。当年的一七五师,就是前车之鉴。依我看,他极可能把众多赴会者押为人质,武力收编;要是不去呢,恐怕会用剿匪的名义,立刻来攻。”丁聚元半晌道。

丁聚元在韩光义身边待了多年,熟悉其禀性与做派。韩光义取了新化后,八十九军与平州、莲河中间再无缓冲屏障,引兵来攻未必不可能。所谓,去也是一个死,不去,也多半是一个死。

黎有望冷笑道,“你丁大巴子又想去韩光义那讨一个正经身份,归籍中央军,被招安,洗白土匪身份,立牌坊,又想不被他吃掉,保持独立性,占块地盘,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啊?小心被这两个‘又字噎死。”

“有你黎司令在,怕一时还噎不着。”丁聚元嘿嘿干笑数声,“莲河虽小,毕竟是平州入江的门户,这唇亡齿寒的道理不必我说吧。”

这个道理确实不必说,但有的道理还真的必须说。

“知道我为什么不与你争莲河吗?”

黎有望抄起船上渔竿,加了饵,甩入水深处。黎有望说的是实话。丁大巴子守下莲河后,指挥部军事会议上,朱子松等人提出再夺莲河的提议。莲河的地理位置太重要了,所谓平州腰眼,苏北咽喉,是胜负转战之地,兵家必争之所。当然,这是基于平州来考虑。但从整个沦陷区的抗日斗争来说,则未必。黎有望把《论持久战》反复研读,得出的一个结论就是:沦陷区抗日斗争,不应该照搬正面战场上的高度集权,统一指挥的方式,而要化整为零,强调各个武装部队的独立性,要分权灵活来战。用蚂蚁啃骨头的战术,充分发挥地利,以一个由量变到质变的方式改变双方力量,徐徐图之,而不可妄想决胜一隅。目标小了,更有机动性,更能充分发挥我军优势。就算哪天平州的队伍被打散了,莲河还在;平州与莲河的队伍都被打散了,其他地方的弟兄们还可以接着来。

大象踩得死猛虎,但是奈何不了蚁群。

黎有望说得诚恳。这番话,朱子松没听进去,黄开轩深以为然。抗日斗争,不能像史书上那样一个乱世枭雄的打法。史书上的交战双方,那是在冷兵器时代的同一个水平线上;而中国今天与日寇的军事实力差异是维度上。波兰骑兵以其无畏精神曾打得慓悍的哥萨克人闻风丧胆,但二战伊始,一个团的波兰骑兵手持马刀朝德军坦克发起冲锋,瞬间被全歼,德军零伤亡。

丁聚元摇头,又点了一下头,似乎不愿意相信黎有望能有这样的眼界与胸襟。水响,钩起,是条半尺长的青鱼,在船板上来回蹦跶。阳光打在鱼鳞上,泛起点点光芒。黎有望心情大好,笑道,“我不瞒你,我拟动身去。韩光义与我的私仇,且放一边。他毕竟是蒋委员长任命的省主席,代表着重庆政府在沦陷区的武装力量。这个大节,我得讲。”

“你跟韩光义讲大节,若韩光义要与你耍流氓呢?”

“死则死尔。我死之后,不是还有黄开轩,不是还有你丁聚元吗?他韩光义再怎么耍流氓,也不可能把参会者一股脑屠尽,顶多是杀猴给鸡看。我若是被他选作那只猴,那也是没办法。”黎有望嘴上说着,手下不停,用根草绳串起鱼鳃,拎起,“这鱼,得让开轩亲自下厨。”

丁聚元默然,良久叹道,“黎有望,老子对你还真有了那么一块指甲大小的佩服。都说人生无常,生死有如昼夜一样寻常,但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够勘破?都是说说罢了。也罢,就走这新化一趟。你黎有望敢去,我丁聚元岂敢落后!”

两人相视一笑。丁聚元又道,“若我不幸成了那只猴,莲河投入平州。这里有一封书信,你替我带给开轩,不管怎么说,开轩还是我的兄弟。”

丁聚元这话倒让黎有望一惊,“真的?”

“假不了。”丁聚元不耐烦地起身道,“改日开轩下厨,别忘了招呼我一声。他妈的,这么久嘴里都淡出个鸟来了。”丁聚元嘴里一声呼哨,芦荡深处的船只驶出。两人分别上船,击掌而誓,新化见。

丁聚元走了。朱子松目送,狐疑道,“真去新化?”

黎有望皱眉,“什么意思?”

“夺莲河啊!”朱子松一脸笑容,“乘虚而攻。兵法上不是这样说的吗?司令是不是想放出风声,中途折回,秘而取之?”朱子松是一口气说了几个四字短语,一脸扬扬得意。黎有望好气又好笑,把手中鱼扔到他怀里,瞪眼道,“狗屁兵法。给我把这条鱼好生拿着。”

这种感觉其实不错。过去连当杀鸡给猴看的鸡,都没资格;现在,还有机会做一只杀猴给鸡看的猴。黎有望笑起来。朱子松还不肯老实,嬉笑着,从口袋里摸出一枚大洋向空中抛去,嘴里还直嘀咕: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袁大头就去,北洋旗就不去。

抛第一次,大洋在木板上弹跳数圈,滚入河里。朱子松气急败坏,又从怀里取出一块大洋,接着抛。大洋晃过几圈,落下,卡在船缝里,却是立着的。朱子松都有点怒不可遏了,拔出来,再抛。没等大洋落下,黎有望随手拔枪,一枪打飞。

嘴里微笑道,“我命在我!”

2

新化城在平州东北向百公里外,一个典型的水乡。江北这一块的平原,不比一马平川的华北大平原。别小看了百公里的间距,中间星罗棋布的河汊、湖泊、浅滩与沼泽,形成了一个极其复杂的水网,通行极为困难,这也造就了三里不同音、十里不同俗的区域特征。当然,若非这样地貌,日本人早就遣兵来袭,而非龟缩一隅。他们既忌惮于机械化部队难以快速机动,行动困难;也担心兵力部署被分割,协同不便,难以构筑坚固工事。在其他战场不断抽调兵力的情况下,华东日军还是以驻守原有交通线为战略原则,等着以华制华的策略显现效果,再图一举“肃清江北治安”。

黎有望回城后,与众人齐聚慈云寺密议。除了原来六人外,还专门叫上滕秘书。用朱子松的话来说,这是北斗七星高。研究完地图,做好部署,议定黎有望带罗耀宗赴新化,人多了没用。其间黄开轩提出白露以救国军参谋的身份随行,黎有望拒绝。这可不是什么毛脚女婿去拜见泰山大人,韩光义真要杀他,白露在场也无济于事。况且这一路百余里,可不太平,天晓得会出什么意外。等众人走后,黄开轩拿出丁聚元的来信。信里所言,即丁聚元在刘家沟讲的“若新化生变,由黄开轩统御苏北抗日义勇军”,语多赤诚恳切。丁聚元在相约刘家沟前,是做好了赴新化的准备。此番来信,也算难得,是条汉子。

黎有望对丁聚元的积怨,三成去了两成,也没再说什么。出门,见滕秘书仍恭立在院中那堵山石前,显然是在等候。见黎有望出来后,三步赶作两步,从怀里掏出一件羊脂玉牌,请黎有望贴身收藏。把黎有望吓一跳,又来这套?再要推辞,见滕秘书情急,几乎要作势下跪,便按其嘱咐,藏于贴胸口袋。玉体清凉,除灼热,平烦懑,滋心肺,润声喉。滕秘书说得仔细,黎有望哈哈大笑,“好,尽依你言。”

上马,快马加鞭,一路无话。

百余里路,两天路程。

新化城远不及平州繁荣,按八卦九宫方位建街十条,皆不算工整;主街两条,纵横交错,各长约五百余米,宽约三米,青石板路,两面是鳞次栉比的老屋木门。屋后便是潺潺流水。新化多水,就算是本地人也难叫全城内众多河流之名。桥亦多,号称城内十八桥。桥下撑船,桥上走马,这也算是新化城一景。街道曲折蜿蜒,弯处有建街楼一座,共八座,取“八方来财”之意。黎有望早年随母亲来过新化舅家,此次与罗耀宗一一解说,真有恍若隔世之感。新化的工商贸易曾在明清时期昌盛一时,日过桅帆千杆,夜泊舟船十里,后来随着水路淤泥改道,慢慢有衰败之气。在军事上,倒不算是要害之地,但芦荡深密,且多零散岛屿遮蔽,是一个极佳的藏身处。韩光义北上取新化,图的也应该是它的易守难攻,便于撤退。

城内多有军人,服饰并不统一,还有几个穿着军阀混战时期皖系部队的那种卡其布,也不知是从哪座上了年纪的后勤仓库扒拉出来的。堂堂八十九军还是很缺钱嘛。黎有望与罗耀宗打马经过,相视一笑。缺钱就好,有些事就好办了。如今的黎有望可不是直罗山的那位愣头青。罗耀宗随身携带了三十万的日军乙种军票。韩光义驭下向来森严,这些军人的队形倒是保持尚好,只是脸上全无那种百战老兵的狠厉,手上装备更是稀松平常,比之当年淞沪会战时的德械师,差距不可以道里计。看来枪支弹药是暂时指望不上。说起来,平州军的装备倒在这些人之上了,只是口径多不统一,弹药五花八门,缺乏制式标准。

两人到城隍庙前,韩光义临时军部便在此处。庙前有接待站。黎有望滚鞍下马,报上“平州抗日救国军黎有望”的大名后,负责登记的军人立刻起立,“啪”的一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黎团长,我是老一七五师、新七十七师的上尉文书李家田,向您敬礼!”

黎有望回礼。瘦削军人眼中隐有热泪。一七五师没有了,但它的魂还在。黎有望莲河一战,老一七五师的军人们哪个在得知后不引以为傲?

旁边一个少校模样的军人迅速起身,“黎团长,韩主席让我专程在此恭候。”

黎有望把馬缰绳交给罗耀宗,彼此用力握手。此刻,可能是生死作别。生死同袍,尽在不言。两人随带路之人,分行左右。黎有望绕过一排竹林、数棵参天古树,还有庑廊上一对作腾挪跳跃之势的獬豸,进正门。门内神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副蒋委员长手书对联,是题赠韩光义的:

“安危共仗甘苦同赏,海枯石烂生死不渝。”

书法笔直字方,不逾规矩。

韩光义还真是会拉虎皮撑大旗。黎有望没搭理随行副官的介绍,快步向厅后厢房行去。暮色垂临,已经到了晚饭时间。副官敲门,在门外扯起嗓子,颈脖绷起数根青筋,“平州,黎有望,到。”得,连团长之衔也被抹掉。黎有望笑笑,举步迈入。他已不再是六年前的黎有望,屋内所坐老者也不再是六年前的韩光义。

韩光义主位端坐,面前一张乌黑八仙桌。桌中间摆着一个粗瓷大海碗,里面盛满稀饭,旁边还有一碟咸菜萝卜干、一盘粗粮年糕、两副空着的碗筷。

“有望,还没吃饭吧。这一路多有辛苦。来,陪我吃点。”

多年未见,韩光义面目愈见清癯,也老了不少,头发灰白,多有稀疏,嘴角两道法令纹几乎要深入骨头,脸上满是倦意,越来越像乡间教书的穷先生。他没有穿中将制服,套了一件皱巴巴的士兵军服,却不佩领章军衔,也没有番号姓名牌之类。左胸上兜里别着的一支万宝龙金笔,大概是他唯一的身份标志。黎有望也不客气,行完军礼,落座喝粥。

真难吃啊,就是平州里的一个大头兵,也比起这位省主席吃得要好许多。

“新化地鄙城薄,不比平州。”韩光义言辞的语气变得比六年前温和得多,顺手夹了块菜根给黎有望道,“嚼得菜根,百事可做。这新化城的雪里蕻咸菜,好吃。”

韩光义学蒋委员长还真是不遗余力。“嚼得菜根,百事可做”出自明朝洪应明编著的《菜根谭》,讲人的正心修身、养性育德,蒋委员长在各地训话时多有提及。黎有望在平州开书局时还特意翻过几遍,没觉得有啥子了不起,无非是克己复礼四字,且颇多不合世俗实际,擅于扯腔高调。文字倒还不错,简练明隽,兼采雅俗。黎有望不说话,猛力喝粥。再难喝的粥,那也是粥,这一路上已是饥肠辘辘。

“雨余山色,夜静钟声。”韩光义喝了口粥道,“士君子既入世,则须周览万物,敏捷机先,物为我用。是以颜子待圣,为求道也,宁负骥尾之诮;萝茑依松,为得阳也,不知辞仰攀之耻。”

黎有望一怔,这话不难懂,只是韩光义在他面前打的是什么腔调?还真把自己当一个冬烘先生了?不说话,继续喝粥,嘴里发出轰隆轰隆的响声。韩光义眸子深处的鄙夷之色一闪即逝,终于像个人那样说话了,“今日新化,小小县城,真是蓬荜生辉,将星云集,一下子来了五十多个司令,少将满天飞,中将四五个,也算是奇观。”

黎有望从碗里仰起脸,一碗粥哪经得了这种喝法,眨眼见底。“韩主席,我那少将是用萝卜章刻的,不算数。”说罢,也不客气,直接起身去舀。自力更生,丰衣足食。

“你很有意思。”韩光义微笑道。

“韩主席更有意思。”黎有望又是痛痛快快一口喝干,揉一下肚子,放下碗,嘿嘿干笑,“不知辞仰攀之耻?黎某粗陋寡闻,只知世有断头的将军,这辈子没见过几株萝茑。幼时砍柴见了,那也是随手斧斫之。”

韩光义眉头一跳,“好一个斧斫之。不愧是战莲河的黎司令。”

韩光义闭目,屋内寂静,似有杀机渐涌。

侧耳再听,又不是杀机,而是别的。

韩光义这些年过得极是辛苦。

南京溃逃后,一直在收拢残部,与日寇周旋。蒋委员长没有过多责罚,让他重建八十九军,依旧是三个师的番号建制不变,还委以战区副司令长官、江北游击区总指挥的各种重任,甚至,公开电令江北各部国军都要唯韩长官之令是从,不久前,再次授予省主席一职,将军政大权全部赋予。

韩光義俨然一个江北王。

江北王对日寇的战绩还真是拿不出手,屡战屡败,从维阳到淮城再到盐州,不断损兵折将;幸好还有一个屡败屡战,对汪逆部作战也还算得力,半月前打得任援道丢盔卸甲,得了新化城。这也让平州与莲河有了喘息之机。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这是圣人之言,为何就做不到呢?”

韩光义似在自言自语。

“正因为这是圣人之言,而吾辈多是俗人凡夫,做不到再正常不过。”黎有望推开碗筷。粥已尽,腹已饱。

“不错。”韩光义目中精光一闪,“心中还有芥蒂?”

“若有,就不来了。大义在前,黎某无知,却也不愿以私怨凌驾其上。”黎有望笑了起来,“城内将星云集,韩主席今晚特例只招待黎某一人,黎某惶恐,敢请见教。”

3

“将星云集?恐怕是居心叵测之徒犹如过江之鲫吧。”韩光义起身望向窗外道,“你是怎么看当年我整编掉吕天平的一七五师?”

暮色四合,似一茧子。有夏虫嚯嚯而鸣,浑不知秋冬之事。一只苍蝇落下来,嗡嗡响着,落在韩光义手边。韩光义弹出手指,苍蝇飞走了。这不是六年前的那只苍蝇。往事如同潮水袭来,卷起重重叠叠的浪。黎有望深吸一口气,思忖片刻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韩光义轻咤一声,挥掌斩落,“错。”

“韩某心中只有主义。一个主义、一个领袖、一个政党、一个军队,中国这百年屈辱,就是因为没有实现这四位一体。德国人为什么横扫半个欧洲,军容如此鼎盛?就是他们对这四个‘一个坚定不移地贯彻。”

1940年的德军达到其综合军事实力的巅峰,五月初开始规模空前的西线攻势,一个小时拿下丹麦,二十三天征服挪威,五天征服荷兰,十八天攻克比利时,三十九天征服拥有号称“欧洲最强陆军”的法国……首先是对敌战略目标的空袭,派遣特种部队突袭迷惑,动用伞兵部队抢占对方防线后的各军事要点,接着是装甲部队成集群在主攻面的迅速推进与高度集中的火力。全球为之瞠目结舌。这是任何一本军事书上未有过的“闪电战”。没有任何复杂晦涩处,就是集、展开、突破、突穿、击虚与钻隙、席卷六个阶段。但要做到这个,基础是以坦克为首的装甲机械化兵团集中使用,前提是陷敌于瞎子、聋子的制空权,以及一群经过严格训练拥有战斗经验的高素质士兵,与一批能在任务框架内发挥主观能动性、行动果断的各级指挥员。

闪电战取得了惊人的胜利。这段时间报纸上关于德军攻势的报道连篇累牍,还有不少分析研究的文章。黎有望叫人都特意搜集过来,还与黄开轩有过数番讨论,一致认同这是现代战争的革命,坦克、飞机、无线电……尤其是当它们协同使用时。黎有望不得不承认,在这种力量的打击下,别说还拿着汉阳造的国军,就连那鬼子在正面战场上也要瞬间被碾压,一败涂地。德军会取得最后的胜利吗?

如果德国会,那么中国还有希望战胜与德国结盟的日寇吗?

这个问题是沉重的,比生了锈的铁还要沉。

但就算不能,那也得站着死。

有人进屋,低声附耳汇报。韩光义出门,片刻转回,目光阴冷。

“因信仰不笃与意志不坚,致生顿挫,党内普遍懒惰虚伪,散漫迟滞,所以蒋委员长一再呼吁要唤醒党魂,发扬党德,巩固党基。要以三民主义的党魂,智、信、仁、勇、严的党德,与那些乱七八糟的思潮做斗争,团结民众,保持中国民族真诚纯一之精神,日寇再怎么凶焰炽张,我等国民军人也迟早能将其驱逐之。”

韩光义这番话太没有说服力了,云里雾里,藏藏掖掖,也不晓得他哪来这么大的兴趣,喋喋不休于报纸上的那些陈词滥调,也许如他所言,这是信仰。

刀俎从来就不会在意鱼肉的看法,就像狼从来不会在意羊的思想。

现在刀把子就在韩光义手里攥着呢。也正因为刀把子在他手里,所以他现在才能大放厥词,说当年整编一七五师,就是对“一个主义、一个领袖、一个政党、一个军队”的贯彻,是欲外御敌寇,得先内弭叛乱,并把他的行为称之为正义与公义,任何与之为敌的人,无论是当年的各路军阀,拥兵自重的三十路军,反对内战的吕天平,还是今天投靠日本人的伪军,他都得去消灭。所有事,都是他韩某人的天下为公。

黎有望保持微笑,不断点头。没办法,皇帝从紫禁城搬出来了,还是搬到一些人心里去住了。韩光义内心深处大概就有一位,所谓四个“一个”,简而言之,就是一个忠字。就差没直言,天无二日,地无二主。对了,白露大小姐好像说过一句话,自命为三民主义信徒的蒋委员长,这几十年经营下来,好像越发是民不聊生吧?黎有望没有反驳,他不是为了反驳韩光义来新化的。

韩光义还在说,说得不是特别快,也不是特别慢,其间还伴随着各种手势。什么早年放着太平教员不做、甘为打军阀出生入死,凭什么?就是痛恨这个国家四分五裂、一盘散沙,有割据无中央,有私利无公义;什么在你们看来,所有的军事问题都是刀俎和鱼肉的关系,而在我看来,根本没有任何军事问题,统统都是政治问题,等等。

黎有望讪笑,这些话真是没有营养,让人昏昏欲睡。真是可怜他手下将领,每日得受这些空词套话不断洗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韩光义有了片刻停顿,“你刚才有句话说得好,人非圣贤。你今天肯冒着掉脑袋的危险来新化,为的是什么?要番号,要粮饷。”

终于直奔主题。黎有望端直脊梁,扮足洗耳恭听状。

韩光义老了,六年前的韩光义哪有这样啰唆?!

“番号与粮饷哪里来?”

“蒋委员长给的。”

“蒋委员长为什么要给你番号与粮饷?”

“因为抗日。”

“你打掉了莲河一个中队,杀了两百鬼子,若因此惊动日寇大部,使之龟缩固守,令我等大范围包围歼灭计划不能得到实施,你说你还抗日有功吗?”

“没有。”

“有这种认识就好,不枉我今晚与你一番长谈。有望,我希望你明日能够率先响应我的呼吁,整编部队,以求臂使之效……”

“韩主席,我能否提一个问题?”

“说。”

“把部隊交给你统一指挥后,若仍是屡败屡战,与日寇作战一触即溃好;还是各地抗日武装,发扬蚁群战术,准确说,是采取渗透战术,不断削弱日寇实力好呢?我这里也解释一下,所谓的渗透战术,其核心是利用小的作战单位,利用对方防御的间隙和接合部,渗透到对方的防御体系当中,打击重要目标,切断交通线,割裂防御部署之间的关系,为正面的攻击创造条件。韩主席,请恕我直言,在你脑子里,恐怕还是堑壕战那套吧;再恕我直言,那样只会造成更多抗日义士白白流血牺牲。”

黎有望说得缓慢。

随着黎有望嘴里吐出的每个字,韩光义的脸色一点点铁青,唇角那两道法令纹显现出一丝狰狞,也不再喊“有望”了,阴冷的目光多出一分阴森。黎有望迎着他的目光没有半分退让。半晌,韩光义挥手,哑声道,“带上来。”

来人双手反绑,全身斑驳血迹。

正是丁聚元。

第三十一章 英雄会

1

“丁聚元,你是堂堂国军宪兵少校出身,原本是整饬纲纪的先锋队,模范军人,如今看看你都成什么样子了?”韩光义沉下脸冷哼道,“我不冤你。身为军人,落草为匪,劫掠平州,民众多有死伤,其罪一;南京溃败,你为救妇孺,拼死而战,却弃长官性命不顾,虽情有可原,亦属抗令,其罪二;逃出南京后,长官召集,你继续抗令,擅自脱队,还毁我名誉,诬我偷生,其罪三;攻战莲河,驭下不严,整理无方,手下士卒多有侵扰滋事,且伤及人命,其罪四。丁聚元,你说你有几个脑袋?”

丁聚元挣扎坐起,瞟了一眼旁边的黎有望,脸上表情堪称复杂。

韩光义说的这些事,有些是黎有望知道的,有些是不知道的。尤其是韩光义说的第二条罪状。看来韩光义是打算杀丁聚元这只猴了。也是,韩光义的原配夫人虽然不是直接死于丁聚元之手,但也是因其劫城受惊。这个仇,韩光义不报,那就不是韩光义了。

韩光义的手突往桌上重重一拍,勃然怒道,“丁聚元,你肯来新化,我本意既往不咎,你丁聚元好歹也是个对党国有功之人。岂料你竟然还敢绑架民女,以为人质,意图勒索?”

“军座,要杀即杀,不必诬我。你说的罪,我一个也不认。劫掠平州,本为抗日,没有地盘打个屁;莲河士卒滋事,我已军法处置;毁你名誉,这个我承认,但你的仗打得一塌糊涂,我没说瞎话;至于南京抗令……”丁聚元开口了,哼道,“鬼子兽行,是可忍,孰不可忍。”

“是那妇人与你本是相好吧,一派乌烟瘴气。”

韩光义一眼望去,眉宇间又恢复了那层淡漠,揉了揉脸颊道,“情有可原之事,我不怪你。军法虽严,也有网开一面时。本座也无意以规矩二字打杀了你。但这绑架民女一事,你给我一个解释。来人,拖上来。”

几个士兵拖拽着一个短褂汉扔入屋内。短褂汉也是硬气,被打断双腿,还能强自撑着半个身子,抖着唇上那两条细髭胡,对丁聚元露出苦笑,“大当家的,连累你了。”又是一口带血的唾沫吐出,“韩主席,此事与大当家无关,是我见白露小姐进城,便起了绑架的心思。”

黎有望脸色凝重,脑子轰的一声响,白露也来了?

短褂汉认得,是丁聚元手下坐第六把交椅的翟老二,悍不畏死之徒,当日莲河入江口一战,是他首个登上汽艇,与日寇白刃相搏,那两条细髭胡令人印象深刻。

韩光义的嘴唇动了下,两道法令纹挂出一个更深的弧度,“你丁聚元不是什么苏北抗日义勇军司令吗?怎么,还是大当家的?”说罢,冲那翟老二笑笑,“讲义气,就是蠢了些。我想他丁聚元不该这般蠢,不过他有你这样蠢的兄弟,也是他的过错。”

确实是蠢货,黎有望都想上前把翟老二揍个半死。

这他妈的可是韩光义的地盘,真要绑人质,也得两个当场翻脸的时候动手,还真以为这是土匪绑票后可以坐地起价?就算真绑了白露,在这种涉及沦陷区整个抗日大业的军务面前,别说一个白露,就是十个白露,韩光义也不会被要挟。韩光义枭雄心性,依他的脾气,说不定先一枪毙了白露,再与绑票者秋后算账。

“丁聚元,你有这样蠢的手下,怨得了谁?所谓祸福无门,唯人自招。”韩光义拉开八仙桌下的小抽屉,取出一支毛瑟手枪,示意一边侍立的副官解开丁聚元腕中绳索,思忖片刻道,“这样吧,你与黎有望算是老相识,如今平州与莲河相互觊觎,恩怨纠缠乃一本糊涂账,给你一个机会,杀了他,我还是那四个字,既往不咎,并且,我还许你一件事,杀了他后,平州归你,苏北抗日义勇军改编为八十九军独立旅。”

又转过身对黎有望笑道,“同样的机会给你。杀了丁聚元,明日同盟大会上率先响应队伍整编一事,莲河归你,平州抗日救国军改编为八十九军独立旅,过去种种,既往不咎。”

韩光义把枪轻轻搁在八仙桌的中央,缓缓踱步,一笑,“看谁动作快了。”

2

韩光义话音刚落,黎有望的手指已触及冰凉枪身,与此同时,丁聚元腾空跃起,横踹。这一脚是踹向八仙桌,桌起,枪飞,碗碟落地。

两人动作皆是极快,兔起鹘落。丁聚元大吼,猱身向前,肘部撞向黎有望面门,还没等这肘撞实,右膝提起,一个膝顶。这是军中格斗术,要的是一招制敌,眼部、太阳穴、咽喉、肋部、裆部等要害处都是攻击重点。黎有望何等身手,侧身避过,顺势还击,眼角余光瞥见韩光义脸上阵阵冷笑,当下扬声道,“丁营长,韩大主席刚才所言,已为我拒绝。”丁聚元不理,一味上手攻击,使膝用肘,极是凶猛。这是换命厮杀。黎有望心中郁闷。白露曾对他说过一个古时候的二难理论,嘀嘀咕咕一大堆,说到最后指出:尽管以牙还牙始终被认为是最可靠的基本策略,最佳策略却是依赖于对手的策略,和他们怎样对背叛和合作作出反应。现在怎么办?肯定不是以牙还牙的时刻。

丁聚元的拳脚还真不是黎有望的对手。不管他怎么头撞脚踢,蹬踹扫绊,臂撞推拽,黎有望总是犹有余力。冷不丁被丁聚元一口咬在手腕上,黎有望也变了脸色,闪身退后,深吸一口气,摆出拳架,森然道,“丁大巴子,韩主席这是与你我开个玩笑,你也当真?”话是这样说,但黎有望知道眼前这个韩主席还真不是说笑。韩光义睚眦必报,但真没听过他色厉内荏,虚言欺世。更重要的是:黎有望与丁聚元生死相搏,他会是最大得利者。死的那个,不直接死于他手,又能立威;活的那个也只能附其骥尾,怕是再难翻身。

这是阳谋,座中谁人不知?

丁聚元不算蠢,也不算坏,但在这个巨大的利益诱惑面前,他就有可能变成黎有望眼里的又蠢又坏,韩光义眼里的识时务者。丁聚元一言不发,握拳弓身,嘿嘿冷笑,从腰间拔出利刃。正要说话,枪响,一颗子弹破空而来,准确地击中黎有望心脏位置。黎有望闷哼,强行前迈一步,仰面摔倒,嘴角泌出血迹。

开枪人是背靠着墙壁的翟老二,喘着粗气道,“大当家的,我连累你了。平州那边,你就拿我这具尸体去交代吧。”翟老二脸上挤出极难看的笑容,枪口塞入嘴里,猛地扣动扳机。一声沉闷的响声,脑后墙壁多出一块斑驳血迹。

“是个爷们。”韩光义脸色没有丝毫变化,挥手掸去那翟老二溅到衣襟上的血肉,面无表情道,“恭喜丁旅长,虽然二打一,胜之不武。”

丁聚元宛若泥雕木塑,牙间咯咯作响。黎有望手下留情,他心知肚明。黎有望号称军中格斗第一,不是浪得虚名,他越打越心惊,正想着自己这百来斤怕是要交代在這里,没想到变故突起,黎有望丧生,还是死于自己麾下人之手,平州与莲河的血仇怕是结下了,就算是黄开轩,也肯定饶不了他。丁聚元急火攻心,一口血喷出。

也就在这时,屋外门响,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是白露,披头散发的白露,惶急,胸口突跳,一颗心几乎要蹦出腔外去。

从迈进这屋里的第一步开始,白露就再也支撑不住,如受雷击,扑通一下瘫软在地,眼泪簌簌而落,是无声的抽泣,双肩耸动,强行忍住,喉间有凄咽声。

良久,膝行至黎有望身前,号啕声起,起初细若蚊蝇。

“叫你这个傻瓜不要来,你偏要来。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啊。”

一语道出,哭音再也压抑不住,骤然大了,如数根银针飞起,直扎众人耳膜。

屋内众人,白露恍若未见,满腹悲苦辛酸,眼里只有仰卧之人的脸容,口鼻间尽是男子昔日气息。好不容易撑起身子,把手臂轻枕于黎有望颈部,痴痴凝视,牙齿就咬破嘴唇,咬出一嘴血。谁都看得出来,眼前这位姑娘对黎有望用情已深。

韩光义蹙眉,走到随后奔进屋的一名副官身前,扬手就是两记耳光。没人说话。丁聚元双手握拳,默然。门外一团黑暗,阴森诡异,似乎有许多未知的危险之物在潜藏。丁聚元转身把翟老二抱入怀里。他的兄弟翟老二死得,黎有望就死不得?既然是为抗日而来,那就要有赴死的准备。这种死,不仅是死于日寇汪伪,也是死于误解与内部整合必然要有的消耗。丁聚元眼角突突一跳。惊回首。却见白露猛地跟疯了一样,迅速解开黎有望上衣,凝目,喊了一声“快叫医生”,马上俯身进行口对口呼吸。

毛瑟手枪威力极大,正中心口,怕是神仙难救,白大小姐莫不是受打击甚大,失去理智了?这口对口的急救法门,张仲景的《金匮要略》倒有记载,丁聚元还是头回目睹,尤其是一个年轻女子对一个男子实行。虽说当前已经不再是男女授受不亲的年代,但这个……丁聚元暗自感慨,只觉口干舌燥呼吸难畅,正要抱着尸体出门,身后一声呻吟,声音不大,却再熟悉不过。

是滕秘书藏于黎有望胸口那面玉牌救了他的命。子弹击碎牌面,玉牌碎为几块,刺入胸骨。这是小伤,关键是子弹冲力造成的逆气晕厥。又或者说,他若不朝前迈那一步,而是顺势如断线风筝倒飞出去,还不会晕厥。不过现在被白露口对口人工呼吸,嘴里又吐出一口瘀血,缓过来也就没事了,根本不需要再另喊医生。

白露喜极落泪,生恐犹在梦境,顾不得污秽,俯下身,又是一口气度去。

“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不来,你这个傻瓜真要死这里了。”白露的手触摸到扎入黎有望胸口那几块碎玉,猛地缩手,惊声道,“这是什么?”碎玉上隐见几根凤羽,是凤佩。

“玉牌,别人给的。”

黎有望晕昏起身,嘟囔着,随手拔出碎玉,胸口鲜血激涌。

“你作死啊?”白露大惊,用手去堵伤口,转过身朝韩光义狠声叫道,“爹,我最后叫你一声爹。你若再不叫医生来,我这就死给你看!”

天底下的女儿果然都是一样的。

黎有望第一次听到韩光义的叹息。韩光义朝副官挥了挥手,脸色惨淡,瞟了眼丁聚元,齿缝里挤出一句,“滚!胆敢泄露今晚这事,杀。”韩光义慢步踱出,不再多言。

3

翌日清晨,江北抗日同盟大会正式召开。

新化中学的露天会场里挤满各式各样的人物,穿制服者居多,五花八门,穿草绿军服打绑腿的,灰蓝色中山服式的,戴硬壳大檐帽的,扣顶圆筒形布制小帽的,缀五角形帽徽的,穿黄斜纹布与灰蓝军服的。初夏时节,还有人穿冬日的将官呢料与长筒靴,阔步行来,神态睥睨。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还有数人穿着清朝绿营的勇字军服。最多的是民团制服,皱巴巴的一团,没有丝毫军人之威武仪表。

黎有望的座位并不靠前。会场组织也是随意,上百条板凳随便坐。罗耀宗与他并肩而坐。人缝里倒是觑见丁聚元,与他的两个手下坐在东南角,恰好與黎有望形成一条对角线。白露没有来。昨晚医生来了后,说是皮肉伤无大碍,替黎有望飞针走线缝好伤口。黎有望不觉得有什么,倒把一边攥着拳头的白露看得满头大汗。俩人都没提人工呼吸一事,都当这事没发生。等士兵进屋,两人告辞,黎有望回住所,见到罗耀宗也没提受伤一事,只说明日事多,早点歇息。一夜,辗转反侧,脑子里全是白露的身影。黎有望就算再不开窍,此刻也知晓白露的情意,只是他对她向来畏多于敬,敬又多于亲近,难道真要像黄开轩说的去做韩光义的女婿?韩光义是虎狼枭獍之性,这回真瞧在女儿分上,没再磨牙吮血,否则黎有望与丁聚元之间就是死结。

月光如水,流进室内,心中种种瑕疵,纤毫毕现。

滕半仙说的杀劫是应了,什么时候才有否极泰来?掐算卜卦,说的无非是叫人趋吉避凶,所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杀劫不难言,言者真信,便有半仙之名。玉牌是滕秘书给的,凤佩,本为女子贴身收藏物,他又是从何处取来?杂念纷起,多有波澜。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冷水洗过脸,黎有望与罗耀宗赶到操场,韩光义已端坐主席台。台上悬有一横幅,“江北抗日同盟暨整军大会”。字迹硬挺,规矩,有蒋委员长手书之风,当是出自事事奉蒋委员长为马首的韩光义之手。

台下众声喧哗,多有交头接耳。

台上老者独坐默然,鬓发花白。他是孤独的。他也毫不掩饰自己的孤独。至少在韩光义本人看来,这是属于王者的孤独。那些讽他败战的人懂什么?从来横扫千军易,屡败屡战难。要在这不可救药的败局中,撑起一处天地,一盏灯明,那是需要他韩某人的大智慧。军事是政治的附余,这些莽夫蠢汉懂什么?所谓乌众之众。他心中的难是与他们说不着的,他的蒋委员长是理解他的,前些时日还请第三战区长官顾祝同转来手书一封,多有温言嘉许。这就够了。台下这些号称抗日的地方武装,像军人的少,像土匪流氓的多,最多的倒是田头村野寻常可见的农夫。要说他们能打鬼子真是咄咄怪事,偏偏怪事年年有,平州那支民团底子的救国军莲河一战,打出自南京保卫战后苏北一带从未有过的大胜。这也不奇怪,他们的黎司令当年就是他韩光义八十九军下面的黎团长,是他韩光义一手调教出来的人才。良禽择木而栖。韩光义真希望黎有望今日能积极响应他的整军改编号召,瞧在白露份上,给他一个独立旅旅长的身份,未尝不可。昨晚他留了情,这浑小子是否懂得?

新化既贫瘠,也落后,主席台也是用百余根粗大毛竹匆匆搭就。眼见已卯时七点,韩光义身后的副官抄起铁皮喇叭:

奉韩主席令,大会现在开始。凡迟到十分钟者,鞭十记;迟到半小时者,枪毙。

声音不算大,却让沸腾的人声顿时熄灭。韩光义骂台下抗日首领是一群乌合之众,不算过分。岂只是乌合之众,还多半是一群惊弓之鸟。人人闭口,多有胆怯瑟缩,踌躇张皇之态。许多双眼睛去觅迟到者。果真有两位,匆匆奔来就想入座,被操场边警戒的士兵拦住,二话不说,剥去上衣,当场行刑。幸好,没有迟到半小时的,只是会场氛围也是为之一凝。

“感谢诸位来新化,愿意服从中央抗战的大局。”

韩光义的声音穿破清晨寒意。

“众所周知,日寇凶顽。沦陷区内,战场多被分割。然而,每一个分割区域内,必须确立党政军一元化的领导。这是我们抗日的最高原则。区域之内,要有纪律,须知纪律是军队的生命,然而维持军纪并不是强迫的,要在政治的训练中形成。要训练,需要的是正规的训练,这样才能把每支枪、每个人的作用发挥到最大。可能你们座中有人会说,我们每天也训练,天天拼刺刀,丢手榴弹,抡石锁。这是不是训练?是。但这是最简单的军事训练。训练首重思想,思想上去了,我们在搞军事训练的时候,比如射击、体能、队列、战术基础动作等,才能有一种不怕牺牲排除万难的学习态度,才能在短时间内迅速掌握,因为我们真正清楚了自己是在为民族而战,为国家而战,为蒋委员长而战!”

韩光义三句话不离蒋委员长。本来黎有望还想夸他今日讲话能够直奔主题,不兜圈子,没想到这会儿又变成了懒婆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有句话韩光义也没有说错,现代战争首先是思想之战,而转思想改观念是一个极为复杂极为痛苦的过程,就像承认德军的闪电战。

“本主席倡导的训练,是政治的训练,是军事理论与作战技能的训练,是部队军纪整饬的训练,是加强部队与地方民众联系的训练。一支队伍,只有谙熟这四大训练,才能快速成长为一支真正成熟的抗日队伍,才能成为我伸出的这只手上的一根手指,然后握指成拳,这一拳就能把日寇打出中国!

“如果有谁贪恋着宁为鸡头,不为凤尾,只想拿他那根手指头去与日寇汪逆作战,我韩光义可以断言,必然骨折身丧。就算他偶尔行了大运,打了那么一两场胜仗,也是走不远的,也是离覆亡没多远的。”

韩光义说到这里的时候,多人纷纷扭头来看黎有望。

黎有望抬头去看操场边的树,树梢上有启明星,并未因为晨曦而减其光芒。六月的槐树枝生得茂密,翠叶纷吐,随风轻动。若不是想到刚才那两个倒霉蛋就是被绑在槐树上受的刑,这种感觉也是蛮好的。

“你们只有团结到本主席这边来,我们的抗日才能有希望。你们若一盘散沙,各自为战,只知有队伍,不知有大局,只会慢慢被敌人一个一个地蚕食鲸吞,最后江北全境覆灭。”

韩光义声音有了嘶哑,精神倒是越见健旺,还真是不惮于舍我其谁的豪迈。

终于言归正传了。有以下两点:

一是由省政府向各武装所占据的地区派驻县长与专员。

二是对现有各路武装整编轮训,拟编选二十个保安团,各地方武装现任头领分任各团团长,上任前先去中央陆军军官学校驻江北干部训练班进修,学习战时政治军事情报等。个别地方筹建保安旅。

第三十二章 陷新化

1

韩光义的这个整编方案乍看还算温和,给番号,给军衔。按他的许诺,将来也是要给钱粮军饷枪支弹药,但关键处就在这个“派驻”与“进修”。都进修去了,不就架空了?他派来的人不就名正言顺僭居高位,掌握实权了吗?谁也不是傻瓜,且多是心高气傲之辈。就算有脑子一时不开窍者,被旁人嘀咕撺掇一下,也坐不住。宋太祖还杯酒释兵权,韩大主席一番唇舌,就想把我们这些拎着脑袋打下一块根据地的人赶走?这他妈的比那个什么“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司马昭还狠。

“同意整编,你们就是抗日的功臣;不同意整编,你们就是土匪军阀!”

这话吓唬谁呢。

这年头,有枪就是草头王。别说抗日,若非横幅下还有块“战时有言附逆者立行枪决”的牌子,场内还真有不少地方武装打的就是“乱世揭竿而起,左右逢源,以求升官发财”的算盘,会把这算盘珠儿拨得噼啪响。韩光义搞江北抗日同盟大会,南京方面近期也在张罗一个什么大会,与会者不说别的,先发三千大洋作车马费。瞧瞧人家这做派,那才叫大气。再瞅瞅自个,寒酸不?重庆政府算个屁,龟缩一隅,还整天蒋委员长。报纸上说你那个蒋委员长都想与皇军媾和,密件都公布了,还妄想以抗日的名义褫夺老子的军权?呸!

这些人的心思在脸上写着,写得明明白白。

黎有望左右看看,只觉精彩。看戏嘛,就要有看戏者的礼数。这个出头鸟他是不当的。想来韩光义昨晚诱降不成,早已伏下人手,只待时辰一到,便要振臂一呼。

韩光义目光扫过全场,在黎有望脸上稍作停留,一声冷笑,“拖上来!”

是两个遍体鳞伤的人,被五花大绑,口中堵牢,眼神还是亮的。

“给诸君介绍一下。这位是新化抗日游击团的团长元大忠;这位是新化县府的李致信科长,他还有一个秘密身份,共产党新化交通站站长。本座击溃任援道,这两个乱党贼人不思归附,反而密谋策反割据,国法当诛,军律论死!”

韩光义语焉不详,什么叫密谋策反割据?不思归附四字应该是重点吧。但谁也不敢当场质疑他的命令。

眼睁睁看着数名士兵上前拔枪行刑。枪响。韩光义挥手道,“悬尸城头,咸告民众,有胆敢附逆者,不服从军令者,暗与共产党曲结勾纳者,一律这个下场。”

黎有望旁边有个人坐不住:

“不是抗日同盟大会吗?怎么又说起共产党来了,不是国共合作吗?”

又有人嘀咕道,“新四军跟小鬼子硬干,多有牺牲。多出这样一支队伍打鬼子,不好吗?”

旁边还有人低声回答,“你是不了解韩主席的历史。对他来说,日寇汪逆,不过癣疥之患;共党才是他心头要疾。”

声音细轻,很快消失。

黎有望克制住回头去看的冲动。台上这两位牺牲者想来就是韩光义杀猴给鸡看的猴吧。元大忠是个人物,黎有望听过他的故事,准确说是传奇。也是国军出身,南京溃败后,被日寇俘虏,作为活人靶押送到屠杀场上,以供刚从日本国内征来的新兵进行刺杀训练。他赤手空拳从戒备森严的屠杀场上成功逃脱,还杀死了两名鬼子兵。没想到未死于日寇屠刀下,今日反而丧身于韩光义之手。

韩光义杀威已立,现在谁是那个振臂响应者?

众皆噤若寒蝉。

无人起身。不少人已双股战栗,抖如筛糠。

这倒不是黎有望高估了韩光义的手腕,实在是原来议定的数人在会议现场幡然醒悟,眼前这位韩主席不愧是绰号韩扒皮,想在他手上占点好处,只怕比登天还难。况且此时出头,必成众矢之的。韩光义铁青着脸,睥睨全场,从台上缓步而下,行至场中,指着前排一位凸睛龅牙的壮汉道,“你是江北挺进军的袁恒来吧,有异议否?”

韩光义这是亲自点名来着啊。

袁恒来慌乱起立,“唯韩主席马首是瞻。”

声音太弱,是麻雀叫吗?韩光义大喝,“大声点,我没听清。”袁恒来面容一整,挺胸,气运丹田,“唯韩主席马首是瞻!”

有了这个开头就好办了。接下来,苏北敢死队的何家贵、东如县靖国军的刘明扬、江北自卫军的李润吾等,无一不是“唯韩主席马首是瞻!”除袁恒来外,其他部队多盘踞湖汊芦荡,三四百人的规模,实力不值一提。这种点名法很有意思。等到会场半数人都起立后,韩光义这才开始点另外几个割地占城经略一方的队伍。这一路行来,韩光义就到了黎有望跟前。这句“唯韩主席马首是瞻”,黎有望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打腹稿,琢磨著是喊“向韩主席致革命的致礼”,还是喊一声“到”?韩义光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道,“黎有望,以区区一民团兵力,歼灭日寇莲河一个中队,壮我军威,经报第三战区批准,嘉奖,传令授四等特种领绶云麾勋章。”

韩光义没提丁聚元,也没再说擅启战端,把攻取莲河所有的功劳都归于黎有望名下。这是明摆着制造黎有望与丁聚元的矛盾。对了,按白露的说法,要破解那个该死的困境,最佳的策略是先示之以诚。黎有望干笑,起身扬声道,“愧不敢当。莲河侥幸得胜,实赖丁聚元部鼎力相助,勋章当有他一半。请韩主席明鉴!”

由于罗耀宗与白露策划的舆论宣传,人人都知黎有望攻下莲河,丁聚元就是一个赶来摘桃子的,这回听黎有望亲承丁聚元功绩,多有讶色。尤其是韩光义,浑小子是怎么了?为了那个独立旅旅长的身份,丁大巴子昨晚还想取他性命。脑子被驴踢了?自家闺女咋就看上这样一个主?白露昨晚回屋后,韩光义在她门口站了约半个时辰。没进去,屋内隐约有啜泣声,不,还有傻笑声,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还唱歌,什么“月亮出来亮堂堂,对直照进妹的房。妹的屋里样样有,少个枕头少个郎”。韩光义还是头次看到白露有如此女性一面,心中五味杂陈,半晌,才小声说了句,“智勇常困于所溺,祸患常积于忽微。”

韩光义脸上挤出笑容,提高音量,“有功不自居,争气不争功。好!我等军人,若都能发挥此种风格,精诚团结,何愁日寇不灭!”

话都是人说的,正反前后左右,怎么说都行。黎有望被架起来的高度又上浮了数寸。黎有望目不斜视,心中哀叹,这只老王八不会真是要把自己当毛脚女婿了吧?若真是这般心思,他是老王八,自己不就是一只新鲜出笼的小王八了吗?

韩光义回到台上,目光扫过全场,“看来,大家都同意本主席的整编方案。很好,你们都是抗日的功臣。至于还有个别没来新化的,他们是什么?是土匪或地痞流氓,是鱼肉百姓者,还是即将附逆的叛国者,人人得而诛之。本主席在此宣布,将对他们逐一剿灭。攘外必须安内,整编乃是第一要务。散会。”

会场鸦雀无声。

有风起,操场四周的树与草被刮得不住倒伏,直如海上惊涛。

2

韩光义宣布散会,把守会场的卫兵并没有让大家走的意思。韩光义的老部下、八十九军副军长、七十七师师长宋敬涟登台宣布:“请各支队伍的主官就在新化中学喝茶,过夜,逐一签署整编文件。也烦请诸位的随从、卫兵,现在退场。”

这是赤裸裸的软禁。说韩光义脸厚心黑,都是褒义词。还真是不要脸了。众人面面相觑。不签,可不可以?宋敬涟哈哈一笑,哼道,“签不签是你们的事情。省府与八十九军,既不反对大家多留几天,也不怕多挖几个坑埋人。”话说到这个份上,就是没得商量。黎有望与罗耀宗对视苦笑。看来那三十万军票怕是白带了,这种形势,走谁的门路都不行。原本在平州推演可能的种种情势,现在看来,就是最糟糕的那种。众人被一群荷枪实弹的士兵带入礼堂。说是带路,其实就是押送。

领头的军官自称是军部特务营长耿正昌,说话也还算是客气,碰到丁聚元时还口称前辈。丁聚元懒得回声,只当没听见。这个耿正昌也不以为怍,依然客气礼貌。等大门关上的一刹那,整个礼堂顿时沸反盈天。人言汹汹,多有口无遮拦的詈骂,基本上是骂韩光义吃人不吐骨头的,也有少数骂娘摆功,各种脏话,花样迭出,蔚为大观。门外守卫只是充耳不闻。

黎有望找了一个僻静处坐下。新化中学礼堂始建于晚清年间,出于一名洋人建筑师之手,有舶来特色,也杂糅着中国古典建筑的气息。呈长方形,两侧楼房一字排开,坡屋顶,八根爱奥尼亚大柱撑起高大宽敞的门廊。室内空间阔大,穹隆顶,足以同时容纳千余人。据说出资人是南洋华侨,倾尽家产,以报桑梓。而今战时,韩光义直接把它改造为战地医院,此次同盟大会,只做了一番匆匆打扫,又再搬来数十张桌椅以供众人歇息。说喝茶,茶水没见人端来一杯,这也就罢了,还要过夜?被褥没见一套。这就是恶心人了。那位老一七五师出身的上尉文书李家田端坐在礼堂门口临时设置的一套桌椅后,面前一摞文件。用门口那个目光不善的特务连长的话来说,谁先签了这份整编协议,即刻可出礼堂,来去自由;若想再待几天,八十九军也负责安排一间上等旅舍。

礼堂外蓊郁葱茏的槐树下,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这是牢中鸟插翅难飞的意思。

黎有望闷头抽烟。

一个戴着眼镜的军官缓步踱来,含笑拱手,行礼如仪,“平州的黎司令吧?莲河大捷打得好,振奋人心啊。鄙人江南三县自卫民团的管蔚然,由衷钦佩。”黎有望递去一支烟。管蔚然摆手谢绝,表示不会。不贪财的军人见过,不抽烟的军人还真少见。“也不喝酒?”黎有望笑问。管蔚然窘然,“黎司令法眼如炬。”

这人有意思,模样斯文,不像军人,倒像个新学堂出来的文弱学生,长得与罗耀宗有得一拼,都帅。

旁边又有几人先后凑过身子,显然是有备而来。

其中一个阔脸膛的,喊过一声黎司令后,不无感慨道,“莲河要塞,我手下打探过,武装到牙齿,尤其是那两辆铁皮坦克,我的部队是吃够了苦头,也不知黎司令是怎么打下来的?”

这是客气话,不用当真。阔脸膛的这位,是第八游击军的陈泰德陈军长。

黎有望继续抱拳施礼。

“区区战斗,不足挂齿。早就听说陈泰德军长大名,周旋敌后,侵掠如火,使日军日夜惊扰,不敢东进一寸;还有这位管总指挥占据江南三县,与汪伪任援道部多有交火,连战连捷,向有管诸葛之称;这位是江北挺进军的袁恒来袁司令吧,在淮城、盐州间穿插奔袭,日寇是闻风丧胆;还有这位,长江义勇军的谭震东谭旅长,自皖北南下,不惧横强,剑指南京。你们才是真正的抗日功臣。我也就是杀了几个鬼子,而且……”黎有望伸手指指不远处的丁聚元,“还是与丁司令拼力死战的结果。”

漂亮话不是谁都会说的,尤其是在歼灭两个小队的鬼子后。黎有望方才所言各路武装,要说实力,皆不在平州之下,但真正说起来,加一块,也没消灭过一个小队的鬼子兵。几双大手同时伸来,狠狠地与黎有望握了一握。这位黎爷不是傲慢人。蓮河一战固可夸耀,更重要的是,听闻韩主席的女儿就在其帐下听令。这就有意思了。所以几人交换眼神后,同来示好。没想到这位黎爷初次相逢,开口就叫出各自的姓名,还大致说得出他们的事功,且多有溢美之辞,这就让人愉快。

黎有望刚才在韩光义点名时是特意留了心,给众人散过一圈烟,又朝丁聚元远远扔去一根。丁聚元接了,抽了,但并未朝这边挪动脚步。

“黎司令经营平州,真是平州百姓之福。怜悯贫苦,抑制豪强,剿匪破贼,赈济灾荒,严肃吏治,箪食瓢饮,苦心孤诣,民间多呼之为黎青天。”

凸睛龅牙的袁恒来脸上堆出笑容。

黎有望心里咯噔一下,袁恒来就是第一个被韩光义点名的,十有八九这里有猫腻。你丫也配学朱子松背四字短语?还他妈的黎青天,我天天待在平州,咋没听过?

“袁司令,我就是一个大老粗,只懂得打仗,你说的那些,不大懂。不过,要说青天,黎某心里倒有一个,那就是咱们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帜。”

“那是那是。”袁恒來笑容更为殷切,“听说,咱韩主席的千金都在你麾下效力,哈哈,你跟韩主席这是唱哪出大戏啊,嗯?刚才还听人传言,说咱们的韩主席是打算招你入赘当女婿,前途不可限量啊。”

黎有望就想一拳砸在袁某人的鼻梁上。

忍住。忍字上面一把刀。啥时拔刀,干他娘的,砸拳太轻。

黎有望没吭声,眼神迅速冰冷。管蔚然哈哈一笑,“都是打鬼子的兄弟,咱们一起议议正事。这个字,到底签不签?又或者说,该怎么签?”

3

场内四十三人。用不着轮番挨个把自己介绍一番,彼此的实力,大家心里基本有数。啸聚山林、藏于湖荡的小股游击武装为多,手下队伍能有三百就算不错;真能割地据城的屈指可数,除平州抗日救国军外,还有管蔚然的江南三县自卫民团、陈泰德的第八游击军、袁恒来的江北挺进军和谭震东的长江义勇军,共五股势力。还有一位没来参会。

丁聚元的苏北抗日义勇军却是逊色一筹。

诸人摆了一圈桌椅,落座议事。那些小股武装的头领还觑得眼色,没有赶来凑热闹,三五成堆,怼天怼地怼空气。他们大多数是抱着骑墙观望的态度。真论起来,个别人是想出门签这个字,但清楚自己也就是博弈双方那架天平上的一根羽毛。这年头,有枪就是大爷,谁拳头大,谁说了算。人家韩主席真正想要的是这五股势力,像丁聚元之流,怕还没瞧在眼里。不过这不妨碍管蔚然上前,先是跑去把丁聚元与另外十二人请来,绕着坐了一圈,又在那剩余的二十五人中点了几个人的名,让他们互相招呼着都围过来。管蔚然态度和气,说话也有意思,与袁恒来是之乎者也;与陈泰德是坊间大白话;与谭震东是多有粗语俗词,更难得的是,这家伙精熟各地俚语方言,跟何家贵打招呼时说的那些江南叽里咕噜的土话,愣是把黎有望听傻,还以为这两人说相声逗乐,结果却是相约吃新化有名的鱼丸炖汤,还馋秋日里那碗蟹黄豆腐。

管蔚然议事时倒是直截了当:

“我在江南,天堑阻隔,韩主席有心无力,奈何不得;谭旅长在皖东,也是山高水远,韩主席鞭长莫及;陈军长的第八游击军也是国军余部编练而成,论国府资格,与他韩某人不相上下;袁司令嘛,据有海滨阔地、实力雄厚,他韩光义一旦兵败淮城,若向东退却,还有赖于袁司令收留。倒是这平州,还有莲河,我看,倒是咱们韩大主席的眼中钉,肉中刺。”

这话说的,是这么一个事,不是这么一个理。如此说来,大家签不签这个字,就看他黎有望的态度?这可能吗?这书生模样的家伙比袁恒来更狠,这是想把他架火上烤嘛。黎有望对管蔚然的好感去掉一半,冷笑一声,作势就要出门去签字,倒唬得陈泰德伸手一把拽住,“黎爷,管总指挥的性情我多少算了解一些,不藏不掖,坦然磊落,开诚布公,是个性情中人。他说的未必都对,但是他,乃至在座不少人的真实想法。许多人还是想先听听你黎爷的想法。其原因有二:一、你是真打了鬼子,莲河一战大家服气;二、袁司令刚才提到的那事……”陈泰德顿了片刻,换过话题,“尽管韩光义把我等变相软禁于此,签不签这个字,个人身家性命那是小事,最根本的,是不是有利于苏北的抗日大局?倘若整编确实有利于全局,我陈泰德不会介意去韩光义搞的这什么班再进修一番。怕就怕咱们把所有的家底都掏出来,没两三天这韩光义瞎折腾,全给糟蹋了。”

陈泰德在军内的资历比韩光义差点,正牌少将,中央系的,但也差不到哪里去。这声黎爷喊的,颇有降尊纡贵之嫌,话也说得诚恳。他说的这两点原因,黎有望心知肚明。而且他后面讲的这番话,真是有长者风度,不摆架子,直抵关键要害。老实说,黎有望同样有此想法,在与黄开轩议的时候,也曾提过。黎有望瞪了管蔚然一眼,向陈泰德拱手称不敢,思忖片刻,也就直言。

意思很简单:

正面与日寇作战硬攻,得承认,打不过。莲河一战,占据那么多的先手,战损比也接近二比一。沦陷区作战,必须是游击战,大家在敌后分散开来,因地制宜,出奇制胜。游而不击是逃跑主义,击而不游是拼命主义。其精髓是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合理选择作战地点,以袭击为主要战法,乘敌不备,攻其要害。打袭击战,打埋伏战,打破击战,打袭扰战,打麻雀战;要快速部署兵力,在短时间内形成压倒性的局部优势;同时更要依托根据地,自力更生,坚持长期斗争。

整编成一军,不仅不能与敌一决雌雄,反而给了日寇集中歼灭的机会。鬼子现在最盼的是什么?最怕的又是什么?这个一定要搞清楚。他黎有望不反对有队伍愿意被整编,每支队伍所实际面临的情况都不一样。但对于平州来说,此番赴新化,理由很简单,一是争取番号、军饷与枪支弹药;二是与愿意在敌后开展游击斗争的队伍,互通声气,及时交换情报,多有协同出击。分散以发动群众,集中以应付敌人,抗日大业未来可图。

“我黎某人是来交朋友的。”黎有望终于想清楚了那三十万军票的部分用途了。

管蔚然竖大拇指,也称了一声黎爷,“你这个游击战的思想讲得太对了。”

黎有望赧颜,“这个思想的提出者另有其人。我这是抄袭的。”

黎有望没有多加解释。游击战精髓十六字是他在一本西方记者观察中国革命的报道中看到的,还配有一图,门楼前悬挂着一副笔力雄健的对联,“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游击战里操胜算;大步进退,诱敌深入,集中兵力,各个击破,运动战中歼敌人。”黎有望反复查询,这才知道,这是共产党领袖毛先生1930年12月25日任红一方面军总前委,在江西宁都小布召开的苏区军民歼敌誓师大会上亲笔书写,并以对联为题目做了动员报告,解释了他的“反围剿”的游击战术思想。

黎有望对这位毛先生佩服得五体投地,在会场却也是不便多言。

黎有望当面承认抄袭,倒让管蔚然眼前一亮,哈哈大笑,竖起两根大拇指,“这些日子,我总听人在耳边聒噪,说什么人杰黎有望。真是名不虚传,管某最早那声佩服,只有七成,现在可是实打实的了!”

袁恒来插嘴,“这么说来,黎司令是绝不同意被韩主席整编啰?”

第三十三章 礼堂夜

1

“你们议吧。区区一个苏北,搞得跟三国演义一样,太累。反正老子是不签这个名,谁爱签就签吧。”说话的是丁聚元,眼白翻起,起身拉开椅子,到东南角寻了两张桌子拼作一块,躺上面打起了呼噜。

“也就這点出息。”袁恒来哼道,挥手,“咱们继续议。黎司令,你刚才的游击战术讲得好。袁某大受裨益,只是有一事,我还不明白,还请赐教。韩主席既然想整编队伍,为何把大伙关一处,而不分别羁押,以图各个击破?”

这话也是黎有望心中所疑,当下摇头表示不知。

谭震东嗤笑出声,“咱们既然肯来新化,必有所求。所求或许不一,但对韩主席来说,咱们就是一群自投篱笼的鸟。你见过哪个喂鸟人在意过鸟的想法,不管是苍鹰还是黄雀,不管是食肉的还是吃素的,都是鸟。听说过杀威棒吗?咱们的韩大主席是恼怒我们在会场未能积极响应他的整编号召,让我们在一块多有交流沟通,认识到他的英明伟大,认识到他为了抗日大业殚精竭虑的苦心啊。待明日清晨,对自身的猥琐与那点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思有了深刻反省,一个个幡然醒悟,抱住他韩主席大腿痛哭流涕。”

谭震东这话说得刻薄。

丁聚元远远扔来一句,“谭旅长,以后到莲河,不醉不归。”

陈泰德望向管蔚然。

“咱们的韩主席可不是什么劝人行善的观世音菩萨。袁司令这个问题提得好,我也一直在琢磨。透着古怪。我想问大家一件事,如果我们没签这个字,是不是就这样一直僵持下去,韩大主席会把我们关押一天,三天,还是十天?”管蔚然皱眉道,“有一种可能性,韩主席从召开这个同盟大会伊始,便已打定武力劫收的主意,把我们扣在这处,同时派出部队……说不定宋敬涟已在路上。”

管蔚然的这番话,说得极慢,声音不算大,连躺桌上假寐的丁聚元也跳起身。管蔚然的假设,黎有望与黄开轩仔细推演过,平州城高墙坚,备战充分,倒是不惧;但其他地方武装倒是难说了,尤其是谭震东部,名义上在皖东,主力位置离淮城不算远,盘踞天高一带,其处多岗圩交错的丘陵,陆地交通便利,又有水网为辅,最是适合隐秘突击进军。更重要的是,若得了天高,韩光义所部的回旋余地就大。真若兵败,倒不是只剩往东一条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对于韩光义来说,此刻的天高就是“卧榻之侧”。谭震东难道看不出这点,为何他也最终来了新化?

座中人都是军事干才,管蔚然话音未落,几双眼睛同时望向谭震东。谭震东颓然一叹,“老了,真是老了。”没再多言语。

如是说来,韩光义把大伙软禁一处就有了解释。谭震东说的不错,在韩光义眼里,这些地方武装就是一群跳梁小丑。问题是,若韩光义不满足天高一隅,乘各位主官被扣之机,北下江南,东上海滨,西取莲河、平州,再顺手收编沿路一些小股武装,转眼间苏北境内便崛起一个庞然大物,他韩光义这个苏北王的名号立刻名副其实。“韩光义有这么蠢吗?”黎有望问过黄开轩。黄开轩答,“这不是蠢,这叫收复失地。他韩光义若真是办到此事,蒋委员长必令第三战区调兵遣将,以图在汪逆心脏位置钉牢这个楔子。这是政治,与单纯的军事策略是两回事。”

黎有望一说,管蔚然一叹,陈泰德与袁恒来不约而同低声咒骂。只是再骂韩光义寡恩薄义又有何用?

一言惊醒梦中人。

单纯从苏北一境考虑,韩光义若这般行事,是谓不智。但若从全国抗日一盘棋的角度考虑,韩光义在军事上的鲁莽扩张,却能在政治上带来极大主动。这是苦撑危局,以求度过黎明前至暗的重庆政府目前最需要的一剂强心针。而全国军民也必然会将其视为一个在沦陷区与汪逆日寇颉颃抗手的揭橥事件。纵然韩光义未来兵溃,其在政治棋盘上的效能已充分发挥。

韩光义不蠢。世上真正的蠢人就与真正的天才一样屈指可数,绝大多数是普通人,他们考虑问题的出发点无非三者:一曰名;二曰利;三曰气。所谓名,有大小,有深浅,有先后,有广薄,所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这不仅是一个高度问题,还是一个深度问题,一个广度问题,还是一个维度问题,故汝之蜜糖彼之砒霜,你想要的浮名在我眼里只是狗屎。黄开轩把一个“名”字拆解开,结合诸子百家各自的理论又细说了一遍,听得黎有望脑袋都大了。最后,黄开轩又补了句,“你黎有望不蠢,也不是天才,但你这个人有一样好,就是天生豪杰气概,能让人甘心赴死。”恼得黎有望啐道,“也不见你去死一个。”

怎么办?

黎有望心中倒是不慌,腹中已有预案。但座中几十人,除管蔚然等寥寥几位外,皆面露慌色。其中两个还开始互相挖苦,一个说“你李团长向来水泼不进、针插不入,此番必能御韩光义于境外”,另一个不掉书袋,“我说老曹,这回要被操腚眼了吧。后悔了吧,老子当时劝你不能来,你偏就来。”

礼堂门开,却是士兵进来,抬来了两筐粗粮馍馍、一担热水,还有数根火烛。

说是韩主席令大家吃饱喝足后,彻夜长谈,务必谈透想通。整编一事,一定得深思熟虑,必须是心悦诚服。当下就有几个小股部队的头领把手中馍馍一扔,嘎声问道,“文件在哪?我签了。”不管不顾就想往门外走。没想到士兵把眼一翻,枪口拦住,“文书下班了,明日赶早。”只能退回,挨尽白眼。

没人再想议事,各自糊弄完饥肠,或坐或卧,默想心事。也无人点烛。

一张脸庞慢慢湮没于暗中。幸好窗外月亮还算亮,是下弦月,一弯,形似在冷水中反复淬洗过的镰刀,看着就让人心生寒意。屋脊檐角层层接叠,让人看得疲倦。黑暗中冷不丁有几句话语响起。

“真是活人要被尿憋死。”

“没有床铺,也没有被褥,心悦诚服个鸟。老子是他爷爷。”

还有人唱戏,唱的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落难的凤凰不如鸡”。男扮女声,唱得还真是不错,一波三折,幽怨哽咽,余音绕梁。也有心大的,仗着行军打仗打下的底子,躺在桌子板凳上裹着衣服睡,也能睡出雷鸣般的呼噜。

黎有望靠着一根圆柱子坐在地上,半睡半醒。

丁聚元突然摸过来,“给根烟。”

没说别的,就是讨根烟抽,在黎有望身边坐着。丁聚元来要这根烟是来表示歉意的,黎有望懂。韩光义挟天子以令诸侯,设身处地,若他是丁聚元,昨晚也是一般行事。说来也怪,两个男人并肩沉默吸烟,原来积在黎有望心中的怨气倒随着袅袅烟雾散去不少。

管蔚然也凑身过来,居然也是来讨烟,抽了两口,一阵猛烈咳嗽,好不容易止咳,突然低声道,“我们都在这里,若是手下人听了什么,信了什么,一时冲动,想把我们从这里救出来,只怕正中韩光义下怀。”

这事大有可能。韩光义是否会借口肃奸,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该杀的杀,该关的关?这种生死操于他人之手的感觉可真不好。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他韩光义未必敢这样胡来。”

这是丁聚元的声音。

管蔚然没接话,只鼻哼了一下。

2

整个礼堂黑灯瞎火,细微的声音此起彼伏。窗外夏虫之鸣越见响亮,浑不知须臾短暂,在茫茫尘世拼尽全力叫出自己的声响。它们活得畅意,倒是它们所匿身的那些树,一株株,在夜色里活像是一群披头散发的鬼。偶有夜鸟啼叫,叫得令人心悸。

烟抽完了,丁聚元从兜里掏出绿盒子的老刀牌香烟,“这个劲大。”黎有望接过烟,对上火,正要说话,不远处啪啪啪三声清脆枪声,紧接着就是人在暗处迅速奔跑的声音,拉动枪栓的声音,喊口令的声音,要操韩光义老母的声音,短促交火声……各种声音与突然亮起的火光瞬间就撕开夜幕。这一下,屋内所有装睡的,与真睡着的,都跳起身来。转眼间,礼堂大门被重重踹开,松明火把与手电筒的光一起投进屋内,与此同时,数十条嗓子一起喊起,什么张司令陈军长王队长谭旅长李团长等等。其中要数那个喊丁大当家的声音,最是雄壮。

管蔚然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众人羁押之地,警戒如此松懈,要说没鬼,才真是奇了怪,这简直是对咱们韩主席的人格侮辱。黎有望捅捅丁聚元,“你手下来接你逃出新化了。”

丁聚元火冒三丈,三步并作两步,跨到他手下人身前,一把揪住其衣领,厉声喝道,“谁叫你来的?”那人预想的情境没发生,愣住,嘴里吃吃说不出话。沸腾的人声顿时寂静。半晌外圈有人道,“从中午开始,新化城就到处传,说韩主席要在下半夜解决所有的指挥官,全部拉出去枪毙。”

“猪脑,这种谣言也他妈的信!咱们韩主席真要把这些指挥官毙了,就凭你们手中这几杆破枪,也能冲到礼堂这里来?”

丁聚元用力猛拍手下人的脑袋,“谁牵的头?”

无人应声。

想来挑头之人多半还是韩光义伏下的棋子,几人撺掇,这帮子心忧主官安危的大老爷们哪里还管得了更多,群情激涌,却是没注意连防卫他们的士兵也撤了不少,路上偶遇几个也是敷衍虚应。人群中也有罗耀宗。黎有望皱眉问道,“你怎么也来了?”

“不来不行。”罗耀宗的回答简洁迅速,“我拦了几次,拦不住,干脆过来。”

罗耀宗的意思很明白,这是圈套,但明知是圈套也要进。所谓大浪之下,无论龙蛇虫鱼,都在这个浪中,只有跟着浪头走,才有可能求得变化与生机。

“现在怎么办?”

“走,会开完了。”

黎有望去看管蔚然。管蔚然摇头,“走不了。”

“走不了也得走。化整为零,各个突破。韩光义既然敢撒这张网,我们就敢于撕破这张网。我们五个人,分五组,各领八九人,自求多福,各安天命,如何?这总好过一直在这里坐以待毙。”说话的是谭震东。他已接过手下人递来的两支盒子炮,往腰间一插,倒颇有一番勇武气概。谭震东急着要走,可以理解,多半老巢已被抄。

陈泰德冷笑数声,“我同意老谭的意见。韩光义打着上屋抽梯的算盘,我陈泰德也不是吃素的。新化城内我早已伏有人马。有愿意跟着陈某走的,往这边来!”应者寥寥。原因也简单,陈泰德的资历摆在那里,真让韩光义堵上,也没有身家性命之险,顶多是被剥夺军权后送培训班,跟着他一起走的人十有八九是要倒血霉。陈泰德哼了声,带着手下人往西扬长而去。袁恒来嘟囔,朝他的两名手下挥了下手,“回去回去,别打扰老子睡觉。”自个缩回暗处。

更多人把目光盯向了黎有望,還有号称管诸葛的管蔚然。

管蔚然苦笑,“真想趁黑摸到军部,把枪口对准那个给脸不要脸的家伙啊!”说罢,目光望向罗耀宗,“有多少把握?”

“不到三成,主要是地利,我来过新化,街巷拐角熟悉。另外……”罗耀宗沉吟片刻,显然有些话不适宜当众讲出。

“老子还以为不到一成呢。”

管蔚然难得地爆了一句粗口,“走。人家这是逼着咱们起身赴宴,若蜷缩在礼堂里当乌龟王八,岂不辜负了咱们韩主席的盛情美意。”这个书生模样的指挥官词锋也是锋利,想想也该如此,否则又如何统御他手下那数千人马。

“好,就依管总指挥之言。”

黎有望下定决心。他非常清楚,走,是大概率走不掉的;但管蔚然说得极是,不走,反而是一个笑话。主人已经就座,就待客人轮番上席,所谓盛情美意,却之不恭。

3

想走,哪里这么好走?

数记枪响,几声惨叫。不多时,黑暗中四面八方响起的喧哗声犹如数头怪兽迅速逼近。居然还有一辆日军94式卡车,轰鸣着驶来,车灯如同雪照,煞白。车上跳下十余个士兵,为首者就是下午那个特务营营长耿正昌,一脸杀气,挥手让人从车上拖下几具尸体,抄起铁皮喇叭就喊:

“奉军座令,汉奸谭震东盘踞天高,通谋敌国,迫诈民财,残害抗日志士和无辜百姓不下百人,依中华民国战时军律,判决死刑,褫夺公权终身。”

顿了一下道,“谭逆藐视判决,阴谋逃窜,现予当场击毙。”

什么叫阴谋?这就叫阴谋。不过是把阴谋行成阳谋,也算是得了兵家三分诡秘之道。车灯下,谭震东那双眼睛徒然大睁,鲜血污脸。礼堂这边众人是死一般的沉默,宛如一尊尊雕塑。没人再破口大骂。骂什么呢?连在心里嘀咕一声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也是多余。面前只有十余人,埋伏暗处的,恐怕是整个特务营数百支枪。人家这是彻底撕下面纱,武力劫收,所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黎有望与管蔚然相视苦笑。这赴新化是真来错了,不来,就不会给韩光义这样一个一网打尽的机会。只是谁能想到韩光义会把屠刀先对准自己的同盟军?果然是咱们蒋委员长“攘外必先安内”的坚定信徒。

“奉军座令,你们都是我江北抗日精华,是国之柱石,八十九军的上宾,还望诸位今夜好生休息,明天再议整编一事。”

说罢,耿正昌踱到黎有望跟前,“黎司令,烦你跟我走一趟。”

新化西南角又是一阵急促枪响。数盏手电筒的光划破沉闷夜幕。那个据说背后靠山是何应钦的陈泰德估计也没有好果子吃了。照韩光义现在显露出的冷血獠牙,同样有可能被栽上一顶汉奸帽子。反抗没有意义。怨就只能怨自己错判了形势,看错了韩光义。黎有望伸出双手,示意戴上手铐。耿正昌一笑,“军座说请黎司令过去一议,这个就免了。”

议什么呢?总不可能议毛脚女婿吧。这一去,若再不肯交出平州,只怕再也难见到明日的太阳。黎有望的目光望向罗耀宗。这倒不是谴责他,而是托付遗言。来的路上,黎有望与罗耀宗说得很明白,“假如我遭遇不测,你回平州,全力协助黄开轩。若局势危急,不妨与丁聚元部一并撤回二龙山,图谋再起。”罗耀宗的双眼里隐约有泪光,也有愤怒的火。他是主来派,可他也没有想到韩光义的手段竟然是如此凌厉凶悍。

管蔚然踏前一步,低声道,“他说什么都只点头,别当场反驳,留得青山在。”

黎有望点头,这份善意他能理会。

丁聚元闪身拦在黎有望面前,“耿营长,我陪黎爷一起走这趟吧。”

耿正昌摇头,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军令如此。不可。”

礼堂前还真有个没开眼的,张口就道,“我说丁大巴子,人家这是岳父见女婿,你这是狗拿耗子真他娘的多管闲事。”见丁聚元不吭声,旁边又有人开了腔,“你就这不懂了,这平州真好大一块肉,原本是我们丁爷嘴里的,这哪舍得啊。”

丁聚元转身,一拳击中那说话之人面门。火把下,数颗牙齿飞起。丁聚元脸色狰狞,森然道,“如果我辈还是这样一盘散沙,不能勠力同心,也难怪他韩光义把我们当成一头头猪,分别给宰了。”丁聚元当面直呼韩光义之名,可谓大不敬。耿正昌脸色肃然道,“丁司令,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们为抗日而来,他韩光义难道真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为千夫所指吗?”

丁聚元抬手把腰间佩枪扔给耿正昌,“耿营长,有本事你就从我这里开枪吧。”

军人以服从为天职。军令如山,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韩光义下的军令是击毙谭震东,生俘陈泰德,其他人等好言劝回,若有喧哗闹事者,一律当场捕获,送军部宪兵营,未说一个杀字。

耿正昌放下对准丁聚元额头的枪,“抓了。”

管蔚然朝前迈出一步,“耿营长,我也陪黎爷一起走这趟吧。”

紧接着,又是一只脚,两只脚,分别朝前踏出一步。

“耿营长,我也陪黎爷一起走这趟吧。”

声音最早只是点滴涓流,很快汇成河流大江,有浪头掀起,这浪眼见着一寸寸变高。耿正昌大喝一声,“你们都不要命了吗?军座令,只拿枭首,不问从者。他仍然答应,此次事变,既往不咎,会给大家一个每人恰如其分的出身。”

就算韩光义这话是真的,也是没有人信的。

更糟糕的是,这个特务营长见群情汹汹,又厉声补了一句,“战时有附逆者,一律枪决。”

黎有望在书局时,曾看读过一本古罗马时代历史学家的著作《塔西佗历史》,里面有一段话:一旦皇帝成了人们憎恨的对象,他做的好事和坏事就同样会引起人们对他的厌恶。引申在这,自今晚后,无论韩光义再做什么,他在江北人心里就是一个猪狗不如的家伙,一个拿江北抗日弟兄的血染红顶子的畜生。

“战时有附逆者,一律枪决。”

这话对不对?对。但谁是附逆者?就不为难眼前这个军中同袍了,想来射杀自己人,他也杀得手软,在望向谭震东的尸体时眼中也偶有不忍之色。

黎有望长叹,朝管蔚然伸手重重一握,又朝四周分别鞠了一躬,谢过众人维护之意,“黎某一人,生死事小,若能侥幸生还,他日与各位弟兄痛饮!”

第三十四章 险还生

1

韩光义在喝茶,喝得是极其恼怒,额角突突直跳。

一个时辰前,白露冲到他办公室大闹一场,句句诛心。他当场给了她一记耳光。若不是看在她的份上,他早杀了黎有望。黎有望宰了几个鬼子,就真当自己是岳武穆王转世?真是咄咄怪事。平州乃要害,膏腴之地,是做活江北抗日全局的棋眼所在,怎可不攥紧在省府与八十九军的手里?给黎有望一个独立旅旅长的身份,这是给他脸,赏他一个出身,娘希皮,竟然还敬酒不吃吃罚酒,在礼堂里还大放厥词,说什么游击战,动摇军心,祸乱整编一事。别说黎有望与白露八字还没有一撇,就算真是女婿,朱元璋杀得了他最疼爱的安乐公主的附马,他韩光义就杀不得?白露偏就反唇相讥,话极为难听,还想学直罗山时期跑出去再找那个黎有望,口口声声,就没有他这个爹。

韩光义难得失态地摔了一个杯子。

嘱咐副官,把白露押禁闭室,若让她跑了,看守者枪毙,其他人连坐。

還有那个陈泰德,仗着军中资历与背后的何应钦,在被抓后也是一顿胡言乱语。这种老朽之徒,脑子里没有一个抗日的大局观,妄居高位,真是恬不知耻。中国之所以有今日之危局,就是因为太多这种尸位素餐的人。

等黎有望进屋来,韩光义没再像前晚那样客气了,不起身请座,未嘘寒问暖,更别提谈什么雨余山色,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搁下啃了一半的苹果,埋首处理公文,嘴里吐出三个字:

“降不降?”

如果黎有望说不降,那么韩光义马上要脱口而出的,就会是另外五个字:

“拖下去枪毙。”

这三个字如同一把利刃当胸搠来,其中凛冽杀意渗人肌肤。简陋的指挥室地面上犹可见摔碎的茶杯碎片,其间闪烁着一点耀眼的白,是凤佩,是白露从他胸口取出的凤佩碎片。黎有望蹙眉,白露当是来过,与她父亲发生过激烈的争吵。

“她来过?”黎有望问。

韩光义的手顿了下,没说话,钢笔在信笺上戳出一块墨迹。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宋敬涟派去攻打天高县谭震东的部队,应该还未发来捷报吧。”黎有望低声道。

韩光义的手微微抖了下,仍未吭声。

“我理解你整编的用心,纵然八十九军最后玉石俱焚,那也是为全国抗日大业举了旗帜,刻了碑文。”黎有望默然良久道,“只是杀戮太过,有伤天和。”

眼前人是聪明人,直罗山一别六年,没少长进,如果白露真与眼前这人有缘,倒不算坏事。韩光义放下笔,心中杀机略敛,“慈不掌兵。说说,你为何断言宋敬涟还未成功?”

“以七十七师的兵力,取天高一地,本是探囊取物。取其地易,但收编难。不过我猜想军座也未必有真打算收编长江义勇军的心思,应该是聚而歼之,以图将来把天高作为进退纵深之地。宋敬涟自忖智将,考虑问题过于复杂周密。战机稍纵即逝,只怕谭震东部属多已逃出包围圈。”黎有望随口解释。这不是他的真心话。真心话是:若宋敬涟真的已经把谭震东的长江义勇军给包了饺子,你韩光义还会摔杯子?

“我能明白你为什么能守得了平州。”

韩光义起身,踱过几步,再次转身,眼里放出阴寒之光,“黎有望,韩某惜才,念你确有精忠报国之心,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平州救国军改编成八十九军独立旅,你任旅长,在我帐下听令,你交出平州。”

“没有别的可能了?”

“没有。”韩光义伫步静立,凝视着黎有望的眼睛,“不要有任何幻想,卫长河的新七十八师已朝平州方向运动。”

这是黎有望与黄开轩讨论过的最坏的情形。

终于还是来了。

夜幕已深。屋外只剩团团暗影,如只存于神话与传说中的怪兽,只待一声令下,便要跃起噬人。那些看不清轮廓的树木石草在一片寂静中发出细弱的可怖声响。黎有望下意识地施无畏印,心头焦虑渐趋澄清。

“平州是平州人的平州,不是我黎有望的平州,就算真要改编,也得我回平州后把他们召集一起,聚而议之。说不定哪怕大家一人一票,也会有半数以上的人赞成来投军座。军座,你知道的,这次我来新化,救国军内部还是有争议。但说来的人不少,比如这次跟我来的罗耀宗。”黎有望忽展颜笑道。

“想拖?”韩光义干笑数声,“黎有望,我是越来越欣赏你了,能屈能伸,晓得要适时放低身段,还懂得尽量保全部下。可惜这个拖字没有用。新化中学礼堂还有一大帮人正在看着你我。你是聪明人,应该清楚,你的尸体对我有用,悬挂在礼堂门口后,我想大多数人的脑子会立刻清醒。另外,杀你是有价值的;至于那个罗什么副参谋长,杀他无价值。韩某不怕杀人,但也不嗜杀、滥杀。”韩光义说的是实话。事实上,在他看来,他仍然是在给黎有望机会。如果只看兵力对比,在卫长河的新七十八师面前,成立数月的平州救国军根本不堪一击。

黄开轩能创造奇迹吗?

黎有望不敢抱此幻想。

2

电话铃声一阵骤响。韩光义接听后眉头锁结。

窗外大风涌入,发出巨潮排岸般的声响。几张信笺飘落于地。黎有望眼尖,那几页信笺哪是什么公文,分明是白居易《燕诗示刘叟》的句子,“一旦羽翼成,引上庭树枝。举翅不回顾,随风四散飞。雌雄空中鸣,声尽呼不归。”白居易的诗直白显露,质朴通俗,虽寻常语,却足以警世,黎有望也甚是喜欢。这首寓言诗的本意,是讽劝那些把父母养育之恩抛之脑后,远走高飞,不肯尽孝的人。但就韩光义手录这几句来看,除了对白露的斥责外,也有那掩饰不住的父爱。黎有望弯腰拾起,轻置于案端,用那半个苹果压住。

韩光义入座,良久缓声道:

“我还是小觑了你那平州。黄开轩说动丁聚元部、陈泰德部,还有这次没来新化的宗富贵部,四支队伍,半日之内,共同对新七十八师发起轮番攻击,把你在礼堂里说的游击战精髓充分发挥。先打的是袭扰战,派出多个突击队,一路各种毁坏、恐吓、扰乱、疲惫,虚张声势,硬生生把新七十八师困在平新线数时辰不得动弹。卫长河这个蠢物,以为你们还真只是黔之驴,又带着两个旅盲目冒进,被你们在荡口打了一个伏击。说是伏击也不尽然,是娘希皮的直接被你们的人乔装突进指挥部绑了,真是丢尽了我们中国军人的脸。”

韩光义骂了一声娘希皮,这是蒋委员长的口头禅。

韩光义说卫长河丢中国军人的脸,但拿下卫长河的同样是中国军人。也许在韩光义心里,平州救国军这种杂牌武装就不能算是中国军人吧。

黎有望苦笑,只是知道自身性命危如悬卵,反而平静下来了。

“我很佩服你啊,黎有望,短短数月,就带出了这样一支队伍。莲河之战,且不议它;仅这次的调兵布阵连环用计,就有古之名将风度。我想,他黄开轩恐怕已做好围点打援的准备。平州,区区两个团不到的杂兵,竟然能这种用法。

“现在,他们提议用卫长河的脑袋换你黎有望囫囵身子回去,还妄想从我这里讨一个番号。你说,这笔买卖我是做,还是不做?又或者说,他黄开轩是真的希望做这笔买卖吗?会不會他就想借我这只手,把你给宰了呢?”

黎有望瞬时明白了罗耀宗在礼堂前的未尽之言,想来在宋敬涟上台宣布武力收编时,罗耀宗便已通过某种特殊的渠道与平州做了沟通。而各部之所以能这样迅速作出反应,多半也与罗耀宗居中牵线转圜有关。那三十万军票没有白带来。不过韩光义还真是心地阴暗之辈,最后一句话可以说是赤裸裸的挑拨,他这种人一辈子也不会懂得什么是与子同袍。

黎有望心念电转。

“天高已取,虽未竟全功,但我部已有腾挪之所。黄开轩困住了一个卫长河,以为斩首?真是可笑至极。”韩光义微微眯起双眼,哼过几声,伸手在桌上轻轻一拍,伸手抓起电话,厉声道,“传我命令,副师长周朝暂摄新七十八师师长一职,统率全军,不计沿途骚乱,务必于今日午时前攻克平州。”

韩光义挂断电话,望向黎有望。

黎有望坦然视之。两人的目光里都是刀枪剑戟。

“你与黄开轩,一山不容两虎。他隐忍多时,乘你赴新化,玩这手借刀杀人,还真是漂亮。黎有望,我最后说一次,你若降我,平州还是你的。黄开轩,我替你杀了。”

韩光义眺望窗外浓墨一样的夜。夜色里隐隐有抽泣哭号声,也不知是从何处传来,一阵紧,一阵慢。

韩光义说“平州还是你的”,这是他的底线,只是这个降字从何说起?日寇肆虐已久,这些位高权重者还在搞区分你我这套。吕天平曾有言,所谓政治,就是分清敌我,若没有敌人,那就塑造一个。这些搞政治的王八蛋啊。黎有望闭目默想,舌根发苦,准确说是整个胃壁都有苦水溢流。半晌道,“开轩是我兄弟。”

“都什么年代了,还真以为自己是在桃园结义?我想今天如果在我面前的是黄开轩,他怕是早就应了。莲河一战,你对来摘桃子的丁聚元多有恩义,丁聚元是怎么对你的?前晚打你一枪,就忘了不成?好,既然你真不怕死,我成全你。”韩光义回转身,“虽然是死,还是给你死中求活的机会。你如果愿意接受,我把白露叫出来,你俩见一面。”

“什么机会?”

“你靠墙站立,头上顶着那个咬了一半的苹果,白露若是能在十米外射落苹果,韩某放你们两人走,决不食言,毕竟取了平州后,你一个黎有望的生死也没那么重要;若白露不敢开枪,韩某就只好让人把你拖出去枪毙,再把尸体扔在礼堂那边去,让那些人彻底打消侥幸与妄想。所以,你还得说服白露朝你开枪。记住,这不是我对你的胁迫,而是你黎某为挽救平州救国军那两千余条性命,甘愿下的赌注。”

韩光义的心情是复杂的。若还是当年直罗山的韩光义,就算黎有望有三个脑袋,怕也早都掉了。他已经给了眼前这位年轻人足够多的仁慈,后者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示拒绝。就是泥菩萨也有火气。白露不是口口声声说生死与共吗?《庄子》里不是有一个“匠石运斤”的典故吗?所以事情也可以变得很简单——信任射击。

如果黎有望真的愿意把命交到白露手里,如果他还真是上天眷顾这样都死不了,那他把白露交到他手里,也未尝不可。

搁在桌上的还是那柄毛瑟驳壳枪。这种枪又称盒子炮,重逾三斤,威力大,可靠,可以说是王牌武器,但射击精度较差,不管是单发还是连发,枪管都会上下跳动。这不仅需要精准的枪法,还需要过硬的心理素质,更需要掌握将枪身呈平置状射击的技巧。白露恐怕从来没有用过这种武器。

黎有望想了想,“好,我会说服她。”

黎有望很清楚,黄开轩奇袭,绑架卫长河,行的是一个险字。韩光义令今日午时前攻克平州,不是虚言恫吓。

十分钟后,红肿着双眼的白露望向一脸平静的黎有望,缓缓举起枪口。面庞上有三分凄楚,一点不甘,半分希冀,犹如牢笼中被困的母兽。她没有办法不举起枪。枪口下,不仅是黎有望的一条命,还有平州救国军两千多条性命。黎有望已经耐心地给她讲解了这种盒子炮的射击技巧,她希望自己能做到,但这枪真的太重,她有点端不起来。她确实是第一次握着毛瑟驳壳枪。韩光义此时也已表明了他的态度。

她必须为黎有望,为救国军,还有她自己的爱情去赌这一把。这不是犟了性子胡来的时刻。她甚至都没有时间去想韩光义给出的这个所谓死中求活的机会,有多么荒谬。像是被梦魇住一般,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如果枪打歪了,我也不活了。”手指壓住扳机。铁是冰凉的。

枪响。

一声,接着又是一声。

3

门口有急促脚步声。门被推开,一个半边脸颊都是血污的传令兵奔入室内,左耳应该是挨了一枪,鲜血不断滴落。见屋,挺胸行礼。

“报,门外有人执蒋委员长手谕紧急求见。”

白露手中的枪支掉落在地,竟不敢再弯腰捡起,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双眼紧闭,热泪滚滚而下,几秒钟前满脸的决绝与坚毅都丢爪哇岛了。韩光义瞥一眼,心中微叹。能说什么呢?只能说女大不中留。韩光义目光望向传令兵,刚想开口说话,一名副官又飞速奔入,手执数页电报,“报,第三战区司令部紧急电文。”韩光义扫了一眼电报,手就发了抖,突然暴怒,捡起地上的手枪,看也不看,朝着黎有望甩手一枪。

枪响,苹果滚落。

与此同时,门口已响起一阵爽朗笑声,“韩主席,别来无恙。这是哪个不懂事的家伙让您生这么大的气?”

一个佩中将军衔的中年男人快步走入,隔着老远,朝韩光义伸出手,“新任苏鲁皖区游击纵队中将总指挥吕天平奉蒋委员长令与第三战区顾祝同长官巡查防区,特来向韩主席请安。”吕天平话说得客气,眼里殊无半点笑意,所行也是军中同级官僚的握手之礼。曾几何时,他还是眼前这个老者的直系下属,而今按军衔与职属,却是平级。

枪口犹有袅袅青烟。

“你还是来了。”韩光义慢条斯理地把枪摆回桌上,落座,摸起笔,开始继续处理公文。

“听说韩主席搞了一个苏北抗日同盟大会,四海英雄咸集。吕某职责在身,还是不能不来观摩一场。也巧,刚好就赶上这样一场精彩大戏。”

韩光义挥手,示意副官把旁边黎有望与白露带下。白露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猛地冲上前抱着呆若木鸡的黎有望失声恸哭,眼泪鼻涕糊了黎有望胸口衣襟处一片黏湿。韩光义咬咬牙,牙缝里都有响声。副官赶紧把俩人拽出屋外。白露哪舍得放手啊,就恨不得把整个身子都挂在黎有望胳膊上。等哭泣声与脚步声远了,吕天平微微一笑,“令媛敢爱敢恨,真是性情中人。”

韩光义握笔的手一直在抖动,脑门两处青筋暴起,两眼不时有下意识的翻白。这是纯粹的被压抑到极点的愤怒。那些德不配位、鸡栖凤巢的蠢物们,终究还是把这个狗屁苏鲁皖游击区砸了过来,这也就罢了,担任总队总指挥的人选竟然是吕天平!也不知姓吕的王八蛋走了哪条路线,最后撺掇蒋委员长签发了这道命令。提议成立苏鲁皖游击区的呼声一直有,内部争议较大,韩光义本人倒是不反对,但一直认为就算成立,该战区总指挥应该是自己。韩光义在出席第三战区的军事会议上,甚至表示若设立该战区,其主要任务就该是:打通鲁南山岳地带及江北湖沼地区,建立游击根据地,发动军民,展开广大游击战,将重点指向津浦、陇海、胶济各要线,尽量牵制、消耗敌人,策应第五、第一及冀察各战区之作战。

他的这点意见被吸收,刚才第三战区转来的国民政府军委会命令里有详文列出。但主事者,却成了吕天平,更让韩光义感到无法忍受的是,苏鲁皖区游击纵队成立,除收编现有区域内各路抗日武装外,还要求从八十九军拨两个旅过去作为班底。

换句话说,他现在搞的这个苏北抗日同盟大会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另外还得倒贴上两个旅的兵力。韩光义还真想把眼前的吕天平一把掐死,把这张笑眯眯的脸放在脚底下踩烂,再用刀子剁成韭菜馅。还娘希皮的说什么敢爱敢恨?韩光义的笔尖在信笺上戳出几个洞。按常理,他此刻至少得向吕天平恭喜道贺,再以省府长官的身份说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可这个身子他就是起不了,有个看不见的庞然大物坐于胸口。

以后的仗该怎么打?

多了这样一个掣肘者,如何实现军令畅通?令出多头,又怎么可能实现沦陷区抗日武装的战略意图,赢得战场主动?上面那些蠢货连指挥机构必须统一的基本军事常识也罔顾了,说什么沦陷区游击战参战力量的多元化与作战行动的突然性,真是活见鬼。

真是一夜变天啊。

两个人默然对坐五六分钟。韩光义一言不发。

吕天平也没再说什么,打量起韩光义的指挥室。一个二十余平方米的窄室,一桌一椅一部电话,贴墙根放着一张简易的行军床,床上只有薄薄一层被褥。韩光义的清廉刚正,是与他睚眦必报的心胸一样出名。可以这样说,像他这种中将级别的将领,还保持如此艰苦朴素作风的,凤毛麟角。这让人尊重,同时也充分体现出其人不近人情的一面。韩光义是干吏,若是在太平年代,会成为治世能臣,拥有极坚定的意志、丰富的政治手腕,以及超乎常人的道德感;但在这乱世,这种意志、手腕与道德感,反而妨碍他成为一名合格的军事统帅。

“韩主席对三民主义与蒋委员长忠心耿耿,位居高位,清廉如水,一心一意国家事业,抗日大业,实是同侪楷模,吾辈垂范。”

吕天平缓缓说道,从随身公文包里取出两份材料,起身递至韩光义面前。

一份是一张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的便笺,上面用毛笔写着一句话:

原八十九军副军长吕天平忠于国事,悉心抗日,才堪大用。晋中将衔,准赴三战区任用,拟任苏鲁皖区游击纵队总指挥为盼。中正。

一纸小楷,笔直字方,中中正正,不逾规矩,深得柳公权、欧阳询的筋骨,一目可见出自谁之手。

韩光义取下珐琅眼镜,揉了揉眼圈,又重新戴上,把这页薄纸又再仔细看了数遍。至于第二份材料里的第三战区司令顾长官亲笔的委任书及相关部队划拨、驻防等文件,只是随手一翻。

“拿到老爷子的这份手令,没少花钱吧。”

韩光义搁下便笺,眯着的细眼里有不加掩饰的嘲意,“我还听说南京方面拿出和平建国军第一方面军十万人马,还有大洋一百万,请你挂帅出山。这笔买卖怎么看,都不大像是你吕天平这六年来躲在租界,凡事掂斤估两寸量铢称的做派嘛。”

“经我们血染的山河,一定永久为我们所有,民族的生存与荣誉,只有靠自己民族的头颅与鲜血才可保持!”吕天平笑了笑,“这是1937年中央大学校长罗家伦先生在看望华北前线将士们时所讲的话,言犹在耳,不敢忘!”

韩光光鼻子里哼了一声。

“恭喜天平老兄就任,不知何日正式履新?”

“不着急,先来老长官这里报个到。”吕天平的身段放得低。

“理论上来说,我該把一七五师还你。本来么,这支队伍就是你指挥的。可惜在南京,它全打光了,冯沅无能,昏庸怯懦之匹夫耳!”韩光义的心情略为好点,但还是难受,猛喝了几口水,仍然难以浇灭胸腹处那股烧得旺盛的火苗,干脆把茶叶也咽入嘴里,大口咀嚼,腮帮子一阵抽搐。

“一七五师没了,我知道。”吕天平目光深邃,指一指搁桌上的军令,“就是得恳求韩主席一事,谭震东的长江义勇军,虽有附逆之嫌,但正值用人之际,还请给他们一个改过机会,免得流落四方,成了为祸百姓的小蟊贼。我想什么时候去拜访下他们。至于其他地方抗日武装,就一并以苏鲁皖游击区支队的名义整编,你看如何?”

“天平啊,你怕是早就来到新化城外埋伏着,就看着我把这些地头蛇全部得罪光,然后你扮红脸登台来摘这个桃子吧。”

“不敢。昨夜天平才从顾长官那边动身。说来惭愧,这些年久疏鞍马,这一路跑得颠簸震荡,腿软筋麻,也更能体会到韩主席为国事操劳披肝沥胆、夙兴夜寐的不易。此次同盟大会的举办是苏鲁皖抗日的界碑,是历史性的,开创性的,基石性的,韩主席的功绩当会载入史册,为万众传诵。”

“你这样想就好。行吧,这些人我都交给你。但有一条,黎有望这个人,我想用,你是否愿意割爱?”

韩光义真是恨极了吕天平。军令如山,吕天平任苏鲁皖区游击纵队总指挥已是既成事实,他非常清楚短期内不可能让蒋委员长与第三战区司令部收回命令,但恶心一下吕天平也是好的。他俩不是郎舅关系吗?让黎有望替自己端茶递水倒下马桶也是好的。

“报第三战区司令部批准,苏鲁皖游击区纵队司令部拟设于平州。黎有望毕竟是平州救国军的指挥官,地头熟点,等我顺利接管防区后,再让他至你帐下听令,可好?”

韩光义的这点心思,吕天平怎么不清楚?事实上,他星夜赶到新化,就是为了救下黎有望的性命。一直关注苏北抗日形势的吕天平对苏北抗日同盟大会的真正用意,洞若观火,如韩光义所说,他是来摘桃子的,又怎么可能让最大的桃子被人拿走?

吕天平不卑不亢道,“两个旅,你随便给,天平不敢妄求。”

韩光义的八十九军下辖三个师,三万余人马,这是他的嫡系,核心战力。另外韩光义兼着的省主席下面还有一支保安部队,规模庞大,有七个保安旅,每个旅人数不等,基本在四千至七千人左右,个别旅的规模其实与师差不多,人马上万,但装备与训练就明显差了一大截;也还有个别旅,说得难听点,还不如赵松时期的平州民团。在吕天平看来,韩光义肯定是把这种最没有战斗力的旅拨给苏鲁皖游击区纵队。所以他也干脆明言,以为换取黎有望的筹码。

韩光义默思良久,突然一阵大笑,把那些茶叶渣子一口一口咽入肚里,“好,天平老兄,你是痛快人。那我不能亏待你。这样吧,我把七十八师的一一五旅与二十七旅一并拨给苏鲁皖区抗日游击纵队。并且,我马上向第三战区顾长官提出申请,七十八师原师长卫长河调任苏鲁皖区抗日游击总队,任副司令,做你副手。你看如何?”

三十六计。

你若上屋抽梯,我便反客为主;

你若想趁火打劫,浑水摸鱼,我便釜底抽薪,李代桃僵。

第二部:战与守

第三十五章 还平州

1

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审讯室的铁栅栏照在黎有望的脸上,慢慢给他的脸加热,照亮他的眼。美梦留人睡,似乎是关于抗战胜利的时刻。

他从梦中弹跳而起,迅速打量周遭,是一个放满了各类刑具的审讯室。地面上和墙上还有斑斑的血迹。是新鲜的血迹。还有血腥味。这是韩光义的人审讯过元大忠和李致信的地方。那两个共产党人经受住了什么样的折磨,令人思则筋寒。

黎有望不以为然,起身,长啸,声振囹圄。丁聚元被关押在隔壁。他面容憔悴、双眼通红冷言说,“睡得挺香,不怕死啊?”

“我真累了,难得睡个囫囵觉。”黎有望也从稻草褥子上站起來,“死就死吧,谁人还逃得过一死。这屋子里前晚待着的两位,昨天不就死了么。我看他们死得轰轰烈烈。”

丁聚元苦笑,“我是翻来覆去想。土匪,迫不得已为之。韩光义容不得我们。国仇不共戴天,投降鬼子当伪军,我老丁绝对不干;早知今日,老子索性该去投奔共产党!”

“投共,你有什么资格投共?”黎有望深不以为然,“赵松是你暗杀掉的,教员张德文死与你有关。你跟共产党,才有不共戴天的仇!”

“我没对不起他们。其中另有隐情。到今天,若死在共产党手上,倒也无怨无悔。他娘的,稀里糊涂死在这老狐狸手上,不明不白。”

审讯室的铁门被打开了。

韩光义的副官带着一个伙夫捧着餐盘,端着一海碗热腾腾的扣肉面入内。黎有望见之,也不客气,抢起一碗面条,坐在一条老虎凳上,大快朵颐起来。“呼哧呼哧”,声如擂鼓。

丁聚元面前也有一碗。是战时难得一见的精磨白面条,大块扣肉,油光可鉴。可纵然山珍海味,此刻也如嚼蜡,“刘副官,我认得你。你是刘寿良的儿子刘精忠。”

牢狱里最后一餐,往往精美,吃完后就处决,是“上路饭”。

这碗面,算不算上路面,丁聚元说不准。

刘精忠不语,等两人吃完了面,掏出一份文件,正色念,“二位长官,现在宣读韩主席签发的委任状:本省主席兹委任省府同志、国军退役上校黎有望,兼任平州县代县长;委任前宪兵营长、少校丁聚元为平州民团训练主任。军政分处,各司其职,一切事务,悉报省府。即日赴任,此状。韩光义。”

黎有望和丁聚元皆一脸愕然。

刘副官这才解释,微微笑道,“丁主任,黎县长,你们可以去平州上任了。马就在外面。这碗面,算是小弟自掏腰包给两位贺喜。至今晨,只有江南自卫团总指挥管蔚然一人逃离新化。他坐实通共的嫌疑。其余各位指挥官在,韩主席皆慷慨加以委任,以示信任与嘱托。”

这一晚,翻江倒海,事端极多。可军官封民政官,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两人弄不明白,刘副官也不肯细讲。

黎有望和丁聚元两人同时出狱。丁聚元余悸未消,忙跨上马,飞驰而出。黎有望没有急着离开新化,他要去寻找白露。找各兵站处打听,都说似乎见她出城去了,他心中方稍安。正打探中,被宪兵营的耿正昌盯上了,拦下他,粗声粗气驱逐,“韩主席命令,获准离开新化的民政官员,一律即刻出城。”

黎有望不争,挎着发还的手枪,被耿正昌特务营“礼送”出新化城十里地。直到看不见特务营的人再尾随,黎有望长叹“天不亡我黎有望也”,策马扬鞭,一口气又跑下去十来里地才稍稍勒马。

一条沿河岔路通向平州。一家路边的脚店外,有篁竹一丛,杨柳依依,茅舍掩映。近了,居然有一辆墨绿色的嘎斯军车。城内驱人,城外设伏?韩光义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黎有望也有余悸,翻身下马,抽出手枪,作警戒状。牵马向军车靠近,一个军官从车后走出来了。竟然是白露。两人大吃一惊。另一个军官从车后也持枪闪了出来,竟是罗耀宗。又一个佩着中将军衔领章的军官跟着走了出来,冲着黎有望点头微笑。

“有望,韩主席到底把你给放出来了。别来无恙!”那人主动伸开双臂。此将军,正是黎有望日夜期盼的吕天平。两人相逢一笑,轻轻一抱。

吕天平看了看手表,说,夜长梦多,大家处境都很危险,简单在这脚店喝壶茶,聊几句,他要返上海,更大的一局棋要布置。

吕天平、黎有望、白露三人围茶桌而坐。罗耀宗逡巡,担任警戒。

吕天平从容地提起粗瓷茶壶,摆开四个灰瓷茶盏,倒茶。白露抢过茶壶来,为吕天平的及时出面搭救称谢。吕天平已知白露便是当年解救过自己的女记者,得知她辗转效力于黎有望的麾下,啧啧称奇,“白记者,你救过我。我这次来,也算因果相循。所有乱的根子,无非是在战乱。宁当太平犬,不做乱世人。早日打败鬼子,赢得和平,你们年轻人该恋爱就恋爱,我们这些壮年该建设就建设,不要打打杀杀的,多好。”

说“该恋爱就恋爱”一句,吕天平是无心提及,白露倒脸红了。

“上海方面对我逼得日益紧。”

吕天平捧起碗来喝了口茶,随即将局势大致说来:吕天平内心是拒不与汪伪合作的,一面利用私人电台秘密联系重庆。果然用人心急的蒋委员长颇为赞赏,派出特使,送出任命函。

等来了重庆特使秘密送达的任命函之后,吕天平立即摆脱76号特工盯梢,从上海秘密抵达第三战区司令部,为黎有望求得名分。拿到战区顾司令的任命函,又匆匆赶到平州。抵达平州,黄开轩向他汇报,说黎有望去参加韩光义的抗日同盟大会,据说遭了扣押,他正调兵遣将,准备依兵威逼迫韩光义放人,已经拿下了七十八师的卫长河,扣在前线为质,未让押入平州,免得尴尬。吕天平大惊,叱责“糊涂”,喝令他让所部即刻释放卫长河,旋即令警卫开着汽车,连夜赶赴新化,向韩光义讨人。

幸得及时,捞回了几乎所有人的性命。

一场生死波澜,就此消弭,或者说至少得以延宕。

2

“我虽说金盆洗手,退出军政界,但没有人会让你全身而退。我带过的队伍太多,打过的仗太多,面对的敌人也太多。今天是把酒言欢的战友,明天就变成不共戴天的死对头,都是弹指之间事。孙传芳都当了居士,还是被施剑翘一枪毙命。”

他说的是烈女施剑翘为父报仇,在天津“功德林”刺杀孙传芳的事。轰轰烈烈,举国瞩目,施剑翘得手后,舆论一边倒,以无罪免,退出红尘的孙传芳算白死了。

吕天平这一路并不太平。他接受了重庆方面的任命,七十六号不是没有察觉,布下多处罗网,稍有不慎,就有杀身之祸。“此时此刻,想在重庆和南京两处首鼠两端,暂时是一个危险的平衡,是把脑袋往断头铡里伸。”

黎有望说,“所以,你必须尽快到平州就任,自己的地盘,才是万全之地。”

吕天平点点头,又摇摇头,“抗战这么大一盘棋,单拎一个平州,可有可无的孤子,只有把它放到一局更大的棋面里,才能做活,有生路。”

黎有望不解其意,手端着茶碗悬停唇边。

“平州抗日救国军,说到底,就是据了个县城的游击队。游击队虽是杂牌,但在苏皖鲁区游击纵队总指挥的名号下,好歹是名正言顺了。一支小游击队,估计重庆能拨给的军需能有多少?少之又少。我还得回上海,要理顺上层关系。有些关节,不打通,分分钟就是个死。还要筹措军需物资,尽快壮大实力。不日,会送批枪火至平州。你放手去发展队伍,要不了多久,这个副总指挥的副字,就会拿掉。”

黎有望咽下一口茶,点头。

吕天平又看了下表,起身,拍了拍黎有望的肩膀,“你们出了城,关于我捞人的消息也会跟着出城。必须得走了。江山支离破碎,日伪环伺,韩光义那边,又是一条杀机。三十六计走为上。有望,这段时间,守卫平州的担子,你且担着。山压下来,腰背也得挺着。”

黎有望郑重地敬了个军礼。吕天平阔步就走。两三步后,转身对黎有望,“你姐让我带个口信给你,说她每天都在为你焚香祈福。”

黎有望波澜不惊,“谢姐姐牵挂了。”

首次听闻吕天平和黎有望提及他的姐姐,白露一驚。可两个人都没继续说下去。

黎有望等人送走了吕天平,也不敢停留,迅速上路赶回平州。险些命丧新化,证明了平州的伏虎,那代号“老K”的军统特务或者特工组,是直达韩光义的。他绝非视自己为友军。随时吃人的虎,绝不是温和的猫咪,要寻出来,刻不容缓。

丁聚元在岔路口上等着黎有望,马在路边吃草,人半躺树根下,嚼着根菖蒲芯。岔路一边通向平州城,一边向二龙山方向。

丁聚元远远听到黎有望的马蹄声,鲤鱼打挺,拦在大路,拱手作揖,“黎兄,韩主席先放了你,后放了我。你反而落在我后面了呢,害得老丁等了这么久。”

黎有望下马,“比起抱头鼠窜,我黎某不如你丁聚元有经验吧。”

“咱们又算死过一回,过命之交了。到底还是有个硬后台的姐夫管用,我当韩主席发了什么慈悲,还封了我们一个地方官当当。”此人昨日还与黎有望搏命,今天却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是用民政的长臂管辖权,对我们羁绊,韩光义是一石二鸟,你看不出来?这个官不好当啊。”

黎有望郑重邀请丁聚元与自己合兵,一起干。

“不能。”丁聚元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你这个苏皖鲁区游击纵队副总指挥,跟当年那个团长一样,都是靠裙带关系。我且回我的莲河,去做民团训练主任得了,据说是一个副县长级的官。苏东坡当年,也不过是团练副使。我丁家门下,可是头一遭出县官。”

丁聚元还真把韩光义的鸡毛当令箭使了。他拿出任命函挥了挥,又塞入口袋。

“按照这份任命,平州的民团应该归我指挥。民兵组织,省府直辖,不受你们国军游击总队节制。你职分是好好当个县官就成,井水河水两不犯。我是不是该择个良辰吉日入城,接收我部民团的人马呢?”他跨上马背,又面露凶色。变脸比变天还快。

黎有望发觉丁聚元越说越当真了,想拉他下马,戳着他脑门骂糊涂,伤疤还没好就忘了痛。这么明显的离间之计,要么他是官迷,要么对平州觊觎之心还没死。

“丁聚元,厚颜无耻,你别走!”白露骑马追了上来,远远叱骂丁聚元。

丁聚元哪里听她的话,更是加鞭快走,远远丢下一言,“韩大小姐,丁某对不住你了。我知道,你想杀我一千回。后会有期吧。”到“后会有期”四字声音已缥缈,往莲河镇方向走很远了。

白露勒马,拔出手枪瞄准他的后脑勺,手臂舒展,十分稳当。

黎有望盯着她的手看她打开保险,手扣扳机,并不阻止。在最后一刻,白露还是颤抖着将修长的食指从扳机上收了出来。

“你不开枪?”

“你不阻止我?”

黎有望说,“他两番辱你,你可以自行其便,我不该阻止。”

白露长长吸了一口气,“我要杀他,却不是只为我自己,为我娘。不是私仇,我是为了那些无辜的同……冤魂!”“同志”二字,她生生咽下。

“是的,为无辜的冤魂。我懂了!”

黎有望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抬头看天,日已西下,高天之上,一条一条的云彩,有游龙穿行,若隐若现,终潜于无形。

3

黎有望回平州了。

他不但回来了,还带来了经第三战区确认的苏皖鲁区游击纵队副总指挥的任命,及韩记省政府平州县代县长的正式任命文,不再是枪杆子加萝卜章。光黎有望能单枪匹马从新化无恙归来,足以让平州上下震撼了。

卫长河被放还,韩光义暂时退了七十八师。一场危机就此化解。

救国军上下列队迎接。黄开轩远远伸开双臂拥抱,“黎司令若再不回来,我们将倾尽全力打向新化,就算硬取韩光义,鱼死网破,也要把你接回来。”一脸至诚。这段时间,黄开轩坐镇平州,合纵连横,顶住了七十八师,扣住了卫长河,可谓功勋卓著。

黎有望见着他的笑脸,倏忽想起韩光义说“黄开轩玩借刀杀人”。借刀否,离间否?他脑子里闪过《三国》里曹操用一封书信,疑惑马腾、韩遂至反目。一封言之模棱、潦草涂改的书信,就让马腾怀疑起韩遂,比死间管用,更胜却千军万马的强攻。丁聚元已经视整个平州民团为自家禁脔,游击纵队内部再起猜忌,自乱阵脚。

黎有望微微一笑,扫尽疑惑,与黄开轩深深一抱。

与救国军的老部下们说明了新化事,布置后续应对,耗了一整天。

翌日,唐经方求见。

唐经方并不是独自前来,还带着商会的程颂平会长与几位商会董事。唐经方还是一身熨烫合体的英式西装。程颂平瘦长,蜀锦马褂,拄着漆亮文明棍,腰略弓,像个账房先生。

这群商人的消息可真是灵通,说是为慈云寺司令部来道贺,恭祝黎司令升职履新。因为唐晓蓉的关系,黎有望倒对唐经方并不很拒绝,也心知他们绝非道贺这么简单。

唐经方开门见山,早看出黎司令、黎县长、黎副总指挥非池中之物,诸位商界同仁请他出面,送上礼金五千大洋,邀请黎有望及抗日救国军上下,晚上到平州大酒楼的斌园看戏,以为庆贺。“我虽然不是平州商会话事的,但避乱在桑梓,承蒙大家看得起,推举出面来道贺,自然当仁不让。”

黎有望留心细辨跟随唐经方而来的商会董事,包括程颂平在内,皆是城中的粮商,心中猜得八九分,笑纳了礼金。他要唐经方直截了当说来意,否则戏绝对不看。

唐经方笑而不答,转头看着身边的程颂平。程会长吞吐片刻,在粮商们的怂恿下,才直说,“黎司令,托您的福。你看,这周遭县镇都逢战事,可我们平州太平无事。”

“程会长,你们巴望日寇或者伪军来袭平州?”

“哪里哪里,太平最好。”程颂平口中如是说,脸色却不好,吞吞吐吐不敢再说。唐经方索性就接了他的话茬,把原委解释清楚,正因为平州太平,这周围县的粮商,都把粮食往平州囤积,因为粮在平州,既不会被日寇、汪记分文不给地没收掉,也不会被国军打了白条征收掉。它没腿没脚,却跟人一样,哪太平就往哪跑。最近十余日,城北稻河里跑的,都是偷偷往平州运粮的船。“可是米多,不仅会生虫,还会生贱。米贱,就会伤农,总不能光囤着这么多糧食不抛吧。”

黎有望心知,他们怕的其实是米贱伤商,反问,“那么,诸位认为该怎么办?难不成卖给日本人?”

程颂平不答,拿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似事先商定好一般,此刻,唐经方朗声说,“那是通敌,断头的买卖,《惩戒汉奸条例》里规定,‘为敌方提供粮食、枪械等战略物资,一律枪毙。听听,这粮还在枪的前面,我们岂能犯糊涂。时下,欧洲、亚洲、非洲都在打仗,国际市场上猪鬃价格飙升。猪鬃可以做刷子,刷大炮机枪,少不得。我们能寻一去处,把粮食换成猪鬃,把猪鬃卖到欧洲去,就能为平州上下大大地赚一大笔的军费回来,真金白银的军费。”

猪鬃作为战略物资的重要性,唐经方已经跟黎有望讲过。是块肥肉,做生意的,没有不盯着的。黎有望装作恍然大悟的,“好买卖。那么,请问唐经理,什么地方,可以粮食去换猪鬃呢?”

唐经方靠近黎有望,声如蚊蚋,“国共合作嘛,新四军的地方,我们可不可问问,依司令看呢?”

杀头暴利有人干,赔本买卖无人问。韩光义最忌者,共产党,新四军。这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什么叫“依司令看”?这是投石问路,把球踢给黎有望。

黎有望不惊也不嗔,如听家常话,“新四军,那是共产党的军队。是谁给你们出的主意?此言出来,我可以用通共罪名拿下诸位。”

唐经方不慌不忙,“这可是您的姐夫吕将军的意见。他经过平州半宿,指点了这条迷津。我录下了他的意思。”他想从西装内兜里掏出那封密信。

黎有望按住了唐经方,“好,唐经理,平州大酒楼斌园戏院包场看大戏。承蒙您看得起,黎某必定准时赴约,《四郎探母》还是《吴汉杀妻》?”

在一边的程颂平顿时脸绽桃花,插话,“《八仙过海》,从上海请来最漂亮的何仙姑!”

“好,戏呢,要在斌园里唱。诸位为一帮商号的利润,我是为抗日游击总队的军饷,不要把水搞浑了。”

唐经方微笑,“我们这是给黎司令送大买卖,可比你搞个什么题军旗求捐见效,大买卖!”他一口一个“送买卖”,似乎促成这桩买卖,唐家毫不涉利一般。

这就是大商的精明,借别人的棋盘,下自己的棋。

第三十六章 大戏台

1

到晚,黎有望说请守城辛苦的兄弟们到斌园去看戏。

斌园是平州大酒楼的附属戏院,为农会詹耽敏家族投资。原是靠酒楼的一个大仓库,詹老当年到上海租界“大世界娱乐场”销金后,眼界为之一开,投资改扩建为“斌园”,纪念其祖前清翰林、礼部尚书詹作斌。斌园以中式为主,门前汉白玉立坊,琉璃飞檐。一进影壁,供着一尊黄花梨木雕刻的弥勒佛迎宾,笑态可掬,两边一副楠木嵌瓷对联,见是:

“眼前都是有缘人,相敬相亲,怎不满腔欢喜;世上尽多难耐事,自作自受,何妨大肚包容。”横批:“此间且乐。”

皆是劝来客放下包袱,轻松娱乐的意思。入园,是老式戏园的歌剧,华檐画栋、美轮美奂的戏台子。前三排雅座。首排软包,茶几盛上茶水、水果、各色点心,随心取用。价格随市,三块大洋起步,上不封顶。中间十张八仙桌,太师椅,为上座,也随市,至少一块大洋起步,限量茶水。周遭条桌,长板凳,为明座,自购茶水,三五角浮动。后面排椅,无茶水,名安座,二角。周围有隙,无座,卖票的也不歧视,呼为天座,一角。等级井然,各得其乐。

凡有京昆淮戏班求驻场,詹耽敏不问名头,闭眼听一段,能放下茶盏,说个“好”字准留,不好,喝茶,客气拜谢。詹老经营戏院,也不拘古,重金购入电影机,拉出雪花白幕,去上海买拷贝。戏不足时,可以放电影,西洋大女旦费雯丽、嘉宝也因此得以时常光临平州,给看客们开洋荤。

此间且乐。商会做东,黎司令请客,名为商政军三界大联欢。

消息一出,欢声雷动。大家不来白不来。县府的二十多号公务员,警察局警長以上职衔的,救国军班长以上军官,都跟着黎有望去喝酒看戏了。

自黎有望从新化回来后,特别是“游击纵队”的名头传出去以后,周边各地日伪据地内都有热血青年、进步人士和士兵前来投奔,接待站应接不暇。也有来路诡异的物资掮客,卖桐油、盐、药品、布匹,甚至还有地下军火商前来寻摸生意门道。

黄开轩细心甄别,择其根底清白的,留客,接洽生意。正好一并请入斌园,听戏,谈事。

斌园戏有好几出,也有好几种,分别是京戏、淮戏、昆曲、黄梅戏,对各人口味。唱戏之前,还有电影看,让军官们开开眼。是卓别林的喜剧默片《摩登时代》片段。还是几年前的老片子,但滑稽可乐,满堂大笑。不断有人品头论足,说外国女人真丰满,有屁股有胸脯。

《摩登时代》之后,是一出京戏《杨家将》。杨门忠烈在舞台上抗辽,金沙滩一战,打戏极多,大武生,小武生,金刀银枪,满台翻滚,保家卫国。众官兵倒是感同身受,喝满堂彩。

黎有望居雅座,软塌塌的西式沙发座,如坐云端。做求知书局小店主的时候,黎有望常花三五角钱来看电影听戏。时过境迁,他依旧不习惯坐雅座。但身为主宾,就是要陪唐经方把戏听足了,把底摸清了。

戏台上正巧是一段文戏,朝堂争论宋辽罢兵。黎有望问唐经方,“唐经理,真把粮卖给新四军,谁能牵线搭桥?”

唐经方微微一笑,“他们缺粮,会自己找上门来的。园子里安座上,那些形形色色的客人,不都是自己找上门来做生意的嘛?”

老将杨继业大段唱,“七郎儿回雁门搬兵求救,为什么此一去不见回头?唯恐那潘仁美记起前仇,怕的是我的儿一命罢休!含悲泪进大营双眉愁皱,腹内饥身寒冷遍体飕飕。”

黎有望跟着哼,倏忽问,“缺粮,古今治军头等难事。此事动静不小,安全可有保障?”

唐经方喝了一口茶,皱眉,“难说。黎司令得自己掂量,义与利,熊掌与鱼翅。”

“账怎么分?”

“三七开,商会出的,是真金白银。”

“四六,救国军出的,可是脑袋。”

“好!”

两人相视一笑。这位号称风流不羁、飞鹰走狗的唐经理不露声色,竟然是个亲共人士,黎有望颇为意外。

徐永财匆匆赶至,到黎有望身边耳语,有要事禀报。

他满是笑脸,先不说“要事”,而是恭喜黎司令合法出任代县长及副总指挥。“合法”二字,他格外郑重,说苏鲁皖游击纵队番号的意义非凡,部队的军饷补给装备由第三战区划拨,格局大了。最后问,“慈云寺的旗杆已折,司令打算什么时候换旗?”

黎有望喝了口茶水,“不提军旗,我差点忘了。去新化几日,司令部投毒的案破了没有?”

“我正为此事而来。下属已经通过蛛丝马迹查清楚,投毒的人,是共产党指使的!”徐永财脸立即冷如铁板,以示不欺。

黎有望说,“你说得这么认真,我差点就信了。共产党,何凭何据?”

徐永财说黎司令是个仁义忠厚之人,可是共产党并不像想的那么良善,他们可是包藏祸心得很啊。黎有望深不以为然,“无凭无据,不要招祸,你说他们指示的谁下毒的?”

“凶手我抓住了,是宽良街上的那个谭傻子。严审了!”

“谭傻子,开什么国际玩笑?”黎有望恼怒,“就是商务印书馆的小伙计,淞沪会战中,被日本人炸坏了脑袋的那个?”

“对,有人指使他,说给和尚的面汤里加点大料。那料,是砒霜。”徐永财反复强调问题的严肃性。此时,剧场里卖香烟瓜子的女童,不声不响走到他旁边,“是警察局徐局长吗?戏园子门口有个先生说有要紧事,约你出去一下。”

徐永财注视那个捧着售卖盒的女孩子。她瘦骨伶仃,眨巴着大眼睛,清澈如水洗。

黎有望示意他可出去。

徐永财摸了摸腰,闪身向戏园子门口去。等徐永财走了,那个女童才说,“您是黎司令吧,刚才门口的先生为您买一包烟,让我原样交给您。钱,他已经付过了。”

那女孩子把一包“哈德门”交到了黎有望手里。黎有望查看,烟已被拆开,有根明显被替换了。是一根“美人”牌,竖在矮矮的“哈德门”当中。他迅速抽出查看,只见头端一行小字,“当心,徐是CC!”

2

黎有望身体一震,左右环视了一下,迅速点了这支“美人”牌,把新拆封的“哈德门”搁在了桌上。女童转交了烟,立即捧着盒子到别处去售卖。

须臾,徐永财就回来了,骂,“他娘的,耍老子!见一人影,看我出来,立刻闪没了。”

台上,杨继业已经惨死在李陵碑下,八贤王正在断理杨家的冤案,审着潘洪。

黎有望抽一支“哈德门”给徐永财,“人多耳杂,并非说事的好地方。反间谍任重道远,改日再说。抽烟,看戏,难得一个轻松啊!”

徐永财自己点燃了烟,看到黎司令的这个兴致,也知趣地收住了话头。

如那“美人”牌香烟所揭,徐永财的真实身份,是中央执委会统计调查局驻平州站的特务,代站长。按中统家规,他的职级,只能监视地方政务、教育、文化人士,做一般性中统“调查统计工作”。平州孤城危悬,情报战场上的身价陡然水涨船高,徐永财获得了监视军队的授权。他秘密发报,提请总部调查黎有望及其靠山吕天平。

静默良久,把徐恩曾副局长的意见大概转达了下来:吕天平曾是北伐功勋,威望资历皆高。他再度出山,平州兵会迅速成为一支汪伪、日本、省府、共产党所不敢小觑的势力。兵者,从来都是政治第一,军事第二。望敦促黎有望早日迎接吕天平赴平州,履任苏鲁皖区游击纵队总指挥。同时,秘密肃清城中共党。

拿到回电,徐永财心凉了一大截。在赵松死后,他一度积蓄力量,有志于夺取平州。照现在的形势,只有收敛野心、觍颜奉陪,或扮虎吃猪,硬着头皮随这位黎司令在平州戏台上唱全本了。无论如何,“反共”是他的终极使命,只要黎有望不倒向中共,什么都好说。

斌园的戏,越往午夜越不堪。

《杨家将》收幕后,滑稽戲《八仙过海》上台。正派绅士呼为不目,不堪入目。唱词里很多的荤口,男女演员在台上,动作也颇暧昧。却是整个晚上的高潮,座中的乡绅、商人、警察、公务员、军官无一不叫好,口哨声、喝彩声此起彼伏。

白露实在看不下去。

她甚厌恶这种地方杂牌军队,四分军人、三分军阀、三分地痞氛围。新化地下党被摧毁,同志李致信被韩光义给杀害,丁聚元的仇报不得,她心情幽暗。她坐在明座一角,喝茶,吃点心,嗑瓜子,吞咽掉自己不佳的心情,眼见徐永财闪出去又闪进来。

白露胡思乱想间,有人问座,“白小姐好。能靠个座,喝盏茶?”

白露抬头,竟然是自己的上级老钱,一惊,“钱……钱掌柜,也有雅兴?”

老钱笑笑,“白小姐,现在是白参谋了吧。我是商会的会员,交了会费的,难道来不得吗?”白露随即笑,“钱掌柜有雅兴,请坐。”

未等他坐定,白露急小声疾言,“新化站没了。”

老钱依然在笑,却低声,“香火还在,莫愁。老李主动挺身,掩护他人。新化线暂时冰封,潜伏待命。中央月初指示,目前江北党的任务‘是从思想上、组织上、武装上准备自己。注意,是准备,而不是行动。”又压低嗓子,“江南的四哥缺粮。平州的粮多,粮商想跟四哥换猪鬃。中央指示,秘密从敌区买粮筹粮运粮,促成此事。”

白露摇头说,“他未必肯。”?

老钱微微一笑说,“有随礼,放心。”

“白小姐,这话虽不该提。在我旅馆那点尾账细项,您若不放心,可以去核对下。”

老钱突然高声,白露木然。老钱起身抱拳,“正碰上您,顺嘴把此事说了。看您惦记着,方便。”他抬头作揖,高声说,“黄副司令,您有火吗?烟瘾上来,火柴却没带。”

白露的身后,黄开轩笑着掏出火柴递给老钱,“钱掌柜,有火,您拿去。”他笑得颇为阴鸷,目光中却是笑意盈盈,全无任何猜疑之色。

老钱接过火柴,作了一个揖,从怀里掏出一包“美人”牌香烟,点起了一根。趁他点烟的工夫,黄开轩俯身低声对白露说,“司令有令,戏不看了,回军营开会!”

白露被黄开轩的突然出现,吓得有点心寒。

钱掌柜想把火柴还给黄开轩。黄开轩挥手,“留着用吧钱掌柜,我怕火断,随身带了好几盒。”他拱手告辞。

钱掌柜朗声谢过,最后还是把火柴丢下了,敲了桌子一下,乐悠悠地晃到别桌去看戏。

白露迅速把那盒火柴给拿起了,择一无人处,打开,有字条,“除了猪鬃,还有军火。”她吃下字条,和其他军官一起离开戏园,匆匆赶往慈云寺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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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有趣的会议,是另一个戏园,生旦净末丑,会场一个不缺。

众人皆不知,黎有望是如何在吵吵嚷嚷的戏园子里,和商会的人把事情敲定的。他开诚布公跟大家说,“诸位,我从新化回来,各部指挥官都向我汇报说,百姓踊跃要参军。在新化,救国军打出了威名,不日将改编为游击总队。听闻此风,更有零星武装,从外地投奔我军。此乃好事,也是难事。我们平州暂时太平,不缺粮食。可我军严重缺一件东西,军火!没有军火,那些新补充的士兵只能拿木头枪训练。所以,我想做一笔小买卖,赚钱换军火。”

黎有望所言,皆事实。谭震东的长江义勇军被韩光义缴械、打散,其余部就有多人投奔了救国军。那些老战士,都是宝藏,可没有枪,徒然增加吃干粮的嘴而已。

“和谁做买卖呢?”黄开轩问,“不至于跟汪伪、日寇吧?”

“当然不是。倒不是怕他们不肯卖军火,是怕他们知道平州的老底,不顾一切,来抄我们的饭碗和锅灶。我们要找友军。友军是谁?八十九军嘛?不,他们恨不得吃了我们。能找的,只有江南的新四军!开轩,你意下如何?”

黄开轩是救国军的二号,守卫平州的功臣,必须听他意见。

沉默许久,黄开轩才表态,“新四军划在江南的防区比较贫瘠,缺粮可想而知。打游击,他们是老资格。如果没有粮食,他们肯安心在防区里待着吗?他们安不下心,就要向平州渗透,怕是招狼入室。若有利于我军,与新四军合作,未尝不可。”

他这么爽快地同意,让很多人感到意外,包括白露。

罗耀宗却反对,“诸位长官,那可是共匪……共党的队伍。虽说是国共合作,可是重庆那边的意思,大家还不是心知肚明。不妥吧。”

黎有望高声反问,“有何不妥?卫立煌、阎锡山两位老将,还跟八路军十分熟络。莫怕。我初步谈了,商会出面在前面做事,我们在后面。”

卫立煌曾经以战区司令长官身份造访延安,建立了与八路军的友好关系。阎锡山还派出军官团到八路军中学习,也是人所共知。皆是为蒋中正表彰的国共合作之典范。

朱子松、叶桂材知此事关系重大,再不敢妄打哈哈,均表示无疑义。

罗耀宗还表示反对,此事,韩光义和汪伪那两头若得知了,压力巨大。

白露一直没有跟罗耀宗深度交流过,对这个帅气军官本来颇有好感。素日里,他总微微带笑、不多言辞,玉树临风的公子哥一般。这次议事,她明了此人的立场,觍颜事敌、投降日寇固然非他所愿,似乎也是一个反共的顽固分子。以她的脾气,真想大骂罗耀宗一顿不可。她只有生闷气的份,不表态。

然而,罗耀宗是个新入伙的,说话没有分量。

黄开轩不反对,黎有望就拍板,“开轩同意,就这么定了。当务之急,不在于做不做买卖,而在于派谁去联络!”罗耀宗当即表态,“此事,诸位长官定,我不会去的。”

黎有望笑笑,“不让你去。子松、桂材都是军人,不会做买卖。开轩嘛,不够能言善辩,不会讨价还价。看来,只有请我们的大军师白参谋联络了!”

生闷气的白露弹跳起来,吼,“凭什么是我,新四军是五是六,我都不知道!”

第三十七章 小买卖

1

白露本拟冒着暴露的危险去往“绿柳晴”旅社。正好黎有望说南京发来函件,有特使将拜访平州,就请她到“绿柳晴”订客房。

“绿柳晴”已被黎有望选定为救国军指定招待所。

“我是不是暴露了,为什么黎有望偏偏派我去联络新四军?”寻隙跟老钱到了密室内,白露有点急躁地向这位上级询问。

“映雪同志,你放心。我们做地下工作,向来是多线并行。目前,天气晴朗,勿用过虑。他们这么决定,总有理由的。”老钱爽朗地笑,露出了两个深深的酒窝。

白露这才镇定下来,“他们狗屁理由,一是说我有文化,在北平念书期间,是个进步青年,新四军尊重文化人,不好漫天要价;二是说我是女流,买卖东西善于砍价,新四军尊重女性,不好就地还钱。”

老钱真笑得肚子疼,“这不是很正常的理由嘛。去呗。”

“老钱,我代表他们找我的组织做买卖,还讨价还价?亏黎有望如意算盘打的。小商人阶层,那个斤斤计较的本色。”白露啼笑皆非。

老钱将原委道来。江南的新四军的确缺粮,战士们也在忍饥挨饿。中央明示,令多途径就地筹粮。黎有望敢找新四军做买卖,至少说明他本身并不顽固的。如果能达成买卖,对双方都是好事。新四军表示,不但把猪鬃换给他,还奉送给他足够的军火。江南新四军各支队最近频频出击,打了不少胜仗,在江都运河一线取得了赫赫有名的三官殿之捷,缴获了不少武器,拿出一点,来换平州便宜的粮食,壮大黎有望和吕天平的实力,组织上也是慎重考虑过的。

听闻新四军打胜仗,白露情绪大好,又说,“说到顽固派,黎有望军中新投降来的那个副官,叫罗耀宗的,老钱你最好去查查,我很担心他会坏大事。另外,黎有望和吕天平这两人,还有他的姐姐,一个叫黎带娣的女人,你也一定要查清楚了。我觉得他们关系很怪。”

老钱连连点头,笑,“我记下了。你要查的,还真挺多的,快成我的上级了。”

“我就是怕其中有什么盲区,将来一着不慎导致疏漏。不能再无辜牺牲同志了。”

老钱慎重地沉默片刻,慢慢说,他已经做了一些工作,了解到:黎有望的母亲是平州一个贫苦市民。父亲做苦力,死得早,害传染病死的。母亲靠做女红,当保姆、佣人,把他拉扯大。他有过一个姐姐。因为她母亲负担不起两个孩子,很小的时候,就把这个姐姐送给了黎氏同宗、远在江西的一个大户人家。至于他姐姐怎么嫁给吕天平的,还需要上级协调调查。

白露听了,感慨,“黎有望出身倒也是无产阶级。我一直怀疑他和吕天平根本不是郎舅关系,只是在演戏。想不到,真有这一层。”

“所以说,怀疑与事实总是两回事。对于我们地下战线,最可怕的是,所有的事实都陈列在你的面前,你依然得不到一个真相。”

老钱是语重心长。白露的处境太明,她经历地下战线的血雨腥风太少。经验的缺乏,情感的倾斜,很容易使她出现误判。一个误判,牵连的,不仅仅是一条线上同志的生命,还有整个江北地下战斗的大局。

白露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还有事情想汇报,“徐永财捉住那个傻伙计,逼着他交代说在慈云寺投毒害死僧人的,是共产党指使的。”

老钱直截了当地说明,徐永财是中统的人。狗改不了吃屎,不会停止反共的。明显有人栽赃嫁祸。但这桩嫁祸,究竟出于什么样的目的,要让这风筝再飞一会,等到它往下坠了,有人开始收线了,才能看清楚控线的人。风筝终究会落下来的。

最后,老钱嘱咐白露务必要多加小心,随着战事的推进,这小小一块平州城里明的、暗的斗争将越来越激烈、日趋白热化,要做好斗争准备。

白露带着郑重的嘱托,离开了“绿柳晴”旅社。走了没多远,她察觉背后有人跟踪自己。白露有点紧张,随后迅速平静下来,走一个“回”字形的巷道,返回大街上。这是反跟踪。在街道转角,白露迎面撞见了罗耀宗。

她瞪眼,质问罗耀宗,“罗副官,闲出境界了啊,逛街還要跟我走?”

罗耀宗有点尴尬,却不慌乱。他拎着一串草绳,串着平州特产皇桥烧饼。

这位玉面郎君嘴里嚼着饼,一身便衣,憨憨一笑,“白参谋,我是奉黎司令之命找您。他说您到‘绿柳晴旅社安排接待事务了,紧急召回,商量要事。”

2

白露赶到慈云寺,正好撞见黎有望在送唐晓蓉出门。

唐晓蓉穿着一身宽松藏青套裙。是小学堂的女教员制服,因为宽松,更显得她亭亭玉立。她神态忸怩,怕是因为羞涩,面如芙蓉。

黎有望主动伸手相握,郑重说,“感谢唐老师,帮我立了大功了!”

“小姐一支笔,胜过百万兵。”黎有望倒是会把当年在直罗山白露说过的话转来用,“我军将奉百块大洋,作为酬劳。”

“打败日本侵略者,女子当效绵薄之力。”唐晓蓉连连推辞。

白露莫名其妙有气,走上去,“黎司令,跟唐家大小姐谈钱啊,做买卖?”

黎有望看了看天,“罗耀宗这小子腿真利索,这么快就把白参谋给请回了。旅社的包房订好了吧?”唐晓蓉见他们有事,说句“沙扬娜拉”告辞。黎有望敬了个军礼,“多谢唐小姐,我下午差人把劳务费奉去小学堂!”

等唐晓蓉走远了,白露想踩上黎有望一脚,“什么买卖要花一百大洋,彩礼的定金吗?”

黎有望避开了,正色说,“那一堆日军资料,莲河带回来的,若非唐小姐翻译,城里谁能看懂?付人家一百大洋还算少的。”

白露有点酸,转念想及黎有望肯向自己透露这个消息,其实是对自己的信任,“你让我去‘绿柳晴订几间客房,还要派罗耀宗跟踪?”

“我就让他去找你回来。”黎有望颇感意外,“订好了没,没跟钱掌柜杀杀价?”

白露想起刚刚跟老钱的会面,有点哭笑不得,“没有。什么客人?安排到上好的东亚大饭店,或者平州大酒楼岂不更美?”

“两拨客人。一拨是南京来的特使;另一拨,是新四军派来的人。”黎有望旋即压低声音,“睡都必须睡在我们眼皮子底下。”

白露闹不清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敢把汪伪和新四军的人安排在一处。来不及问,就被黎有望拉往慈云寺的偏殿会客厅。

一进门,她就惊住了。坐在那里等着的,不是别人,就是在新化城里一起出生入死过的江南三县自卫民团总指挥管蔚然。他换了便衣,还戴着厚眼镜,像个教书先生。随行两个警卫,皆是彪形大汉,精悍魁梧。

黄开轩和唐经方正陪着他一起喝茶。黎有望不在,双方静默无声。

“意外不意外,惊喜不惊喜?堂堂的管总指挥,居然是新四军。在新化,我们可是有过命交情的。”黎有望三步并作两步,走入厅堂,朗声笑迎。

管蔚然忙起身拱手,“黎兄能请出吕天平将军这尊大神,大家一起,逢凶化吉。早知如此,也不必这么早跟韩主席闹翻脸了!”黎有望哈哈大笑,“你们本事大,四十多号指挥,只有你能连夜从韩主席眼皮子底下溜走了。”

管蔚然展眉说,“黎兄就有所不知了,我们新四军的敌后武工队,名不虚传。别说翻墙入城救人,就是想直取韩主席首级,亦非难事。我们以和为贵,不至于像那些国民党顽固派,不以民族大义为重。”

黄开轩似不喜管蔚然这自吹自擂,从牙缝里嗞出话来,“如此,我们直接绑了管总指挥交给韩主席,领那五千大洋赏金,你们可以再试试武工队的本事吗?”

新化当夜,黎有望和丁聚元被羁押。后半夜,所有队伍指挥官中,唯有管蔚然被新四军敌后武工队的人给救走了。韩光义听闻,怒不可遏,通檄各处,悬赏五千大洋,公开通缉,要买管蔚然的人头。江南三县自卫民团本就是新四军秘密发展的武装,索性亮剑,整编为新四军一个支队。

管蔚然扭头看了兀自喝茶的黄开轩,打了个哈哈,“黄副司令,五千大洋多乎哉?韩主席不会做买卖,把我的脑袋卖得太贱了。”

3

黎有望负责陪管蔚然聊局势,具体的交易流程,由唐经方、黄开轩、白露和管蔚然详谈。

管蔚然带来了一个大惊喜,不但用猪鬃换粮食,还给两百条枪以及弹药数万发。原来江南新四军趁着枣宜会战的契机,主动出击,几战几捷,袭击了日军不少军械库,缴获了不少枪支弹药。因新四军在江南敌后作战得力,丢失莲河之后,日军才不敢贸然跨江攻打平州,避免陷入两线作战。正因这些出击,使得日伪采用“坚壁清野”政策,防区内粮食歉收,又导致了缺粮。

黎有望由衷感慨,“我们折损了那么多的兄弟,打了一个莲河,就感觉了不得。贵军却打胜这么多仗,拳拳到肉。平州,是靠友军给背着的。这桩买卖不是要做,是必须得做。”

唐经方已制定出交易细节:买卖两条线。新四军把猪鬃送到上海择机交割。一路经过江南抗日义勇军的地盘,经沙家浜交通站入上海,稳如泰山。“江抗”大名,也如雷贯耳,夺浒墅关、袭虹桥机场,域内传捷,竟也是中共的武装,黎有望为之一震。

抵上海后,商会出面,由唐经方在上海的买办出货,卖给美国人。商会再出面,用日军的物资通行证,将粮食跨江运到江南去,经过管蔚然的自卫民团防区边缘时,让他们“巧妙地劫走”。在上海出货后,商会和黎有望的救国军六四分成。为酬谢黎司令,新四军另赠送两百条长短枪,藏在“劫后放还”的船上运回平州。

天衣无缝的交易,多头得利,只剩讨价还价。做买卖,讨价还价不稀奇,白露不愿多杀价,却十分顺利地跟管蔚然谈成了“增送两百条枪”协议。四百条枪,这是请新四军多帮一把救国军的意思。管蔚然欣然应允。

这次买卖,黎有望和白露两人都是大开眼界,没想到小小的商会能量这么巨大,果然如唐经方言,“对于一个商人,什么损耗啊,封锁啊,紧缺啊都不是坏消息,有需求才有生意,没有难做的买卖,只有不想做的买卖”。此时回味,至理名言。

整个路线堪称完美,甚至还能做期货。商会收到交割的猪鬃后,可以囤在上海,看着国际贸易的高点抛出去,比起王文举那种农贸市场式的买卖,高明不知多少。若这第一遭做得顺利,以后还有源源不断的买卖:药品、布匹、器材等。

黄开轩敲了敲桌子,“诸位,两个節点很关键,一是上海,二是莲河。在上海,出货不是麻烦。美国人接货,日本人不敢怎么的。但是,收到款子怎么办?你们商会可以就地存于美国、德国人的银行,我们游击纵队的款子,怎么弄回来最安全?这是其一。其二,粮食出去,枪械进来,都要走莲河这个点,司令别忘了,它在丁聚元的手里。”

黎有望拍拍自己的脑袋,“嗨,战莲河之后,原以为小鬼子隔三两天就会夺莲河。没想,你们新四军在他们背后牵制。早知道,真不该让丁聚元得这个便宜。世上没有后悔药卖。不过,莲河不算大麻烦,他能把我的粮和枪怎么着?上海才是,最好也把款子在上海换成军火给弄回来。”

唐经方笑笑,摊手,“那是你黎大司令的事情了。军火生意,鄙人不谙行。商会宁可多给你一成,五成,也没本事在上海倒腾来军火。还得要沿长江运回平州,真是杀头生意了,风险太大。”

漫漫长江,几百公里,日军军舰、巡逻艇、侦察机往来如梭,层层盘查。汪伪也下达了禁运令。军火又不比粮食,战时杀器,禁物之首,比刀口舔血、攻占莲河还要惊险,是在锥尖上跳舞。

黎有望暗骂奸商,只吃好,不吃打,心中却想到可以接盘的人——吕天平。他环视了黄开轩、白露、程颂平和管蔚然,悠悠然吐出四个字,“此事另议。”

第三十八章 大生意

1

诸事商议妥当,罗耀宗送管蔚然一行去“绿柳晴”休息。

会后,黎有望留下白露,说请她到“豹室”参观。豹室,那可是顽劣帝王明武宗的宫外行闱。白露心中嘀咕,什么名堂?心里打鼓,甚至脸有酡红。

却是司令部办公室后小厢房,四面挂着天鹅绒帘子,用以屏声。小厢房本是七十八师进驻时,留给师座休息用的,长凳可卧,地铺可睡,一直封存。现在,堆满了从莲河要塞带回来的日军通讯器材,启用做通讯室。

黎有望开了灯,“我去新化前,请黄开轩秘密采购了一些侦听设备。德国货,在长江义勇军一个通讯连长手上,从武汉战场上倒出来的,大价钱贾给了我们。钱能通神。加上莲河带回来的日本货,够用了。反间谍,得有反间谍的秘密杀器,这些就是。”

白露觉得黎有望十分信任自己,想及自己所念,脸更红,心中嘀咕,纸糊个龙王庙,就能呼风唤雨吗?便问,“会用这些设备吗?”

黎有望抚摸这些墨绿色、闪着金属光泽的机器,表示略懂,还在钻研着,不过有精通的人才。是谁?罗耀宗。黄开轩略知一二。问白露做过记者,应该也会吧?

白露掩鼻而笑,“用电报抢新闻,跟掌握无线电,两码事。报社就有自己的电讯科,新人来培训半年就能干了,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

“学无止境,学而不倦,圣人也。我也在学。得让罗耀宗搞一个电讯特训班,挑一批聪明的战士。”黎有望慨然。

提起“罗耀宗”,白露又不快了,“罗耀宗什么来历,查清楚没有?若不当心,他就是个间谍,军统的老K,或者是……共产党。要是犯糊涂,会送命的。”

她倒是把老钱的告诫转赠给了黎有望。

黎有望正在调试一台机器,听这番话,凝固片刻。随即,挺直了身,“你这是告密?他就是共产党,又怎么了?我身边的人,只要为打鬼子出力,都是我们的缘分啊!”

白露脸更红了。这番话,足让她对眼前这个男人心动了,呢喃细语,“你就是不信我!倒很信任唐晓蓉!”这话更莫名其妙了。

黎有望未觉察,拿起一副沉重的耳机,给白露戴上,按了“一号线”键,“听听这个”,耳机里传出了管蔚然的声音,“……黎是挺不错,进步开明,有胆有识,能打交道。真得建议军部、组织上,再派一些人到平州来,全力争取他……”

白露摘下耳机,脸色煞白,“你在监听新四军!”

黎有望解释,“派罗耀宗,是趁你和那掌柜讨价还价的当口,到预订的房间里测试窃听器。”

白露顿时脑子里噪音轰鸣,千万种念头闪来又闪去。

黎有望自顾自地说,“搞个监听而已,不是特别针对新四军,你所订的房间都装着。以后外边有人来,都安排在那里。他们什么意图,我们一清二楚。科学技术力量大,比摸象鼻子瞎猜管用。等南京的人住进去了,就会发挥大作用了。”

黎有望关掉了“一号线”,眉飞色舞,神采飞扬,“这台,是日本人的收发报机,仿制德国人的,功率适中,波段齐备,能监听数百公里内的电台收发。我请唐小姐帮忙,翻译出他们的监听记录。平州城内,至少有四到五部电台,两部是民用明码的,邮局一部,唐经方家一部,日军记录标明无害。还有两三部,密码发送。一台是大功率军用电台,未知的一到两部,非常不稳定。日本人的记录真细致,把能截留的电码,无一例外都记录下来,破译得十分有成效。从4月5日开始,密集的电文发出去。显然,是有人向外汇报平州的情况。”

“这些神秘的电台是谁的呢?”白露试探。

黎有望拿起那一沓放在电台旁的手稿,解释说,日本人已经做了不少事,从翻译出来的材料来看,得继续监听,“唐小姐真是功劳很大!”

白露就恼了,幽幽道,“就让唐小姐跟着你抓间谍得了。”

突如其来的发飙,密室之内,孤男寡女,气氛尴尬万分。白露也觉察自己失态了,指着一个黑铁皮匣子,岔开话题,“里面是什么?”

黎有望捏着下巴,眉锁川字,沉思良久,“这,唐……也看不懂,极复杂的一个机器。我让罗耀宗在日军频率上试试监听,截获日本人的电码。接收下来几段电文,手头拿着他们的密码本,依旧破不了他们的密码。日军如何加密,真是一个大谜。这个匣子里的机器,是不是跟日本人的密码钥匙有关,暂不得而知。”

2

南京有客至,是汪伪方面派来的和谈特使。

一辆黑色的别克轿车,车头两侧,各悬一面有尾的青天白日旗与膏药旗抵达平州城防。救国军士兵飞报黄开轩,又报黎有望,都照准放行。傍晚时分,携着某种军威,汽车泊于县政府门外,如饿虎在门外逡巡,风尘仆仆地带来了四名特使。

然而,特使们却被黎有望晾在县政府的会客厅,足足等了一个钟头。晚饭点都过了,他们依然在等。其中的一个人,终于忍耐不住,冲着负责接待的秘书滕勇发火了:“黎有望多大架子,现在还不肯露脸。是佛爷,要我们烧香拜祭才出来?”

滕秘书慌忙赔笑,“黎司令要务缠身,诸位少安毋躁,我再差人到司令部去催他。”

“不用催,在下迟到了,恕罪恕罪!”

黎有望戎装笔挺,佩着红通通的少将军衔,大步流星走进。黄开轩、朱子松、叶桂材等三员虎将陪同着他,众人皆是戎装整齐,并隐隐带着一股杀气。

宾客双方坐定。黎有望先将己方一一介绍。

南京来使头头西装革履,头抹发蜡,唇上一层短髭,腕上瑞士金表,灿灿发光,“今日,黎司令意气风发,还记得在下吗?”

黎有望哈哈大笑,“我当然认得,您就是当年的何志祥何副官,在横峰站,还送过我一程。堂堂七尺男儿,这六年过去,长进这么大,你居然下水了!”

那个特使,正是何志祥。在横峰站被逼走后,黎有望與何志祥并无交集。六年里,黎有望隐姓埋名,两人缘分所系,只是横峰站那十几分钟。

脱掉了军装,穿上了西服领带,何志祥苍老了一些,派头却更足,阔气了很多。他腹中饥饿,依旧慢悠悠点起一根雪茄烟,“黎司令不肯招待,我只好以雪茄充饥。你的话不全对。在横峰站,我不只是送你一程,是救了你一命。我的枪,你还在用?”

黎有望佯怒,斥滕秘书,“县政府怎么不给贵客安排晚饭?也好,我们上下都没吃,让食堂送饭。”

滕勇当即出去招呼。不一会,伙夫们抬了一筐粗粮馒头和一桶热水,用粗瓷碟子和碗给两边的人都分发了馒头,倒上了热水。

黎有望招呼,“诸位,我们边吃边谈。平州缺粮,闹着饥荒。老百姓辛苦交的公粮,拿出来招待汉奸,我是顶着骂名的。”他自己拿了一个馒头,咬了一口,喝了口水,甚是怡然。

四名特使中有一人被激怒了,一拍桌子吼,“黎有望,你别欺人太甚!”要站起来指鼻子骂娘,却一把被何志祥拉住了,“万队长,坐,尝尝平州的粮食,要吃出滋味。”

何志祥搁下雪茄,取一把鎏金雪茄剪,剪熄,搁下,拿起馒头,喝热水,坦然处之。

诸位从官见各自主官如此,也跟着吃起来了。满堂咀嚼之声,如千万只饕餮蛰伏。

3

何志祥吃饱了,开门见山,“听闻黎司令在平州城大张旗鼓抓特工,干脆,我就把咱们的特工带来了。这位,是我们上海特工总部、76号的第四行动队队长,万里浪先生。在他右手边的,是我们《中华日报》的主笔刘清和先生。”

万里浪与刘清和都是三十岁出头的样子。万里浪脸色黧黑,像是一个青壮工人。此人原是军统特工,去年出卖军统下水为奸,乃是76号之骨干。刘清和却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白净面皮,温文尔雅。

黎有望并不正眼看那两个特工。他从身上抽出那把“柯尔特”左轮枪,自顾自把玩。万里浪见状,迅速将手压到自己的黑皮公文包上,那包微微隆起,藏着枪械。随时准备火拼?

黎有望斜了一眼,叹息,“一把好枪,跟对了主人,就是抗战杀敌打鬼子;要是跟错主人,就要枪口对着我们自己的同胞了。”搁下了枪。

何志祥也不恼,满脸堆笑,“黎兄,我们可是过命的交情。枪嘛,你喜欢的话,那继续收着吧。若你有兴趣,我不但送枪,还要送更多的东西,保证你稳赚不赔。做笔大生意如何?”

黎有望哈哈大笑,摇头,“何兄的生意,就算是赚了,也得有命去压啊!”

“那么,黎兄以为,现在的平州,就有命压?”何志祥皮笑肉不笑,“我左边,是和平建国军参谋总部作战部的张参谋。他公文包里的东西,你一定特别感兴趣。”

张参谋把一个黑色皮质的公文包摆上了桌面。

黎有望和黄开轩对视了一眼。黄开轩冷硬质问,“请问,什么样的文件,这么诱人呢?难道是汪主席夫妇的裸照?”

何志祥又点起雪茄,仰头大笑,“黄开轩副司令?当年,你不是被韩军长选中,在吕天平身边当卧底吗?怎么,他又把你派到黎爷这了?”

黄开轩隐忍不发,只是眼角突突跳。

何志祥冷笑,随即说明,包内是早已经拟定好的军事解决平州问题的作战计划。也不用费心思窃密,他直接泄密。这计划大致为:和平建国军第二方面军集中三个师的兵力,从西北和正西,水陆并进。日军从江南和东南,派出一个旅团的兵力。两军呈大半包围态势,一举拿下平州。“这份计划很周详,唯独缺了一个日期,将来,占个卦,择个黄道吉日,就可以实施了。”何志祥这是明摆着亮出刀刃。他冷笑,是有资本的。

黎有望这边,脸色都稍稍一变。

何志祥拍了拍公文包,“黎兄,黄兄,都是老相识了。日本人的兵锋,你们也不是不知道。告诉你们一个新战报。昨日,枣宜战场,老蒋七十七军的张自忠在襄阳南瓜店被打死了!在湖北,日军可以说是取得了决定性的大胜。下一步,就要兵指重庆了,要指望你的国民政府,险了!”

黎有望感觉有雷在脊梁骨上劈,头皮发麻,努力保持镇定,面不改色,“一个张自忠战死了,还有我们这么多张自忠活着呢!”

何志祥笑笑说,“黎兄啊,这种庙堂上的话,对幼稚园的学生说去。咱兄弟,过命的,谈正事,谈谈这笔大生意。”他随即低声说明,这份作战计划,半个月前就递交到了褚民谊那里,坐等汪主席批复。他是褚先生的首席秘书,看到计划内容,得知平州由黎有望控制,喜出望外,当即提请褚先生暂时扣下,他愿意用三寸不烂之舌,去说服黎有望归顺。

“我若不归顺呢?”

“黎兄不忙拒绝!”何志祥从衣兜里又掏出一张电文纸,“你和我,此生宿敌是谁?韩光义!这里有我们截获的一封密电,韩光义已经下令,所部的卫长河新七十八师再度从新化开拔而来,往平州来复仇。”

黎有望一愣,看旁边的黄开轩。黄开轩摇了摇头。所有的人都摇了摇头。

“你可以不信我,但别太信韩光义。六年前在直罗山,他吃了你们的一七五师。吃亏一次是善,吃亏两次是蠢。韩对于杂牌军的门户之见,岂是一天两天能改得了的?况且,你们还是一个跟他并驾齐驱的游击总队。”何志祥果然很有舌辩之才,极善攻心。

“游击总队……哈哈,黎兄虎胆盖世,此等番号,太小了。大丈夫要做就做真王,做什么假王,我何某可以保证,起步给你第一方面军副司令,中将军长,还有三个正牌的师!汪主席和褚先生,对你十分欣赏的。”

“大丈夫要做就做真王”,这可是当年刘邦收服韩信所言。韩信孤军北入赵齐,尽收齐国之地,求封“假齐王”。刘邦知其野心,因望他尽快带兵南下,合击项羽,索性成全,回信道“大丈夫要做就做真王”,随即封送齐王印。

中将军长,三个师,这就是“齐王印”,价码不可谓不高。何志祥目光如炬,凝神盯死黎有望,力图捕捉他一丝一毫的心动与犹豫。

黎有望是做“真王”,还是“假王”?

第三十九章 窃听者

1

“你举错例了,韩信后来下场如何,不用我跟何兄讲吧。”黎有望心平气和地说,“你们可以趁機执行作战计划了,千军万马,尽管往平州来,看我等平州抗日救国军民何曾说个怕字。”

“好,有气节!别人的地盘,或许可以,你黎兄在此,何某是不会这么干的。我们倡导的是和平建国,如此膏腴的平州打烂了,大损失啊。”何志祥手握一支钢笔,笃笃地敲击着桌面,仿佛在计算着得失。最终他用尾捶击桌面,敲定一个方案:

若黎有望实在勉强不来,南京方面可以不求名,只求实。平州,仍然归黎占据,人马暂时不必易帜,平州赋税归本地所用。不过,以前赵松县长出年费,须由何志祥之手,转交给褚先生即可。既然已经改抗日救国军为游击纵队了,名号上也不用变,只要承认南京汪记,都好商量。和平建国军第一方面军的两个师,随时听黎有望的调遣,一是北拒韩光义,最好是灭了韩部,二是配合清乡,肃清共产党。日本人方面,由何志祥斡旋。

黎有望冷笑,“我终于知道何兄做什么大生意了,卖国生意。这桩生意,点头之间,一本万利。连这么优厚的条件都不答应,岂不是太不识抬举了吗?可惜,我不是平州的最高长官,游击纵队总指挥是吕天平将军。”

这是拒绝,但不把话给说绝了。

何志祥向身旁的万里浪使了个眼色,万里浪伸手入包,不是掏枪,摸出一张相片。

“吕将军人在上海,76号没有少做他的工作,用不了多久,他应该会同意的。”何志祥瞅了一眼相片,然后把它推到了黎有望面前。这是一张女人的相片。照片上的女子看起来颇为清秀,少妇模样,但是眼神无光,似有病容。

黎有望手一抖,并没有去碰那张相片。

“这个女人,小名叫黎带娣。平州人氏,年幼时分,因家中赤贫,被卖送到江西南昌一户姓黎的同宗大户家收养,改名黎雨萍。是糠箩跳进米箩了。可惜目前,她精神出了问题,要时不时到医院治疗。这个女人,吕天平藏得可真深,76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查出线索来。”何志祥趁势作最后总结,“黎兄,我这次来呢,根本不准备谈出什么结果来。我明早就返回南京,你可以慢慢想一阵子。我在南京备着一席海参鲍鱼,还有东洋妞,等着你来。投以木瓜,报以琼瑶,我要还给你的,是一片锦绣前程!”

此言不虚,何志祥是真心拉拢黎有望。他在南京,上头有人,军中无人,未免要仰仗长官鼻息。这乱世里,有枪是硬道理,若能引黎有望为奥援,心中所筹,徐徐可图。

初步谈崩了,就地散会。黄开轩送客,请警卫排荷枪实弹,橐橐作声,步行开路,名为保护,似乎是押送这群特使去“绿柳晴”旅社。

散会离场,那个不起眼的刘清和拦到了黎有望面前,询问,“黎司令,这次我陪何专员来,非为公事,其实,是想向你打听一个女子的。她是我以前北平报社的同事,也是我女朋友。我们从武汉去上海,分手时,她说先到平州探个亲,再去上海,结果,就没音信了。我在上海一直等不到她。她原名叫映雪,笔名叫作白露。你是平州父母官,知道她下落否?”

“滚,狗汉奸!”黎有望无名之火盛燃,怒瞪刘清和,“我没听说这人!”

何志祥和万里浪已经走出门外,准备迈步上轿车,听到黎有望的咆哮,两人目光交换。何志祥很诡秘地一笑,理了理领带,扣上了礼帽,躬身钻入轿车内。

2

入夜,徐永财还在黎有望面前审着“投毒嫌疑犯”谭傻子。

黎有望翻看着嘉辉电灯公司报来的用电统计表,一言不发。

徐永财卖力表演,“是不是共产党指使你投毒杀死僧人的?”

谭傻子被结结实实地捆在一张椅子上,笑嘻嘻,“太君,报告太君,是的!”

徐永财趁热打铁,“他们趁着黎司令得胜归来,意图谋害黎司令,是也不是?”

谭傻子口水都淌了下来,“是的,他们烧饭给我吃!好吃啊,好吃!”

徐永财得意扬扬,来回踱步,“是不是平州小学堂那个叫左月潮的共产党?”

譚傻子想了一下,说,“是……是棺材铺的徐老板,他是好人啊!”

徐永财咳嗽了一声以掩饰尴尬,“左月潮还有什么同党?是不是学堂的国文教员、自然教员、数学教员都参与了?”

谭傻子费力地想了想,“同党,有,有黄开轩司令,有白露小姐,经常给我钱,让我买好吃的。一块大洋二十张饼,两块大洋四十张饼!”

黎有望心烦意乱,眼前一根“美人”烟晃悠,不禁冷笑,“徐局长,照你这么审,民国所有悬案即刻能破:做事的,都是这个谭先生;指示的,都是共产党。这是拿本司令也当傻子吗?”徐永财这在装傻,处心积虑就是要陷害共产党左月潮。

罗耀宗气喘吁吁跑进来,凑到黎有望身边,耳语,“司令,有情况!”

黎有望知非同小可,立即起身,边指示徐永财,“徐局长,你得形成一个有说服力、有逻辑性的问讯材料,形成一条证据链,不得用刑,我不接受屈打成招!”

黎有望匆匆来到“豹室”。豹,平时隐蔽蛰伏,匿身于密林,猎物不能轻察,一旦出击,准确敏捷,迅雷疾风,无能御之。

黄开轩正坐在机器面前听着,白露在旁边看着。此时,一号线关闭,二号线开启。

黎有望取耳机戴上,万里浪和何志祥在交谈。略有机噪,不影响监听。

万里浪:“何专员,我已经可以确认了,潜伏在他们司令部的那个特工被砒霜毒死了。‘千手观音计划出了点小瑕疵。他是老‘军统的人了,兄弟我把他们争取过来,真是费了大力气的。他们蛰伏平州这么久都没暴露。能这么干净利索地办掉他们的,必然也是戴老板派过来的。我听说他们启动了一个叫‘老K的。我为军统做事时,从没听说过此号神佛。”

“这是七十六号李士群和丁默邨的事了。我再强调一遍,没有最终结果,没有我的点头,暂时不要动黎有望。在江北,能有实力干掉韩光义的,非他和吕天平莫属了。万队长,‘千手观音计划,没安排后备吗?上海的吕天平,你保证能搞定?”

“专员放心好了,至于后备,您不必知道,很多。‘千手观音计划还是要实施下去的。上海是我们的地盘,更好办。这点小挫折,不至于让我们就变成了聋子和瞎子。”

“好,这样就好。情报,是你们特工总部的专长。莲河失陷,日本人也重视对平州的工作。梅机关将特别请出川岛女士,主持一个新的计划。到时候,你们注意跟他们配合。千万不要小看了黎有望,我看他在城内到处说要抓间谍,并且已经点出这个‘千手观音的名了。都被人摆上台面了,还搞什么搞!”

“何专员放心,显然是王文举那个混蛋透露给他的。他们虚张声势而已,若真有这个本事,早把我们的人全挖出来了,何必吃了这么多的面子。”

黎有望和黄开轩听到这里,忍不住交换眼神,冷汗如雨下。

万里浪继续,“何专员,我斗胆问一句,刘清和可靠吗?他真是韩光义女儿的前男友?我有点不放心,安排他先跟着老胡编《中华日报》。”

何志祥明显笑了,“放心,他是老特工,去北平《世界日报》上班,就是中统安插进去的。是经华北的许卓城委员争取,反水投靠到咱这来了。他初来乍到,急于建功立业。他父亲是韩光义军中故交,可惜战死得早,没了靠山。他对韩光义那个千金倒一往情深。”

听到这里,黄开轩摘下了耳机,沉默不语。

黎有望忍不住盯着一旁抄着手的白露看。白露有点发毛,叱责,“你看我干吗?我脸上又没有何志祥!”

白露抢过黄开轩的耳机,自己听。听到万里浪说,“何专员,这平州倒也挺繁华,我刚才在路上看,有几个巷子有名堂,公然立着‘花街牌坊。黎有望给我们吃了一肚子草,我请你去吃吃花酒放松一下吧。”

何志祥骂,“你们这些军统跳水的,胆子比天大。这周围可都是黎的人。我看隔壁几个房间那几个人,就鬼鬼祟祟地盯着咱们。他们腰都鼓鼓囊囊的,应该带着家伙。还是好好休息一宿吧,夜里保持警戒,明天一早就回去。”

白露也没听出什么别的,摘下耳机,“哼哼,何志祥大概做梦都没想到,隔壁,那都是新四军的人。最好,半夜里火并起来,要了这帮狗汉奸的命!”

该听的东西,她半点没有听着。

3

监听完毕,黎有望拿拳头凿自己脑袋:“我们搬到这个慈云寺里,见个老僧在这儿,当成自然而然的事。其实,我们之前从来都不认识他们,可谁怀疑过?这是自以为聪明,险些误了大事。”

黄开轩咳嗽了一声,“我查过他们的底细,问过左邻右舍,都说见老僧人在这寺里许多年了,还时不时出去帮人放焰口、做法事,没可疑的地方。我也暗中搜查过他们的住屋、禅房,连梁上和灶膛都没放过,没查出任何蛛丝马迹。”

黎有望说,“谁敢保证,乡亲们三年内见的僧人,就是三年前那个?装扮成僧人、乞丐、流浪汉这些边缘人,可是军统特工的拿手好戏。这叫‘身份印象。就算天天见着,大家也没真的把他们记到心里去。”

黄开轩颔首,表示赞同,“听万里浪的意思,这人刚刚反水军统,跟着76号,被军统察觉了,因此毒杀,清理门户。我们可以认为,其实旗杆是这个人偷偷锯断的。他原准备毒杀我们,反被军统用家规给清理了。”

“这么干脆利索的,只有‘老K。开轩,我去上海期间,你一定要全力以赴,把这个‘老K给我找出来。不必打草惊蛇,只要一点踪迹。”

黄开轩一愣,“黎爷,要去上海,去干吗?”

“必须要去啊!”

黄开轩试探着,“因为令姐?”

提到“姐姐”,白露立即提了神,主动挨近一点两人。

黎有望告诉白露,“76号的人,找到了我姐姐,他们是拿她来要挟我和吕天平。”

“所以,明知道这是一个圈套,你还要去上海?”白露急了,“如果在上海的吕天平不能保护她,你去了上海又有什么用呢?”

黎有望长叹一声,说,“我就这么一个姐姐,我不想失去她。”

黄开轩深思良久,“或许,把他们都接到平州来,也不失为一种保全之策。”

“老黄懂我!这次何志祥来平州,是给我下最后通牒。”黎有望说,“卖粮、买猪鬃,再出货换购军火,都是刀口上舔血。我不去趟上海,不成。”

这番话,三人不约而同点了点头。

黄开轩直接问,“既然去,需要几个帮手,谁陪着黎兄去合适?”

“我啊,当然是我啊!上海,你们谁有我熟悉?”白露抢着说。

白露这句话一出,黎有望和黄开轩两人又对视了一眼。他们都想到了刘清和。

黄开轩直截了当说,“白参谋,你新入救国军,身系重任,不可轻动。我们要努力保护好你的安全,岂能让你去冒这等险。”

黎有望点头称是,令白参谋且留驻平州为好。

白露急了,“黎司令真拿我当下级了,打起来官腔来了哈。龙潭虎穴我没胆子闯是不是?在新化,是我救了你不是?”

新化之险,历历在目。黎有望仰头,回避她咄咄逼人的眼神,百感交集,酸甜苦辣,各种滋味。无论是出于挑选警卫,还是方便行宿,白露显然都不是好人选。况且,“刘清和”三个字,滚烫灼人,在嘴里打了无数个滚,最终没法吐出来。

第四十章 散學后

1

天不亮,管蔚然就带着警卫,向黎有望道别去江南。一个小时后,何志祥也来道别。这两拨客人,被安排在“绿柳晴”旅社,一墙之隔,互相猜忌提防,竟也一夜相安无事。

送走了客人,黎有望回到慈云寺发呆,一支又一支地抽着烟。

刚刚何志祥来辞别时,刘清和又跑了出来,客客气气询问,“司令,昨晚我打听了,我女朋友小雪,她就在平州,黎司令能不能高抬贵手,让我见她一面呢?你看,王母娘娘心比铁坚,还让牛郎织女鹊桥相会。”

黎有望莫名之火燃起,“查无此人。汉奸,下次别让我撞见你!”他想拔出枪,立即毙了这个小白脸。

任刘清和脾气再好,也扛不住两番羞辱了,他恨恨地嘟哝着,“土匪军阀,横什么横,你要敢到上海来……”愤愤然,终还是登车走了。

车远走,黎有望按捺不住,骂了一句,“狗汉奸,瞎了眼!”

“瞎了眼”骂的是白露。白露怎么会突然冒出个当汉奸的男朋友呢?忽然转念一想,六年光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谈个男朋友,有什么稀奇的。白露若知道她男朋友去了上海之后,竟然投敌,会作何感想?又想进一层,不由得浑身一冷:倘若白露和她男朋友本来就是约定一起到上海投敌的,那又怎么办?

万里浪既说“还有后备”,这个后备,会不会是白露呢?

昨天,与白露在“豹室”,说起罗耀宗时,她露出了一个破绽,关于军统“老K”。

黎有望从来没有在白露面前提及“老K”,她却准确地说出了代号。难道自己没留心说漏嘴过?看来,显然不是这么简单,白露早已从其他渠道获得了此人准确的代号。

是谁告诉她的?黄开轩,不可能!韩光义,也不会。或者是,这个刘清和?

看来上海之行,必须冒险把她带上,犯险一试,才会有答案。在内心深处,他只是希望白露就是白露,希望没有任何其他的答案。

他胡思乱想间,抽着烟,翻看着嘉辉电灯公司的全城用电量账本。潜伏的人,想要和重庆或者东京保持联系,就必须使用大功率电台。大功率电台发射信号,耗电极大。倘若城内某户有这样的电台,其用电量,一定不稳定。开机时耗电极多,在特定时间内,有峰谷差。可实质上,并没有哪一片用户的用电量,呈现周期性变化。宽良街嫌疑最大,其用电商户、住户的累计量,都很低,且平稳。

黎有望自认为高看一着,满心把握寻得蛛丝马迹,终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唐晓蓉求见。警卫通报后放行。

外面的天不知不觉下起了毛毛细雨,唐晓蓉撑着一把油纸伞,身上穿着奶白色针织毛坎肩,一袭素净长裙,纤薄身形,清新脱俗。

看到唐小姐,黎有望烦躁的内心,开出了一朵丁香花,热情招呼唐晓蓉坐下。

她收起了油纸伞,从帆布挎包内取出一个油纸包,将新近翻译出来的一些文稿交给黎有望,“黎司令,这是新译出来的一些资料。我是硬译,诸多内容,可能词不达意,你学军事的,自己领会吧。”

她又拿出一个油纸筒,里面裹着一百大洋,说,“这个报酬,不能收。晓蓉虽然是个小女子,但是为抗日效力乃是中国人的本分。钱你留着,给战士们发饷。”

黎有望翻看着文稿,又看了看钱,心中阴霾,一扫而空,“唐小姐,你这是深明大义。”他倒真的很想拥抱漂亮姑娘,还是克制住了,左右一看,轻声问,“你这件事没跟任何人提起过吧?”

唐晓蓉捋了一下自己受潮的头发,眨巴眨巴眼睛,“当然没有,连我爹也不知道。哦,说到我爹,他请我来要一个什么用电账本来着。月底要算账用,你方便给我吗?”

黎有望弹了弹额头,拿起桌上的账本,装作若无其事,说为了核查救国军司令部和驻营用电,表示早看过,忘了还,正巧可以给唐晓蓉带走。

唐晓蓉郑重接过,嫣然一笑,“我爹怕司令有什么大用场,自己不好意思开口讨。”随即把账本塞入帆布挎包内。那挎包上印着的“沪江大学”和一个十字,乃是學校配发之物。

黎有望脱口道,“唐小姐,你是在上海念的书,上海你特别熟悉?”

唐晓蓉笑道,“当然啦,我小学起就在上海待着了,很熟悉,比对平州还要熟。离开沪上这么久,倒挺想上海的。”

2

“黎司令,唐小姐是为了躲战祸才回这平州的,你该不会想拐着人家跟你去上海吧。”白露拿着账单从门外进来。

黎有望轻声一咳,“我是想问问唐小姐,如果她有男朋友在上海,我可以保护她去见见面嘛。王母娘娘,准牛郎织女鹊桥相会。”唐晓蓉顿时满脸通红,“哪有的事情,我没有男朋友的,只是母亲和弟弟,还隐匿在租界内。我先告辞,上午学堂里还有课呢!”

白露立即笑说,“唐小姐,不送啊,外面雨看样子越下越大,你小心路滑。”

唐晓蓉谢过,撑起油纸伞就告辞了。

唐晓蓉刚走,白露就把账单递上,“这是‘绿柳晴旅社,两拨人的住宿费,掌柜的一分钱不肯便宜。”

黎有望说,“此事,当由黄开轩报销。”

白露冷言讽刺他,“你啊,魂随伊人去也?干吗询问人家的男朋友?要么更委婉点,要么干脆提着大洋上门提亲去。半遮半掩的,我都替你着急。”

黎有望翻看唐晓蓉新译的文稿,埋头,“这年头,谁都可能在上海有个男友,出发前多问问,放心点。”

白露拍桌,“这话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

黎有望已全神贯注于文稿之中了,匆忙地用红铅笔,将文稿中唐小姐几处隽秀笔迹给圈了出来,自言自语,“鬼子大本营下达的电报里,要往东南亚进军的信号,越来越密集了。只是,他们何时动手?”瞬间,陷入沉思之中。

白露似乎听出了黎有望话里有话,她想起刚刚与老钱见面后的情形。

“你们黎司令把监听器都装到我这里来了。包我几间客房,还要跟我杀价。他肯跟新四军交易粮食,要谢谢他。当然,他这笔交易,也不吃亏,能赚新四军很大一笔呢。”老钱笑着,但事态完全在他掌控之下。

白露没有笑,反而忧心忡忡地说,“他选择‘绿柳晴旅社,不会只是凑巧,而是对我有什么怀疑吧?”

老钱摇摇头,表示据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应该不会。黎有望或许是因为“绿柳晴”便宜,比较偏僻,人流量小,不易受干扰。“他这人,我看,心思极其缜密,并不是个昏庸、糊涂的军官。你要小心。”

白露提醒老钱注意,黎有望购得德日侦听设备,正在调试使用。

老钱表示,自己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开机,又询问粮食交易推进到哪一步了?

“黎有望准备亲自去上海一趟,赴险完成交割,顺便想把吕天平和他姐姐接到平州来,据说76号的人已经盯上他们了。我准备陪他去一趟上海。”

这句话的信息量极大,老钱沉默良久,“就你们俩?”白露点头。

老钱叹息,“亡命之徒啊,这个险还真的冒得大了,比关二爷单刀赴会还要凶险。我也冒险开一次机,给上海地下党同志打个招呼。到上海,你们可以先去跑马场附近的威海卫路。336号是个做西服的裁缝铺,338号是个无线电行,叫‘福声无线电行。要看准了。到裁缝铺,你跟裁缝说一句,李二哥从平州捎话给木匠师傅,多关照乡亲。”

白露听懂了话里的意思。她一时冲动,“老钱,既然黎有望肯跟新四军做买卖,他自己并不反对共产党,我能不能干脆亮明身份,直接把他争取过来?”

此言出,钱老板指走龙蛇,在柜台面上迅速草书,“错错错、莫莫莫”,陆游的《钗头凤》。女人容易倾慕英雄,他提醒,“映雪同志,革命事业容不得儿女私情。你的任务是把黎有望争取把革命队伍里来,而不是被他给争取过去了。千万别忘了,目前,他还是个国军的军官,还对老蒋抱有幻想。”

隔壁棺材铺徐长寿摇门铃,笑嘻嘻探看,号称来找老钱订客房。

白露匆匆告辞。

此刻,她回想起来,老钱的话似乎不错。

黎有望有种猜忌的情绪,此时此刻,正透过他的脸,挥发在空气里。原因不得而知。至于自己是否动了“儿女私情”,白露说不清,也不想弄明白。她牢记策反工作的底线,坦坦荡荡。

罗耀宗突然报告进门,径直贴近黎有望,“黎司令,侦听到了一个无线电信号源,刚刚开机五分钟,西南方,不远。”

黎有望搁下笔,一跃而起,摊开平州地图,画了一个圈,面露轻笑,“西南,还是宽良街!”

3

几天内,商会忙碌异常,收集各埠粮食,画册交割,编整船队,花钱打点,搞到日本人运粮的通行证。黎有望坐镇商会,诸事画押,深喟商人行事之高效。

有商会的帮忙,一切进行得十分顺利。

这期间,枣宜会战中张自忠将军以身殉国的消息传出。果然,何志祥所言非虚。张将军于南瓜店指挥,明知战事不利,仍亲自督战不撤退,不幸牺牲。上将殉国,为抗战以来官阶最高之国军将领。一时间,抗战的舆论悲痛,投降派则气焰日嚣。

平州并未封锁这一消息。

尽管黄开轩、朱子松等同侪力劝压下,但黎有望慎思再三,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撰文一篇。此文刊于首发刊的《救国军战报》上,详细介绍了张自忠将军战死沙场的简况,为张将军招魂,宣誓要以张将军为楷模,与敌周旋到底。黎有望还撰了一副挽联:

“忍一时骂名负一方责任成败皆由天意,献一个头颅洒一腔热血生死都为中华。”

这份油印的战报,由白露担任副主编,特聘原平州日报馆的老编辑参编。

首发刊,印出了三千多份。除开军中,还免费散发到每家每户。城中民众通过报纸上的这副对子,倒也明白了黎司令的心志。

那两行铁画银钩的仿宋字,何尝不是他自己的口号!

粮食已动。

傍晚,黎有望亲自目送南下的运粮船。夹着运河,救国军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确保粮船顺利出城。他故意不让粮船半夜出发,想让那些黑暗中的眼睛看到。此番动静,那些隐匿的电台,一定会开机向上峰发报告,或可順藤摸瓜摸。黎有望颇有底气。

送走运粮船,黎有望沿着河岸散步,腋下夹着飘着墨香的油印小报。日将暮,倦鸟啼鸣,绕树三匝,呼朋引伴,招呼归巢。

鬼使神差,信步之余,黎有望居然走到了平州小学堂的前门。

5月22日,礼拜三。小学生们正散了学,三三两两地走出,皆着童子军服,有胸牌和臂章。一个童子军小中队长吹着铜哨子,维持出校秩序,喊口号,“童子军,勿忘国难,勿忘抗日”,小学生随着喊,“精诚励志,中华无畏!”

看着虎头虎脑的小学子们,黎有望万分欣喜。乱世之中,学校不辍,就是一份希望的火种。现在,他们的课堂里,还朗读着“我是中国人,我热爱我们的祖国”课文。

这,就是平州要坚持下去的理由。

黎有望不由自主停下来。有童子军看到他身穿军装,虽然不认识,还是敬礼。黎有望身材笔挺,一一还礼,仿佛在检阅自己的队伍。

倏忽,他看到唐晓蓉正和一个男子说笑着,并肩走出了校门。那个男人长得颇为清朗英俊,眉目俊秀,有些消瘦,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铜框圆眼镜,头发自然卷,斑白,身穿一袭旧藏青棉布长衫,浆洗得发白。

一个名字,蹦入黎有望脑中,“左月潮”,徐永财处心积虑要借自己之手,搞掉的那个人。

唐晓蓉颇意外,还是笑脸相迎,“黎司令,您怎么到小学堂这来了?左校长,这是救国军的黎司令。”

黎有望主动伸手,与左月潮握了一下,相视一笑。黎有望开书店卖书的时候,左月潮常到书店转转,面熟,从来没交流过。其实,黎有望是蛰伏在平州,除了赵松之外,几乎不与任何人深交。

左月潮与赵松一般大,三十七八岁,也不善交际。法国巴黎高等师范学校学成归国,安心做小县城小学堂教员。有密信举报,此人古怪,无家无室,领导着中共一个秘密小组,代号“江龙”。黎有望也吃不准属实与否,他也不在乎。

左月潮笑着,“大名鼎鼎的黎司令,平州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

唐晓蓉的父亲唐经方,似乎颇为欣赏这个左月潮。唐经方同情中共,是否受此人影响?这就很有意思了,是唐多头下注,是暗白里红?黎有望寻思此事,笑容便僵硬,“左校长,你是人中之龙凤,腾云驾雾,久仰大名啊。”

左月潮朗声笑,“黎司令,您开玩笑了。您麾下的警察局长对我特别关照,进进出出,都有保镖看护。我每天都在等着,被带到您的司令部去大刑伺候啊。”他指了指不远处。一个穿着短打便衣的人,正探头探脑。

那人是警察局的便衣侦缉。

黎有望脸色一沉,“我会明示徐永财,不得再骚扰左校长!”

第四十一章 上海滩

1

天色已暮,唐晓蓉着急回家,先行告辞。

黎有望和左月潮两人都无家无室。左月潮提议,既然有缘今天一会,不如找个清净的馆子小酌。黎有望兴致勃勃,提议了一个小酒馆:孙家铺子。

孙家铺子是孙家酒厂的附属小餐馆。孙掌柜家的“玉兰馨”烧酒,乃是平州一绝。买酒的人多了,大半会就近找馆子尝尝滋味,精明的孙掌柜索性让亲家出面开了家小餐馆。

黎有望和左月潮要了壶新酒,点了些小菜。乃是平州特色的豆干、一碟花生米、一碟猪头肉、烫干丝、烧鱼杂、炒青菜。伸箸,二人几乎不约而同,“好久没这么平平静静地喝一碗酒了!”

叙起年庚来,左月潮三十九,比黎有望想象的还要大几岁。竟是江西抚州人士,非本地或者本省人,令人颇为意外。

两人自然聊起死去的赵松。说来,左月潮跟赵松也是故交,黎有望跟赵松也算发小。赵松在世,几乎不向黎有望提左月潮,也不向左月潮提黎有望。这就很微妙了。

黎有望话敲边鼓,“左校长,都说赵兄是你们共产党。唉,他这么不声不响、不明不白地死了,贵党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胜利?就算到那时候,谁还能记得他?”

左月潮一愣,筷头花生米也放下,指了指自己的心脏,笑,“这里,他还活着。”黎有望自认巧妙一问,同时验明赵松和左月潮两人皆是共产党。

左月潮安能不明白,他笑容不改,洞悉万事,却不点破。

黎有望说,救国军练兵靶场邻着城南坟场。“张德文坟头时有鲜花,你们真没忘了他。”

左月潮呷了口酒,“黎司令套我的话?只是我,不是‘你们,城里没有其他的同志了。”

黎有望哈哈笑,小酌一口,“有人举报,小学堂教员里还有其他的中共,肯定是诬告了。左校长,现在,国共再度合作,我本人既非国民党员,亦不反对贵党,没必要掩掩藏藏,开诚布公,对吧?”

左月潮含笑不语,“对黎司令,我不够开诚布公?十几年前,也是国共合作,最后是一地血雨腥风,这平州小校场上,也有我们同志的血。往事怎堪回首?”

黎有望气血上涌,“别人不卖粮食给你们的新四军,我敢。今天,就今天傍晚,十船的粮食出平州了。韩光义的七十八师卫长河还在我东北方虎视眈眈,我说干还是干。抗日的队伍,怎么能让他们饿着?怎么样,黎某仗义否?”

“仗义,绝对仗义,敬你一杯!”左月潮说,“要是你的队伍上下像你一样开明,我还得敬兄三杯!”

他话中,暗指警察局长徐永财,处心积虑要置自己于死地。黎有望哈哈一笑,心道,“这个中统特务,还不知要拿我通共兴多大风浪。他有用,我得留着他。”不便讲,却说,“一事不明,既然左校长身份已经暴露,何必还留在平州这是非之地呢?”

黎有望貌似口快无心,把徐永财的身份泄露出去,何尝不想借共产党的手,干掉徐永财,至少是看着他,正如那支不知来历的“美人”烟,想借自己的手盯住徐永财一样。

酒过三巡,左月潮的脸也酡红了。他有话要说,不吐不快。

“黎司令,你肯定有个误会。我可不是什么特工,更不是什么间谍,只是个普通共产党员,没有任何不利抗战的意图与行为。相反,我还在努力做好民族教育、国民教育,保留下火种,以防平州若不慎落入日伪手中,日伪疯狂推行其奴化教育。”

左月潮之言,铿锵有力,皆出自肺腑。双颊微红的黎有望呼一声“好”,竖起大拇指。

“时间不等人啊,黎兄。至于我为什么还留着,我想,就算有朝一日,你被迫撤走了,我还会留着。有我在,这三尺讲台,就不会被汉奸、卖国贼给夺去,直到我去陪着赵松和张德文一起。这,就是我的战斗!”

若有其日,将必死无疑。这是自明死志,荡气回肠。黎有望肃然起敬,燕赵悲歌,慷慨。他搁下酒杯,把身上带着的报纸掏出来,双手递到左月潮面前,“左兄标高,兄弟我敬仰万分。这是我们办的战地报纸,左兄看得上,帮我们写国民教育的文章。”

左月潮笑着郑重接过报纸,举杯,“贵军报,我已经看过了。好啊,‘忍一时骂名负一方责任成败皆由天意,献一个头颅洒一腔热血生死都为中华。说得好!但是,我要挑个毛病,成败并不由天意,在全世界人民心中反对战争、争取和平的潮流。成功要随潮流,生死都为中华。干!”

黎有望热泪盈眶,起身,向左月潮敬了个军礼,“知己,知音,相见恨晚!”

这一晚,两人都喝多了,互相扶着,跌跌撞撞地走路,边走边唱。

唱的,却是十分甜软的歌,《教我如何不想她》。

2

十船军粮过莲河,万事顺利。

新化一趟,异常凶险,折损了兄弟,与黎有望搏命,差点丢了命。诸事不顺,唯得了一纸平州民团训练主任任命函。丁聚元归九龙湖,回二龙山寨,整顿军务。依照宪兵营规章,约束亦兵亦匪的部下。更要拿着鸡毛当令箭,发文到平州各乡镇,要求所有民团悉听他指挥。

繁文缛节,丁聚元颇得其乐,暂时顾不上莲河镇的治理。他人不在莲河,黎有望威名正盛,无人敢盘查。

入长江,有商会租用日清公司的小火轮牵引,向上游走了几十里,入京杭大运河往江南去。沿途遇日军的哨卡,船队拿出日军通行证,证上云“此为平息江南绥靖区粮价调运粮”。日清公司乃是垄断长江航运的大财阀。日军照准放行,派出伪军跟船督运。

船过天尚湖夜泊。

后半夜,四处苇间涌出大股的水上游击队来。枪声四作,吓跑了督运的伪军。就这样,十船的粮食,全落入了管蔚然的江南三县自卫民团手中。

依约定之密码,黎有望的电台收到了管蔚然“交粮放船,二师兄已抵沪谈判”的回电。新四军已经收到粮食,并按约,经过“江抗”之手,于上海交割了猪鬃。程颂平也通过唐经方的电台获知,美国商人加价吃货,花花绿绿的美金已到手。

所剩之事,未得吕天平明示。黎有望思量,必须亲赴上海滩处理了。

行前,黎有望召集部属,商量去沪活动的路线。

黄开轩忧心忡忡,“吕将军与韩光义不睦,已经是公开的事。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与一母。他不来平州倒也罢了,如果来了,以他的资历和声望,韩光义再闹一出直罗山旧事,卫长河的七十八师攻打平州怎么办?此刻,局面已定,纵然我合纵连横,也无能再捉他第二次了。”

上次,黄开轩坐镇平州,联合各路杂牌军,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擒住了卫长河,已是开了仇端。黎有望这一去,这仇,卫长河安肯不报。黎有望语重心长解释说,吕天平本人似乎意愿上也不大肯来,他也在忌惮和韩主席的摩擦。他去上海,未必能请得出这尊大神,但至少能帮平州再筹措一些军火。

黄开轩知道他去意坚决,不力劝,“76号已经布阵上海,兄去,警卫不可少,防患未然。我多挑些精壮战士,编为四股,随兄同去。”

黎有望摇摇头,“不如多些战士,跟我一块把上海给光复了才好!”这是戏言。当年三十路军参与,力守上海,全军折损,也不能保全之一二,何况区区救国军。“不能光复,我一人去冒险,够了。人多,行踪更易被76号觉察。”

黃开轩一声叹息,嘴角微微抽搐,黎有望这是孤身赴上海,单刀赴会,往魔窟虎穴里闯。关羽单刀赴会险不险?奈何对方是鲁肃,忠厚,其实有惊无险,若换成吕蒙,决不留情。76号不是鲁肃,吃人不吐骨头。明知如此,非要去往,是为不智。黎有望一人安危,关系全军,这个道理,黄开轩不愿挑明,若军火和主帅两失,得不偿失,或者全失无得。

冷场,鸦雀无声。白露说,“我随黎司令去。你们几个土包子,还有谁去过上海?”众人面面相觑,“你们能说说,到上海,走哪条路线最妥当?”

黄开轩、朱子松等皆摇头。罗耀宗坐得远,深藏不语。

白露就把自己的路线摊出,“不能直奔法租界找吕将军,目标太大,太明显。先到跑马场附近的威海卫路,那里偏僻,有很多汽车配件、无线电商行。地下军火交易,常常以这些招牌为掩护,方便采购。”

黎有望一怔,“连这,你也熟悉?”

白露说,“我爹……韩主席,早年替北伐军采购军火,带我去过。十几年,应该没多大变化。”

黎有望深信不疑,点了点头。阮水之战后,委员长极度青睐,韩光义一度出任过北伐军的军需负责人。

议事妥当后,黎有望亲赴唐府,为避开日伪监听,借用唐经方的信鸽传信上海,与吕天平联络。翌日,信鸽飞回,带来了吕天平的密语回复,同意他去上海,并约定霞飞路附近见面。黎有望信心满满,自认天衣无缝。

3

5月28日,黎有望和白露出发赴沪。两人先至由伪军占据的清江县,由此,搭乘日本日清公司专营的长江客轮去往上海。

江流滔滔,至下游,江道宽阔,奔腾入海,如千万蛮牛,欲把来袭者往海中顶去。长江的波涛阻挡不了日军军舰和巡逻艇,在主航道内横冲直撞、肆无忌惮。

军管航道,客轮行得缓慢。客轮的大喇叭内持续地播放着《支那人歌》《满洲姑娘》《东亚共荣》之类鼓吹“日支亲和”的歌曲,令人不胜烦躁。只得翻看客轮上贩卖的报纸看,一份伪《南京新报》刊登了国内外许多重要消息。国际上,德军于欧洲取得了重大胜利,英法联军四十万人被逼退到了敦刻尔克。这令人瞠目结舌的胜利,正是“闪电战”的功效。

黎有望回想起与黄开轩的研讨,集结,展开,突破,突穿,击虚,钻隙与席卷。德军使用着并不算最先进的3号坦克,穿插到英法的背后,以快打慢,指挥协同之功,令敌人很难招架。刀子既锋利,出刀也凌厉。日本人会学德国人这一手吗?忧心忡忡。

日伪报纸纷纷为元首希特勒欢呼。有长文分析,德军将会在三个月内结束西欧战争,占领英法,然后挥师南欧、北非、中东,恢复罗马帝国之版图云云。

国内,张自忠将军的遗体抵达重庆。蒋介石亲自到朝天门码头迎接,举行了隆重的国葬。日方的社论认为,这是对华战争取得“决定性胜利的标志,攻取重庆指日可待”,“支那政府的负隅顽抗被证明徒劳无意义”,“应敦促蒋早日投降,共商和平”云。

靠着船舷翻看这几份日伪报纸,加之江流颠簸,黎有望有不适感,欲吐。

他想丢了这满纸的谰言,忽又翻至一份沪版的《中华日报》,不禁愕然。迅速翻查编务人员,见有“总主笔胡兰成”。此人不认识,再查各版的主笔。短短两列名单,赫然见“刘清和”三个字。又迅速转翻到他写的报道,竟公然刊发一篇文章《新政府特使赴平州敦促保安武装归化、共商和平建国大业》,“行政院副秘书长”何志祥,如何与平州地方保安部队黎有望相洽,大写特写两人旧谊,初步商议平州“归顺”诸项事宜。

谰言,谎言,无耻,黎有望七窍生烟,侧过头,瞧了一眼身旁的白露。她正陶醉着,看江南岸风景。

黎有望不动声色,把这份报纸折叠了起来,丢入垃圾桶。

入夜,两人始达上海,就在黄浦江马勒码头附近,寻了一家旅社,订了两间房。

夜上海,已从几年前的战火之中走出来。日本人为粉饰东亚共荣,让它迅速地回复到纸醉金迷之中。往苏州河方向眺望去,一片灯红酒绿,彤云飞霞,如同燃着大火。

一夜无话。翌日天亮,黎有望在旅社大堂等白露下楼。见她时,已经更换了一袭华美的旗袍,身线娉婷,活脱脱一个石库门走出来的上海闺秀。黎有望一身旧夹克,与白露走在一起,格格不入。

白露笑着建议,“跑马场附近威海卫路,有家老克勒裁缝铺。我爹此生的第一套西服,就在那订制的。你要见你姐姐,收拾一下再去。”黎有望略一犹豫,答应。

两人出高价钱,让旅社门房叫了一辆车,直奔威海卫路336号。

白露撒了谎,却努力装作很熟悉的样子。336号果然是个做西服的裁缝铺。她松了一口气,往侧边一瞥。果如老钱所说,338号是个无线电行,“福声无线电行”。

裁缝铺的老板是一个老年男人,形貌寻常,江北口音,夹着沪上语调,问做什么样式的洋装。白露用上海话告诉他英式的西装一套。

裁缝量了量黎有望的身材,推了推老花镜,皱眉,“最快也要三天。”

白露忙把裁缝拉到一边,低声,“李二哥从平州捎话给木匠师傅,多关照乡亲。”

那裁缝会心一笑,“好,我转达给师傅。”大点声,“我记起来,就先生这个身材,店里有存货西服。你们要不反对,稍稍改改,应该适合。”

黎有望在门口警惕望风,比画了一个手势给白露,要快。

裁缝又低声对白露说,“西服不要轻易脱,特定样式,上海地下党的同志一眼可辨认,会保护好你们。”

白露灿烂一笑,一股信任的温暖。

裁缝匆匆改起了西服。黎有望闲着无事,闪身到隔壁,入福声无线电行里。他自称是清江县邮政公司电讯股的人,有物资采购的兴趣。老板姓蒋,湖南口音,还带着个姓李的徒弟伙计,都是一副农民模样。

黎有望跟他不聊则已,一聊惊天。老板貌不惊人,但对无线电极熟稔,绝对专家。黎有望递了一根烟,热情邀请蒋老板赴“鄙乡盘桓”,指导电讯业务。蒋老板连说客气。

西服改完,穿上身。对着試衣镜,黎有望自己也一惊,气宇轩昂,与白露站在一起,镜子里,郎才女貌一对。此地不宜久留,付钱,赶路。

两人登上汽车,黎有望才吐出此行目的地,“法租界维尔蒙路蒙娜丽莎咖啡馆。”

这个目的地,乃是黎有望与吕天平密语联络定下,无他人知。白露不作声。

一路平安。两人赶到咖啡馆,临街坐,点了咖啡和华夫饼,装作情侣约会。等了许久,并不见吕天平至。黎有望焦急起来,看着表,额头有汗出。又等须臾,与白露商议是否冒险到吕天平家周围转转。

正商议着,听到隐隐的“砰砰”声。身为军人,黎有望极度敏感。是枪声,大惊失色,口呼“不好”,伸手按住白露胳膊。眼瞅着窗外,一辆轿车,歪歪扭扭行驶,冲着咖啡馆直撞而来,像是一个醉汉,最终,惊险地停了下来。

黎有望认得,正是吕公馆所租用的凯德拉克汽车。

第四十二章 巡捕房

1

黎有望揮手,示意白露趴下。他猫着腰,推开咖啡馆沉重的木框玻璃门。

车已中弹。挡风玻璃有三个弹孔,鲜血四溅。侧门也中弹,玻璃和车门上皆有弹痕。黎有望先探视四周,弓着腰,拉开车门。后座赫然是吕天平与一个女子。

那女子头部中弹,没有动静,似乎已死去。黎有望心中一惊,向前探看。驾车的司机胸部中弹,也趴在了方向盘上,抽搐着。他拼尽力气,使车安全停下的。车必然是在维尔蒙路口中的伏击,拐了个弯,正好停在此处。

吕天平拔出手枪,瞪着眼,怒吼,“走!”

黎有望“嗡”一声,心思纷乱如麻。他通过反光镜搜索敌人,却不敢看吕天平的眼睛,更不敢看那个女子的脸庞。暂时看不到敌人,黎有望瞥了一眼司机,他右手垂下,指尖上连着一把枪,血色殷红,顺着手臂流下。

黎有望迅速捡枪,开保险上膛。反光镜里有了身影。四五个穿日式学生制服者,慢慢从拐角处闪了出来,皆推着自行车,持手枪,从三个方向追击而来。

街上行人纷纷叫喊、躲避。乱世街头,这种火并屡见不鲜。众人惊惧,却不慌乱,如瞬间蒸发一般消失殆尽。

“别管!”吕天平继续吼。

若起身反击,则自己会暴露。若不反击,吕天平只有一个死。

黎有望稍一犹豫,起身举枪射击。这把M1911手枪远程射击稳定性极佳,准确地打倒了一个人。其余人纷纷丢下自行车,贴着墙壁、电话亭或者大树隐蔽还击。训练有素,是一群特工。不过看来,训练得还没到炉火纯青。乱弹射来,天女散花一般。对方是摸不清自己这边有多少人。

一时间,街道上枪声大作。

黎有望藏身汽车后,大口吸气。听枪声默念一二三四,一共四个人,四支抢,都是短枪。他细细辨识枪声的强弱,推测远近,准备先从就近处下手,拼出一条血路。白露与黎有望隔着咖啡馆的玻璃窗相望。她焦灼地打手势,让他克制住,不要冲动。黎有望手势回复,让她镇定,先撤。

黎有望又瞟了一眼车内后视镜,对方一个人猫着腰,沿着对面的墙边,想突袭强攻。他果断往后缩了一步,平躺下,对准那人脑袋开了一枪,又瞬间退了回来。这一缩一躺一退,迅如疾电。对方显然已中弹,颓然倒地。

黎有望把敞开着的西装纽扣全系好,退下了弹匣。七发弹11.43毫米弹,足够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美国军人约克中士曾经用一把这样的枪,击毙了二十五名德军。利器在手,无所畏惧。

双方僵持着。

这时,黎有望听到外面枪声大作,射向了自己的对面。有援军到。他稍稍伸长脖子,谨慎地从车头处探出查看。

几个工装打扮的人,从前方的巷陌里杀了出来,似乎在帮助自己,或许是吕天平提前布置的警卫。一声惨叫,又有人中枪。

有援军至,黎有望信心倍增,直接起身,频频还击,照三个方向,各开一枪。

剩下的杀手,没想到对方会冒出这么多枪,高叫“撤!”丢下两个同伴的尸体,狼奔豕突,仓皇而逃。

凶手们撤走了。那五个穿着工装的人,迅速收枪,用工帽盖住脑袋,若互不相识一般,四散走开。这一战一退,只三四分钟。

黎有望查看了一眼吕天平,说,“没事了。”正好援军中一人插着手,从他背后匆匆走过,黎有望迅速回身,抓住他的胳膊,“哪条路上的神仙搭救?”

那人用毡帽遮着脸,满口络腮,看不清颜面,抱拳轻言,“四哥托我们照顾老乡!”

“新四军?”

那人一点头,挣开黎有望的手,匆匆离去。须臾间,铜哨子声响大作。听闻枪声,租界的巡捕们赶来维持秩序了。

黎有望慌忙脱下上装,迅速钻到车厢内抱起那名女子,拦下一辆黄包车,往附近的医院疾驰。

2

来不及了。

急诊医生遗憾地告诉黎有望,“伤势过重,病人早停止呼吸,回去料理后事吧。”

黎有望五内俱焚,兀自在急诊前台阶坐下,泪如雨下,用只有他自己听得到的语言嗫嚅,“姐,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吕天平和白露已赶来。

见到黎有望,白露心头悬疑算是落了地,黎有望的确有一个姐姐,这个姐姐也真的是吕天平的老婆。吕天平刚从生死之劫中逃出,惊魂未定。他也坐在台阶上,宽慰黎有望。

两人说话间,白露悄悄翻了翻护士站的登记本,记录病人姓名:“黎雨萍”。

她看了一眼已经死亡的黎雨萍,消瘦憔悴,表情安详。死亡对她而言,像是一种巨大的解脱。见面即为永别,白露无限哀恸,默默把罩单盖上,双手合十,祈祷长眠。

黎有望捞起衬衫袖子,问吕天平,“是你们没有甩开跟踪,还是走漏了风声?”

吕天平颇有悔意,“应该是我被特务们给看死了。我不该去接你姐,该单独来见你。”

“我看他们更像是伏击!还是我来迟了。他们在平州就跟我下了战书。大意了,是我害死了姐姐。要不是新四军的人,我们都得完。”黎有望仰头一叹,“我姐最后,神志恢复了没有?”

天空漆黑,变幻莫测,树荫里各种虫子交织而鸣,为某种悲剧尽力喊叫。吕天平幽幽说,“好多了,她可以回忆起一些往事,一些关键的人和事,也跟我说起过你、你和她,以及你们母亲早年的艰难生活。她还是要我多照顾你。我急着把她带出来见你,就是想给她和你一起有个相认的惊喜!”

黎有望更是心痛,怒吼到明天就带两个炸药包,到公租界极司菲尔路七十六号去。

吕天平拍拍他的肩膀,“不要冲动,为了平州,为了抗战,得周旋下去!”

一群法租界巡捕带着白露到了他们面前。为首高鼻梁,绿眼睛的法国探长问,“你们中谁是黎有望?”

黎有望抹干了泪,疑惑地站了起来。

那个探长说,“我是霞飞路捕房的探长雷克麦。多位目击证人证实,你带着一帮枪手在街头与人械斗,当街持械杀死两人,自损两人,你必须跟我走一趟,回捕房调查问话。”

“什么叫我与人械斗?有人在搞暗殺!”黎有望怒了。

探长肩膀一耸,直陈黎有望开枪杀人是事实,让他务必得走一趟。他背后几个越南巡警,拉开了步枪的枪栓。

吕天平站起,“我是受害人,我的律师,可以为黎先生担保。我可以跟工董局司法处交涉,有什么事,由我来承担。”

探长夸张地皱眉,“对不起,吕先生,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按程序,他必须跟我走一趟。”

黎有望无可挣脱,被押走了。

翌日上午,白露急不可待,跟着吕天平的律师到霞飞路巡捕房交涉。此刻,羁押黎有望的已经是一位华裔的警长。

律师直截了当地说明,“自从七十六号成立,并与‘两统(中统、军统)交恶以来,一年期间,上海街头这种暗杀、火并屡见不绝,去年的郁华案、茅丽瑛案、詹森案等都是影响恶劣,无果而终。我的当事人吕先生,首诉七十六号暗杀他,黎先生挺身保护他,你们法界巡捕房扣着被害人不放,为什么不去传唤七十六号来问话呢?”

那个华警矮胖,酒槽鼻头,三角眉。他用细眼瞪了律师,“您想让我去76号拿人?有什么铁证吗,拿谁?我只能押着你的当事人,等候司法处和总捕房的意见。”

“吕先生已经致电过总捕房的华总廖先生,他同意取保候审,放人。”

“可是廖总并没有跟我说啊。他的文,到我这里,还要等几天。既然没有罪,你们耐心等候就是了。”华警皮笑肉不笑,眼角余光尽往白露瞥去。

白露着急了,质问,七十六号一刺不成,还有二刺,吕先生急需保护,你们眼睁睁看着法租界的居民,受到生命威胁吗?

华警正色说,“有我们巡捕房在,有我们法华两国的巡捕在,你们的安全,绝对会得到最有效的保证的。放心好了。等总捕房的文一到,我立刻礼送黎先生回家。”睁着眼睛说瞎话,完全是拖延搪塞。

律师没辙了,向白露耸耸肩。按照租界法理,巡捕房确有这权力。

3

文路沟通不成,得来硬的了。

白露低声对华警说,“邓长官,吕先生昨天也打电话给了黄老板求助。黄老板的人查出一些事,连夜送到吕府。这事,不得不跟你私下透露下。”

那“黄老板”能是谁?显然,是上海滩呼风唤雨的黄金荣,青红帮的扛把子,连蒋委员长都要拜门子的大佬。吕天平有这个能耐,请他传一句话出来。

那个姓邓的华警一听,忙请白露到密室说话。

白露拿出一张照片,“昨天下午案件刚发生,你就见了一个人;昨天晚上,你又见了他。这个人是什么身份?他两次找你,第一次聊了些什么事?第二次,他给你送了一根金条。这根金条你没来得及处理,放在家里书房办公桌地板上的暗格里。”

邓警长看了照片,伸手想取,满脸堆笑,“黄老板都肯出面,吕先生的面子倒是不小。好吧,我放人就是了,何必这么大动干戈呢?”

白露瞪了他一眼,暗骂“敬酒不吃吃罚酒”,转身要开密室门出去。到门边,她感觉自己腰上一硬,有支冰冷的东西顶在了腰眼上,是枪。

邓警长全身都贴到了她的后背上,“这上海滩卧虎藏龙,吕天平还排不上前几名,不要在老江湖的地盘上威胁一个老江湖,没用,除非捏住了他真正的要害,或者给了他无法拒绝的诱惑。”

白露感到无比恶心,挣扎。

邓警长从她怀里掏出那张照片,手嘴配合撕了,“我这人最致命的弱点,是喜欢美色。想要快,别抬出黄老板,直接权色交易多干脆。你要是脱衣服威胁我,我一定会投降的。”

白露怒了,破口大骂。

邓警长一只手在白露的臀部游移,“这里是巡捕房,你喊破喉咙,是想叫巡捕来吗?再喊,我一枪打死你,一枪打死姓黎的,把你们一起装进麻袋,扔进黄浦江。我知道你们的来历,两个跟日本人作对的亡命之徒。如果不乖乖听我的,就把你们送到虹口日本宪兵司令部去,那时候,你们大概生不如死了。”

白露内心崩溃了,顿时泪流满面。这更激发了此人的兽欲,他收起手枪,环抱住她的腰。白露拼命挣扎。这时候,密室的门被敲得震天响。邓警长顿时兴致全无,整理警服,“我在审讯要犯,什么事情?”

门外的声音说,工董局司法处送来了特快公函,特批取保候审,要放人。

工董局是总捕房的上级,法租界最高政府,大老板。邓警长开了门,一个警员带着个中年人在门口等候。的确是一封工董局的函,中法双文,绕开了总捕房直接下达。

邓警长看了手表,“可以,放人。不过,根据租界警务条例,我霞飞路巡捕房,有权自裁滞留可疑危险分子二十四小时,现在,还差得早着呢。”又要关门。

那中年人把手拦在门上,“鄙人吕天平。江湖儿女,凡事要给人生路。您经手几个案子的隐情,香港的房子和账户,还有,贝当路45号,你与白俄女人偷偷生的那个男孩子……”

“居然是吕司令亲自出面,工董局、黄老板都能给面子,我一个无名之辈,岂会这么不识时务?只是,您知道的,找我帮忙的那帮人,不好招惹,实属被逼无奈。我马上放人。”他的脸说变就变,始终不肯说“那帮人”究竟是何来路。

白露出门时,往他的裆部狠踢了一脚,“不要脸的家伙!”

从巡捕房幽暗的禁闭室走出来,阳光如针刺入眼睑,黎有望长叹,“十几个小时禁闭,算是领教了一下上海滩的杀威棒!”漫长的黑暗,他一遍遍捋清赴上海的前后细节,于幽暗中见得诸多关节。

吕天平低声说,“快跟我回去,巡捕房门口有眼睛盯着,家里有客人等着。”

几人迅速钻入吕天平新租的一辆防弹轿车,往吕公馆驶去。

巡捕房正对门,是一家法式餐馆。万里浪靠着一个临街卡座探看。他把小望远镜交给身边的刘清和,“你的女朋友,韩光义的女儿,白露,是这个女人吧?”

刘清和看了一眼,冷冷道,“是她!”

万里浪点点头,“好,以后平州的‘千手观音行动,就交给你负责了!努力干,把你的女人抢回来,让李主任看到你的能力。”

刘清和面露诡笑,有些许苦涩。

第四十三章 吕公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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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公馆戒备森严。

这是吕天平长租的法式别墅,由匈牙利籍设计师邬达克操刀。邬达克在上海设计了无数经典建筑,这是一个小作品,依旧把法式元素发挥得淋漓尽致。轴线对称的宅第,气势恢宏,使用高贵典雅的米白色,巴洛克风的廊柱、雕花和线条,追究极度的精细考究。屋顶上有多处精致的老虎窗。庭院里长着森森的法式梧桐,别墅四角也巧妙地搭建着望楼。吕天平聘了十来个保镖,这些人多是老一七五师的兵,还是那些老赣军的旧部,无处就业,愿继续跟着老长官。他们佩着枪械,正四处巡逻。

黎有望不喜欢这栋房子,像个教堂,不像小巧温馨的家庭。

此刻,正厅已经布置好了灵堂,安置着黎带娣和司机小马的遗体。黎带娣尸身以雏菊、康乃馨环绕。非常时期,非常死亡,一切从简从速。没有太多吊唁者,也就没有几个花圈。不能做法事,以防特工渗入。

香火萦绕,黎有望和白露恍惚间都觉得死者尚在人寰。

拜祭完死者后,吕天平直接领着黎有望和白露到后客厅去。

有好几位来吊唁的客人,等候着他们。三位男士、一位女士,其中,一男一女是一对白俄老夫妻。

吕天平一一介绍,那对白俄夫妻叫“李维夫妇”,俄裔美国籍,在苏联和美国之间做生意。两位中国男士,一位是平州商会驻上海代表,是个老账房;还有一位是吕天平商号的襄理王怀信,五十岁上下模样,颇具英武之气,不像商人。

王怀信一见黎有望和白露,就起身拱手,“白小姐,黎老弟,别来无恙啊。我们曾经是老对手。黎老弟蛰伏平州六年,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威名四方!”

黎有望迷茫了,“王先生,我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吧,怎么就是老对手了?”

王怀信哈哈一笑,“六年前,直罗山,你我各自带着队伍,杀得是人仰马翻。你当时,绝对是恨不得吃了我!”

黎有望浑身一震,“嗖”地挺直了身体,“你,你是,王均如师长?”白露也是一惊。

王怀信点点头,随后做了解释。

直罗山一役,三十路军计划全部落了空,只得向老蒋投降。对于杂牌军的叛将加降将,蒋委员长焉能给好果子吃,削掉了军权不论,按“通共”的罪名,隔离审查了两三年。这期间,中央军被日本人打得丢盔弃甲,他顾不得这些人了,提前释放。队伍没了也罢,白露一篇“驱民作盾,其心可诛”,王均如名节全毁。只好更名换姓,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算是跟过去道别了。是由朋友举荐,来帮吕司令做事。

他这一番解释,让当年直罗山的种种往事,在黎有望和白露眼前一一浮现。

吕天平双眼浮肿,面色凝重,“王兄肯出山相助,是吕某莫大的荣幸。我们曾经杀得难解难分,到头来殊途同归。我们本来就不该打这不义之战,自相残杀,生灵涂炭,到头来只是一把炮灰。”

客套话说罢,说正题。吕天平告诉黎有望,这一两个月间,在西欧,德国人把英法两国打得很惨。世界性大战一发而不可收,国际猪鬃价格疯涨,商行的沈会计已经帮我们把货给出了,所有分成的货款,也已经到位。王怀信向吕天平介绍了李维夫妇,他们可以通过秘密渠道买到军火。货已从海参崴到上海了,三千杆雷明顿公司产的30年式“水连珠”,乃是美国制造商帮助苏联代工的莫辛纳甘步枪,价格极优,还有足量的弹药、百挺机枪,算是一种不能声张的国际援助。余下的钱,他秘密采购了些药品。

黎有望一连几天遭受打击,直到听到这个消息才颇感振奋,询问这批军火什么时候送到平州。吕天平说,“今晚,就请王怀信兄亲自押船,去往平州。一路上日伪的盘查很多,我拿到了南京舟先生签批的特别通行令。这次,目标太大,不比寻常货物,不能走莲河口,得从下游日据的清江上岸,抄小道秘密运达平州。”

黎有望闻之,摩拳擦掌。

吕天平长叹,眼角流下些许泪来,“抗日事业到了最难熬的时分,真要毁家紓难,舍生取义,我就这么一点薄面,欠了舟先生一个大人情,若说要还,得搭上一世英名。”

诸事已妥当,李维夫妇起身告辞。临行前,吕天平郑重感谢,国际友人能够在最苦难的时刻、帮中国抗日军民一把,患难与共,同克时艰。

李维再度为黎雨萍之死感到悲痛,并解释,“5月25日,英法联军开始从敦刻尔克大规模撤退。对法西斯的绥靖政策宣告彻底破产。欧战一败涂地,世界性大战是无可挽回的。大家对东方战场中国军民孤军抗日,怀有莫大的钦佩与同情。”他跟吕天平保证,如果这次一切顺利,下次可以贷款给他提供军火。

李维夫妇走后,王怀信也告辞,押船上路。黎有望欲跟他同去,被吕天平给拦了下来,“你现在不能去,你若随船,目标岂不太明显了。”

2

后客厅里,只有黎有望、白露和吕天平三人。

吕天平才无限伤感地,想想自己的戎马半生,就像是一场荒唐的梦,真的想退出江湖,安心做个寻常商人,现在,不得不把自己搭进世道里去。六年岁月静好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国难当头,求田问舍,你可安心?哪要什么岁月静好,只要挺身而出!”黎有望这是讥讽。吕天平也不生气,“你在平州挺身而出,你姐姐的命,也搭进去了。”

说起姐姐,黎有望立即蔫了。若非他在平州挺身而出,76号未必这么急对吕天平下手。又或者,他不心怀侥幸,冒险来见吕天平,或许,他们也不会那么容易得手。

黎有望压抑着悲愤,“我姐恢复神志后,留了什么话给我?”

吕天平看了一眼白露,犹豫片刻,从怀里掏出一个薄薄的牛皮封面笔记本,“这是她的笔记,神志清醒后,她匆匆记录下的。你若想知道,诸多往事就在里面。你若不想知道,一把火烧了它。”

黎有望郑重地接过笔记本,欲言又止,把它揣入怀中。吕天平告诫说,“还是有一句话要送给你,行路千里,阻碍你的,往往不是那些崇山峻岭、深谷险壑,而是你鞋子里的沙子。要小心。张松献地图,给谁不给谁,皆是劫数。”

这话什么意思?值得人慢慢咀嚼。三国张松怀揣益州地图,自认刘璋暗弱,几处寻明主献图,最终挑中了刘备。那么黎有望是刘备还是刘璋,那谁又是张松?吕天平似乎在对黎有望告诫什么,还是纯粹的一个提醒。

黎有望长吸了一口气,“知道,谢谢。我是个光脚汉,根本没鞋穿,一路踩着砂石、瓦砾和钢刀向前走。”

吕天平叹息,年轻人,别人用命给他们铺路,他们偏要跳火坑。

这郎舅两人说话很快又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气氛之中。

管家进来打破沉寂,与吕天平耳语。

吕天平点头。管家随后大声说,“先生,刘小姐她来了,把小姐也带来了。”他十分介意地看了看白露和黎有望。吕天平笑笑,大方地说,“让琴秋进来吧。”

一个女子带着个小女孩怯怯地进入了后厅。那小女孩六七岁的样子。那个女子三十五六岁的样子,修长身材,穿着一袭锦绣绛色旗袍,杏眼蛾眉,肤如凝脂,长得端庄秀丽。她带着的小女孩也极其伶俐,仔细看,很像吕天平。

白露一惊,倏忽站了起来。黎有望面色更冷。吕天平倒大大方方地介绍,“这位是《大公报》的记者,刘琴秋刘小姐。她是我的女朋友。那是我的女儿囡囡。她们来吊唁雨萍的。”

白露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一时也搞不清这个“囡囡”,是吕天平和黎带娣的女儿,还是他和刘琴秋的女儿。

吕天平说,“白小姐,我并不轻易把刘小姐介绍给外人的。既然你和有望这么熟了,你们认识一下,无妨。”话中的意思,默认了她和黎有望之间有什么关系。

白露的脸立刻绯红,但见黎有望那张越发冷峻的脸,暗能猜明,这对名义上“郎舅”的关系为啥这么微妙了。

刘琴秋满脸忧伤地拭了一把泪,“听说你带她出来见有望,没想到,她竟然遇难了。歹徒是什么人?”

“还有谁?76号的人。刚刚查到,枪战中被打死的两个人,尸身被李士群的人领走了。亡命之徒,吃人不吐骨头。”说到死人的事情,吕天平的女儿听了,“哇”地哭了起来。

吕天平抱起来哄了一阵子,说,“舅舅和阿姨在,囡囡不好哭的哦。”

黎有望也就面无表情。倒是白露心软,从包里翻出两颗糖来,塞到囡囡手中,“不哭,不哭,阿姨给糖吃!”囡囡吃到了糖,自然开心了,说,“舅妈好,谢谢舅妈!”

这令白露更尴尬,只好望着刘琴秋尴尬地笑,“小姑娘太可爱了。”

刘琴秋哄了哄囡囡,“走,妈妈带你去睡觉。你们谈事情。”

抱起囡囡,从后面的楼梯上楼去。临行前,她拍了一下吕天平的肩膀,说,“你要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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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听到“妈妈”这个称呼,就知道这个孩子是刘琴秋和吕天平的女儿了。那么,黎带娣和吕天平是什么关系?任她想破脑袋也猜不出了。

刘琴秋上楼后,吕天平从沙发旁的一个提包里取出一沓钞票,交给黎有望。

“这里是十万法币,你也拿着,纯粹是我个人的一点积蓄。打仗拼的是什么?是装备,是钱。我很担心,汪伪不光在上海有所动作,趁你不在平州,一定也会有所动作的,你们明天可以尾随王师长回去。刚才,只是试探一下你的心志。你姐姐神智稍清楚一点,我就把我们面临的局势和你取得的胜利告诉了她。她虽然病痛缠身,仍然是为你高兴。莲河一战,打出了中国人的血性。我哪怕倾家荡产,也会支持你到底的。”

十万巨款,令黎有望动容,情伤,“这里也很危险,你应该跟我一起走,赴平州出任苏鲁皖游击区纵队总指挥。”

吕天平端起一杯热咖啡,走到窗前,“时机恰当,我会去。我绝对不会在上海出山任伪职的。现在,南京的三号人物舟先生找到我。我们还算是有旧,暂且跟他虚与委蛇。这怕也是最后通牒了。我在这能待一天是一天,尽可能多地为你多做点事。回去,找本道光十五年版的《平州县志》,它是我们联络的密码本。”

吕天平朝黎有望挥手,示意到窗户边。他拉开厚实的黑天鹅绒帘,努嘴。黎有望略探头,对面一栋高大的公寓楼,可见夜光中之中影影绰绰的人形。這里,也被人严密监视着。

吕天平喝光了咖啡,“我跟舟先生请求,再给我一些时间考虑。这一段时间内,我应该是安全的。你姐和小马的遗体明天送殡仪馆,你和白小姐跟着走,躲在灵车上。你们不能到殡仪馆去,那里肯定也有特务。半路,车子会以采购白绢名义,拐到永利纱厂停一下。你们在那里下,有人会接应你们。永利纱厂现在被日本人军管,没人敢去盘查。厂里有一趟棉纱,明天要送到苏州纺织,你们上那辆卡车,到苏州再过江,抄小道回平州。你已经在巡捕房被拍过照,估计现在出沪的各个交通路口,都会有汪伪的人查你的。”

黎有望点了点头。金蝉脱壳,的确是滴水不漏。

此时此刻,刘清和正与一个狙击手伏于吕公馆对面,埋伏在一栋法式旧公寓的阁楼上。

监视这活很熬人,阁楼里充斥着一股陈年的霉味,犹如地狱深处的气息。

刘清和放下望远镜,看了看手表,“到半夜,吕天平都会到二楼的露台上抽烟。时间应该快到了,到那时候,一枪干掉他。”

狙击手紧握德国98K狙击专用步枪,配蔡司八倍瞄准镜,有夜视滤镜,世界第一流的狙击装备,一击出膛必杀。他屏住呼吸,拉动了枪栓。

突然,阁楼房的门被推开了。刘清和来不及拔枪,听到万里浪的声音,“不许开枪!”他闪身进来,摘下帽子,有点气喘吁吁,“舟先生刚来电,恐吓目的已经达到,吕天平动摇了,让他先活着,看看情况再说!”

刘清和瞬时泄气,“黎有望呢,他可是皇军的敌人?何专员不许杀,让他大摇大摆离开上海?”

万里浪知道刘清和立功心切,又联想起了白露,不由阴险地笑着,“我是舟先生的人,何专员是褚先生的人,舟先生没提到姓黎的,你自行决定吧。”

刘清和拿出一张照片,对旁边的狙击手,指示见到这个男人,只要露面,就一枪打死。正是黎有望在巡捕房拍下的照片。

狙击手看了一眼,点头。此刻,透过蔡司四倍镜,他看到,二楼的露台上,吕天平独自一人走了出来,对着天空舒展了一下胸廓,没有抽烟,随即转身回去。

无风,弹着点清晰,绝好的狙击机会,狙击手不情愿地把手指从扳机上抽了出来。

第四十四章 莲河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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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不亮,黎有望和白露早起,最后一遍拜祭完黎带娣。在姐姐遗体前,黎有望郑重发誓,有口气都要挺着,向日伪报仇。

随后,他们随灵柩一起,躲进了黑漆漆的灵车内。灵车出吕公馆,七拐八弯,行至某处停下。几个工人迅速搬了些白绢到车上。其中一人,趁机丢了两件工装上车。两人换装后下车,随工人一起往纱厂仓库内走,经指引,闪身上几辆正在装棉纱的卡车中的一辆。

两人挤到一个特制木箱里,木箱挨着卡车箱板,有几道透气孔。木箱就被一堆一堆的棉纱给盖住了。

眼见灵车入了永利纱厂,却因日本人军管无法搜查,刘清和盯得再紧了,知道其中有蹊跷,也是束手无策,只好捶打盯梢汽车的方向盘泄气。

灵车又开出,向殡仪馆而去。随后,一车一车的棉纱运出。沿途果然见警戒加强,进出关卡前,大批特务临查,见是运送日军军用棉纱的车,也不敢多问。

黎有望和白露两人在黑暗中鼻息互闻,不断地摩擦碰撞,不约而同绷紧了身体。在这样一个狭小的空间里,要说没有点生理反应,那是不可能的。

车到苏州下了货,两人也被放了出来,都有些不自然。

司机告诉他们,船码头离下货点不远,他们可以迅速上船往江北去,江北的日伪军势力还薄弱,走起来相对安全得多。黎有望要拿些钱来酬谢司机,那司机直摆手,“为打小鬼子,我们没有胡阿毛那样壮烈,但是帮抗日这点忙,义不容辞。”胡阿毛是一个普通上海司机,载着一车日军直冲入黄浦江,以身殉国。哀鸿之中,国人精神皆为之一震。

白露赞叹吕天平这套应急撤退路线,精心设计,布局周詳。听白露夸奖吕天平,黎有望有点闷,说吕天平这人确定一个目标,会千方百计地干,绕很远的弯路去干,能屈能伸地干,边干,还边留退路。“我喜欢直来直去,不如他。”

两人目送司机开车离去。

黎有望倏忽有思,浑身汗如雨下,“换衣服的时候,光顾看好钱,姐姐的笔记本给弄丢了!”连拍自己的脑门,骂自己“废物”。

经过几个小时肌肤相亲,白露莫名地跟黎有望熟了很多,安慰了他,忍不住问,“后悔也没用,好歹人走出来了。我实在好奇,你姐姐生前得了什么病啊?吕先生,他怎么会和那个刘琴秋……”

“你憋到现在才问我这个事,还真是挺能忍的。”黎有望感叹,“他跟我姐的关系,对我而言也是个谜。你在平州这么久了,应该或多或少知道一点我的身世。我和我姐都是苦命人,从小就分离了。我姐记得住我,我对她印象却不多。十几年前,吕天平带兵回平州,找到我时,跟我说他是我姐夫。我姐不慎遭遇土匪的流弹,命留着,魂不在,重度昏迷,他送她去上海诊治。她曾嘱托他照顾好我。我家贫,但想读书,信了他的话,听从他安排进了军校。我以为我姐命不久矣,没想到上海的美国外科医生医术极高,把她救了过来,只是神志难恢复如常。吕天平就一直养着她,坚持帮她治疗。”

白露恍然大悟,眼眶湿润,感叹人生无常。见黎有望依旧是不快,她知道自己话多了,就此打住。

两人在沉默中上了跨江的航渡船。船一直北开,许久才入长江。

舟行江中,又见江水滔滔,浪奔浪涌,似一支浩荡队伍前行。黎有望凭着船栏抽烟,心中酝酿了许久,主动找白露搭话,“我姐是个半废人。其实,他吕天平想再成家室,我并没什么意见。旧派人物,三妻四妾也是寻常。只是,刘琴秋也不简单,她是第三战区顾长官的表妹。吕天平等互利怎么认识她的,我不知道,我看,他们显然不只是成个家这么简单。”

白露是第一次听到黎有望这么说吕天平,拿捏不住该不该附和他。

黎有望继续解释,就因刘琴秋的关系,第三战区才肯给“游击总队”番号。是花了二十万从顾长官和重庆手里卖来的,不折不扣的裙带关系价。“国难当头,大敌当前,这帮官老爷还腐败如此,我民多苦。纵然胜利了又如何?山雨欲来风满楼。这趟上海跑过,收获很大,至少知道豺狼虎豹开始打平州这块肉的主意了。这个复杂的局面,我不知能不能扛过去。”

风声涛声,一江水月,噌吰如英雄沉吟。

白露也是第一次见黎有望这么悲观,有种无奈的孤独感。她忍不住伸手握住他粗壮的胳膊,“别泄气,光明会到来的,只要你心中还有光!”

黎有望触电般一震,看了一眼,“谢谢,你就是光!”眼中无限温柔。

2

天色渐亮,船到渡口。到江北后,黎有望和白露择渡口附近镇子上的旅馆休息。翌日,贴着江边公路往平州去,凡遇到日伪据点都绕行。走了一日,过了清江县。去平州有三条路。黎有望与白露商榷,还是选了最短的,也是最险的那条。按照吕天平手绘示意图,是尾随王怀信的秘密运枪线路。

为了赶路,黎有望索性于沿江的曹家口镇买了两匹马。

江北的沿江地带颇平整,河汊甚多,偶尔还会有一两处矮山丘陵。人间四月天,说变就变。他们两人开始赶路时,天气还晴朗,偏偏骑上马,就开始下雨。一路苦不堪言,转眼快到平州县境内。沿着一座高不足百米的小山丘绕行,白露的马蹄下打滑受惊,把她摔到了一条湍急南流的小河里。

白露不善水,尖叫抓住岸边湿漉漉的树枝。黎有望慌忙跳下马,到河边拉着白露的手。两人僵持很久。细雨之中,白露说,“黎有望,放手,赶回平州。我会水,大不了游到长江里去。”

黎有望如何会放手,拉不住白露,索性跟她一起滚入河中。白露的确是不怎么会水,扑腾了几下,还是往下沉。黎有望水性好,拼尽力气拉着她往河边游,两人漂到下游对岸一处平滩,狼狈地上了岸。马匹还在对岸,且放弃。

绑在身上的钞票并没有丢失,千幸万幸。黎有望和白露找到一户农家,给足了钱,就着炭火,烤干了身体。一场生死虚惊,等主人把两碗热腾腾的小米粥端到他们面前时,两人不由自主地相视一笑。问清了主人,正西方就是莲河镇了。

翌日,黎有望出大价钱买下了主人家的驴车,拉着白露向莲河镇去。白露跌马落水,浑身上下从脚踝到手腕,多处有伤,不便行走。

还没有到莲河,他们就遇到几个士兵在路口设障盘查。士兵见人来,举枪盘问,“你是谁,哪来的,去哪里?”

黎有望大喝道,“我,平州抗日救国军司令,苏鲁皖区游击纵队副指挥,国军少将黎有望。”

领头军官一听,冷脸相向,“我们等的,就是你黎司令。”

几个士兵蜂拥,围住了他。另两个,居然用枪指着躺在驴车上的白露。

黎有望和白露二人受胁,直入莲河镇上原日军要塞。

要塞并没大变,门口的高悬膏药旗换成了青天白日旗,挂上白板黑字的“抗日义勇军司令部”“平州民团训练总部”两块牌子,里里外外站着很多丁部士兵。

要塞院内堆满一箱一箱枪支弹药。黎有望一惊,枪支难道都被丁聚元给劫了?

见黎有望,丁聚元笑脸相迎,“黎司令,又见面了。你有胆,敢孤身犯险,丢下偌大的地盘不管,去上海弄军火。”他从军火中取出一支崭新的莫辛纳甘步枪,拉大栓,赞“好枪”。

黎有望想及新化,丁聚元与自己搏命,心中满是不快,哑声道,“我在新化救了你的命,你把我的军火给劫了,农夫与蛇啊。”

丁聚元摇头表示,三千支枪挺让人垂涎欲滴,吕司令走的货,他不敢要,大义不能失,不能利令智昏。他又从军火中翻出一支日军“三八”步枪问,“敢问黎司令,这四百支老枪又是谁赠的?”

语气不恭,黎有望鄙而不语。丁聚元压低嗓子,江那边的新四军送你的。

黎有望扬眉反诘,“是又如何?我的枪过莲河,要看老丁脸色?”

丁聚元掏出一封信,塞到黎有望的手上,低声说,韩光义已经全省悬赏通缉管蔚然了,黎兄还给他那么多的军粮?我这个民团主任,视而不查,等于同谋!

是管蔚然写给他的信。管蔚然挥挥洒洒,热情洋溢,对黎有望肯出手相助,代表新四军军部表示由衷的感谢,觉得“黎司令与我党颇有渊源,能继续携手合作,抗日御敌”,希望以后,能借黎司令之地利,继续获得有力的支持云云。

信,定然是回船时,随枪支一起带着想给他的。书生意气,简直是一封能让黎有望速死的信。

信本秘藏于船夫油纸包的枪匣内,丁聚元做过宪兵营长,搜身眼如炬,翻了出来。显然,管蔚然和黎有望没想到,丁聚元胆敢截下枪支和信件。

3

黎有望夷然不惧,“国共合作,我卖点粮给新四军,不为过吧。管蔚然自说自话,我黎某听不听他,还当另说。”

“不为过。作为平州民团训练主任,我的职分,应该把这件事报知省政府。”丁聚元摸出火柴,点了支纸烟。

“韩光义给你个鸡毛,你就当令箭。一个空头主任,你就甘心當狗!”鄙夷之极。

丁聚元兀自从黎有望手里取回信,以火柴余烬点着了,化为灰烬,长叹,“我这个主任,是国民省府任命的,不是韩某私授。或者,我若占得平州,这个主任就不是空头了吗?黎爷,你有恩于我,这回,一把火,两免了。但平州,我就要讨回来了。”

白露被两个兵带来了,准确地说是押来了,一瘸一拐地走,远远就骂,“丁聚元,王八蛋。”

见白露,丁聚元就讪笑,“大小姐,你好好的大后方安全地带不去,跟着黎有望跑前跑后,三番五次救他,若非别有用心,多半是看上他了。黎某私通共党,无论是韩主席还是重庆那头,都是死罪,没前途的。你不如随了我,我辅佐你做抗日义勇军司令,我们一起拿下平州。这些枪,都算我的聘礼。”

“打劫来的东西,你也有脸说聘礼。土匪,恶心。”白露满脸的鄙夷和仇恨。丁聚元也不恼。

“今天瞧不上我丁某,改日一定会高攀不起。”丁聚元笑了,“明明是我的平州,被别人劫去了。既然大小姐铁心要随老黎,我试试一对鸳鸯的成色。跟韩主席学一手,真枪实弹地试,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

丁聚元还动真格的了。他命人取出两个斗彩鸡缸杯小酒盅,逼黎有望和白露顶起,距离百米相对站着,又给他们各塞了两把枪,说明这枪里各有一颗子弹。谁先谁后随意,只要都打碎对方头上的酒盅。黎有望与新四军勾结,他全当没见。枪,人,平州,都不会碰一个指头。做不到的话,非死即伤。给的枪是两把日军南部式手枪。日本人仿制德国格鲁手枪所造。因为工艺跟不上,准头极不靠谱。

黎有望想起新化那晚的互搏,丁聚元怕是没从那个阴影里出来。他鼻孔喷出满腔不屑,拿起手枪,掂量分量,从容地调校好照门、准星。任何孬枪,一入黎有望的手,都是神枪,有生命,长眼睛,指哪打哪。黎有望成竹在胸,毫不犹豫举枪。对面的白露握着枪,手在颤抖,已是泪流满面。

丁聚元的士兵们都聒噪起来,“开枪啊,开啊,快开啊!”

容不得犹豫,黎有望举起枪来,“啪”一击,箭穿杨柳,白露头顶的酒盅碎如齑粉。子弹沿着酒盅上口通过,除了瓷片碎屑落下,白露毫发无伤。

白露注视着黎有望,一动都不动。枪响时,她本能地闭眼了。睁开眼睛,黎有望在冲她点头。所有人“嘘”的一声,既为黎有望的好枪法赞叹,也为没有打中白露而扫兴。

丁聚元并不意外。拿此举来为难黎有望,等于是问他一加一等于几。他慢悠悠地抽出自己的盒子炮,用粗麻布继续擦拭,耐心等着白露开枪。

白露会开枪,射击成绩也不孬,但远远做不到能百步穿杨。这个,她自己最清楚,何况枪口对面站着的还是黎有望。手腕受了轻伤,尤其无力,平举起枪来,不停地抖动。叫嚷声一浪高过一浪。黎有望从容说,“不要怕,拿稳了,准星偏上一点,不要怕,开枪吧!”

白露感到了天旋地转,脑子里皆是黎有望额头中弹倒地的场景。轰鸣与喧嚣。

终于,“啪”的一声枪响了。白露一动不动,黎有望也一动不动。白露的手枪指着自己的太阳穴,黎有望头上的酒盅却也碎了。

众人目瞪口呆。

丁聚元吹了一下枪火,收起了自己的盒子炮,自言自语,“看来,老黎,你啊,没有韩大小姐对你情分深啊。”刚才那一枪,其实是丁聚元打出的。

白露放下枪,拉出了弹匣,弹匣里只有一个空弹壳。

黎有望拍净顶上碎瓷,克制住自己,没有去抱住白露,冷冷道,“丁聚元,你这一把,玩过了。要是这枪里有第二颗子弹,我一定崩了你。”

丁聚元收枪,反问,“玩过了吗?我怎么觉得我是在帮你?把人带上来!”

两个人被带上来。黎有望转身一看,第一人是王怀信,余下一人,眼熟却不认识。王怀信被五花大绑。

“此人自称姓王名怀信,吕记商号的襄理。鄙人宪兵出身,有个过目不忘的本事,怎么看他都眼熟,見过照片。猛然才记起,当年在直罗山,乃是跟我们死磕的三十路军王均如!兄弟们的噩梦,都从直罗山来的。”丁聚元愤恨道,“当年,王均如为什么豁出命跟我们打?过了直罗山,他要往盘马涧去与红军会师。我们得到可靠情报,他是个共产党!”

黎有望提醒丁聚元,弄清楚自己是民团主任还是宪兵营长,时至今日,还走不出直罗山,太可笑了。丁聚元则提醒他小心被共产党把队伍拐走了,那时候,韩主席可不认什么女婿,必定是杀无赦的。

黎有望毫不以为然,告诫丁聚元,他的队伍里必定混入了奸细。

第四十五章 平州乱

1

“既然黎爷关心我这队伍里的奸细,不妨来帮我甄别一下,看看这个奸细的成色?”

丁聚元用枪口指着那个民团打扮的人。此人也是丁聚元的部下,黎有望脸熟。“他叫侯三。一大队的大队长。我让他看着莲河。这家伙倒好,寻了部日军留下的备用电台,给日本人拍了电报。当我丁聚元是个二傻。老子受训过半年的电讯。”

那个侯三哆哆嗦嗦,扑通跪下了,“大当家的,我真是拍着玩,我压根不懂什么电台。”

丁聚元一脚踢翻侯三,掏出一大把的电文纸撒下,“还他妈不老实,肯定是奸细。这一堆电文稿,还不够吗?你跟日本人说了什么?不说,我把你肉一块一块切下来。”

黎有望这才记起,当日丁聚元劫城,侯三带着余匪随之盘踞观音庙,第一个抬着桌子出来的人,就有他,那个身材削瘦、两颗烟熏黄牙的匪。

果然是冤家路窄,难怪眼熟。

那侯三求饶,“我说。我是76号‘千手观音计划里的,代号‘善财。不是跟日本人通电,是向上海总部通报黎有望赴沪,向南京通报黎有望暗通新四军,建议在上海解决黎司令,南京方面趁机出兵拿下平州。大当家的,我是为你好。和平建国军和皇军就要来了,大丈夫,当作个抉择,一枪毙了黎有望,弃暗投明,我保你一个少将,不,中将。”

这是赤裸裸的攻心之计,76号果非善茬,布局之速之深,令人心悸。

丁聚元将枪指向黎有望,侯三顿时面露喜色。

须臾间,众人皆屏息。白露、王怀信大惊失色。

丁聚元仰天长叹,“侯三啊侯三,妈拉个巴子的,还真是个奸细。老子真的不懂什么电文。要不是你这么急吼吼建议,趁着黎有望不在出兵平州,老子还真没觉得什么蹊跷。善财,见你的阎王去吧!”丁聚元反手一枪,枪毙了侯三。

“留活口!”黎有望想拦都拦不住了。

丁聚元强行留客,把黎有望请到了莲河镇望江楼上,号称压惊,设宴请客,变相羁留。莲河倒是被丁聚元治理得井井有条,商铺皆营业,往来人如梭,货殖繁盛。丁部人马荷枪实弹,四处巡逻,与民众秋毫无犯。小小一镇,当此战事,经营得比王文举时更有生气,令人啧啧称奇。

望江楼所订之房间,正是黎有望等人冒险击毙山本及小渊的地方。恶战惊心动魄,诸多细节,历历在目,仅仅月余,却似隔着千年一梦般。

莲河镇的百姓都说,黎司令杀鬼子、救百姓的英名,要刻在石头上代代传下去。望江楼厨子们听说黎司令要来,个个拿出绝活,备出一桌上好酒菜来。黎有望心急如焚要回平州,但深感一方乡亲的厚谊。

开宴吃饭,黎有望直截了当地问,“丁主任,吃完这顿饭,你准备送我上路,还是送我上路?”

丁聚元说这么好的酒菜,不急,边吃边等。

等什么?

丁聚元道,“等探马来报,我再帮你作定夺,怕你冒冒失失回去,把命枉送了。”

吃饭。果然是上好的滋味,长江白条,半尺长,以清汁浇淋,取一个头鲜;四鳃鲈鱼,佐以浓汤葱蒜,吃得一个嫩;松鼠鳜鱼,油炸逸香,扑鼻沁酥,取得一个脆;笼蒸的江鲟,蒜瓣白肉,更是集鲜嫩香于一体。

丁聚元大快朵颐,催着黎有望动筷子,说,“佳肴酬英雄,我就不吟诗了,吃足了要紧。今日尝四美,明日战死殉国也值了。”黎有望安坐不动。

2

丁聚元知道自己吃相不好看,搁下筷子陪黎有望说话,“黎爷,你一直反间谍、抓间谍,抓着蛛丝马迹了吗?什么人到我眼前,稍稍露屁股腚,我就知道有没有鬼。这就叫专业,宪兵专业,你不服不行。倘我主政平州十天,不,五天,保证把76号、日本间谍、军统中统、共产党全认出来。”

黎有望冷笑,提醒他侯三卧底可不是一天两天了。

丁聚元剔牙,笑,“侯三的上下线肯定在平州城,他们要找你的梁子,不是我。还有,你告诉黄开轩,他留在我这边的几个耳目,我不是不知道是哪几个人,向你通风报信的事,他们没少干。不过没关系,自己兄弟互相通通气,也罢了。”

黄开轩反水,投了救国军,的确还留着几个老部下在二龙山,探听丁聚元的动静。黎有望一怔,嬉笑,嘬一口酒,“好酒,难得糊涂。”

一个士兵气喘吁吁上了楼,手里还拎着黎有望的钱袋子,径直到丁聚元身边耳语。他从部下手中接过袋子,打开了看,是一沓一沓的钞票,“老黎啊,这钱是你从上海弄来的,还是第三战区拨给的?”

黎有望一瞥,喝酒不语。?

丁聚元哈哈大小,“命啊,命中注定你老黎就是干活跑腿的。你看,你费老鼻子劲给那些官僚磕头,千辛万苦从上海拿来这点军费,全落我手中了。”

黎有望解释,是姐姐姐夫自己攒的钱。“因为抗日,我姐姐把命都丢了。”丁聚元肃然,把袋子扎了起来,丢给黎有望,“毁家纾难,老兄节哀!这钱,我不昧你的。还奉送你一个消息:刚刚潜往南京方面的探马传来消息,阵前五十公里发现和平救国军开拔,两个旅的兵力,朝平州奔袭而来,急行军。”

黎有望脸色为之一变。丁聚元继续爆料,侯三说过,今天平州会有兵变。这几日,他一直撺掇丁聚元趁机攻入平州。侯三平时是个十棍子打不出一个主意的闷货,突然透露这些,丁聚元自然怀疑。“现在看出来了。平州是蝉,他是要我去做螳螂,他身后的和平建国军是黄雀。”

“老丁,快让我回平州,龙肝凤髓,我也咽不下了。”

“急什么,让子弹先蹦蹦嘛。我要是你,一定好好吃完,谈谈出兵相助的筹码。”

黎有望起身,負手逡巡,解释,平州现在是烫手山芋,谁都握不住,汪伪盯着,韩光义盯着,日本人盯着,好似东汉时陶谦、刘备守着的徐州,不乱则已,一乱,必有虎狼来顾。

丁聚元见黎有望去意坚决,拔出自己的配枪,隔空甩给黎有望。

黎有望隔空接过,起身就要走。丁聚元抽出另一支枪,“咱兄弟,就不作兴吃个安稳饭了。弄不好,这是最后一顿。楼下就有一匹快马给你备着,吃完再走。”

黎有望慢慢坐下,把枪拍在桌上,问丁聚元想怎么处置白露和王怀信。

“平生只流两行泪,半为苍生半美人。”丁聚元夹起块鱼头,叹息,“黎爷,白小姐对你情深义重,宁可自己死,也不冒险射你。你何德何能,几世敲木鱼得来这天大的福分。她手脚受伤,我留她多待几天养伤,好吃好喝好招待。探马回报,平州乱了,不要拉她随你去犯险。”

明摆着是要扣押白露做人质?或是真心不想让白露犯险。

黎有望抓起酒杯,一饮而尽,“好,拜托了!”

“你孤身回去,真不用跟我借兵?”

“不用!”

丁聚元派出的探马,给黎有望带来了最新的线报:汪伪的和平建国军派了两个旅,号称一个师,急行而来。领兵指挥的,是从莲河死里逃生的“英雄”赵汉生。

汪伪政府军事力量的整编事务尚未就位。和平建国军把苏浙皖各地杂七杂八的投降军队收罗起来,也不过五万人,暂名为“苏浙皖绥靖军”,紧缺军事指挥人才,拉拢吕天平之类下野旧军官,是汪伪迫切所为事。

吕天平被蒋弃用多年,推托不入彀,无非平州还被他小舅子黎有望控制着。

有王文举背锅,赵汉生回到南京后,汪精卫听任援道汇报,感念其“忠诚”,手书“烈火真金,赤诚可嘉”,委以重任,从少校跨三阶提拔为少将,担任维阳绥靖区副司令,布防平州一线,以翼运河防线。昨日,他突然收到一封命令,乃绥靖军总司令任援道手书,“上海特工总部最新情报,平州有乱,你部速至其边境,观其动态。若可轻取,果取之。若其依旧,则按兵以待皇军部队协同解决,或等我方深入工作。”

接到这份密令,赵汉生头皮一阵发麻,既欣喜也紧张。他和黎有望交过手,自己一条命差点送在他手上,极想报仇雪恨,却也忌惮他的厉害。军令如山,他还是指挥所部两个旅匆忙上路,往平州城和莲河镇中间线的方向进发,静观其变。

3

天未放亮,平州城内突起骚乱。火光四处突起,枪响初如炒豆,随后,数人在火中大呼,“黎有望死在上海了!”

按惯例,县法院推事陈世瑜早起去法院办公,突遇一伙士兵。他们皆是救国军装束,胳膊上缠着黄束带。陈推事喝问,“你们想干什么?”有人叫嚣,“黎有望他死在上海了,平州我们得拿下!”一声枪响,陈世瑜捂着大腿,倒在血泊中。

大股人马冲击县政府,目标了然,控制县衙,控制全城。

黄开轩在慈云寺内坐镇值守。有士兵跑进来惊呼,“黄副司令,有兵变!”细问之下,有几十号新兵不听劝阻,突然擅自带枪出营,留在营里的其余士兵,不敢妄动,等黄开轩回去命令。寺庙外传来噼里啪啦的枪击声。

黄开轩惊呼,“坏了!”一跃而起,骑辆自行车出慈云寺后门,抄近道,飞驰向西北角。行至宽良街,一个冷枪,黄开轩头一扭,身子一缩,子弹擦中肩膀,摔下车来,正倒在“绿柳晴”旅社门口。钱掌柜取标牌擦拭,见街那边有士兵影影绰绰,一惊,匆忙把黄开轩给拉了进去,紧急包扎。

黄开轩见老钱包扎熟练,伸手按住,“钱老板,我自行可。电话通知营内,打军秘3号线,报密字522,要朱子松把所有兄弟拉出来。”钱老板照办。

很快,朱子松带一队士兵来到“绿柳晴”门口。

朱子松见黄开轩,吼,“是长江义勇军残部搞事,趁着轮防时机造反!他们说,黎司令死在上海了!”

“放屁。黎司令秘赴上海,他们怎么知道?这是奸计。”黄开轩问清了造反士兵的人数,主攻方向,火力配备后下令,“抬我出去,往小校场,让城内的弟兄们集中。派人出城,通知叶桂材,把城外野练的兄弟和重武器一并拉进来。”

一早,商会会长程颂平收到上海通报,货物、货款已经与吕天平、黎有望交割,钱已经赚到口袋了,心情大好。正在此时,管家通报有些救国军士兵求见。程颂平心里觉得奇怪,难道是黎有望分到账了还不满意,让速请进。管家尚未出门,就听得士兵喊,“程颂平私通共匪新四军!”

他们涌入内厅,不容分说,把程颂平押入庭院,一枪击毙。

城内枪声大作。老管家向唐经方询问,是否从暗道遁走躲避?

唐经方抽着雪茄,表示不急,看看。问会中兄弟在不在,管家说都在。唐家握有青红会分舵的龙头杖,话事江北,小小兵乱,不至于怕成这样。

唐经方笑笑,“关键时候,自己养着几条枪才有用。我看黎有望奇骨贯顶,是乱世枭雄,可惜隆准有破相,山根嫌凹陷,这一劫怎么度,真不知道了。不过,他应该不是短命之人。”

大清早,詹耽敏会长喝足早茶,让丫鬟捶腿,点折听戏。是听家中蓄养的头牌枕月唱《岳飞》。

这浑身酥软的戏子,女旦男腔唱岳飞,别一番风味。精忠报国,冤死风波亭,枕月清唱,乃是淮剧。

长子急匆匆地跑进来报,“爹,不好了,城内救国军起内讧,喊黎有望死了,我们是不是去乡下避难?”

詹耽敏眯着眼,抚着白胡须说,“嗯,动手了?程颂平不顾农会的利益,跟唐经方搅和起来,吃独食,该死。莫慌,城头换一个大王旗罢了,平州,永远是咱詹家的平州。”

枕月兀自唱着《岳飞》,“十二道金牌令我还,我打马加鞭心如焚,大好河山,再送金人,风波亭边风波骤,不知祸福在前头……”(未完待续)

责编:周朝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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