谜语(短篇小说)
2021-06-25阿舍
阿舍
远处是沙漠,沙漠之上,除了发白的天空,什么都没有;沙漠过来,接连无际的条田也几乎一无所有,枯干的稻梗和棉花秆与苍黄的沙土混为一色;那些隔开条田的杨树三三两两地排列着,光秃秃的枝干给游荡在戈壁上的风吹得形销骨立,田埂上的野草——芦苇、甘草、罗布麻和骆驼刺——嚓嚓嚓响个没完,枯黄干硬的茎条上蒙着灰蒙蒙的沙尘……冬季,戈壁滩只剩下两种颜色——土黄和灰白,但是,这丝毫也不影响那个叫作明灯灯的男孩眼睛里的风景。
明灯灯和我,我们都是生在大风团的孩子。我们大风团建在沙漠边上,在我们出生前,许许多多穿着黄军装、没戴领章帽徽的年轻人坐着火车、卡车,从数千里之外的内地来到了这里。
明灯灯的妈妈叫明道美,是从上海闸北区来的知青,个子大,嘴也大,眼睛细细的,偶尔一笑,牙齿又白又亮。但我们都不知道明灯灯的爸爸是谁。明灯灯胆子很小,和他妈妈一样不爱讲话,有时候就免不了被人欺负。
“明灯灯,你爸爸是谁啊?来吧,我们帮你一起找爸爸。”
明灯灯这时候已经是二年级的小学生,我们故意逗他。
幸好,明灯灯无论头发眼睛还是鼻子嘴巴长得全像他妈妈,四周围的小伙伴们,或许还有一直在琢磨此事的大人,无论真找假找明找暗找,都没有人能把明灯灯的爸爸找出来。明灯灯就变成他妈妈明道美生出来的一个谜语,从他出生那天起,就让团部家属院和学校,乃至大风团全团几千双眼睛和嘴巴,猜了几千几万个日日夜夜,也没能把明灯灯是谁的儿子猜出来。
这个谜语天天放在我们的心里,天天安安静静地走在我们的眼前,久而久之,我们就都习惯了。有时候,从大人们那里会传来一些古怪难听的话,说某连某队的某个男人想给明灯灯当爸爸。我们听了以后,竟然要比明灯灯还不乐意,于是就狠狠地吓唬他。
“灯灯啊,听食堂的老阿姨说,那人只吃半生的羊肉,而且像狼一样,要用牙把肉从骨头上撕下来吃。有人在晚上看到过他的眼睛,就像蒙着绿布头的手电筒。他给你当了爸爸,会把你连皮带骨头吃掉的。”我们一起添油加醋地说。
真是这样的,我们都喜欢明灯灯给我们当谜语,我们围着他猜来猜去,有时候奚落他,有时候嘲笑他,有时候孤立他,都是为了把他保护成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语。谜语多有趣啊,猜来猜去,谁也不知道结果,我们喜欢在这个不知道里面钻来钻去,你找我躲,你追我跑,这多么像在星夜的大院里捉迷藏,其乐无穷。
但是明灯灯的故事不是谜语,这件事情大风团几千双耳朵都听到过,几千张嘴巴都能头头是道地讲来讲去。我们小孩听多了,所以也能讲得头头是道。
事情是在明灯灯的妈妈明道美来到戈壁滩之后不久发生的。那时候,大风团里有一些“新生人员”,什么是“新生人员”呢,就是“反革命”和“右派分子”,他们在劳改释放以后,被派到各连队和上海知青一起劳动。别看他们是劳改犯,他们每月有工资,而且要高出知青的津贴好几倍。他们当中,有许多是高级知识分子,有学医的,有搞地质钻探的,有翻译写书的……他们和知青们一起放牛、平地、挖渠、挑土,一边教他们如何用力省力,一边就暴露了自己的本事和故事。有的人是中医世家,就用一些简单的家传偏方帮助知青们缓解燃眉之痛;搞钻探的,就讲自己在阿尔泰山或者戈壁滩里的冒险经历;做文字工作的,那就更加有趣了,那些在大漠戈壁之间流传的阿凡提故事,便从他的嘴巴里,一个接一个跑进了知青们的耳朵,让他们笑得忘记了故乡与忧愁。这样,明灯灯的妈妈明道美有一天就捅了一个大娄子,她的肚子像皮球一样鼓了起来。这下她吓坏了,因为来到戈壁滩的第一天,连里开会头一个规定就是三年之内不准谈恋爱,知青之间不可以,和外人,也就是类似“新生人员”更不允许。
不能随便喜欢什么人,更不能随便就大了肚子。明燈灯的妈妈明道美吓坏了,是因为早就听说过一件事,在另一个团场,也有女知青做了像她这样的事,那个男的都没等到领导来找他算账,自己就上吊自杀了。但是,明灯灯的妈妈明道美也很勇敢,她在被人发现之前,就已经知道自己要怎么做。
明道美找到连长,说出了实情。连长一听,顿时气得头发晕眼发黑,跑到机要室,拿起他的那杆要在危急时刻保家卫国的长枪,手在桌上一拍,大声喝道,问:“男的是谁?”
明灯灯的妈妈明道美扯了扯翘起来的衣角,说:“打死我我也不会说的。”
连长的气这下蹿得更高,大骂了几句脏话,说:“他有种搞大你的肚子,没种来见我,算什么男人!”明灯灯的妈妈明道美不接连长的话,说:“我要把孩子生下来。”
连长冯志忠是在兰州打过国民党、在青海剿过土匪的老兵,他的枪打敌人,不打女人和孩子。再说,这批知青娃娃当初都是他跑到上海接来的,十七八岁的女孩子,离开了爹娘,离开了中国最繁华的大城市,凭着一股热情来到光秃秃的戈壁滩上。这里可真的是什么都没有的戈壁滩啊,除了风,就是土。住在地窝子里,吃饭蹲在地上,一阵风吹来,苞谷馍上和菜盆里全是沙子,姑娘们嫌弃也没办法,只好和着眼泪沙子一起咽下去。女孩要来月事,但是连接例假的草纸都没有,就自己做月经带,一条塞着草木灰的布袋子,卡在身下,劳动一天回来,两腿间磨得血淋淋,分不清是经血还是腿上的血。女孩子吃的苦头比小伙子更大,连长深知这一点。所以,生气归生气,他最终还是狠不下心,何况这个女孩子的骨头还这么硬,也就网开一面,给了一个严重警告,就让明灯灯的妈妈明道美回到了女生集体宿舍。
女知青的宿舍里炸开了锅,与她要好的、关系一般般的、不来往的,都想尽办法撬开她的嘴巴。
“道美啊,我保证把秘密烂在肚子里,说出去半个字我就遭天打五雷轰。”
“哼,纸包不住火,看她还能瞒多久,娃娃生下来,眼睛眉毛一对,谁的种自能见分晓。”
“道美啊,你这么做,不是太便宜他了,除了和你睡觉,他什么都不管,你把自己这辈子都赔进去了,他倒好,提上裤子一拍屁股走啦!”
但是,说也白说,明灯灯的妈妈明道美谁的话都不听,犟得跟个死人一样,她双手捂着肚子里的明灯灯,仿佛要为他挡住那些白眼、丑话与委屈。这样一来,看着明道美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周围的人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不仅说得少了,尤其住在一起的女知青们,都为还没有出生的明灯灯操心起来。
冬天到了,井台边上的冰比井台都高,有人就说:“道美啊,你不要去提水了,滑下去是两条命啊!”
下了工,住地窝子集体宿舍的,每人都得拣干柴回去取暖,有人就说:“道美啊,瞧你肚子大的,不要背了,小心把娃娃压出来。”
快临产了,有人问:“道美啊,娃娃的名字想好没有?宿舍没有电灯,不管男女,都叫灯灯吧,灯灯一来,我们屋里头就明明亮亮的了。”
明灯灯这就随着戈壁滩的春天来到了世界上,为他接生的是传媛娘娘。传媛娘娘讲:“灯灯是中午两点多下地的,来不及送团部卫生队,我就自己上手了。这孩子,一出世就干干净净的,像洗过了一样,我托在手里,凑到光线下一看,心里赶忙松了口气,灯灯和他妈长得一模一样,谁也别想在他身上找到他爹的影子。你说说,老天怎么这么机密,算计得这么严实,就是在娃娃身上,也一丝缝儿都不露。”
传媛娘娘越讲越伤感,她盘腿坐在她家床上,抽口烟,又叹了口气,接着说:“这我就不明白了,那男人到底有多大的本事多大的好,连老天都这么庇护他,全部的罪都让灯灯娘俩自己遭。”
传媛娘娘虽然替明灯灯和他的妈妈打抱不平,心里其实也希望事情到此为止反而更省事,因为每个人都知道,但凡灯灯的爸爸这时候冒个影子,连长放在机要室里的那杆枪,可就没那么好心,不会这么静悄悄的了。所以,灯灯一落地,集体宿舍的女知青都成了他的妈妈,这个换尿布,那个喂糖水,谁有空谁就抱他一把,谁兴致好谁就把他当玩具瞎开心一通,谁要是想家了,就贴着灯灯的小脸蛋,从他柔嫩的嘴唇、皮肤与声息之间得到一些抚慰与力量。有的人呢,则会在起风的黑夜里,一边听着窗外如铁钉般打在天窗上的风沙声,一边坐在火炉边烤苞谷馍馍,却突然就哭了起来,然后从大通铺上抱起熟睡的灯灯,像是生离死别似的悲痛不已。旁边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赶忙围上来问,出什么事了啊?原来,这个女知青也有了喜欢的人,但是团部来了领导,给她介绍了别的男人,那个男人是部队医院的一名骨科医生,也是上过战场的,人又瘦又黑,看起来比她爸爸年纪还大,她不同意,领导就说,那她永远别想跟别人结婚。所以啊,她就抱着灯灯哭,是哭灯灯没有爸爸呢,还是哭自己嫁不成那个单眼皮挺鼻梁爱写东西的湖北年轻人,这个嘛,只有她自己最清楚了。
明灯灯一天天长大了,那么多的妈妈,每个都疼他,他就长得既天真又不以为然,因为这些妈妈对他的疼爱里从来不避讳他天生的缺陷——没有爸爸。灯灯可以喊任何一个女人做妈妈,却不能对着任何一位熟悉或者陌生的男人叫爸爸。在灯灯四岁之前,他的妈妈明道美不让任何男人接近灯灯。传媛娘娘讲:“灯灯妈是害怕啊,她见到男人喜欢灯灯就害怕,怕别人误会灯灯和那人有什么关系而惹出麻烦。”
有个上海青年会吹笛子,下了工,洗洗干净,就坐在院子里吹曲子,《星星之火》《送你一束沙枣花》《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吹来又吹去,一遍又一遍。灯灯呢,听到声音自己跑过去,呆呆站着,一动不动。灯灯妈听人一说,扔下手里洗到一半的衣服,风一般跑过去,一把将灯灯抱回屋里;灯灯妈还怕自己的心,因为每一个靠近灯灯的男人都会让她想到灯灯的爸爸,爸爸抱着灯灯,爸爸保护着灯灯,灯灯妈越想心越慌,慌得她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不知道往后的时日该怎么过。
传媛娘娘好像什么都知道:“灯灯妈和灯灯爸有过约定,他们相信政策有一天会好起来,到时候就会对他们的事情既往不咎,到那时,灯灯爸爸自然就会出现,他们一家三口就能欢欢喜喜地团聚在一起。”
灯灯妈似乎一直在等政策好起来的那一天,三年过去了,虽然上海知青不准自由恋爱的禁令已经取消,却又来了另一场“运动”。灯灯妈的爸爸,也就是灯灯的外公,谁叫他当年去了台湾呢,搞得灯灯妈整天战战兢兢地听消息,担心团部布告栏里的大字报上出现她的名字,那白花花的大字报一层压一层,任谁瞅上一眼,头皮都要紧三紧。所以,灯灯都五六岁了,灯灯妈的心里依然还是又害怕又凄惶。灯灯的爸爸不能露面,灯灯的外婆更不敢叫他们母子回沪认亲,所以啊,灯灯妈的心里苦得像泡在碱水里,不晓得哪一天才能苦尽甘来。
明灯灯这就长到了九岁,家属院附近的几十个孩子里,属他长得最稀奇。他的头发是浅黄色的,眼睛是浅灰色的,皮肤是浅白色的,嘴唇是浅肉色的,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团水印,淡得透明,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融化或者消退在他周围的光线和空气里。
明灯灯还有一个最大的不同,是他几乎不说话,他静悄悄的,像只仅用铅笔勾勒出线条的白精灵,出没在推搡的、尖叫的、气喘吁吁的我们当中。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我们以明灯灯为骄傲,因为他的特殊和与众不同,我们不由自主就把他当作一种濒临灭绝的珍稀动物,对他加以保护,或者当作一个类似于鬼怪故事的奇闻向人炫耀。另有三分之一的時间,我们把他当作谜语,一遍遍动用自己的想象力,像钻研数学难题一样,希望搞清楚灯灯的脑袋里在想什么。因为灯灯从不和我们中的任何一位是好朋友,不和我们中的任何一位说超过三个字的句子。他只是跟着我们。我们分成两派玩攻城游戏,他总是多余出来的那个人,但是哪一边都会要他加入,哪一边都既不会把他当作真正的“战士”,也不会嫌弃不要他。两边的人,会在分派完队伍的最后一刻,不约而同大声喊道:“灯灯,过来,上我们这边来。”之后,不管灯灯上哪一边,另一边都不会介意。但灯灯就像一个影子,跟在我们身后,如影随形,却很少出声。所以,灯灯这道习题不管我们钻研过多少次,他覆着一头浅黄色头发的脑袋,他浅灰色的眼睛,和他如同只用铅笔勾勒出线条的浅灰色身形,始终像天空裂开的一道口子,把他看见和经历到的一切都吸了进去,至于吸进去之后发生了什么,就只有他自己能够知道了。剩下的三分之一时间,我们对灯灯可就不那么友好了。比如:我们会被灯灯突然激怒,因为他会说话却不说,他应该说但从来不说。他像看热闹一样看着我们喊叫和闯祸,自己却不吱声儿,就是这副不说话把自己置于我们之外的旁观者的小派头突然会把我们惹毛。是的,我们都认为灯灯是特殊的,却又在某个无法道明的时刻,会猛地厌恶起他的特殊,我们不愿意跟在我们身后的明灯灯沉默得像棵芦苇或者像根电线杆似的,我们希望他和我们一样,说出来,喊出来,让我们一簇簇短箭一般的喊叫,一齐扎进戈壁滩荒寂的天空。
明灯灯彻底惹毛我们是因为一个冬天的“打柴事件”。
冬天来了,学校教室取暖要用引火柴。周末放假,老师会嘱咐学生一句,别忘了帮老师给班级里拾几根柴火啊。那个周末,天黑之前,我们家属院的十几个娃娃在撒了一层煤渣的空地上结束了“攻城游戏”,有人猛然提议,沙漠里到处都是枯死的胡杨树,我们一起去沙包里帮老师捡柴火。大家一听,恨不得马上行动,有人开心得蹦出三米远,当即在空地上翻出两个筋斗。沙漠距离家属院至少五公里,跟附近的加工连挨在一起,我们中大多数都没有去过那里,也就从来没有见识过真正的沙漠。我们决定秘密行事,决不告诉家里的大人。真是激动人心啊!夜里熄灯后,躺在妈妈身边,我脸冲着墙,几乎要笑出声来。
第二天早饭后,天空又蓝又亮,我们集合在团部食堂的东山墙下,一点数儿,发现昨天的人一个没少,明灯灯呢,当然安静稳妥地站在队伍里。他脸颊苍白,下嘴唇翻起一层干皮,白茸茸的,像舔了地头的盐碱花,但眯缝着的眼睛里却迸发出异样的光彩,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谜。出发不久,领队的人也迷了路,带着我们绕过大修厂,穿过水工团,扭出一个S形的斜路,才在一位拾粪的中学生口中,问得那条通往沙漠防护林的沙土马路。
马路大概只有一辆卡车那么宽,路的一边是杨树林带。冬天,白杨树的枝条像一根根细长的鞭子,风一来,就斜在空里,噼里啪啦没命地互相甩打。路的另一边,也是我们常见的景象,长着枯草的土堆,几间低矮破烂的土坯房,或者一座坑坑洼洼的小石桥,一条堆满杂草枯枝的小毛渠。刚入冬不久,天不是很冷,明亮亮的太阳也升到了当空,蓝天像画出来似的鲜艳清澈,我们每个人都高兴得直想飞。十几个人,只管横走在马路上,嘴里杂七杂八地大声说着,脚下大步蹚起半空的土。几十条腿,一步紧跟一步,腿长的走得快,腿短的就半带着跑。忽然听到有人喊,灯灯,明灯灯,你看什么呢?快点跟上来。我们回头一看,只见明灯灯落在一百米远的地方,杵在路中央,仰着头,像个傻子似的,痴望着天空。大家也就收了声,跟着明灯灯仰望天空,除了一只盘旋不动的苍鹰,什么也没有啊。我们一心要往沙漠里冲,哪里有什么耐心,所以没有人去管明灯灯到底在看什么,见他跟上来,问也不问,转头继续向前。
不曾想到沙漠附近有这么多的大树,之前能走一辆卡车的马路这时窄了一半,路两旁伫立着粗壮的胡杨树,有的两个人才能合抱过来,树下雪花般的漠钙土里,埋着许许多多金黄色的落叶。我们在胡杨树林带里惊呼了一阵,就呼啦啦一并奔向沙漠。防护林沿着沙漠边缘左右连绵,不知其长。我们沿着马路进去,防护林恰好张开一个豁口,一道巨型沙梁横在我们眼前。
真跟一匹匹惊马似的,一片尖叫之后,我们手脚并用一气爬上这座十来米高的沙梁。眼前就是塔克拉玛干沙漠吗?我们张大眼睛,大口地喘着气,谁都不敢相信。金色的阳光照在金色的沙漠上,一根根半月形的沙脊线像水波一般,一层层荡向远方浅蓝色的地平线。四周安静极了,空气凉丝丝地贴在脸上,风、沙子、埋在沙丘间干枯的胡杨木、沙谷底部的骆驼刺,不知道为什么,它们每一个都是极其干净的,像是跟着太阳重新生出来一样。只有亲眼见到,我们才确信,沙漠真的跟小人书里的大海一样,波涛起伏,一望无际,只不过它的波浪与波谷都是凝固的。我们立刻扑倒在冰凉又柔软的沙包上,有人打起了滚,有人翻起了跟斗,有人小心翼翼踩在沙脊线上,生怕踩坏两边的波纹。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们只是玩,爬上更高的沙丘,或者滚下更深的沙谷,完全不记得此行的目的,直到口干舌燥,肚子叽叽咕咕开始抗议,才想起拾柴火的事。四周倒是有枯死的胡杨树,但是不多,我们没有带任何工具,单凭两手只能拣些埋在沙子间的短枝,数量少得可怜。
红柳树,红柳树最耐烧,我们折些红柳树枝回去。有人提议。
大家一听都说好,于是围着一个沙丘开始折红柳树枝。但看起来枯干的红柳树枝却根本折不断,柔柔韧韧的,就好像大人们说的那句话——打断骨头连着筋。
不如从下面连根挖掉,一整棵拖回去。有人提议。
大家一听也说好,于是围成圈,有的用手,有的用胡杨柴棒,一点点真就挖到了红柳树的根部。红柳树的根部团着一圈发硬的土块,年龄最大的男孩告诉我们,这发硬的土块里都是红柳树根排出的盐分,当地人把它当宝贝,泡在水里当盐使,用这种盐水打出来的馕好吃得没得说。我们没人关心他说的这件事,只是高兴一棵红柳树被我们齐根挖了出来。这样齐心协力为班级做贡献的时候,明灯灯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有人想起他,四下里看一眼,没见他的影子,便爬上一个大的沙丘,踮脚一望。
“明灯灯又犯傻了,他仰着头,一边看天,一边跑,跑好远了,只剩一个影子。”报告的人說。
我们都跟着这句话看看天,除了一只芝麻粒大的苍鹰,什么也没有啊!
“不要管他了,他脑子有病。”有人讲。
“他没有爸爸,他肯定老是在想他的爸爸去哪儿了。”有人讲。
“快喊他回来,不要给狼吃了。”有人讲。
“他老是在梦游。我妈妈说,不要叫醒梦游的人,那样会把他自己吓死的。”
“胡说,他学算盘学得那么快,老师不用教,他连除法都会了。梦游的人会打算盘吗?”
“反正,灯灯跟我们想的不一样。”
“他在看什么呢?天上什么也没有啊。”
“他在看鹰。”
“鹰有什么好看的?”
“老鹰会不会就是灯灯的爸爸呢?”
“胡说!”
“快喊他回来,我们要回去了。”
被我们喊回来的明灯灯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浅灰色的眼睛眨出一串又一串金色的星星。
我们拖着那株连根刨出的红柳树往回走。这株红柳树真大,拖在身后,枝条散开来,几乎有一条马路那么宽。我们想,这下可是要被老师表扬了,这么大的一棵红柳树,足够一个冬天引火用。
不料,走出防护林区不久,我们被一群气汹汹的男孩拦住去路。他们手里提着棍子、铁叉和镰刀。个头最高的那一个叉着腰,竖着眉头,喝令我们停下。
“谁让你们挖红柳树的?”
“我们给学校挖,引火用。”
“你们不知道红柳树是用来固沙的吗?”
“干什么要你管?”
“我们住在沙包下,当然要管,沙漠淹了房子,我们第一个就没家了。”
“教室里多冷,你们难道不烤火?”
“冷也不准砍红柳树。少废话!把红柳树留下来,不准带走!”
拿棍子的大男孩首先动手,连推带搡,把我们一个个赶到路边,排成一排。
“每人一鞭子,叫你们吃吃教训!”拿棍子的大男孩折下一根红柳树枝,交给另一个男孩。
“他没有挖红柳树,我看见的。”其中一个男孩指着明灯灯,他大概躲在暗处一直在侦查我们。说完,他把明灯灯从队伍中拉出来,剩下的我们,每人腿上都挨了一柳鞭。
真是恼火又沮丧啊!我们默默地往回走,谁都不理谁。路程过半的时候,火终于压不住了。
“明灯灯,你为什么不讲话?”
“说啊,你为什么装哑巴?”
“装哑巴有很多好处吧?”
“把嘴张开,让我们看看,你嗓子是不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明灯灯浅灰色的透明眼仁变成一粒苦杏仁。他张开了嘴巴。
“张大点,再张大点。”
“噗”的一声,明灯灯的嘴里被吐进一口唾沫,接着脸上又被扔了一把沙子。
这之后,被我们惩罚过的明灯灯仍像影子一般跟着我们,但越来越多的时候,他会躲开在一边,像个木头人似的,无精打采地站着。比如在校园或者家属院里,我们经常玩一种老鹰捉小鸡的游戏。一般是老师或者个头大的孩子当老鹰,其他当小鸡的,就排成长队呲着嗓门尖叫。游戏开始了,我们一个拖着一个,跟着队伍奔跑再摔倒,直到玩得大汗淋漓,喊哑了嗓子。而明灯灯,好多次都只是站在不远处的山墙下,垂着双臂,呆望着天空。有一次,我不知道为什么凑在了明灯灯的脸跟前,猛然发现他的皮肤真是越来越苍白了,鼻翼两侧竟然出现了雀斑,而那双透明的眼仁,看着我的时候,好像冰块贴在了我的脸上。我吓了一跳,但还是盯着他看,看着看着,又发现他冰一样冷漠的眼睛里另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奇幻。
没有多久,传来明灯灯跑丢然后被找回的消息。发现他的人是在远离我们家属院的连队的条田边上看见他的,说他浑身是土,孤零零站在条田的尽头眼望蓝天。发现他的人还说,要不是追野兔追到那里,荒天野地里,自己哪里会走那么遠呢。于是,大家都问他为什么去那里,大人问,我们小孩也问,但是他闭紧嘴巴一个字都不说。
第二次,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失踪将近一天之后,明灯灯幸运地被另一个连队的陌生人送了回来。但他仍然没有说这是为什么,或者他去干什么。
第三次,明灯灯刚刚跑上大渠桥头,就被他的妈妈明道美一把抓住了。他的妈妈明道美的力气已经不够大,拖住他的时候,几乎被他推倒在地。但最后还是他的妈妈胜利了。看见这一幕的人都说,为了抓住明灯灯,他的妈妈明道美的手指头都抠进明灯灯的肉里头了,但是明灯灯呢,他伸直脖子,望着天空中一只盘旋的苍鹰,一边在他妈妈的怀里又踢又打,一边喊——鹰,鹰,飞跑了。
这下我们明白过来,明灯灯是一个中邪的孩子,他的魂被天空里的苍鹰抓走了。为此我们兴奋了好一阵子,因为没有谁比我们更清楚这件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在我们这帮小孩七嘴八舌的议论当中,没有人关心明灯灯为什么会这样,没有人想去探望中了邪的明灯灯。而事因查明之后,不知道大人们对明灯灯施了什么魔法,直到冬天过去,春天也结束了,明灯灯又变得和从前一样乖顺而安静,于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夏天,戈壁滩变了大样,干涸的大渠有了青绿色的河水,那是塔里木河的河水,是遥远的雪山为我们送来的欢乐和希望;河岸两侧,一边是沙枣刺围起的果实累累的果园,一边是望不到头的棉田,阳光落在正在吐蕾的棉株上,每片叶子都成了一团绿色的小火焰,它们那么热烈和刺目,即使最顽皮的孩子,也无法久视;大路两旁和家院前后的树木——杨树、柳树和沙枣树似乎比前一年高大了许多,暑假一到,这些大树的荫凉处就是我们的乐园,是一切游戏开始和结束的地方;黄昏时刻,大渠和水坝的水面上飞舞着色彩斑斓的红蜻蜓、蓝蜻蜓和黄蜻蜓,它们面目超凡体形硕大,每一只都是绝世的天外来客。尤其蓝蜻蜓,它的整个头部几乎就是一对又鼓又亮的玻璃钢眼,双脊是孔雀蓝,腹部是鲜嫩的鹅黄,尾部又像带着剧毒似的乌墨漆黑,但是翅尖和尾尖,又永远闪着金色的光泽。是谁让它如此怪异而完美呢?我们像猜不透明灯灯在想什么一样,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红蜻蜓、蓝蜻蜓和黄蜻蜓,它们成群结队来到黄昏的水面,就像故事书里一群跑出宫门少年王子与公主,腰里的玉佩丝绦叮叮当当窸窸窣窣,人人都是一身的华贵,一脸的烂漫。夕阳金红色的光芒爱抚着它们,它们呢,则像我们一样不顾所以地嬉戏玩乐。这些身躯硕大的蜻蜓,它们一次次降低身体挨近水面,一次次将纱翼间的五色光影投入水中。我们不禁为沙漠里竟有如此绚烂奇特的小东西而惊诧。我们兴奋得无以复加,而平息和满足这种兴奋的方法,就是联手捕获并杀死这些奇美的小生灵。我们将又细又长的柳枝捆在一起,扎成一束束挥舞得手的长条帚,一俟蜻蜓靠近,唰的一声,就能将其打晕在水面上,或者抽得它们身首异处。偶尔会有一只完好却奄奄一息的蜻蜓落入我们掌中,我们又会用拆卸玩具的激情,将它从头到尾一节节地残忍肢解。
只有明灯灯不这样做。还是他,他从不参与我们捕杀蜻蜓的游戏。在安静地旁观了我们捕捉和杀死蜻蜓的全部过程之后不久,他开始像追逐苍鹰一样跟着蜻蜓游弋在水边。
这是我亲眼看见的。最初,他站在渠帮上,盯着一只被阳光染得发亮的蜻蜓出神,目光起起落落,一会儿落在蜻蜓上,一会儿落在蜻蜓倒映在水面的影子上;后来他跟着蜻蜓走起来,孤单又执拗地侧着身体,像被一根无影的绳子牵着。蜻蜓时飞时落,他便走走停停,既不看脚下,也不看四周,一直走到有人喊他他才转身回来。这样,第一次他被我们喊回来了,第二次,他又被我们喊回来了,后来次数多了,大家也玩得忘了他,明灯灯便再也没有回来。
两天后,人们在大渠下游的一个闸口边发现了明灯灯,一大片浮在水面上的浊黄色水沫、树叶和枯树枝围着他。我们这些和他一起长大的孩子没有一个能想象出一个被水泡得又白又胖的明灯灯是什么样子。
明灯灯走了以后,好长一段时间,大人们都不许我们再去水边,他们威吓我们的口吻里都在说——如果那样我们会像明灯灯一样被淹死的。但是,这一次,我们关心的却和大人们不一样。
“灯灯是要跟着蜻蜓去找他的爸爸,和他追老鹰一样。”
“胡说,他就是脑子生了病。”
“灯灯妈是医生,连她也治不好灯灯的病。”
“灯灯为什么会生这样的病呢?”
“就因为他不爱说话。”
“那他为什么不爱说话呢?”
“他不知道怎么说。”
“怎么会不知道呢?像我们一样说。说话谁不会呢!”
“灯灯肯定能听懂老鹰和蜻蜓的话。”
“胡说,人怎么能听懂老鹰和蜻蜓的话!”
不管明灯灯像个影子跟在我们身后的时候,还是他浮在水面上被水泡涨后,我们都搞不清他的脑袋里在想什么,他为什么会做那样的事情;此外,还有他到底是谁的孩子,他的爸爸在哪里?这些对我们来讲不存在的事情,在明灯灯那里,从一开始并直到永遠都是一个谜。直到灯灯真正地消失以后,我们才发现,当初我们把灯灯当作一个谜语,在这个谜语里钻进钻出地捉迷藏并以此为乐,并不真的只是一件好玩的事情。也许灯灯就是因此不爱说话的,也许他就是为此而不和我们中的任何一个成为好朋友的。但即使这个,我们也未必能够说得清楚,也不能就此认定什么。这么说,明灯灯就是为了成为一个谜语而来到这个世上的。真的就像一个影子,一朵云彩,一片水印,一只苍鹰或者一只蜻蜓,打来到这个世界,就和我们不一样,也就不会同我们真正地在一起。但这又是因为什么呢?在那个昏天黑地一心贪玩的年纪,尽管我们杂七杂八地议论过,也从来没能得到过一个稍稍确定的说法。至于我,尽管一天天地长大,心头随之隐约飘过一些直觉,但它们就像细碎的沙子,顷刻间又被风吹走,以致我同样无法把它们说清楚。
明灯灯走后,他的妈妈明道美死也不让明灯灯埋在戈壁滩,团里为此专程派出一辆卡车,连夜把明灯灯送到二百公里外的城里。那些当年给灯灯当过妈妈的上海知青陪着他和他的妈妈明道美,直到殡仪馆的炉子把他烧成了灰,而后装进一只骨灰盒。这以后,灯灯的妈妈明道美和大家道了别,独自坐上发往上海的52次列车。
我的乳母传媛娘娘说:“灯灯妈这样做是为了把灯灯的骨灰撒在黄浦江里。”
传媛娘娘还说:“灯灯若是不走,灯灯妈总有个盼头,灯灯这一走,她的苦,这辈子都吃不尽了。”
那时我只有七岁,传媛娘娘的话我听不太懂,只记得传媛娘娘说完这话不久,团里的上海知青都喊着要回老家,他们在一夜之间涌到团部,要求团领导批准他们返城,接着他们开始办户粮关系,开始办假离婚,开始卖家具,开始一个接一个离开戈壁滩。那段时间,团里乱糟糟的,连我们也忧伤起来,因为小伙伴一个接一个地少下去。就在这种混乱与不安的气氛里,我们淡忘了明灯灯,大人们呢,也渐渐淡忘了离去之后再也没有回来的明灯灯的妈妈明道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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