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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5晨·四维

2021-06-24胡逸佳

语文世界(初中版) 2021年3期
关键词:墓碑文明人类

胡逸佳

(一)

顾纪恒惺忪睁开眼,感受到手腕被轻轻压住。她动了动,没有挣脱。床边的人影见她醒了,俯下身去。

“因特。”顾纪恒说。

“在这儿。”因特吻了吻她的耳廓。

“我数三秒,把你早上起来用沐浴露洗的头挪开,”顾纪恒把头微微偏向床边的男人,因为刚刚醒来而无法控制声音的慵懒,“三、二——”

手腕被放开,顾纪恒重新把头埋进枕头里,把被子往自己身上卷了卷,略满意地闭上眼睛。下一刻,被子被拉开,睡意蒙眬的顾纪恒措手不及,还没有来得及发出抗议,那人已经爬进她的被窝里,双手从她腰窝上环去。

“七夕快乐。”因特把头埋在她肩背处。

顾纪恒蒙眬的眼睛骤然变得清醒。她转了个身,静静地看着因特。

顾纪恒的瞳仁是柔和的深咖啡色,在暗处看起差不多是纯黑的,但是在早晨清澈如水的光线下,咖啡棕色好像蕴着一潭水,流光慵懒地修饰她的眼睛。只是她的目光十分平和,仿佛已经睁开眼睛看了很久很久,以至于再漂亮的水色都渐渐归于平静,最后剩下死水般寂静、暗淡、悲哀的沉静。

她再没有说什么,只是走开去,徒手翻起落地窗的卷帘,苍白的光线锐利地扫过她秀气的鼻梁,扇形的眼睫漂亮地铺散沉下,排开一弯疏密隽朗的阴影。

(二)

吃完早饭,顾纪恒用餐巾慢慢地抹了抹嘴角,说了声“你洗碗”便走开去。等到因特把厨房里欠了几天的碗碟全部清理干净,他径直走向大玻璃房。顾纪恒窝在纯黑的半流体沙发上看电子书,长腿随意地交叠着,柔顺的灯光洒在她一尘不染没有褶皱的衬衫上,端正、秀丽而偏瘦的面孔仿佛都因为柔色的灯光,变得圆润温和起来。

因特拖了把低脚椅,在她身边坐下。单脚搭在椅子下方的横杠上,另一条腿自然地伸向地面,身子微微偏向沙发上的顾纪恒,正用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点击,屏幕里密密麻麻的文字,许久才被翻到下一页。

这是一个很漂亮的圆顶房,天花板由弧形玻璃拼接而成,如果不仔细看,几乎意识不到它的存在。几条极细银丝划开夜空,那便是这个广袤太空里孤帆般游荡着的、渺小三维体的骨架。放眼望去,广阔邈远、漆黑一片的宇宙中散散地撒着微弱发亮的星云,慢慢地流转着,移动着。

因特看了几行:“《关于运动学和动力学关系的量子论的重新解释》?”

顾纪恒翻了一页:“你需要看?”

“我记得他,这个轮回里那个叫海森堡的,还有他那一套量子理论。”因特很愉悦地换了个姿势,大片阴影覆盖在顾纪恒身上,“我以为你从来不喜欢这些东西。”

“测不准定理。”顾纪恒说。

“测不准定理讲的是粒子。”因特非常耐心地补了一句,“你不可能同时知道一个粒子的位置和它的速度。不确定原理涉及哲学……”

顾纪恒“啪”地把折叠电子书合上,换了个慵懒的姿势枕在沙发里:“在因果律的陈述中,即‘若确切地知道现在,就能预见未来,所得出的并不是结论,而是前提。我们不能知道现在的所有细节,是一种原则性的事情。”

因特看了她一会儿,笑了:“对。”

“你不发表点什么言论吗?”

“好歹今天是七夕。”因特支起下巴,这样的动作让他的肌肉线条格外流畅明显,“总要给——留点面子,超出理解范畴的解释不适用于纠正。”他狡黠地笑了,“姑且算他没有错。”

顾纪恒静静地看着因特。

“这是六七十年前的理论。”顾纪恒把电子书压在膝盖上。

“不过有时候我确实不是很想再和你争论这个话题。”因特从她手掌中一点点抽走那个电子书,轻轻放在旁边的桌子上,抱歉般眨了眨眼,“我十分敬佩你们每一个轮回都能发掘出非常、非常让我惊讶的东西来,但是对于高维的仲裁者来说实在不够看——我不是说你,但是科学这种东西非常珍贵,而且很脆弱,容不得一点其他杂质混进来。”

“如果有一天他们可以踏入四维呢?”顾纪恒抬起眼睛,平静地开口。

“我不知道。”因特笑眯眯道,“不过如果现在他们连平行世界都发现不了,或者是执着于生育和搞政治这种无聊的东西,还把进化当作异类赶尽杀绝,那么首先我们应该祈祷他们不要灭绝。”

“听起来你对人类评价不高。”

“啊,被发现了。”因特说,“不过你放心,除了你之外,我从来没有把什么放在及格线之上。”

“我也是人类。”顾纪恒看着他的眼睛。

因特沉默了一瞬,忽然诡异地笑了一下,坐到顾纪恒的沙发上,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地吻着她的头发。

“我知道这听起来非常奇怪。”因特温柔地说,“你看,你的头发从垂到耳尖那样长到刚好可以披在肩上,但是你已经——为了你的人类——和我玩了五个轮回了。一个轮回有多少年呢?从人类毁灭殆尽到开始出现文明,或者说类文明,五亿年起步;然后你就可以和我讨价还价了,还最喜欢在文明生死準线上诈我,作弊,大概几万年?然后——”

他做了一个五指缓缓绽开的手势,他们面前的那个漂亮的球状星系应声放出极度耀眼的光,星云的爆炸绽放出非常瑰丽的颜色,余韵久久不散。

顾纪恒沉默的面庞被苍白地照亮。

“你早就应该离开这个世界了,纪恒。”

“可是你漂亮的头发稍只是从耳朵尖长到肩膀。”

“我替你保留了你的意识,为你打造了一副身体,在你体内的海拉细胞里做了点小手段,以至于可以掌控生理上的流速。如果你想,我可以快进时间,然后纵容你玩一点小小的计谋,然后看看有没有新的时间岔口出现。”因特兴趣盎然地看着顾纪恒的睫毛不安地、微弱地颤动着,“严格来说你已经不算是人类了吧,你浑身上下都已经进入了更高的维度。”

“——我有点失望,你到现在还想的都是你三维的同类。”因特语气里完全没有“失望”的情绪,“我能怎么办呢?我是不是只能陪着你继续玩儿下去?直到他们在高维的倾轧下艰难地挣扎着爬到更上面一层去,爬到足以看到我、杀死我的那个维度去?嗯?”

顾纪恒神色惨白地偏过头去,被因特掐着下巴转回来,逼迫她的眼睛直视那片星云的废墟,微强的光线让她浅棕的瞳孔微微收缩。

许久,顾纪恒才拨开他的手指,揉了揉下巴上的红痕。

“不。”

她的声音很小,好像在这个落针可闻的时间和地点抛下了一颗小小的石子,砸在了因特的意识里。

因特叹了口气,狎昵地蹭蹭她柔软的黑发,想要开口:“纪恒……”

“你为什么会关注今天是七夕?”

因特的嘴唇勾了勾,好像在无意识中被取悦了:“这个轮回的人总是会找一天,来纪念从开始——以来的日子,是吗?好吧,如果你要把这个叫作爱情的话。”

“今天早上你还……”顾纪恒开口。

“你要不要去这个轮回看看?”因特问。

他看见顾纪恒的神色逐渐变得失常,眼神里充满着惊喜、怀疑、不可思议以及不加掩饰的“你在扯什么”。

“不愿意吗?”因特露出笑意,“为了纪念我们的爱情,没关系,无论你怎么称呼。”

“要。”顾纪恒立刻道,“我们什么时候去?”

“你吻我之后。”

顾纪恒非常僵硬地思考了几秒,托起因特散发着强烈雄性荷尔蒙的脸,随便印了个干巴巴的嘴唇印子,态度十分公事公办。

下一秒,她就被扳起下巴,交换了一个湿漉漉的、温柔绵长的吻。

(三)

“为什么会有七夕这个节日?”因特把双手插在兜里,边走边问。

“是一个传说故事。”顾纪恒肉眼可见地散发着愉悦的气息,所以非常慷慨地使用超过十五个字回答了身旁这个高维生物的问题,“牛郎织女是一对恋人,他们只能在这一天跨上鹊桥,跨越银河,得以相见。”

“哪个鹊桥?”

顾纪恒显然忘记了旁边这个生物不懂得蝼蚁般人类的想象力和浪漫:“喜鹊啊,那种会在春天叫的小鸟。”

“哦,”因特说,“鸟纲鸦科,有19个亚种,雌雄羽色相似……”

顾纪恒打断他:“别,请不要毁灭我仅存的人类的想象力。”

“银河是AMAXVIU99星系吗?”因特说,“人类六个轮回所有的喜鹊凑起来都长不到一光年啊。”

顾纪恒忍无可忍地甩开因特,自顾自向前走去。

因特非常自觉地跟上。

当顾纪恒告知因特此行的目的地后,因特打了个非常欠揍的响指,下一秒,他们就到了一个开着音乐喷泉的绿化草坪上。

钻出灌木丛,顾纪恒看到面前奇形怪状的建筑,眼神暗了暗,随即向前走去。

一路上他们没有和任何人搭话,好像一对格格不入的旅行者,在人流中沉默寡言地走过了,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因特神色如常,顾纪恒则显得有些孤寂。她拢了拢风衣,无视行人投来的目光,也没有试图和他们搭话。

她几乎肯定,如果她敢往外传达一则信息,因特会断绝这里所有可能的信息泄露源。这种事于他来说,不过是把时间停一停,然后随意修改几个“概率”数值的问题。

现在是夜晚,而且是没有云的、晴朗的夜晚。看见那弯水洗般的明月,顾纪恒默默停下,注视那抹明亮数秒,看不出眼睛里是什么情绪。

她又匆匆把手塞入口袋,继续赶着路。

脚下的土地变得松软。他们渐渐走出了来时的绿洲,朝着月亮的方向行走着。没有城市、村落的灯火,沙漠中的漫漫长夜像是铺天盖地的重墨,安静地覆盖住一整个荒芜的小世界,星辰点缀其上。夜晚的风是热的,扫在脸上有些疼,美丽的夜晚散下看不见的纱,无言地诱着顾纪恒向深处走去。

大约一小时后,他们在一片荒石滩边停下。

“铲子。”顾纪恒的声音吹散在风里,听不清她的情绪。

因特依言递给她。

翻起的沙子随着狂风吹散在吞噬地平线的黑夜里,金属切开沙地的声音非常清晰,直到两人听到“铛”的一声。

起大风了。

顾纪恒的风衣被吹得猎猎作响,衣角被掀起,月光照射下她笔直地站着,腰以下不可思议地修长。顾纪恒其实算是比较消瘦的身材,但是她站在式微月色下的身影挺拔清丽,她的背脊从来没有因为时间的消磨而变得软弱。

那一瞬,站在她身后的因特产生了非常多的念头,只是他最后把所有的想法全部压下,顾纪恒也再没有转身,没有看到因特黑暗中眯起的眼睛,所以他们都静静地站着,等着大风为他们掀开沙衣,露出地下的东西。

——那是一块墓碑。

说是墓碑其实很不对,因为那里面既没有骨灰盒,也没有遗骸,更没有葬品。它也不像是一块正常的墓碑,没有墓碑是金刚石切割成的、方方正正地埋在地下的石块。

顾纪恒站了很久,很久,直到大风停下。沙子的翻滚声从远处传来,往背后传去。

她缓缓蹲下身体,轻轻抚摸着墓碑上坑坑洼洼的凹陷。

因特打开了光源。

那座灰暗破败的石碑上有两行用刀刻下的文字。那几个文字圆溜溜的,不是这个人类轮回——人类第六轮回的任何一种文明的文字。

但是因特认识它们。

那是第二轮回的文字。

墓碑上的文字被风磨得有些字迹不清,有些混沌失真:

“ 顾纪恒

人类第一轮回 总联盟第三任执行元首”

(四)

“你看过银河吗?”顾纪恒问。

“我没有看过……你的银河。”

“那就来好好看看。”

沙漠中的银河非常清晰漂亮。它真的就像一条闪烁着星辰的河流,在纯净的夜空中横跨而过。

“牛郎星和织女星是最亮的两颗。”顾纪恒笑了笑,“我不知道,因为我从来没有好好地看过银河。”

“七夕是人类第六轮回的节日,”因特说,“你不知道很正常。”

顾纪恒眨了眨眼:“是啊。”

发光的圆形物体照亮了墓碑和他们并肩站立的背影,他们的肩上是流淌的银河。

“顾纪恒”三个字被磨损得最严重,可能是名字生疏,刻上去的时候没有凿得很深。

“我已经死了六亿年了。”顾纪恒说。

这句令任何人听到都会啼笑皆非的话,最终飘散在了浩渺纯净的夜空中,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因特沉默。

“七夕有点像我们的爱人日。”顾纪恒继续道,“我其实并不反感这样的日子。人总要有那么几天可以用于回忆现有的美好,把每一点时间过得值得纪念。”

“而我有什么美好可以回忆呢?”

“在暂时忘记这个种族的延續的时候,我会看看书,看看每个轮回的文明如何发展、如何惊人相似;或者一闭眼,再醒来时,我昨日手上捧着的书的作者早已死亡了很多年,甚至一个国度的文明也如昙花一现般消散殆尽。有时候会觉得时间真是残酷的东西,它会马不停蹄地带走很多美好。”

顾纪恒转向因特。

“我热爱我的种族,热爱这颗星球,无论它最后的结局如何,无论是否有奇迹的花从泥土里滋生出来,开得比上一朵更美。因为我欣赏文明的美,而你,只欣赏文明代表的水平本身,却不懂得看看它的内里到底藏了多少光怪陆离的珍宝。”

“所以我永远无法认同你,永远无法接受你的思想。”顾纪恒的眼睛映满星辰,“我会永远试着拯救这个种族的——不应该说是拯救,哪怕它前行一步,都是这个文明本身的胜利。”

因特安静地盯着顾纪恒。

“是的,”他渐渐扬起一个诡异的笑容,“是的。”

“人类已经走过了六个轮回,然而每一个轮回都以核战、战争和饥饿告终。你死于人类的第一个万年之末,看见过第二轮回大机甲时代的辉煌,亲历过第四轮回核战的可怖……”

“而我现在正在看着这里,第六轮回。”顾纪恒将她的长发捋至耳后,“这里的人类还处于生物科技革命时代的第二年,他们,会有很长的路要走。”

“你相信吗?”因特笑着问。

“我相信。”顾纪恒直视着因特,一字一句地说。

“因为那是我的种族,我的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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