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入荷花深处
2021-06-24余伟
余伟
(一)
我是1977年9月入的学。
父母都是戏曲演员,小时候的那个我周围人津津乐道的,一是嗓音,二是皮肤。这看起来和學习关系甚远的两点,后来一定程度上都帮助我成为了老师们喜欢的学生。前者让我能诵会唱,后者使我显得温顺。
老师们偏爱我,我也知道努力,所以一开始情况就朝着好处发展。有些同学顽皮,但一般他们影响不了我。
四年级,学校为我们做了较大调整,班里增加了几名成员,重要的是,由陈贤贤老师来担任班主任兼语文老师。
陈老师极瘦极瘦,于是庞大的骨架衬得她眉峰清晰,双眼闪闪,手粗脚长……加上日常所穿的翻领西装又正面勾画了她职业女性的精明、干练,几乎身上的一切都让学生望而生畏。陈老师布置起作业来,毫不心软,抄写、默写轮番轰炸,十遍二十遍寻常可见;她处理起违纪行为来,花样迭出,执法到位——罚抄,罚站,罚关门外,罚叫家长,凡所能用,无所不用……两三个月的斗智斗勇之后,班里的捣蛋鬼们渐渐技穷,既而弃“恶”从“善”了。
小学毕业,记不住太多东西,但有件事刻骨铭心——我们向往的重点中学温州一中(后改为温州中学)改按分入校为划区了。“记住,你的语文成绩全市第二,千万不要自暴自弃!”她的心情一定也是沮丧的,但她知道不能让我沉沦。
一个人在年少时遇见谁,真的会对人生走向产生影响。我庆幸自己拥有一位又一位优秀的语文老师,他们或教给我准确的基础知识,或保护了我脆弱的心灵,或培养我学业方面探究的精神,或引领我坦然地对待现实世界……我眼里的陈老师,其实和同学们记忆中的她稍有不同,她的外表强硬,高傲;她的内心柔软,平和。
仅有的那次作业落了一项,在我,是自责不已,准备以课后留堂的形式来雪洗耻辱;于陈老师,却成了轻轻的一句:“你说忘了,就是真正‘忘了,绝不是有意为之。赶快回家吧!”这教一个犯了过错的孩子如何不倍感意外?这对一个成长中的少年是多大的信任、尊重和鼓励啊!我不能说我就是从那一刻起爱上语文老师、爱上语文的,但至少,漫漫岁月里,这件事曾散发出幽幽芳香。
上世纪80年代初,我们都还遵守着拿一张年历画到老师家拜年的习俗。我也如此,虽然每走每忘,但总还是能够历尽艰辛,而后找到当年的城中村——“荷花”,走进那曲水环绕、最深最深的庭院。陈老师家里一儿一女,她的言谈中常有关爱及担忧;陈老师家里满园子的花花草草、鸟兽虫鱼,从没听她提到丈夫,却能感知这个人的无所不在,甚至他的喜好、身世等等。
直到90年代后期,一个从事餐饮的同学为我揭开了谜底——“陈老师现在很忙,应该也很累。‘华大利(本地酒店业最早的民族品牌)的牌子继承过来了,却只有她这个老板娘前去打理,而她又不愿意放弃教书……”
做好自己,有不同的层次。陈老师把个人之外的责任——家族事务,也扛到了自己肩上——坚强如她,不把外形磨炼得硬朗一些,如何经受风霜雨雪、穿越重重关隘!现在想来,她的形象更接近于一个融合了东西方风格的混血女子,既追求自我,又不过于执着,里外操持,负重忍难。
我们的同学会上,“过去骂你们的,请把它忘掉……”唯恐表达得不够,她又重复了一次。迎着后一句话音,我悄悄地贴到了她身旁。
(二)
我可以清晰地回想起那时他所穿衣服的颜色、他说话的声音,甚至动作、神情,却忘了他的年龄,彻底彻底地模糊了……
他是位老教师。三十多年前,他第一次站到我们初一(2)班讲台上的时候,小家伙们早已经从班主任何老师口中得知,郑老师既是这个班专有的语文老师,又是何老师的老师,乃“师公”级的人物,心底里对他格外敬重。
郑老师是拎着黑色的皮包过来上课的唯一的老师。包里装着的,往往是前一日批改的作业。蓝色的卡其中山装,清爽,泛着白,和额前的那绺灰黑斑驳的卷发一道,蕴含了岁月的风尘,又日日迎受着粉末的侵蚀。
郑老师上课有一个习惯动作,就是攥紧左手拳头放在胸前,像是唯恐音量不够,在启动随身携带的扩音器;又像是为激动处挥舞而出的手势做着充足的准备……不管他的本意如何,我更愿意想象那是一颗心,捧出来,在课堂里,照耀着,于语言文字间。
都说考试戕害语文,那么我历经千难万险而至今仍然没有完全消亡的那点点语言文字的感觉,无疑得益于每一位老师的呵护。而在这一组要致谢的对象之中,我首先喊出的便是对他的敬称——教育了我三年初中、一年高中的郑先生。记得有一个阶段,我们狠做语法题,分析复句关系。课后,我疑问满怀而又惴惴不安地把自己的不同见解表述给了郑老师听,结果他不仅肯定了我的判断,更正了失误,还在全班同学面前大力表扬了我这个小毛孩……有郑老师的胸怀在前,我对如今的孩子同样的欣赏、宽容,有时候,恨不能剖出一颗心来,告诉他们,这就叫“老师”。
大学毕业后的第一年,“入行”没几天的我被告知,按规定,得参加教师现场作文批改比赛。从忧惧惶惑到最后拿下一等奖,事后反思,才发现,我是有人引领的——遇到专业难题,会走向他的老屋,广场后巷;他只搬出几本红笔、蓝笔标注满满的书来,我便感受到了力量。某次闲谈,温师院黄世中教授说:“……(郑)宗旺是那个时代教得最好的语文老师。”我听后,甭提多高兴!转而告诉郑老师,却只见他平静地说:“我们老同事,他抬举我了。”
这之后,我几次探望过他。而令我心有愧疚的是,每次我走后,他都特地跑到书店为我挑选书籍,然后包扎齐整,附上字条,以年迈之身步行至我学校,把书放在传达室,嘱咐给我。
作为一名教师,我怕是再也难以达到郑老师的高度了,但这并不妨碍,反而支撑着我,默默地用心付出。一年夏天,他读到报上某篇散文后,才确信这个写作的人就是自己的学生,于是拨出了给我的一个电话——
“能写,真好!你的文字,用你自己文中的一句话来说,就是‘淳朴中透着丝丝优雅,一定要坚持!……”
要坚持的,不一定能够坚持,但我记住了老师的鼓励和期许,记住了老师的关怀和爱怜,至少内心增添了一份热量。
后来,郑老师走了。
來送先师最后一程的同学们在感念他慈父般的形象时,突然发觉,没有一个同学忘记这桩事情——我们初二那一年,他得鼻咽癌住院,我们每人从家里带来一颗最漂亮的鸭蛋,放在篮子里,加上班主任何老师的,总共五十六颗心,聚在一起……可是,没有一个同学关注过郑老师的具体年龄,只是觉得,他一直都在,永远都在……想到这,我失声痛哭。
(三)
如果求学就等同于读一所学校,学校有名学生才优秀的话,我这路走得真可谓颇不顺畅。升初中时,任我分数多高,临了被告知重点不存在了,大家就近解决;升高中时,班里31人超过了温一中的招生线,学校却和教育局协定,扶持普通新办高中,只准去7个……
我是带着一股子怨气上的丽水师专。且不论考前几个月曾有过放弃师范本科保送的“壮举”,单是“温州”与“丽水”之间,我也没有分数不符或者排序颠倒的错误啊!就因为我勾了“服从”一格?就因为当年两地“交换代培”的一份合同?
然而多大的气流、气旋,在我得识王刚强老师后,一律逐渐趋于平缓。入学没多久,两条重大消息交缠着告诉我:我们的音乐老师王刚强是著名演奏家,浙江筝派的代表人物;王老师的儿子两年之前游泳溺亡瓯江,彼时校园里哭声凄厉。一正一负,一钉一锤,不依不饶地敲打着我的神经。我不禁咀嚼出了些许生活的本味。
之后是“音乐班”招新,我荣幸地接受他的音乐教育,直至,以优异的成绩完成学业。
师专的人都知道,调来之前,王老师是南京艺术学院的首任专职古筝教师,怎样地探问他的人生抉择、怎样地评价这一步的对错,都不是当年的我的要务(倒是近两年,交谈中他偶有主动提及),我只负责打开我的视野,叫醒我的耳朵,接纳来自乐界的旨意。我真怕高水准的老师——尤其是音乐权威,讲课天马行空,脚不点地,然而王老师竟然如此细致入微地了解我们,清楚哪一个层面的认知该是我们的起点。渐渐地,我还从几个返校的师兄口中得知,“音乐班”完全由王老师创办而伴随全程,它没有教育部统发的证书,却在丽水地区具有至高法力——凭着钤有“王刚强”印章的那张硬板纸,任何一个毕业生可以在本学科以外,选择担任音乐教师;我们这是第三批,却也是王老师经历了失子之痛后的头一期;接收我这个温州地区的学生入班,偏又与责任、义务毫无干系,音乐是世间通用的语言。
课堂里,王老师分析专业问题精准到位且深入浅出,而语气、语调又异常委婉柔和,就像他演奏的筝,一手言表,一手言心。他当时的板书也是我们关注的一个焦点。他用左手书写,本来就显得与众不同,再添上无以复加的仔细与独特的艺术性修饰——许多笔画的末端都要扭上一扭,仿若古筝之揉弦、演唱之加花,每一行文字就是一段凝固的音乐,或欢快雀跃,或沉郁顿挫。我至今收藏着王老师亲手铁笔刻印的所有曲谱,那是他的笔迹,他的音乐,他的形象,也是我的一截时光。
学生对老师的敬爱,是不仅仅停留于熟习他所讲授的功课的,当年那个中文女孩有时也想:如此素净文雅的艺术家,怎么可以就随随便便地叫作“刚强”呢?即便是标签、符号,他也应该有一个更超凡脱俗的名字;况且,他手中的乐器——筝、笛、琵琶、胡琴——风格都偏于细腻、温柔,而他的外形也并不粗犷硬朗,这便引致了悖谬的第二重——名实不相符啊!
艺术是一种奢侈,王老师却教育我们不耽于幻想,不怨天尤人,只依据已有的条件办成最好的事。那时候,除了我独据一架(也即唯一的那架)三角钢琴,其余的同学都只能通过风琴练习熟悉键盘,而且琴房位置有限,必须安排了时间轮流使用。王老师就鼓励各位主修二胡、笛子、手风琴,或者声乐,而他自己,也的确样样精通(声乐后来由年轻的管云老师负责),能适时给出相应的指导。三十多年前的师专,哪有学生已自备筝这种乐器的。相对于二胡、短笛之类,筝有那么一点点小资。我们从没听说王老师动员谁去买筝,只是如今回望,实在后悔——摆着这么好的专家导师,却无人得其技艺、学问的精髓!连我,买第一架筝时,都已临近毕业,只粘了些皮毛而已。这么一个物质极度匮乏的业余“音乐班”,经过两年的学习、配合,到毕业汇报时,竟然也奉上了一席视觉、听觉的盛宴。我这个被破例招收的外地学员,更是承担了主持、指挥、独奏、联奏、独唱、小组唱、双人舞、群舞的演出任务,代表性地实现了王老师创办这个班的初衷。
可惜,没能从事我所喜爱的音乐教育。
一次,观看美国电影《霍兰先生的乐章》,最后部分突然一阵心痛——那就是我们的王老师啊!只不过,我们都还不成器,我们欠着一个隆重的纪念仪式……
幸运的,是王老师有一个出色的女儿,现在正接替他活跃于最绚烂的舞台,也耕耘在高端的学术领域;幸运的,还在于,他的创作思维仍在继续,他的笔头会摩挲着流淌出新的旋律来。
“刚强”,莫不是他个人的最好解注?乡土的气息,家人的呼唤,招引他来到了丽水师专,来到了基层艺术工作的田地;和顺处,毫不显扬,低回时,潜心音乐,投身教育,以柔显刚,乃为至强。
老师的乐章仍在谱写,在谱写……
于音乐,我是观众;于教育,我又是同行。依稀烟尘身已远,顾念来时,呀,自从误入荷花深处,直教人沉醉不问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