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青 李子红
2021-06-24刘亚荣
刘亚荣
与杨梅媲美的是李子,东邻淘气家的李子。当然,这只代表我个人的看法。
那棵李子树,好像专门为我栽的。别人都嫌酸,即便枝头的李子蒜瓣子一样,一个挨着一个又乖又好看,也不见谁去摘。每年农历六月底回老家,这些李子认出了我是不嫌弃它们酸的人,像一群淘气的孩子拼足了力气一起往下坠,以此来迎接我的到来。李子树枝往下嘟噜着,累累这个词正当时。这时的李子黄中带绿,犹如彩色乒乓球,擦着一层薄粉。我说,将熟未熟的李子最好吃,这深得河北诗人北野认同。淘气家开着小卖部,整天人来人往,都嫌酸。等候人们来打麻将,或者小憩,我都会站在树下,伸手摘一个,洗都不用洗,抹一下霜,就开吃,吃完一个再摘一个,然后摘几个到屋里。我吃着,别的女人看着,啧啧地直流口水,说:“这么酸,怎么吃啊?”我还真喜欢这一口。想起这李子,真像害馋嘴的孕妇。
那些女人天天叽叽喳喳,输了赢了吵吵个没完没了。淘气总是笑眯眯的,不说话。
淘气的好脾气不是天生的。淘气兄弟五个,他是老娘的老生子,也许是奶水不足,他天天哼哼唧唧哭,名字就是这么来的。淘气父亲在的时候,做点小生意,有一年被人骗了,一车羊皮被拉走,没回来一分钱。而他家的羊皮,是从宁夏赊来的。几个戴白帽的回民千里迢迢来他家讨钱,看到三间空空的房,单薄的被褥,四五个流着鼻涕穿着露脚指头鞋的孩子,吃了几天铝锅煮的白水面,走了。那几个人在院子里烧火煮面条的影子一直在我记忆里。那时候的淘气,偎在他娘怀里一声也没哭,他突然不哭了。
好久不去淘气家了。淘气失踪好几年了,我怕看到淘气娘红红的眼圈。在我心目中,一直把淘气当成一棵李子树来看的,一辈子都会守着他的家,守着他的娘。可是,李子树还在,淘气这个大活人,生生找不到了,我也曾帮着转发寻人启事,可是淘气真是个“淘气”的孩子,撇下老娘老婆孩子,就是不出来。
淘气比我还小十多岁,我大舅却叫他叔叔。
大舅家也有一颗李子树。
开始以为是桃树呢,叶子跟桃树一模一样。大舅说,是桃李,用麦子地里挖来的小桃树嫁接的。这棵树很懒散,稀稀拉拉挂着几颗青红色的果子,往往还七裂八瓣的,这也是我不知道它是李子树的原因。大舅不舍得砍掉,是为给孩子们吃零嘴,其实就是瞎心(方言:指老人对孩子没有节制的好)。现在无论孩子大人,谁嘴里还缺吃的,缺的是安全食品。
大舅没啥本事,村里人赖以生存的编簸箕手艺,他也不会,只能给大妗子打下手。在村里助工,不惜力气,不吃肉,就啃豆包。不知道怎么干起了经纪,先是给食品公司收肥猪,后来也帮着乡亲们卖粮食,赚点零花钱。我想,是老天爷看大舅厚道,照顾他。
李子树东边有一个半人高的塑料棚,是大舅颤抖着手扣的,他从邻居家淘换来半洗脸盆带蚂蚱籽的土,养起了蚂蚱,不卖钱,只为给我们解馋。棚与李子树之间种了棒子,棒子苗总是半截,是蚂蚱的粮食。大舅是帕金森病患者,一碗水端到嘴边剩半碗。
大舅去年八十,以往一夏天都光着膀子,一年到头喝凉水。冬天病了,囚在屋子里不肯出来。住院检查,没发现大问题。我回去少,给大舅打电话,他就呜呜哭。我总记得大舅站在台阶上送我们,和李子树并排。
就在正月二十一早晨,大舅坐在堂屋小炕桌边吃了两个元宵,大妗子收拾碗筷,听到“咕咚”一声,扭头一看,我大舅头朝西倒在地上,过世了。此时,正在新冠肺炎疫情封闭期,听完消息我失声痛哭。大妗子安慰我们,等百日吧,你们都回来给你大舅烧纸。可是我又食言了,得服从组织安排。新冠肺炎疫情不容人有一点懈怠。
李子树还在,大舅却只能在梦中相见。
在我家乡,李子分桃李杏李两种,但无论哪一种李子,都有淡淡的苦味,就像淘气和大舅。
十年前,我带孩子到苏州探亲,一家人沿着东兴路的河岔遛弯,栀子花香得人晕乎乎的。有人骑着自行车带着果子筐叫卖布朗果,黑紫色果子,圆圆的,大过孩子拳头。回来一尝,就是李子,味道远不如淘气家的好,只是名字洋气。原来布朗果真是移民,来自大洋彼岸的美国或者新西兰。
最早见到李子是在乡医院,我带着孩子路过皂荚树下。皂荚树对面的屋子里有输液的病人,有個家属正走出屋门,嘴里咬着半个紫色的杏般大小的东西,女儿停下脚步不错眼珠地看着,小嘴巴抿起来,咽了一口唾液。那个家属看到小家伙的馋样,不住声地说,哎呀!早知道给孩子留一个。她一阵风回家,气喘吁吁地捏着七八个紫丢丢的东西回来了。她说,吃吧,熟透的李子。熟透的李子,紫皮,黄瓤,一咬流汁,吃完,核上带着黄胡须。
四种李子各有千秋,如果让我选择,还是淘气家的最合我的口味。
社长家在赤峰,他说山上有一种欧李很好吃,酸甜酸甜的。打柴火的时候,欧李树下一层干瘪的果子。欧李仁是中药里的郁李仁,这个我熟悉,性味甘平,微苦,有润肺滑肠,下气利水的功效。因为产量大不值钱。
在亳州,李子是贵族,传说李子与道教始祖老子有关,李耳也做李子。故而,亳州人的“字典”里没有李子,只有灰子。没有李子树,大概也就没桃李满天下这个美好的词汇了。
去年夏天,我吃到了另一种李子。
五月底下班回家,一下公交车突然被一辆逆行的三轮车撞倒,没想到竟然骨折。肇事者是六十多岁的女人,怀里抱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孩子,拉着一车破烂,我只能认定宽出车斗很多的白泡沫是责任人。我原谅了老妇人,但是得卧床一个月。前两天疼得睡不着觉,翻不了身,腰沉得如同压上了千斤巨石。十几天的疼痛,让我嚷嚷多日无效的减肥有了效果。稍微好一点,我再也躺不住,一个人慢慢踱出屋子,乘电梯到楼道,沿着自行车道走到楼下。我要锻炼,争取尽快恢复。正是暑假时节,院子里有学生们够树上的小果子,我虽然知道这几棵树在春天灿烂得让人感动,却不知道也是李子树——紫叶李。我尝了一个纽扣般大的李子,竟然找到了淘气家李子的味道。不同的是,紫叶李的果子呈红紫色,亮晶晶的涂着蜡一样好看,酸甜之外,有一股淡淡的清苦。正可以挽救我多日食不甘味的嘴巴。这几棵树,成了我下楼的由头,瓜田李下的禁忌没了。三棵树呈三角形,有一棵紧靠甬路,果子饱满,足有玻璃球大。我盼着小侄女下班,扶我到李树下,她用拐杖勾住柔软的枝条,我摘几个。往往十几颗还不满小半碗,这纽扣般的李子,是病中的我最惬意的吃头。
想起李子,记起一句老话“桃饱人,杏伤人,李子树下抬死人。”孙思邈说:“不可多食,令人虚。”其实,不论吃什么,都过犹不及,从这个意义上说,李子树大概是无辜的。关于李子的一个画面却一辈子也忘不了,成熟的紫叶李果子,不显眼。熟透的掉到草地上,那股殷红美到极致,像某个艺术家的作品。落到甬路上的,果皮迸裂,橙黄的果肉让我惋惜,圆圆的李子仁踩上去有点硌脚。
端午节,我到院子里散步。那棵结大果子的李子树五分之一枝干垂在地上,紫色的叶子还活着,有几个被鸟啄过的李子挂在枝上,更多的摔在地上,落在草丛里。尽管有完好的露出来,我却没了品尝的兴趣。
它让我想起大舅,想起了那个撞伤我,怀揣孩子谋生活的憔悴的老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