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淡叙事下的生存真相
2021-06-24杨苗燕
杨苗燕
窗外是大雪,虽然只有零下三度,但带着寒风,你会觉得有零下十五摄氏度。因为疫情,我们有一年多的时间只能这样宅着了,所以窗外是大雪还是小雨,已经分别不大了。心里面慢慢升起的情绪很适合重读这本书,爱丽丝·门罗的《逃离》(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年出版)。
本书是短篇小说集,是201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加拿大女作家艾丽丝·门罗的代表作。书中写了八个小故事《逃离》、《机缘》、《匆匆》、《沉寂》、《激情》、《侵犯》、《拨弄》、《法》,之所以用《逃离》作书名,是因为八个故事写了同一个主题:不同年龄的平凡女性对于平凡生活的种种逃离欲望,以及逃离后的回归或逃离失败后的沉寂。
通常产生逃离的念头,会在一个陷入困境的时刻。女孩卡拉的困境是什么?门罗并没有讲得很仔细。是男友克拉克对她的不耐烦,是小山羊弗洛拉的丢失,还是这日复一日看不到任何希望的孤寂无聊的生存状态?也许都是。在面对成熟的西尔维亚时,卡拉突然失控地哭了,当西尔维亚劝她到外地一个朋友家待几天时,她突然鼓起勇气去做了,就像当初她逃离父母家是为了一种“真实的生活”而跟克拉克在一起一样。她决意去寻找“一种生活,一个地方,选择了它仅仅为了一个特殊的原因——那就是那里将不包括克拉克”。
卡拉忐忑不安地上路了,然而,当真正开始逃离时,她忍不住哭起来,她看到了一个悖论:她不能在克拉克这里找到“真实的生活”,可在那里就可以吗?“她现在逐渐看出,那个逐渐逼近的未知世界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她并不能融入其中,她只能在它周边走走,张嘴、说话,干这,干那,却不能真正进入到里面去。可是奇怪的是,她却在干着所有这样的事,乘着大巴希望能寻回自己”。于是,到了第三个站口,卡拉突然被一种惶恐袭击,不顾一切地下了车,接着给克拉克打电话,求克拉克来接她。她的逃离,就这样结束了。
故事到这里并没有结束。门罗让卡拉回到那个日常的困境当中,日子似乎没什么变化,但西尔维亚的一封信,让卡拉知道了心爱小羊的结局——它竟然被他杀了。从此,她心里多了一根针,那根针是门罗最让人叫绝的一笔。这根针的意象还会不断演化,发酵,贯穿在门罗笔下所有的逃离中。逃离,常常注定是徒劳无功的,但是我们不能放弃逃离,逃离代表生机。如果意识到无处可逃就彻底不逃,世界就将更加晦暗。回归只是表象上回到原位,一颗逃离过的心和从来没逃过的心,是不一样的。所以即便回归了,生命终究有了一些不同。
门罗深谙生命之残酷,洞察人与人之间关系之微妙复杂,深知平凡生活之下的暗潮涌动、危机四伏。所以,她说逃离是“新的开始”而非“美好的开始”。无论是卡拉还是西尔维亚,或是克拉克,他们都在逃离某种不满的现状,但他们无处可逃,因为谁也无法真正走出人生实际的存在。马尔克斯曾说:在生命中曾拥有过的所有灿烂,终究都是需要我们用寂寞偿还。门罗用“逃离”这个命题,阐述了人的一种生存状态:卡拉试图逃离男友但终因不安和恐惧及未可知的未来而半途而废(《逃离》);朱丽叶放弃学术生涯堕入与乡间男子的平庸生活并惨痛面对女儿长大后出走的困境(《机缘》);佩内洛普从相依为命的母亲的生活中突然消失后再无出现,作为母亲的朱丽叶失意痛苦,随着时间的流逝,对能见到自己的女儿不抱任何希望,终于面对现实,在沉寂中孤老(《沉寂》);格雷斯与未婚夫度过了一个匪夷所思的下午后,未婚夫最后因酗酒駕车而亡(《激情》)等。门罗冷静、精准,不露声色的叙述让我们看到平凡现实中狰狞的底色:哪有岁月静好,只有负重前行。
门罗是一个平静的写作者。她细微、简单、从容,也不煽情、不品评,通常在故事还未结束、即将升华时戛然收笔,令人欲罢不能,亦给人无限的怅惘和感伤。到了后期,门罗已经有一点悬念大师的味道了,对于读者来说,如果你不读完故事中的每一个转折,就根本无从猜测小说的意义究竟是什么,通常直到全文最后一两页,才会真相大白。
门罗强调的是一种心理存在的真实。她会平淡地描绘日常琐事,她甚至会细腻地描绘人物在社区的状态和位置。但她的人物常常会发现自己被困在某种文化转型的边缘,在互相矛盾的义务中挣扎——坚守与逃避、家庭与自由,对家族的责任与内心冲动的迫切召唤等。人与人微妙地连接,却又清晰地彼此分离——人生就是如此荒谬,却又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温暖。门罗笔下,生活是用来长久地回味的,所以生活不管多么不堪都始终透露着温情,哪怕再诡谲再拧巴,都有其存在的独特性和共性。这几个故事的最后,主人公的“逃离”都以失败告终:卡拉最终崩溃在途中,在电话亭哀求曾经“让她再也受不了”的男友来接她回家;格蕾丝浪漫之后,发现尼尔酗酒成性,让她无法忍受;朱丽叶在打鱼男子出海失事后,选择返回到过去,继续她的博士学位。在这里,尽管物理上的逃离无法抛弃人物自己原本的生活,但心理上的逃离足可以支撑人物新的生存空间。
门罗曾说过:“事物的复杂性,即蕴含在事物之中的事物,似乎无穷无尽。我的意思是,没有任何事是轻松简单的。”因此,她的短篇看似平淡无奇,深读下去,结构精美复杂,在时间之中往复穿梭,在现实与记忆之间转换;让读者可以在短短的几小时看到人物长长的一生,也可以在一个偏僻无名的加拿大小镇,看到大千世界波涛汹涌的情感暗流和生存真相。
数年前,门罗获诺贝尔文学奖,才让我这个在加拿大住了十几年的人知道门罗,一读则欲罢不能,并非只因为她把琐碎的生活还原成短篇珍宝,而是她用极大的善意对待危机四伏的生存状态。用一位评论者的话说:这种善意不应该是软弱,而是背负伤疤在人生中平静、清醒地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