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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东普鲁士日记》,寻作者的故乡

2021-06-24程丹梅

书屋 2021年6期
关键词:普鲁士莱恩纪念碑

程丹梅

2018年的夏天,我决定去原东普鲁士现为波兰版图上的著名的地区玛苏润Masuren度假。

我之所以选择那里,有几个原因,其中之一是由于一本书,一本很薄很薄的书。但在我看它时,我却明明感到了它的厚重。

这本书已经发黄了,似乎有过再版,但我手里的则是1967年4月的第一版,书名叫《东普鲁士日记——一个医生的1945—1947》,作者是一个叫汉斯·格拉芙·冯·莱恩道夫(Hans Graf von Lehndorff)的人,他是一名医学专业的外科医生,于1941年底在东普鲁士的因斯特堡地区医院担任助理医生。莱恩多夫没有被选入国防军,因为他在医院不可或缺。他的那本书讲述的是1944年至1945年夏天发生在当时属于德国的东普鲁士一些地区的事情。

它的开头是这样的:战争之前我的东普鲁士故乡还是很美的。“无法想象,发生了什么,没有人敢把可怕的猜測说出来。但是,在夏天过去鹳鸟们准备飞走前,它们知道等待它们的是什么,也不保守它们的秘密。在村子里到处有人站在那里向天上观望,看大鸟们自信地绕着圈飞,这应该是走前告别的仪式。每个人都在这个光景里有着同样的感受:是的,你们现在飞了,我们呢?我们和这个国家将会怎么样?”这个开头似乎注定了一个未知的命运。

随后,天空有飞机轰炸着,人们运珍贵的东西,货运车站难民长龙,顷刻间,一连串炸响,田间里马死了,冒着热气,一个宾馆炸成了如纸做的道具……港口有轮船运难民,挤满了人等候离开。莱恩道夫目睹了为国王堡(Konigsberg)进行的战斗以及这座城市被占领的经历:“我看到了那个叫国王堡的城市是如何成了一片片废墟,以及等待逃难的火车是怎样载着长龙般的难民离开,而当地人不得不扔下的各种祖传家什逃走的情形。接着,俄国的坦克进入了国王堡这一带,一些还是孩子的十六岁甚至十四岁的孩子就去当兵抵抗去了,他们还不知道后果是什么。每天都有受伤的人,裸露的身体流着血,大街上也常见死尸,战地医院里手术不断……一些不想逃难或不想分离的亲人就纷纷服毒自杀……”

描述人们服毒的情节与段落很刺人心:一位实习医生的父母不可想象三十年的幸福夫妻要分开。一天,等实习医生再去看父母时,发现二人已经死在床上。就在实习医生沉默祷告之后准备出门时,却被门外的一个女人绊倒,只听那女人呼喊着对他说:快救救他吧!她的丈夫把煤气阀门打开了。

医院遭到炮弹,院长被炸死,医院的伤员不断增加。有坦克隆隆驶过来,军队女指挥官下命离开该地区,护士长问可否违反命令不离开?一个个被救护车运来的伤员躺在地板上,太多了,救不过来。怜悯和同情已经不足以表达什么了。大街上人们垒起砖瓦和用逃跑了人的汽车来当阻挡物。

我记忆很深的还有一段:一个老妇人抬着祖传的矮柜在大街上希望谁能帮她运往火车站。或者你买了它也行,她这么说着。也有扔在大街中央的老钢琴,谁还顾得了那么多呢?

“数月来,大炮和低空飞机轰炸了这座被封锁和摧毁的城市之后”,莱恩道夫在医院、掩体和地窖中照顾受伤的人、患病的人和即将分娩的妇女,并给病人读经。即使在国王堡被征服之后,他仍没逃离这座城市,这也是出于他的基督教信仰。在1945年4月9日的日记中他这样写道:“这是什么,我问自己,我们在这里正在经历什么?这仍然与自然的野蛮或复仇有关吗?也许与复仇有关,但又有不同之处……这些人,像我们一样,来自何处呢……,与特定民族或种族无关……”莱恩道夫道出了一个事实:战争的受难者永远是无辜的老百姓。

战争使数日之前还是自己家乡的地方变成了陌生人的占领地,大批德国人成为难民被驱赶。东普鲁士的冬天寒冷至零下二十六摄氏度,逃难的人半途死伤无数。据统计,二战中被驱赶而成为背井离乡的德国难民大约有一千二百万到一千四百万,其中两百万人在逃难和被驱逐的途中死去。

莱恩道夫最后不得不与国王堡的德国人一起作为难民被驱逐到另外的拘留营,并在极端恶劣的条件下继续他的医疗工作,忍受该城市遭受饥饿、流行病和大规模的死亡。后来,他费尽气力地穿越马路与野地到达了东普鲁士西部和西普鲁士的交界地,那是他儿时访问祖父母常去的地方,他在残酷的条件下非法生活在剩余的德国难民、波兰人以及占领军之间。1947年,他踏上了前往德国之路。

莱恩道夫这个姓氏在德国很有声望,不仅因其为贵族,也是因为这个家族的遭遇和反纳粹的历史。1944年,莱恩道夫的母亲因站在一位正直的牧师朋友一边而被纳粹逮捕,后来在1945年她和长子向西逃亡时遭到红军士兵的枪击。莱恩多夫的表弟海因里希·格拉夫·冯·莱恩道夫-施泰诺特是一位抵抗战士,他在参与1944年7月20日的暗杀希特勒行动失败后被吊死。

这么具体地看一份二战前后东普鲁士和人物的记录,我还是第一次。关于这段历史我们可以从任何一本教科书上找到,但那却是大轮廓的,似乎个人历史在这里微乎其微。所以,当我踏上原东普鲁士的玛苏润的土地上时,我想,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去感受的时候到了。

自一踏上玛苏润这个地区,我就发现莱恩道夫日记中的地名早已换了波兰名称和语言了。偶尔的城镇里,依然能看到不少雕刻德文字母的教堂以及典型德国风格的房屋,甚至在一片湖区,还留有德国人建的吊桥,至今依然以手动与机械结合的操作方式让行人和车辆经过。我不知这些地点是否莱恩道夫都走过,我也不知他从占领军某驻地逃出来时经过的小镇或丛林今在何方。

但是,我却还是找到了莱恩道夫家族的老庄园,那个原德文Steinort今波兰语Sztynort的地方,庄园中央有一个正在修缮的黄墙红顶的宫殿。从横向绵长的建筑规模和风格上,依稀看得出早年这里主人的身份与地位以及富庶的程度。有资料显示,这个宫殿自1420年就属于莱恩道夫家族,据说在1941到1944年间,宫殿的一半曾被当时的德国外长冯·利伯特劳普占用过。宫殿最后一个拥有者就是那位抗击希特勒的英雄莱恩多夫的表弟海因里希·格拉夫·冯·莱恩道夫。

我站在那里,看目下的这个宫殿,它可以说很破败,墙皮也剥落了不少,裸露出里面的红砖赫然醒目;所有的窗子都没有玻璃,也几乎都被一块块塑料布遮盖着,或者用木板钉着;醒目的建筑中间部分并列着如教堂一样上呈半圆的三个窗子,它们的角型外框,已经不见原色。这时,我看到了停在建筑前面的一辆橘红与灰色相间的工地车,车后箱上伸将出来一根锈迹斑斑的铁梁……我曾在一篇关于宫殿的材料中读到过这样的记录:自1945年以来,红军长期占领该宫殿。1950年间,在宫殿中还成立过农业生产合作社。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包括经济部门在内的整个设施曾由某个奥地利人掌握,然后在1995年又交给了华沙游艇经营者。这座残旧建筑物的最大宝藏是中间部分的彩绘和雕刻,以及巴洛克式木制天花板。最近的资料显示,2009年11月,“波兰-德国文化保护和纪念碑保护基金会”收购了这座宫殿。当然,还有一个消息引起了我的注意,这便是:2009年6月22日,在海因里希·格拉夫·冯·莱恩道夫一百周年诞辰的时候,曾有一个纪念碑在这里落成,而纪念碑的奠基仪式就是在这座宮殿里举行的。

我很幸运地找到了纪念碑,它就在宫殿的旁边的一片树荫下。纪念碑由一块完整硕大的椭圆形石头与一片正方形刻字的黑色大理石组成。刻出的字是波、德双语,上面写道:以此纪念海因里希·格拉夫·冯·莱恩道夫(1909—1944),Steinort宫殿最后的主人和7月20日抵抗希特勒纳粹运动的战士一百周年诞辰。

纪念碑前面有一块用小方砖垒出的地方上,摆有一个棕色的陶瓷罐子,里面插着当时田野里正盛开的花——白色的野菊,黄色的满天星,紫色的串花和蓝色的骑士头盔,配有绿色的松枝,显然这里有人照管或者常有人来敬拜。另外,有一个不锈钢花瓶里面是人工花束,这在波兰的很多墓地常能看到,花色很耀眼,有浅蓝的蝴蝶兰,有橘红和白色的喇叭花,还有藕荷色的叫不出名称的。靠近纪念碑底座处还有一个红玻璃罩的灯笼形蜡烛灯,估计有人在此点亮过。不过,即便不划火柴,在阳光的照射下,那个灯笼状的通体红色也很亮,很醒目,就像是一个和平的火炬。

我站在那里静默了数分钟,还将附近草坪上采摘的小小奶油花放在了纪念碑前。我知道我那嫩黄的奶油花过不到几分钟就会打蔫、枯萎,但是我对英雄的敬意已经表达。我同时还意识到,我原本为寻找《东普鲁士日记》作者莱恩道夫踪迹而来的目的不仅达到了,而且我还认识了他家族中的一位烈士,这是意外收获,这让我更是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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