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短篇)
2021-06-23陈毓
水生
一碗水是黄土高原腹地的一个村庄。
水生出生在这里。水生出生时,一碗水已经119天没下过一滴雨,村外的窟野河枯死在野地里,在全村人跪在黄尘中仰望苍穹祈雨之际,人群中的水生娘要生产了。缺啥啥稀罕,于是,水生得了水生这名字。
在一碗水长到十八岁,水生离开了一碗水,一步步走到有一盆水、一缸水的地方。现在,水生住的房子有自来水。
第一次看见水从管子里流出来,水生很害怕,担心水流完,有个地方就要像一个人流尽血管里的血一样。水生小的时候见过这样的一个人,他在乡间一脚踩下去就能腾起一朵黄尘云的路上走着,忽然,一个带火团的铁疙瘩疯了似的扑来,把那人扑倒在黄尘中,水生看见那人身体里爬出一条黑色的蛇,爬不远,就被黄尘嘶嘶吃掉。于是,那个人死了。
想起那个可怕的画面,水生仓皇地关了水龙头,又忍不住轻轻敲击水龙头,水龙头发出回应声,叫水生感到宽慰。手心的水龙头硬挺饱满,耳朵贴近,鼻腔里满是冰凉的铁腥气,水生把水龙头慢慢打开,听到汩汩流水声,关了又开、开了又关,直到耳朵因为长久贴着水管而冰冰凉。
女房东喜欢水生,说水生用水节约,只要听见水龙头发出细弱的近乎于无的动静,她就知道外面公共水池边用水的人是水生。
“不像他们,哗哗哗哗,盼人穷。”女房东换个表情,气狠狠的。
其实水生恐惧水流声比女房东严重,水生在不隔音的出租屋听见窗外公共水池发出哗啦哗啦的流水声就觉得尿急,厕所在巷子里,又远又黑,臭气熏天,男女厕所之间隔着一堵砖墙,两边动静分明。某天深夜水生蹲在厕所,听见隔壁有奇怪的叹息声,再听又没了动静,惊吓得毛发竖立,仓促跑出,待清醒下来,想清楚一定是人不是鬼,喊人去看,果然有个女人昏倒在粪池边。原来是被粪池里冒出的沼气熏倒了。
这都是十年前的旧事了。水生现在二十八岁。从十八岁到二十八岁,十年时间,他在这个城市从北到南,在建筑工地砌砖,在小学校刷油漆,临时清理过下水道,阴差阳错地在高尔夫球场捡过半年球,还给一个老年女人看过一星期狗。水生做得久一点的工作,是在一所电视大学看大门。对了,在电视大学看大门这件事水生很愿意多说。在电视大学看大门那会儿水生真是朝气蓬勃,水生走路就像腳底下安着弹簧,那些和水生有交集的学生就是这么说的,仿佛他们不是和水生同龄而是比水生老一大截。那些学生走路从容不迫,有种不必要非记住什么、不必要非认准什么、不必要非听清什么的别样气质。而水生总是充满了紧张,水生走路是跑着的,站定也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水生有一次在一位同学拍的一组照片里看见自己,双手的肘关节僵硬地提着,是身体和神经高度紧张,随时听从召唤的样子。水生看着照片自语:我是一个紧张兮兮的人。
自从这个同学拍摄了水生,水生从此有了一个兼职,他做他们的摄影模特。他们喜欢水生,说水生有特点,不一般。
生活别开生面,只要空闲,水生就做任何他们需要他做的事情。他帮学生买饭、送饭、送情书,他帮他们洗衣服、修鞋。水生干这些不要钱,他用跑腿换来学习的机会,学生们不要的书、将要扔掉的笔记本水生都拿回来学习。在那些当模特的日子里,水生对照相机、摄像机也熟悉了。水生虚心求教的样子叫学生们感到满足,把他当成他们提前实习的对象。一个毕业后想吃大学南门那家闻名半座城的牛肉水饺的同学吃完水饺顺道回母校看看,在门口和水生不期遇见,大为惊诧,慨叹水生不应该看大门:“你这个岗位应该给一个退休的老头干,你的世界才刚开始,不能过早成一枚钉子。”
“你跟我弄摄影去,我教你。”
水生熟悉那个同学,他当年不止一次和水生感叹,说水生若是早几年给他讲那些乡村故事,他高考作文一定会多出十五分,那样,他可能就不会上这所大学了。水生听见的时候还想,那他俩不就不能在这所大学遇上了吗?
水生倒是辞职不看大门了。他现在称呼那个学生为董事长,水生学摄影、摄像,连董事长都夸他,有模有样。可是刚过了一半年,董事长要随父母出国了,走之前,嘱咐水生不要担心,好生照看公司和那些机器,能干成啥就大胆干点啥,往后就算他在国内还有个亲戚。
水生接下公司,接住一个承诺,他忽然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庄重,觉得既快乐又有点重沉沉。水生郑重给自己印好名片,名片背后印着公司名称和业务范围,在大街上见人就发,接下他名片的人同时得到一包免费餐巾纸。名片发完了,水生满怀信心地等待业务找上门。在接不到活儿的时候水生就带着机器扫街,这天正扫街,电话响了,是女房东的丈夫老练,老练说,你的面包来了,你赶快收拾,去朱鹮保护站给我拍点东西回来。那里大河浩荡,你怕水的毛病没准儿能一次性治好。
惠子
房客多说惠子的脾气古怪。
尤其在对待房客用水这件事上,惠子表现得简直病态,不惜和一个个冒犯她的房客发生冲突,冲突过后,人家忘了,她却耿耿于怀,愤怒的情绪会株连她的丈夫。“你要死吗?水龙头有多粗多宽,你就能放出多宽多粗的水?是洗你那二指宽的鼠脸,又不是洗猪头。”这话多难听啊,听得水生都眼皮子跳,担心惠子的丈夫扔毛巾摔盆,但这样的事情一次也没发生过,骂的常骂,不可思议的是听的却总像是微风擦耳。他怎么总不生气啊?是不是因为不生气才从未想到要改变?把水龙头开小一点,在老练是一件艰巨而无望实现的事情吗?世上的人真是千奇百怪。
但是不久水生就听不见惠子的骂声了,或者水生听见也习惯当微风擦耳了,因为惠子骂或者不骂,老练还是那样放出哗哗啦啦的流水声,还是把水溅到水池外面的台上地上。唉。
既然那是一件没意思的事情,关注多或少又有啥区别呢?
水生每天都要带着摄像机去这里那里,一当练手,二当积攒素材。城市发展太快了,今天这里动工明天那里拆迁,没准儿今年拍下的影像明年就成绝版。何况应人事大,那是他的营生,也是信誉。
作为有一栋小楼12间房可以出租的女房东,惠子的日常就是早上醒来从自己住的屋子里走到院子里,站在葡萄架下,站腻味了,再走出大门,在门口的牌桌边站一会儿,然后继续行动,到街上去。之后会在一个差不多固定的时间走回院子,手上有时空着,有时拿着东西,但都要在大门口牌桌边站一会儿再走进院子,在葡萄架下站一会儿,日复一日,像公交车进站一般站点准确。之后才进屋。此后天井里的阳光一寸寸移动,直到贴上墙,消失。这段时间惠子无故不会出屋。天总是会黑,无论春夏秋冬,无论院子里的葡萄藤向上又伸展出几个巴掌高,无论长到水生窗口的桂花树这年开花繁密还是稀疏,天都是一天天黑的。
天黑了,惠子的一天,水生的一天,都是一天。
这天早上,水生端着摄像机在楼上延时拍摄天井里葡萄藤在阳光下移动的影子,看见惠子站在天井里,不觉把焦距对准了惠子。水生拍的时候还想,拍过之后他就直接按删除键。惠子不是他的拍摄素材,又不付费给他,拍惠子完全是一时之念,在接不到活儿的日子他还是很无聊的,但是拍的过程里,他却把惠子给总结梳理了一遍。
惠子挺漂亮,挺耐看。嗯,尽管有点丰满,有点圆滚滚,有点小爆炸的感觉,但脸还是很清秀。嗯,脸型是一颗完美的南瓜子的形状,下巴的弧线尤其美,下巴尖那地儿,像是随时有一滴饱满的水滴要滴下来。透过镜头看惠子的水生一再感叹。沿着这感叹,水生就想惠子的生活,想惠子为啥要一天天无所事事呢?因为惠子没有孩子?惠子没有孩子需要照顾,也没有老人需要照顾。惠子不用工作。除了流水一般来去的房客,惠子就只有一个似乎和她不亲不远,很像是远房亲戚的丈夫。惠子每天具体要做的事情好像就是做自己和丈夫的一日三餐,餐饭很简单,水生虽然从未走进他们吃饭的正厅,但他完全可以从惠子隔天一次,甚至三天一次提回来的菜篮子里的食材加以判断。唉,惠子收那么多的房租有什么大用处呢?
水生这天在摄像机里还有一个发现,他当然知道惠子在看书,他早就从她一次次随手摊在葡萄藤架上的书上了解到她的阅读爱好,都是武侠类的书籍。尽管水生自己没有读过其中的任何一本,但他几乎就是从惠子的书封知道金庸、梁羽生、古龙甚至六神磊磊的。再沿着这个思路,水生想,或许因为这些书籍,惠子才不去门口的麻将桌边坐吧,麻将桌就摆在惠子的大门口,从早开张到晚,一天下来,围桌而坐的人可以换几轮,叫上班晚归来的人大感吃惊,恍惚又熟悉,生出关于时间的错觉。惠子顶多在麻将桌边站一站,看人家出牌也不吭声,之后走掉,人家也没发现。
刚来的时候水生对惠子的婚姻好奇过,但八卦的动力不足,房东和房客的关系就是他和惠子的关系,按时交房租是他的事情,保证房子归他住是惠子的事情,仅此而已。
但此刻,水生在楼上,隔着一棵桂花树的高度,腾挪转换,借用角度、光線和葡萄藤的修饰,想办法把读武侠小说的惠子拍得好看一点、有意味一点。他甚至中间还去换了一次镜头,但是,回来他发现惠子一点都没有变动姿势,就连表情都没一点点改变。拍到后来,水生发现光线变了,因为能照到天井里的阳光总是有限的,惠子头上身上的光消失了,但惠子的姿势一点也没改变。是什么内容叫惠子读得如此专心?水生把镜头推向惠子面前的那本书,他看见摊在惠子膝盖上的那本书是《论摄影》。水生的心加速扑腾了几声。他悄悄放下摄像机,猫步走回自己房中,他没有在桌子上找到自己的那本同名图书。那是他的老板留给他的一架书籍中的一本,是老板留给他的财产的一分子。
再回来,水生发现惠子已经离开了天井,甚至刚才惠子看的书也不见了。甚至惠子刚才坐过的凳子,都不见了。
下一周,水生一回来,就看见那本苏珊·桑塔格的《论摄影》好端端放在自己书桌上。
惠子照旧骂老练,不该水龙头有多粗多宽,就放出多粗多宽的一股水:“你恨不得一秒钟出水一吨。”
老练照旧有办法叫惠子的骂声如微风过耳。
奇怪的是,现在水生听见惠子的骂声,就有一种天下太平的感觉,于是,也如微风过耳一般不以为意。
惠子的影像倒是还留在带子里,他不是忘了按删除键,而是手指在删除键上停留了几秒钟,轻轻挪移开了。
老练
出大门左手边有棵栾树,伞状的树冠罩下一地树荫,树下常常摆放一张牌桌,白天到晚上,常有人围坐,日久,给人牌摊从来不散的印象。一臂之外,是小街上匆匆的行人车辆,比照之下,越发觉得这个小角落如在恒常。牌桌是老练支的。只要打牌的人够,老练绝不上桌,他殷勤伺候打牌的人茶水,谁嘴上的烟没了,老练及时补上一根;若是哪回打牌的人三缺一,老练也会及时补缺。惠子为水和租客发生抵牾,给打牌的邻里街坊补茶水倒从无二话。
惠子在,老练仿佛就成了褪色的老练,薄,淡,似有若无。按说老练比惠子胖、大、高,视觉上肯定比惠子凸显,但谁都弄不明白老练是如何做到那么自然妥帖地被人忽略,仿佛你忽略他,他会打心眼儿里感激你。初来的房客喊“老练”,话还没说完整,老练就挥舞起一只手臂,嘴里支应:“找惠子说,你找惠子说。”老练挥舞一只手臂,另一条手臂夹紧胳肢窝里的一根拐杖。老练常年拄一根拐杖,以缓解两条腿的压力。有人说老练的拐杖是战争的遗物,老练上过老山前线。有人说,腿疾是老练为救惠子和几个恶人争斗的结果。上战场也罢,打群架也罢,英武的气概在今天的老练身上已难觅踪影。现在的老练胖,痛风,极不喜动,如果哪一天他爬上三楼再下去,老练踩踏楼梯发出的僵硬的动响叫屋里的水生都要心疼。
老练是怎么娶了比自己小二十岁的惠子?水生在牌桌边听人说,老练是惠子在广州打工相识的。水生发挥想象,老练是惠子的恩人,直接撂倒一群调戏惠子的坏小子,之后双双回到惠子的城市,他们结了婚。那时候,惠子的父母尚在,他们不会料到,未来短短的二十年,城市将以他们做梦都不曾想到的速度扩张。老练适时把房子在原基础上加盖两层,以满足外来租房的打工者。惠子的父母相继去世,惠子老练靠出租房屋当起了房东,收入供养他们的生活宽绰有余。老练从不过手房租,日常的收与出,全凭惠子做主,他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甩手掌柜。邻居们都说,老练花钱,靠惠子每月发给他。
惠子的餐桌简素,老练却是老饕,他真正喜欢的都是惠子不喜欢的。老练在惠子的饭桌上吃过,一点不影响接下来的食欲。门外的街巷两端延伸到下两个街口,都是排档,早上卖到深夜不重复。早上卖豆浆油条包子胡辣汤,中午水饺羊肉泡馍水盆扯面炒米,到了晚上,一翻桌又成了食客盈门的烧烤摊。老练喜欢排档的早餐,烧烤摊更是喜上加喜,以他的好胃口,就是不在惠子的饭桌上坐一分钟,也不会挨饿一顿,所以说到底,能安坐于惠子面前,积极配合惠子的餐桌习惯,在老练,那份耐心已经算是爱情了。所以,从牌桌到深夜的烧烤摊,几乎可以构成老练一年的三百六十五天。
烧烤摊上能陪老练的人,水生算是一个,而且还能常叫常到,这让老练很是喜欢。喜欢体现在买单这件事情上,两人啤酒都灌得差不多了,买单,老练压住水生的手腕,哥来,哥年纪大了,花钱的地方少,你年轻,钱的用场多。水生不好意思,说,那提前说好,下一回,我请哥。老练说好。下一回,还这样。
这天,水生正在街上扫街,接到老练的电话,老练说,来,我在“赵家烤肉”等你,有重要事情托付你。
老练托水生的事情具体明确,就是要水生去秦岭南边的朱鹮保护站,给他拍些视频,顺带找一个人,捎一句话。
这事在老练那里显然早有谋划,他像一个运筹帷幄的人,早把水生要问的都想到,并且准备好了答案,比如,视频的内容以及长短,将来是要干什么用,要找的人的线索以及为啥要选择他。老练一一作答。比如,视频内容从入保护区开始的,都算,时间拍够五个小时就行,看见什么动心起意了就拍摄,水生的眼光和取舍就是老练的审美与需要,至于要找的那个姑娘小溪,只要找到保护站那个石头画馆就能找到她,画馆有两个姑娘,有一个就是小溪。为什么要找小溪?小溪是不是老练的私生女?或者老练在惠子之前结过婚生孩子?水生嘿嘿哈哈追问老练,老练回答,不是亲闺女,却比亲的还亲。水生心中嘀咕,你和惠子也没亲闺女。老练响亮回答水生,只要你见到小溪姑娘,只要你说过请她来看看我老练,她来还是不来,都算你完成请托了,工钱一分不少。水生很想问老练,对小溪如此熟悉,为啥不亲自去。“我可以陪你。”水生说。或者,干脆自己打电话亲口说。老练拍拍水生的肩膀,打电话说,那有啥意境?何况,你啥时候听见我给小溪姑娘打过电话?自己去一趟?你看我,平路都走得山高水长。再说,我要是去,那就是我去看小溪,不是小溪来看我。意思就不是那个意思了嘛。老练在水生肩头用力按一按,再说啊,那里大河浩荡,你怕水的毛病没准儿一次性给你治好。
水生最后的一个念头是,老练不去找小溪,是在惠子那里避嫌,但是,若小溪真来了,不也一样嘛。算了,看不懂想不透那就不想了,和老练饶舌这么多完全是他们熟,其实他心里美着呢,去找小溪,在他首先是一份有钱的差事,他愿意着呢。
小溪
一出城,景象即刻不同,白云镶边,远山如海浪翻卷在目力所及之处,城市和山之间是广大的金黄麦田,村庄点缀其上。高铁穿过麦田,眨眼到了秦岭跟前,水生眼前一黑,列车钻进隧道了,哗啦,又出了隧道,眼前再次明亮,一抹闪着光点的翠色奔来水生眼中,来不及细看,又眼前一黑进了隧道。反复几十回,水生已身在秦岭深处了。
出高铁,路两边等候着出租车,水生询问朱鹮保护站如何走,一个年轻人热情招揽水生,说他家就在保护站大门口,他送水生,顺路回家吃饭,给水生算顺风车,费用可以减。水生直在心里赞:保护区的天,蓝蓝的天,保护区的人民我喜欢。的哥比水生看上去年轻,爱说话,爱笑,热闹人。水生干脆打问,保护站可有个石头画馆。当然有,的哥说。又问水生,没来过保护区,咋知道石头画馆。水生就把自己此行的目的说了。的哥说,小溪正是他的姐,另一个姑娘这两天回家给猕猴桃树间果去了。他就是回石頭画馆吃饭,超乎所想的顺利叫水生欢喜得手脚都没处安放。
的哥告诉水生,就叫他小磊吧。
车子沿河走,听水生不断赞叹河流,小磊告诉水生,真正的大河在山的那边,眼前水生不断赞美的河和那条大河比,只能算是溪流。
小磊直接把水生带到石头画馆。画馆静悄悄,小溪不在。看店的是熊猫、朱鹮、羚牛、鹳鸟、麻雀、狗、猫……以及许多水生不知名姓的昆虫,花草、树木、人物,当然,无论人、动物,都安静无声。熊猫从容啃食竹子,两只公羚牛正在打架,一群食谷的麻雀,叼着一条鱼儿的朱鹮,都寂静无声,因为动物和人都在石头上,画在石头上。
哎哟!水生被自己的赞叹弄得不好意思。自从坐上高铁,他真是觉得言语贫乏,他找不出适当的赞美,所见皆新鲜,叫他感动,但他知道自己那一声声哎哟的分量。好在水生想起用另一种方式表达他的赞叹,他取出摄影机,拍啊,拍啊,红灯闪烁,分分秒秒合着他的心跳。
一个姑娘闯进水生的镜头。姑娘头戴斗笠,半截裤腿湿着,半挽在膝盖,白色短袖衫暴露着她的两节小臂,是被太阳过分亲昵过的,一只胳膊挽着只竹筐,筐子里十几块石头,显然经过主人的用心挑选。在看过那些石头画之后,水生无师自通,明白这些石头的用处。
如果说没看到那些石头画前,水生心中还有老练这个甲方,那在石头画馆这一番浏览和拍摄之后,水生立即找到自己此行的线索和魂了,变得主动,他要完成一件叫自己满意的作品,尽管此刻,他还一点不确定此行自己到底能完成什么、怎样完成。当面前这个姑娘以本色却又比专业演员更显自然的状态出现在他的镜头里,他对自己说,工作正式开始。他要以这个姑娘为主线,记录朱鹮保护站一个画石头画的姑娘的日常。
好吧,开始。
小磊成了水生的司机、向导。他们翻山越岭,去往小磊言说的大河,小溪去找一些可以拿回来画画的石头,这一行,是三个人。
远远听见低沉的轰鸣,越近声震越大,那是真正的河声。大河在此奔流了亿万年,水生用了二十九年才走近。他震惊,觉得不可思议,他看着不断涌动,前面扑、后面赶,从一道山出又入一道山的河流,觉得困惑与迷茫。他看得眼花缭乱,不知道水流是来自前方的引力还是后面的推力。而就在他的一个眨眼间,刚才的那条河流早已不见,可是看看河岸,河流似乎还在那里奔流,这一秒和下一秒,到底有什么不同呢?水生想高声喊,想大声哭,又想唱歌,但是,他都不能,说到底,他本身是一个羞涩的人,何况,小溪和小磊就站在身边,他哪里能够放任自己?他必须控制,他哆嗦着走到距离大河稍远一点的地方,一个水流回旋形成的清水潭,他在一片青石上坐下,他慢慢看清潭中有小鱼,一群鱼,看见他,尾巴一摆游到一块大石头下,藏着了,一会儿,又刷一下,游到他跟前。水生试着向鱼儿伸出手,鱼儿好像也不避讳他,但是,也没表现出多么喜欢他的手的样子,还是那样,随心所欲,呼啦一下这里,呼啦一下那里。爱游哪里游哪里。
水生在顺手掀起的一块石头下发现了两只螃蟹,螃蟹见头顶的遮蔽忽然没了,笨拙慌乱地奔向另一处藏身的石头。水生哈哈大笑,笑过之后,赶紧把石头放回原处。
小溪和小磊在河滩找石头,他们找了很多石头,爱不释手,最后却并不带走几块。当“又一条河流”流过水生眼前,水生看见小溪和小磊脱掉鞋子,涉过一道浅流,爬上一块大石头,两个人坐在那里的樣子和大河那么般配,真是一幅美好的画面。水生也想涉水到那边去,和他们并肩坐,但把一只鞋脱掉后又止住了。他把鞋穿好,去取摄像机,他要记录下河边的小溪和小磊。
水生去保护区一个月后的一天,老练接到水生的电话,说他要在保护区再待一段,给老练拍的素材等他回去才能交给老练,还说,老练托付的话已经告诉小溪。小溪说等到秋天山里五味子红透的时候再去看老练,小溪说,叔叔最爱五味子和茱萸泡的酒。
老练电话里一迭声,不着急回,你不着急回,想待多久待多久,明年回来也行。老练答应水生,就算他不在,房子他也会嘱咐惠子留着,不住可以给水生减房租。水生听得出电话里老练的欣慰,似乎在保护区待着的是老练自己而不是水生。
此前的疑问现在水生不必再询问老练,从小溪姐弟那里他全部知晓。老练当年参加社教,蹲点的地方就是保护区深处,小溪所在的那个村,当年招待老练的是小溪的父母,老练和小溪父母建立了很深的情谊,甚至老练的腿,也是因山里一次山洪暴发,救灾时落下的。小溪小磊现在住的已经是移民搬迁后的新屋,朱鹮保护站成立后,山里的居民搬迁到山外,小溪的石头画馆是政府扶持的旅游项目的一部分。喜欢画画的小溪开了这个石头画馆,倒是很吸引游客。
小溪画石头画,抬头问水生,自己的石头画,可否和石头上的天然纹路比。
水声说,有时候能,比如正画的这幅,石头上的这条大河边,你能添上去我们三个人。
水生说出这句话,觉得自己心里有一扇窗、一扇门,同时打开了。
他不知道自己要在保护站待多久,反正这里的山、水、天、地都是他无比喜欢的,在这里他觉得一天是那么短,又是那么长,长到他能看见往后要做的事情。
至于他哪天返回,也许要过很久,也可能是明天。如果明天小溪出发要去看老练,那他一定是和小溪一起走。
【责任编辑】 陈昌平
作者简介:
陈毓,媒体人。曾获《小小说选刊》优秀作品奖,小小说金麻雀奖,《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优秀小小说双刊奖,柳青文学奖等。著有《长安花》《夜的黑》《嗨,我要敲你门了》《去原始森林的那个下午》《星光下,蒲团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