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战争(中篇)
2021-06-23孙焱莉
1
傍晚时分,李清文在家门口被绊了一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回头看,是块突出的砖头。迈上楼梯,他把双手从衣兜里拿出来,他怕摔倒时脸杵地,把牙磕掉。最近自己有点倒霉,万事都要注意了。比如他听到一个人从楼梯上摔下来死了,于是这几日,他在单位就总要乘电梯上下楼。还比如,他看到新闻里一个人吃鱼卡了刺,食堂的鱼他就不吃了。
进了门,妻子小宇正在做饭,他去帮忙。小宇说:“吃完饭咱俩得去妈家看看,大姐二姐天天长到那儿,动迁的事这两天就有眉目了。”李清文说我一会儿得赶稿子。小宇噘着嘴进了厨房,里面咣咣当当响声一片,抱怨声传出,家里的事你什么也不关心,单位的事也整不明白。他知道妻子说的是单位晋职称的事。去年,他的主任记者聘上了,但是同时聘上的还有张冬捷,而单位只有一个指数,因为今年退休一个,就看这个坑儿是谁的了。
从岳母家回来,小宇又是一肚子气。其实开始气氛还是挺好的,李清文两口子去的时候,大姐二姐及姐夫们都在,围着圆桌喝茶。岳母很高兴,拿出瓜子,并把苹果都削好皮,切成小块。几个人边吃边聊孩子们的事,后来说到岳母生病那年,大姐夫话锋一转,说:“作为家里老大,老太太的事都要往头里冲,要是论功劳评先进的话,我们当然比别人有资格。”二姐嘴快,马上反驳说:“不要啥事都提你的功劳,论功,大房子咱不说,门房的房照还不是我当年找同学办下来的?要是没房照,这就是一个违建房,能给几个钱?”大姐夫马上说:“那还不是你大姐的提议吗?”
小宇说你们别吵了,当我是空氣啊……顷刻间,几个人吵得声音更大了。
李清文苦笑,这种局面从房子有动迁的消息时就开始了。半年前第一次普查开始后,一家人在一起聚餐,岳父喝了两盅酒,很高兴,红光满面地说:“我和你妈都老了,要那么多钱也没啥用,到时候给你们姐儿仨分一分。”这句话就像一枚信号弹,一下子燃开在这个大家庭的上空。
每当提到钱的事,李清文多数时都躲在后面不吱声,钱虽然是他的软肋,但他认为那些钱是岳母岳父的钱,他们想分给女儿们一些,也都会兼顾,又没成老糊涂,争有什么用呢?就因为他的这种态度,小宇认为他这是老实人的熊话。“看你这样,我就知道你在你们单位也是面瓜。”李清文一听就不高兴了,说:“嫌我是面瓜,以后别拉我去!懒得看你们姐儿几个那副贪婪的嘴脸。”
可每次回娘家,小宇必须拉上他,她说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难道我没有男人吗?比她们差在哪里?小宇的话无可辩驳,李清文一百个不愿意有时也得硬着头皮跟去,他感觉岳母家的火药味儿越来越浓,擦枪走火已经是常事了。
李清文边按开电视边说:“动迁款还没到,你们几个倒先要抓破脸了。”小宇一听,马上高声说:“还不是你没钱,要是有,哪怕十万二十万的,我能惦记那点儿钱吗?”
不一会儿,呜呜嘤嘤的哭声从卧室传来。李清文心烦地把电视声音调大。
小宇的委屈是正常的,女儿上学后,各种开销都在增加,家里很拮据,而丈夫又不替自己说话,反而句句胳膊肘往外拐,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自己受了委屈他也从来不哄。
李清文对这种唠叨更厌烦透顶,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大。年轻时两人因别人介绍走到一起。一开始,李清文也没有工作,后来一个机会,他考上了报社。可小宇还在原地踏步,思想与格局也越来越落后。刚开始时,小宇做事,他有好多看不惯,但妻子没有工作,得把家里的一些事放权,久而久之就习惯了沉默。小宇并不知道这些,作为家庭主妇,她眼界不够是正常的。在她眼中,自己的男人工作勤奋,有写不完的稿子、采访不完的人,可好处却总也捞不着。在家务事上,什么事都依她,让她做主拿主意,这样一个书呆子不是面瓜是什么?他哪有大姐夫的算计和嘴上不饶人的功夫,而且凡事都替大姐出头儿。但是,她不知道李清文走出家门后,在外面可是另一副模样——可不是什么面瓜。一些同事对李清文的评价是“狠人”,说这话的人有的是出于佩服,也有的是纯粹的揶揄。但李清文不在乎,他明白单位里很多人精于算计,都各怀心事。而这些年,在人际交往上,他一直抱着的态度是人脑袋打成狗脑袋,关我屁事?他把自己当成一个世外之人,但在工作方面,业务领域,他则分毫不让。耿直,固执,有时做事不计后果,某些事情上敢跟领导拍桌子。上周他又因为一篇稿子的事,跟领导叫嚣:“我敢说我写过的所有稿子都是事实,没撒过谎,你敢吗?”领导当然气得说不出话来。这种事没人敢说,作为记者、编辑,谁没写过几篇捧臭脚的稿子呢?搞这行的谁都知道新闻的第一要素是真实性,如果新闻都是假的,那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是真的?就像他带的实习生小黄向他请教新闻人的底线是什么,李清文告诉他,你可以吹牛,但是不能撒谎。
有些事明明摆在那儿,明明每个人都知道怎么回事,但是就是不能说破,你说了,就输了。所以李清文的主任记者可能占不到那个窝儿,别人心知,他也肚明。好在他并不太在意这些,他知道自己的症结在哪里,明白凡事不能两全,他认。
这样的人能是面瓜么?谁捏、谁弹、谁揪、谁咬都行?这简直是个石头蛋子。
三个月前,领导紧急开会,说今年上级部门要搞个大动作,一级一级部署下任务,都特别重视这个新闻奖。“这个奖是国家级的,如果谁得了,明年职称兑现。我吐口吐沫就是一个钉儿。”领导恶狠狠地强调。他的话会上所有人都懂,这是对张冬捷和李清文两人说的。
李清文是报社的金牌记者,稿子省级奖拿过无数,在外的名气很大,今年他下决心就奔这个“钉儿”去,而张冬捷也是憋足了劲儿奔这目标使劲儿。
李清文知道张冬捷比自己的优势多。这个人人脉广,八面玲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那口才真是让人佩服。李清文衡量了一下,论专业水平张冬捷弱,但运作能力比他强,半斤对八两也算是挺有挑战性的。报稿截止日期还有两个月,时间很紧,就看这段时间里能不能写出满意的东西了,如果出不来,这个“坑儿”就跟自己没关系了。
李清文这天到单位特别早,倒不是因为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而是因为小宇还在生气,他懒得看她的脸子。
现在采访的稿源很多,突发事件、群众热线、上面派下的,还有就是自己寻找。这里面他最不喜欢上面派下来的任务。可一上班领导就要派他去政府大楼采访一个会议。这是他最不爱干的活儿,他马上找人,正好有一个记者要去秀水镇采访乡长,他就带着徒弟小黄驱车赶往乡下。采访人要比会议好玩一些,虽然很多没什么新闻点,但至少还有点空间。李清文想也好久没下乡了,正好借机去溜达溜达。
2
冬天的早上,呵气成霜。天刚亮,秀水街的郎德全就起来了。他去外屋收拾了些白菜,又从土里扒出几个萝卜,码进柳条筐里,用棉垫子盖上。柳条筐子很旧,筐身都已呈暗红色,筐口也坏了个豁儿,用编织条修补过。这两只筐已经陪伴他快15年了。
每逢阴历二五八日,老郎头儿就骑上自行车,驮上两只旧筐子,去秀水集市上卖菜,春夏秋卖时令蔬菜和瓜果,冬天卖萝卜白菜土豆。
老郎頭儿在秀水街最边儿上住。四间老檐出头式的旧房子,院子大,后面小园子长着十几棵果树,前面大园子里一年三季都种菜,所以一年四季,老郎头儿总有可卖的东西摆在秀水集的某个角落里。他靠这些果菜维持生活,也靠这些果菜与外界联系。
郎德全无儿无女无妻,一个人,是乡下恶毒人嘴里说的“老绝户”。
一切收拾停当,老郎头儿出了院子。他腿微瘸,如果慢慢走,外人很难发现。老郎头儿说他腿里有一片弹片没取出来,一直锈进了骨头里,那是打秀水河子留下的纪念品。但他走路的时候不多,总爱骑自行车,有时不骑也推着,这样就像拄着一只带轮子的拐杖。他的自行车是飞鸽牌二八型号的,很旧了。现在满大街是汽车和电动车,连摩托车也越来越少了,这种车子更像是件古董,但是,一个身着中山装的老头骑着这种自行车并没有什么违和感。
邻居卖豆腐的老赵刚出门,就碰到了老郎头儿。“老哥,上集啊?今儿个卖啥?”老赵问。“啊!今儿个白菜、萝卜!豆腐给我留两块!”老赵答应一声。老郎头儿便上了秀水街的水泥路。他左脚踩上脚镫子,右腿蹬地,向后使劲,一下,两下,又一下。在他的把控下车轮飞速向前,然后他右腿一抬,轻巧地跨上鞍座,两只脚似乎并不用力,车子向前奔驰,一会儿就冲上大道。车前叉上端插着一面小国旗,高出车把一点点,风一吹,呼啦啦地抖动,真是精神。路上若有陌生人,都会因为那面旗而多看这老头儿两眼。而熟悉他的秀水人都知道,这老头儿十来年了一直是这样古怪的状态。
秀水街的人没有这样插国旗的。他们认为国旗只有在天安门广场上和学校操场上飘着才对,你一个农村老头儿弄个小国旗,还插在快成废铁的破自行车上,样子真是怪。但是这个老郎头儿不管别人怎么看,也不管别人说什么,他就是这样做。他常说:“旗是胜利的象征。想当年打仗的时候,都是旗在阵地在。那是你的地盘这是我的地盘,旗一飘,就分明得很。”和他搭话的人赶快岔开话题,知道他又该讲打仗的事了。都是本乡本土的人,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谁都知道,这老头儿一讲打仗就手舞足蹈的,而且讲得特别细致,一个工事他都在地上用小石子、土坷垃、树棍儿给你摆出来。你要有耐心,就听吧,三天三夜都听不完那一场仗。
秀水河子这一场仗,村里七八十岁的人都知道是咋回事,不用谁给谁讲;五六十岁的人也听父辈们讲过;而再年轻的一代又一代,根本不关心这种事,这都是出生前好几十年的事了,跟自己有啥关系?就像民国的人,谁还听清朝的事?也有个别好奇心强的年轻人想听打仗的事,就找他问,这一问可乐坏老郎头儿了。他坐下来,洗干净手和脸,用大茶缸子沏上一杯酽茶,仔细给人家讲。而好奇之人听过一次,偶尔又听他给别人讲,竟然发现总是有些出入,这个老头儿讲的事儿总在变,和以前讲的情节不大一样。这样变来变去,让人一下子就不信了,认为他是满嘴跑火车,顺嘴胡嘞嘞。
老郎头儿的叙述还有另一个让人起疑的原因,那就是他的精神病史。
三十多年前,春节刚过,老郎头儿的儿子郎树生驮着媳妇去老丈人家串门。刚上国道,就被一辆卡车卷到下面,两人当时就没了。据目击的村民说,从来没有看过发生那么快的车祸,前一秒,人还转头张望了一下,后一秒人就进了车底……等目击者冲过去,两个人已没了半点呼吸。
这个目击者对老郎头儿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郎大爷,我生哥两口子指定没有遭着罪,这个你放心,我看到了。”这句话是秀水街人能想到的唯一能安慰他的话了。
老头儿就这么一个儿子,老伴去世得早,他独自把儿子拉扯大,谁都知道这个儿子是老郎头儿的命根子,在秀水街找不出第二个这么疼儿子的男人,可没想到出了这么大的事。老头儿看到儿子和媳妇倒在血泊里,急火攻心,当场就迷糊过去,醒来就不说话了。他默默干活儿,街里人帮着料理完后事,都各自散去。开始那两天还算正常,老郎头儿按时起来做饭、扫院子、开大门。后来邻居老赵发现这老头儿不出屋了,就过去瞧他。
老赵进屋时,看见老郎头儿坐在地上修一把锄头,修一会儿就停下来,发一会儿呆。问他怎么了,没事吧?他就说没事,你回吧!过两天邻居又去瞧他,发现他坐在炕上自言自语。后来,一个飘小雪的傍晚,很多人看到老郎头儿光着脚在秀水街上来回地走,边走边对着天空大声讲述着发生在1946年的秀水河子战役。他几乎在喊:“……你们真没见过死人,俺见过的死人比认识的活人还多,你信不信?好多,那么多。那些人躺在地上,死在沟里,真可怜啊……兄弟啊,我知道衣服你穿着不合适,可我不是故意的,真是怕啊!我知道你冤枉,可我也后悔,不如死了!活着真遭罪……”
他断断续续,絮絮叨叨,像是一种控诉。
街边的一只狗看见老郎头儿的异样,拼命地吠叫。
老郎头儿猛地站住,呆呆地看着狗,然后突然捡起地上的石头朝狗狠狠扔去,大叫:“狗!吃人的狗!”他撵出狗好远,继续大声说:“……你们不知道啊,整个春天,开化了,村里的狗都不回家,都在沟里啃尸体,好惨啊……好可怜啊!好心疼啊……”说完这些话,老郎头儿突然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哭声响彻一条街。
第二天早上,人们在炊烟里看到老郎头儿出了家门,朝秀水镇的北山走,边走边喊:“俺这是造了多大的孽啊!老天爷冲俺来吧,别连累孩子啊!兄弟啊,对不起啊!对不起啊……”然后就跑到北山上朝着北边跪下磕头。咣咣咣,额头撞着冻土棱子,磕出了血迹。
等老支书来时,老郎头儿已经开始在街上拿着一根树枝奔跑和刺杀了,谁也拦不住。
村里把老郎头儿送到精神病院治疗了半年,病情好转之后又接回了家。
今天这一集,老郎头儿卖的大白菜、萝卜。这集人少些,只卖了三十七块,剩下了四棵白菜和两个萝卜。他收完摊儿,买了一只熏鸡腿,准备回家再炖上一碗豆腐,来上二两烧酒,好好改善一下。
3
李清文采访的对象没什么特别的事迹,都是工作中应做的,只因妻子得了癌症,他便成了典型。他把材料要全了,决定让小黄来写这个稿子,他做指导。小黃被带着又继续去采访相关人员去了,他则找人打听好路线,准备去集市上溜达溜达。
秀水集市离镇政府有六七里,李清文便独自开车上了砂石路,很快就看到了集市的远貌。此时,天已过中午,但集市上依然人头攒动,黑乎乎一片,大概因为天气好的缘故,人散得晚。他准备把车停到前面路边的空地上,再步行走过去,好多年没有逛过这样的集市了。远处一点红,让他眼前一亮——是一个老头骑着辆老式自行车,车前叉子上插着一面小国旗,他多盯了这个人两秒。车很旧,人很老,后面车架子上驮着两个更破的筐,他从自己左前方驶过来。而情况就是这时出现的,一辆停在右侧路边的农用三轮突然快速启动,快速颠簸着冲上道,李清文本能地一打方向盘,踩刹车。他躲过三轮车,但是感觉后面通的一声,他的心一凉,完了,撞人了!
车停稳,李清文急忙下车,一个老头儿倒在路边的沟里,自行车比他摔得还远,菜筐一只绑在车上,另一只底朝上扣着,两个萝卜散落在筐外面。那面小红旗却还牢牢地插在那儿。他赶紧蹲下,问:“大爷,你怎么样?”老郎头儿抬眼看了看眼前的年轻人,有点蒙,好半天才缓过神儿来。他试图站起来,但是手拄着地,试了两下没起来。开始,年轻人张着手,一副无措的样子,后来看他要起来,赶紧来扶。他接受年轻人的搀扶,但还是没成功,他对那个人说:“不行,这条腿不敢动了。”李清文忙叫旁边的人帮忙把老人抬上车,然后要给老人的家里人打电话。老郎头儿说:“我没家人,就自个儿。”李清文说那我拉你去医院吧。老郎头儿说:“车,我的自行车和筐。”这时,有一个戴帽子的中年人跑过来,问问情况,看一眼老头儿的腿,说:“郎大爷,放心,车我帮你推回家。”老郎头儿一看是街西吴家大小子,就放心了。
路上,李清文做了最坏的打算:老人有内伤,或者腿骨折。记得自己以前有一个邻居,被车撞了一下,感觉没什么事,也没去医院检查,第二天夜里就发病去世了。自己开的是公车,私自去别地,没事怎么都好说,以前大伙儿都这么干,可一旦有事,问题就严重了。想想自己向来不是单位的宠儿,这种费用单位肯定不会管的,有人也许还会因为此事将上自己一军。还惦记职称的事,做梦去吧,能不能待下去都两说着!最闹心的还有家里,如果老头儿伤得严重,费用就是一个无底洞,小宇不得吵死自己?越想这些心里越没缝隙。他脑袋里又迅速闪过早上和别人调换采访对象的事情,一丝后悔爬上心头,千躲万躲,没躲过去。他从后视镜里瞟了一眼老头儿,发现他正闭着眼睛,皱着眉,一副难受的样子。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车上,李清文先给小黄打了电话说有点事儿先回来了,让他回来时找采访单位送一下。然后,他又给小宇打电话,说单位有些事,可能会晚一点回去。既然事情发生了,不管什么结果都要接受,先自己应对着吧,捂不住了再说。
到了医院,李清文挂了急诊,知道老头儿叫郎德全,86岁。老头儿没有亲人,当然就没人给做主。李清文主动跟医生说给开了全身检查的单子,他怕以后出大事。做腿部检查时,需要脱裤子,李清文就忙帮老头脱外裤和棉裤。老头的裤子是用布条当裤带系的,李清文解了半天,累出了汗才解开。老头儿很紧张地微抬着那条能动的腿配合着,脱完棉裤就不再脱了,说:“不用,裤腿撸上去就行。”李清文看见他仔细用棉裤盖在自己膝盖以上部位,边撸裤管,边说他感觉没啥大事。小腿剐破了,血粘在衬裤上。大夫说:“不行,我得看看大腿的情况,要不剪开吧!”老郎头儿说:“别,别剪,我就这一条衬裤。”当他不情愿地把身上的裤子拿开,往下脱衬裤时,李清文才明白这个老郎头儿为什么不愿脱了,他里面穿着的裤衩和衬裤都补过,大块小块的布,但依然还有多处细小的洞,这些小洞,应该是布糟了后出的洞,不能再补了。看到这,李清文鼻子突然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他不是一个感性的人,什么样的场面都见过,但那一刻他突然想起爷爷病危时,他赶回家见了爷爷最后一面,爷爷去世后,他给洗身子、换寿衣,爷爷穿的就是这样的衬裤。他是穷人家的孩子,是爷爷养大的,他知道老人节俭的心酸与无奈。
李清文马上把自己的夹克脱下来给老头儿盖上,这一刻,这个被自己撞倒的贫穷老头儿让他多了莫名的亲切感。他知道一会儿需要做各种检查,索性把裤子全给他脱下来,租了床被子先给他盖上。老郎头儿看到被子来了,赶紧把裤子和衬裤拿过来,卷好,放在自己头下,枕着。
李清文推着老头儿,挨个儿房间里跑,全身检查了一遍。两个小时后,腿部片子出来了,医生诊断,大腿脱臼,推上去就没问题了;小腿有开放式创伤口,没大问题,消消炎,休息几天应该就没什么事了。李清文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一点儿。虽然头部的片子还没出来,但感觉问题不大。医生又说:“老人家年纪这么大了,住两天院观察一下。”李清文说:“行,我这就去办手续。”
李清文出去取了点钱。人没事就是大喜事,花点钱心也安,这事应该没什么大变故了,他回病房的路上想。
一个病房里住了三个病人,其中两个是断腿断胳膊的,据说就是走路跌了个跟头。老郎头儿年纪最大,伤最轻。其余两人都挺羡慕他,说他年纪这么大还这么皮实,被车撞沟里都没大事。老郎头儿笑着说我常年干活儿,没感觉自己老。他们又问这是你孙子呀,现在年轻人有这耐性的真少了。两个人都尴尬地笑笑,不知道怎么回答。
后来,同病房的人知道老头儿是被眼前这个年轻人撞伤的,都说真没想到,以为是自己家的孩子呢,照顾得这么细致。这孩子还真有良心,好人!
天渐黑下来,李清文对老郎头儿说:“我先回去一趟,一会儿就回来陪您。”刚起身,老郎头儿一把拉住他,另一只手塞过一摞子钱。李清文看了一眼,其中有三张一百的,其余都是十元五元的。老郎头儿说:“知道你花了好多钱,你也不是故意的,也挺冤,我家里还有点儿,手头儿就这么多了,拿着!”李清文忙把钱塞回老郎头儿被子里,说:“不用你拿钱,我有。我撞了你,应该我拿。”三番两次,他才勉强把钱塞了回去。
安顿好一切后已是晚上六点多,李清文往家走,兜里的钱花光了,得再取点。他没有把自己撞人的事和小宇说,因为不想听她唠叨,凡是与钱有关的事,小宇都会喋喋不休。今天检查费用加上押金全算下来也有小五千了,这五千是他两篇稿子的奖金,他还没来得及交给小宇,另外,手里还有几千私房钱,这件事算是够了。晚饭后,他说自己加班晚点儿回来,然后就拿了件大衣出门,他不敢拿毯子出来,怕小宇追问。
李清文去超市买了个两个新裤衩,买了一套棉内衣;在医院门前又买了几个牛肉馅包子、一杯小米粥、一袋咸菜。
老郎头儿看到吃的,乐了一下,但看到新裤衩和那套内衣,脸上净是紧张之情,赶紧往外推,说:“你买这些干啥?不要!不要!再说我腿也没啥大事了,都花够多钱了。”老头儿朴实的话让李清文有点感动,说:“花点儿钱没问题,只要您没事就行。”老郎头儿说:“没事,没事!明天就能出院。”李清文再三要求,最后说:“你看别人都拿我当您的孩子,穿这样,他们会笑话我的。”老郎头儿愣了一下,然后说,好,那我换。换衣服时,老郎头儿不愿意让李清文帮,但那条伤腿特别僵硬,半天也套不上,李清文还是忍不住从布帘子后面闪出来帮他。在给他套裤腿时,李清文发现这个老头儿大腿外侧有伤疤,伤疤几乎有鸡蛋大,深深凹陷进去,周边的皮肤皱皱的。“大爷,你这腿上的伤是怎么弄的?”李清文还摸了摸,很拉手。老郎头儿说:“枪伤!”李清文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了,又问:“什么?枪伤?”老郎头儿继续说:“对,枪打的,秀水河打仗时落下的。”
李清文顿時来了兴趣。他知道秀水河子战役发生在1946年,没想到还能有亲历者,作为一个新闻人,这个线索太重要了,顷刻间他思绪中的万千触角就伸出来:86岁的孤寡老人……自行车上插的小国旗……补丁内裤……赶集卖菜……多好的新闻点啊!
“郎大爷,你快给我讲讲当时的情况。”李清文显得迫不及待。
老郎头儿本来是歪躺在床上的,一听李清文让他给讲打仗的事,忙坐起来,拖着那条伤腿艰难地往后蹭。李清文忙把枕头和大衣放在床头,让他靠得舒服些。
4
讲起打仗的老旧事,李清文发现面前这个不善言辞,事事无措、羞涩的干巴老头儿突然变得生动饱满,健谈起来。他说:“其实啊,我跟你讲,那工夫中央军和民主联军在小日本子来的时候就像兄弟,两人抱团儿打外人,后来把外人打跑了,自己又干起来,这两兄弟打架啊,打着打着就打出仇儿来,后来仇恨越积越多。开始参军的时候没有几个有仇恨的,仗打得多了,认识的人、兄弟、战友死了,就开始恨,恨多了,就打得你死我活的。”李清文第一次听到一个曾经的老兵这样看待解放战争,这样看待当时国共两党的关系,他感觉更新奇了。
李清文听了这个跟自己认知不一样的开头,就急忙从包里拿出笔和本来记。他先问了这场仗的时间,具体地点在哪里,参战将领都有谁,部队是哪个部分的。老郎头儿回答时嘴上一点奔儿都不打,像早就准备好了,就等着他提问。
开始正式讲,老郎头儿清了清嗓子说:“当年,我老家是山东鱼台的,跟着梁师长的队伍来到东北。这旮旯儿真是冷得要命,刚来时一点也不喜欢这里,可没想到来了,就再没有走,生活了快七十年,一辈子啦。仗打起来的时候是个晚上,那天很黑。可枪炮一响,天又亮起来,知道不,中央军往空中打的照明弹。那天我跟我们五连指导员张福和,还有马东子、小李,四个人为一个战斗小组。命令一下,我就往前冲……”
李清文感觉眼前这个被自己撞的老头儿讲起那场战争像个说书的,生动,画面感强,如果写成稿子,甚至不用自己怎么修饰了。
老郎头儿继续说:“我原来没打过仗,平时训练得挺好的,可枪炮一响,腿就不听使唤,软了,刚跑几步就跌到前面一个坑里,坑里雪没到膝盖,我拔了半天,好容易才出来。中央军那边武器可是真好,从一开始交火,他们就占着优势,清一色美国造的大炮、机枪大威力武器。咱这边部队那打一枪拉一下栓的步枪根本撵不上趟。而且也不是人人手里都有枪,每个班只有三支。而那边儿国民党最不痛快的就是,这仗在夜里打,什么都瞧不清、看不明的,照明弹打得再勤、照得再亮也不如白天的视线好……”
“国民党的心思你也知道啊!”李清插嘴问了一句。
这时,手机突然响起来,小宇在电话那边焦急地说:“你马上来我妈家!快,打车来!”然后电话吧嗒撂下。李清文想问下什么事,打回去,小宇就是不接电话。
李清文收起笔和本,临走前,叮嘱老郎头儿一会儿把药吃了,就匆匆赶向岳母家。老郎头儿说好好,快回家看看,不用管我,我啥事也没有。
当李清文推开岳母家门,小宇孤零零地靠墙边站着。看到他进来,小宇好像孩子受欺负见到了妈,嘴一瘪,一下子就哭了。再看地上一片狼藉,玻璃杯碎了一地,圆桌的腿坏了,趴在地上。大姐夫捂着头,还在吵嚷。搂着小宇,弄清原委后,李清文感觉真是啼笑皆非。
原来动迁户工作组今天开始入户了,听说先下来了三拨人,走了五家,因为给的款和动迁户的期望值不符,僵持在那儿,又回去了。这颗大石子,咕咚一声扔进来,激起了千层浪,这一片儿的动迁户都炸锅了。家家户户都在拿着笔纸列清单,算款项。大姐赶忙把两个妹妹召集在一起,李清文因为说加班,小宇就自己急急地赶去了。开始几个人说的都挺合,两个房子,算起来有二百多平方米的房子,还有仓房、厕所、水井、鸡架、狗窝、临时抢盖的地窖等等,这些东西都拟好了价钱,合了总价,五个人其乐融融地谈。岳父母不怎么管这些,躲在小屋里看电视,让她们几个给算。但是在说到地窖时,二姐和二姐夫的话锋转了,说这个地窖不应该算在这里面,应该单算,因为两人不但出力还出了钱,那些旧木头虽然是要来的,但是搭了好多人情。大姐夫马上不干了,按你这么说,那套门房的房照还是我找人办的,那我可要全收了。二姐马上大骂大姐夫:“你这是放屁话。”小宇当然也有话要说,也跟着吵起来,越吵越激烈,二姐没控制住情绪,突然就把半杯水泼向大姐夫的脸,虽然水是温水,但是大姐夫哪里受得了这个委屈,一抬手就把桌子掀了,骂了一句二姐。“你敢骂我妈?”二姐上来就抓向大姐夫的脸。大姐夫还手,二姐夫当然不干了,一帮人打起圈架来。小宇跟着拉架,手被扭到,养的小手指甲劈了,看到他来,捧着手哭起来,边说边给李清文哭述:“我看大姐夫就是故意扭我胳膊,推我。”大姐夫马上否认,大姐也伸过嘴来同李清文争辩。李清文怕事情再闹起来,马上把小宇拉走。
现在,李清文特别讨厌去岳母家看这帮人的嘴脸,倒不是他多高尚,他也希望岳父母在力所能及时帮下自己家。但一起和这些人争来争去,他就是心情不好。路上,他告诉小宇,给多少咱们就要多少,心怀感恩。不给咱们,日子不也照样过得很好吗?学会知足。两个人回到家已经十一点多了,连哄带劝安顿好小宇,这一天发生的事把李清文折腾够呛,但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他又想起老头儿的衬裤和裤头来。
第二天正好是周六,李清文以采访为名早早地吃完出门。他给老郎头儿买了饭,这次他带来了录音笔。
老郎头儿看李清文来,眼睛亮亮的,显然是特别高兴,好多年没人跟他这样热络地唠嗑儿,还想听他讲打仗的事。他忙掸掸床单让坐。李清文客气了一下,还是坐到了旁边的凳子上,这样能面对着他。
“讲到哪里啦?”老郎头儿问,一脸的不好意思。本来早晨上厕所时还记得,可一转眼就忘记。原来自己的脑子好使得很,那场仗的细节他都记得很牢固,可这几年讲起来,偶尔就会把一些细节忘掉一段。整个早上,他都在懊恼自己记忆力差。
李清文说:“讲到你第一次打仗,腿软。咱们这边的武器不好,国民党那边的好。”
老郎头儿一拍手,说:“对,想起来了,咱们武器差,但一点不含糊啊,战壕里,大树后边儿,三三五五地互相掩护着,快速射击,猛抛手榴弹,并以最快的速度往前冲。由于平时夜战训练得多,每个人都有双夜猫子一样的眼睛,前后,侧面,互相都照应得着。好眼力加上好脚力,冲得猛,跑得快,有的战士倒下了,后面的就继续往前冲,像一个接力赛跑,就算前面有死神张着手等着我们大家伙儿也没人退缩,没人害怕,我们知道自己的武器不如对方,只有冲上去才有赢的希望。我们江团长是好样的,他带我们往前冲……”
“江团长叫什么?”李清文追问。
“叫,叫江拥辉,不怎么爱说话,但是个好团长,关键时候真敢往上冲……”李清文飞快地记着。
“……打秀水河子那陣儿是一师和七旅一共四个团,七旅的两个团从南面虎皮山攻打,我们一师的两个团从北面主攻,另外还有打援的。总攻开始好久了,我们这边打得半边天都是红的,那边却一点动静都没有。我们也顾不上这些,就是拼命地往上冲。你知道啥叫拼命不?子弹在耳朵边儿过,子弹把衣服帽子咬破了洞,也不知道害怕,只要不倒下,就往前冲,豁出了命。
我记得那天是正月十三,贼冷,我穿着单鞋,脚冻得像猫咬,卧倒、隐蔽时冷得直打牙巴骨,冷得扛不了。部队上流传着一句话,叫‘老兵怕机枪,新兵怕打炮,我是个新兵,但是看有战友倒下了,一个又一个,就突然不害怕了,心想死不就那么回事嘛,一闭眼,啥都不知道了,豁出去了。念头一来,就什么也不怕了……其实临打仗前,大伙儿都做了死的准备,怕到时成无名鬼,就事先在棉袄里缝一块白布,用笔写上自己的名字和出生地,到时死了可以魂归故里。那晚,冲锋的时候,土、碎石与雪块崩得四处飞溅,崩在脸上、额头上,出了血,热乎乎地流了一脸,抹上一把,揉一揉眼睛,继续往前冲,往前拱,只要是活着,能动,就得往前。我和指导员冲到一个坑里时,一颗炮弹正好在不远处炸了,土块子与雪末儿崩了一身,又冷又疼。瞬间,周围一片寂静,我一扭头,看到指导员朝我喊,只见嘴动,听不见声音。我扣扣耳朵,好半天才听到他的声音,好像是从二里地外传来的,他喊,江团长上来啦,不能退!那时,我们组冲在最前面,差不多到了半山腰儿,我扭头往下看得清。大约几个战斗小组在动,进攻队形像个扇子状,江团长就是扇子的柄轴,他喊散开,我们这些人就拉开距离,他喊合,我们就集中攻一点儿……”
李清文听到这儿走了一下神儿,这讲述太流畅了,战争场面也太生动了,太全面了,一个人在一个战场上能够看到这么多的场景吗?但是看眼前这个老头儿朴实的面孔,还有他因为讲述而激动的神情,有时候还要用手比画一番,两个嘴角各堆了一团白沫子,他的疑虑就一点点消退了。
“……当时我们二团和一团都在攻这个山头儿。一团的地形更平一些,打仗,平整可不是什么好事儿。有坑有包儿才利于掩护。山上的树又小又细,一棵棵小松树也就碗那么粗,矮趴趴的,挡视线,但是不挡子弹啊,没用!人在树后猫着,说不定哪儿飞来颗子弹,人就倒了下去。一团冲了一段距离后就倒下不少人。他们的团长叫唐青山,是个火暴脾气,他大吼,龟儿子的,给老子把那个火力点搞掉!他们团就一窝蜂地疯狂打那个火力点。上边儿国民党地堡里的机枪嗒嗒嗒一刻不停地喷着火舌头,根本冲不上去。火力点也不是一点,而是成片的。枪声与炮声混在一起,已然听不出个数儿来,听上去像刮大风一样。我和另一个战斗小组的人碰了面,那人是四川兵,问我,干掉几个了?我说没数,其实我感觉一个也没有干掉,心里很惭愧。他抹了一把鼻涕,往我身边的一个土包移动,边移边说:“老子干掉三个人,有一个……”然后一顿,他被打中了,一下子趴在土堆上,头上的血往外喷射,像一条线儿一样,喷了几下子,就不喷了。火光下的血洒在雪地上是闪亮的,我看见那个四川兵的眼睛还睁着……”
5
老郎头儿的仗还没“打”完,李清文又被单位调了回去写一篇急稿。打开文档,他的心思却又忽地跑到老郎头儿那里,有诸多疑问从心底升起。参加了这样一场战斗,且他也受了伤,算是英雄,却混成一无所有的潦倒老头儿。记得住院时,他说没有亲人,自己还问老头儿有没有低保,他说都没有。当时,他并不知道老头儿当过兵、打过仗,是一个残疾人,即便退伍,怎么能什么待遇也没有呢?这不合规矩。还有,识字不多的他怎么能把语言组织得如此生动呢?战争场面听上去竟然是全视角的,难道都是杜撰的?
中午,李清文饭都没顾得上吃,便跑到图书馆查找关于那场战斗的一些资料。查完后他吸了一口气,老郎头儿讲的竟然跟史料和资料里的内容高度契合,从部队番号、排兵布阵到战场阵型等等,不同的是史料里多记录一些著名将领的事迹,而老郎头儿讲的则是具体战场的攻打与战斗的细节,甚至国民党如何部署的工事布防他也很清楚。如果这是真的,这不是个奇迹吗?李清文的兴奋点不是这场战斗,而是这个幸存者。评奖截稿日期要到了,能不能就这个事出一盘菜?如果他能在这个“活化石”身上做好文章,那么谁也抢不走这个荣誉了。领导说的“钉儿”也就自己的了,有了那个“坑儿”,工资就能上调,小宇的委屈就会少一点。
现在李清文急需弄清的是老郎头儿身上存在的两个疑点:一是一个普通战士是如何知道这场战役的全貌的?二是他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样?
下班,李清文准备吃完饭后去医院。到家后一看厨房里清锅冷灶,小宇趴在床上,她的手肿得厉害了,而且情绪不好,除了打架的原因,还因为他这两天早出晚归。她埋怨他什么也不管,天都要塌下来了,让她一个人顶着,说着说着就抽泣起来。李清文感觉好笑,但又不能说什么,女人是不讲理的,本来自己找的事儿,非要把错儿都怪到别人头上。他只好做饭,管孩子写作业,医院是去不成了。还好,早上走时他给老郎头儿放了二百元钱,老头儿不要,他硬是放下就走。老头儿饿不着、渴不着,自己也能慢慢下床溜达了。
再次到医院,李清文发现老郎头儿已换上了自己那套掉成灰白色的蓝色中山装,病号服整齐地叠好放在床头。他换下来的旧衬裤也叠好了,放在一个塑料袋里。看他来了,老郎头儿马上囔囔道:“孩子,我要出院,这里住着挺贵的,还热得受不了,待着好难受,我也没什么大事,你看!”说着老郎头儿在地上瘸着拐着走了两步,接着说:“我原来就腿瘸,跟你没关系,是枪伤,当年我腿都烂出窟窿了,都要锯掉了,也就糊了点草药,没用打针挂吊瓶的,不也没大事吗?”同屋的病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这老爷子真皮实,体格真好。李清文说:“大爷你别心疼钱,我有!”
“你有钱我也不住了,今天必须走,啥事没有在这住着白瞎钱。”
无奈,李清文去问大夫。大夫说原则上应该再住两天,但是如果有人照顾,回家养也没什么大问题,按时吃药、好好休息就行。想起老郎头儿孤身一人,离城里那么远,他不可能去照顾啊!按说李清文是一个肇事者,被撞的人早点出院,他应该偷着乐才对,但是他就是满心的忧虑。
上车前,李清文又买了肉、牛奶和挂面,还买了一只卤肘子。老头听说这些东西是给自己拿的,嗔怪他乱花钱,说自己啥都有。这些话在李清文听来,真像多年前回老家给爷爷买东西,一样的说辞与口气。
车上,李清文想起了自己的疑问,就问:“大爷,你打过仗,受伤,退伍,政府就没什么优惠政策和说法吗?”老郎头儿马上说:“有,刚解放那会儿,政府来人,说要每月给三块钱补助,我没要。”
“为什么不要?这不是你应得的吗?”
老郎头儿说:“比起那些牺牲的人,我活着本身就应该知足,那些东西应该给他们,我要,就感觉自己有罪,对不起他们。”李清文想起曾在电视上看过有一位老兵也是这种情况。看来这是当年的老兵们朴素而真实的心理,并不是炒作。现在,自己也遇到了这样一个典型,他心里的那缕兴奋又悄悄爬上来。
提起这个话题,老郎头儿的话匣子又打开了,他说:“打仗就死人,一个又一个,都数不过来。打仗结束后,老百姓也帮着寻找战士的遗体,找到了往兵站送。这是个让人难受的活儿。有些老百姓顺带着就把国民党兵的尸体抬到村外不远处一条深沟里,都是妈生爹养的,人死了总得有点儿土埋,有点草叶遮着。有两个村民在北山一个坑里找到一个民主联军战士的尸体,上半身几乎被雪和土埋起来,脸朝下躺着,后背都炸烂了,露棉花的棉衣和血肉与土都冻在一起。两个人一个拽肩膀,一个抬小腿,一起使劲也没抬动。后来,从手推车上拿来铁撬棍,把周边冻上的地方撬松动了。等两人费了吃奶的劲儿把这个战士从坑里拉上来时,发现他双臂死死地环抱着一个国民党兵的脖子,那个国民党兵的双臂也死死地搂着他的腰。四条腿也别在一起。两个人的血把两个人冻在一起,像坚硬的石头块子。他俩试图把两个人分开,用铁撬棍别了半天也没成功。最后没办法,就用手推车把两个人一起推下了山,埋在一起。这名国民党兵有幸和这群烈士们睡在一起,年年受人祭拜,香火不断,唉,也算是善终了。也有不幸运的,可能有民主联军的兵死后被埋进了北边的大沟里,可能衣服炸没了,也可能被换了……”老郎头儿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没了,他望着车窗外发起呆来。他好像挺累,不想讲了,或者也没什么可讲的了。
有好一会儿,车内很沉默。
为了打破尴尬,李清文说:“郎大爷,我想写您,把您的事写进报纸里,让大家知道。”他说完就后悔了,因为这事儿还不太成熟。
老郎头儿一听忙双手摆起,说:“孩子,不用写我,你应该写他们,还有,让他们相信名单,他们一直不相信我的名单,那年……”“名单,什么名单?”李清文又来了兴趣,插嘴问。“就是那年秀水河子修烈士纪念碑,我听说了,就把那场仗中牺牲的战士名单拿给他们。可他们一看就说是假的。那可是我当时一个个问的,记下来的,费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怎么就都成了假的?一会儿,到家,我拿给你看,你把他们写出来。他们是有名的,不是无名烈士。人死了应该留下名儿,家人好能找到。”老郎头儿抹了一把眼睛,不知道是哭了还是迷眼睛了。
到了秀水街,李清文看到了老郎头儿的家。那是一座旧得不能再旧的老檐出头的房子。李清文常下乡,村里多是平房和瓦房,像这样的房子近些年已经很少见了。屋里除了一台十七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再无值钱的东西。想起前两天采访的那个领导,侃侃而谈他辖区的几个村子如何致富奔小康,他就有点生气,这样孤苦无依的80多岁的老人,即便他说的战争都是假的,那么也应该得到救助。
进屋后,老郎头儿径直到了旧柜子前。他翻了半天,找出一个盒子,拿出一张纸。这纸边上都是虫眼儿,泛着黄。折叠处都要脆断。老头说他们就是不相信这个。你看,这些人都是有名字的人,即使人埋在一起了,也应该刻在大碑上。
李清文展开名单时,折痕的地方一下断了。老郎头儿一哆嗦,手伸开,去接的姿势,看李清文小心地捧着,手就放下了。最上面一行字写着“1946年2月13日秀水河子战斗牺牲名单”,歪歪斜斜像小学生写的。他看到顶头第一个名字:郞德全。名字满满大半页,字写得很难看,有的字還会缺上一点或者少一画,他数了数,有37人。还有三个划掉的。还有一点,李清文注意到郎德全这个名字和别的名字用的笔不是一个颜色。
李清文问:“这个划掉是什么意思?”老郎头儿说:“这三个是纪念碑上有的。”
“大爷,你叫郎德全,活着,却把自己名字写在上面,凭这就没人会相信啊。”
老郎头儿说:“我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难道,你也不信我?”
老郎头儿沉默不语了,开始缓慢地收起东西,看起来很失落。李清文忙说:“郎大爷,我理解你,之所以你把自己的名字后添上,是为了纪念他们吧!”
老郎头儿哭了,哭得很突然,他一把又一把地擦眼泪,但依然有眼泪从泥潭一样的眼窝里渗出来。
6
李清文从老郎头儿家里出来后并没有直接回城,而是先到了村部,他想再了解一下老郎头儿的情况。书记村主任都不在,只有一个自称姓马的会计坐在那儿翻报纸。
李清文表明了身份,马会计神情有点紧张,给他让座,开始沏茶。一听来人问秀水河子打仗的事儿,问郎德全的事儿,马会计的紧张神情松弛下来,也坐下来,往自己的大茶杯里续了点水,开始了他的讲述:“我听我爸说过,这个老头儿是山东过来的,参加过秀水河子战斗,受伤瘸了,感染了,差点没死掉,后来残了,就没回去找部队,在咱这儿姓柳的家里当了上门女婿。这老头妨性大,柳家老两口子没几年就死了,好多年没孩子,好不容易有个孩子,媳妇又走了。这不,儿子成家后还没等留个后,大年初二去老丈人家串门,刚上道儿,就钻到了汽车轮下面。这老头儿哇,真是命硬!他的这些事儿,秀水街的老人儿都知道。修纪念碑那年还闹过笑话呢。他把写着自己名字的一张名单拿出来,硬说是烈士的名单。这笑话传了好几年。这老头神叨叨的,早年还得过精神病,没事爱跟人家讲打仗的事,一讲就是半天。有人说,老郎头儿讲得好,也有人说他净扯淡。现在,可没人爱听这些啦。有时他自己没事的时候就对着院子里的苹果树讲,有好多人看见过呢。至于秀水河子打仗的详情我是真不知道多少。哎,对了,你去采访一下村西退休的吴老师,他这些年一直在研究这个事儿。”
李清文又问:“对了,我去他家看过,他挺困难的,孤身一人,低保为什么没有他呢?”那个会计神情顿时紧张,挤着笑,打着含糊,说:“这个,这个吧,好多事,多种因素啊,也不是我能说的。村上的事儿,其实我参与得不多,真的不多。再说,这老头儿能干,自己卖菜,是做买卖的好手!”
李清文没再问什么,他常下到民间采访,也常在上面混迹,太知道一些事的内幕与缘由了。他打听着又找到了村西吴老师的家。这个老师一听说他是记者,要问秀水河子那场仗,马上滔滔不绝地讲起来。李清文发现他的版本比老郎头儿的翔实具体,老郎头儿讲细节,他则站在全国战局的视野上,从国共双方签订的“双十协定”开始讲,到最后国民党撕毁协定,两军开始抢占东北,东北民主联军组成,到国民党五十二军某团冒进,讲得头头是道,把那个历史阶段的情况弄得门儿清。后来李清文发现他口中的一些细节跟老郎头儿的很像,他就故意问这些细节是从哪里考证来的。吴老师马上说:“我们村儿的郎德全啊,他是参加过战争的。”李清文故意问:“听说很多人不信他讲的,都说他在编故事啊。”吴老师用有点急躁的口气说:“那是他们不懂,一些农民天天摆弄土地,他们懂啥啊?我可不是乱说,退休前几年,我去山东采访了一个参加过这场战役的老兵,还去过沈阳,采访了一个将军的儿子,他们讲的大体情节对得上。老兵有一个细节跟老郎头儿说的一模一样。就凭这一件事儿,我百分之百相信他。我正在写一本书,书后面我一定要把郎德全的名字写上,他是这场战争的亲历者。”
李清文又提出了最后一个疑问:“我也听过他讲述,但有一点我不明白,他讲的为啥是不同的角度呢?难道一个人参战还能有分身术,窥到全景吗?”
“哎呀,你不愧是大记者,真是有素养啊!当年我听了以后,是隔了一年才反过味儿来,为这,我特意去问他。他跟我说当时在养伤期间,就拖个瘸腿各个班各个连地跑,找活下来的战士,一个个地去问他们当时的情况,回来就记在了脑子里。别看老头儿不识几个字,但是脑瓜儿真好使,别人的细节描述他都记住了。因为这事儿,他没好好养伤,腿差点没锯掉。”吴老师兴奋地说。
所有的疑问都解决了,李清文不再犹豫。回到家后他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一挥而就,写了一篇题目为《被遗忘在乡村的老兵》的报道,第二天直接投给了省报。
岳母家动迁的事也有了大进展,入户完成,协议签了,现在正是核算阶段,等核算完成后就能打款,到时就可以拿着存折去银行取钱了。姐儿几个有了上次的教训,这个节骨眼儿上不再聚会,而是互相躲避着,你来我走,你不在我去。有些想法怕别人知道,有时还想知道别人的事。小宇跟李清文唠叨着:“我知道她们都是啥想法,都想自己受到点儿偏爱,多弄点儿钱,背地里捅捅咕咕的,各有小九九,没个当姐的样子!”李清文就用玩笑的口气说:“不管她们,咱们有个当妹的样子就行了。”小宇马上反嘴道:“凭什么?”
老岳父家的事,李清文知道是永远整不明白的,他还不能逃离,有事还得硬挺着往上冲。这两天小宇因为李清文忙,没去,等第三天想去,一打电话给爸爸,不是二姐两口子在就是大姐两口子在那儿。小宇很郁闷,她埋怨李清文净忙些没用的破事。李清文才写完老兵的事,出于习惯随口就说:“怎么?还怪我把战机和阵地整没了?”小宇说对你就是把机会和阵地都整没了,瞅瞅,现在多狼狈?李清文说那咱俩就直捣黄龙吧!小宇问啥意思?李清文说啥也不管,直接去呗,爱咋咋的。小宇嘟囔着说也只能这样了。
到了岳母家后,大姐大姐夫和二姐在,一个看电视,另两个人在小火炕上摆扑克,听到他们打招呼,也只是哼哈地应付着,几个人脸都绷着,没有多余的表情,空气似乎都是凝结的,让人压抑,呼吸不畅。李清文在屋里待了一会儿,感觉无聊,就借着买烟的机会,溜到隔壁小超市和老板聊天去了,就等着小宇待够了,喊自己回家。
大约半个小时后,小宇突然冲进超市,整个人是慌张的,李清文問:“咋了?”小宇说:“快!快回家!咱妈摔了!”
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老太太送到医院。正是晚上,一个大夫从值班室出来,扒开岳母的眼皮看了看,说:“患者情况不太好,快转院吧,这里看不了,别耽误了。”
120急救车连夜把岳母拉到了省城的医大二院。医大的专家组经过会诊,得出结论是颅内大面积出血。大夫找家属谈话,说老太太出血点有两处,如果做手术,风险大,也不一定能保住人;如果保守治疗,这个年纪恢复性可能为零。你们家属商量一下吧,尽快答复我们。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时,小宇已经哭得不行了。
岳父孤单地靠在走廊的墙上,整个人都是抖的,他声音哆嗦着说:“不手术没希望啊!那就手术,快手术吧!卖房子卖地也得救,老伙计,你要争气啊,你要挺住……”
三个小时的手术,岳母真如岳父所愿,挺过了手术,但是进了ICU。现在用不着人照顾,只需一个人留在医院就行。暫时用不上李清文,他便回家照顾孩子、上班。
两天后,在办公桌的报纸堆里,李清文发现那篇《被遗忘在乡村的老兵》见报了,发了个专版,配了一张郎德全的全身大图,光照片就占了很大地方,看来报纸下了力气与血本。
照片是后来李清文摆拍的。照片上的老郎头儿,推着卖菜的自行车,车把上插着鲜艳的小国旗,站在乡间的道路上,后面是房屋和炊烟。他本想借着集市熙攘的人群做个背景,让老头儿骑上旧自行车,插着小国旗,奔驰而来,但是没办法,自己把老头儿撞得上不去自行车了。
摆拍照片时费了好大劲儿,老头儿说他最后一次照相是在儿子结婚时,所以在相机面前特别拘束,甚至不会笑。李清文说了很多话也没有用。后来他把吴老师请来,让他站在自己旁边跟老郎头儿唠嗑。问起他最高兴的是什么时候,他说:“我第一次看见娃他妈时,她穿着件花棉袄,从河东岸过来,她塞给了我一个苹果,说送给战斗英雄,然后就跑走了。”老郎头儿说完这些话,笑了,笑容里满是羞涩的喜悦。这一瞬间被李清文抓拍下来。其实后来他又拍了很多照片,但独选了这张。显然,单论题目与这张照片并不特别契合,但这也更能说明一些东西,被遗忘并不代表全是苦难,这是一种典型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说得过去,正能量。那面小国旗也是李清文从文化用品商店新买的,因为原来的那一面丢了。这面旗帜与老旧的人与车以及破筐里蔫黄了叶子的白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看到报纸那一刻,李清文心里竟爬上一丝窃喜,自己这么一撞,竟撞出来一篇好稿子来,真是祸兮福所倚。
正好这两天单位没事,李清文也惦记着老郎头儿的腿伤,毕竟自己的窃喜是建立在人家的疼痛之上。他带了两份报纸,跟着顺路的采访车到了秀水街,他要送给老郎头儿看一看。
推开老郎头儿家的木头大门,进院,发现屋门锁着。李清文感觉很奇怪,这么冷的天儿,腿上还有新伤,这老头儿跑哪里去了?他折到老郎头儿的邻居家去找。老赵头儿正在外面晒豆腐包布。他眼神不大好,只见一个年轻人推开了大门,走近一看,是上次送老郎头儿回家的年轻人。当听明白是找老郎头儿,就说:“没来过呀!”“那您知道他去哪儿了吗?”李清文问。“今儿也不是集,再说腿那样,集也不能去啊,走不远的。我前天晚上到他家去看他了,唉!比原来更瘸了,可怜见儿的。”
李清文转身往出走,准备再去小卖店找找看,老赵头儿突然又喊住他,“对了,那谁,你等一下,我想起来了,今天是2月13日吧!他一定上北河套了。”
李清文一听赶紧转回来,掏出烟。
“每年这工夫,他都去北河套那边祭拜的,啥时候都是,就是自个儿吃糠咽菜,也要买好吃好喝的去上供。问他是谁,从来不说。挨饿那三年,过穷日子那些年,每年这个时候,村里的小孩子都去他旁边等着,等他完事了,一起身儿,就去抢那些供品。这些年日子好过了,他的那些供品也没人抢了,便宜了放牛羊的,还有野猫野狗。”老赵头一边领着李清文往外走,一边说。
老赵头把李清文领到村子的路上,告诉他一直往北走,出村子,过一条大沟,一直走到那三棵老柳树下就是了。他往远看,看不到树,只看到一溜儿大壕挡在前面。
当李清文艰难地越过那条深沟,心里嘀咕:这个腿脚不灵便的老郎头儿是怎么过去的?他回头细看,发现沟里有一些蒿草与野蒺藜伏倒了一溜儿,难道他是爬过去的?过了这道壕沟,远远的,他看到了三棵孤零零的老柳树,树下有一个人影。
还真在这里!李清文悄悄地走了过去,走到了老郎头儿的身后。
那三棵老柳树都很粗,但有一棵最粗的,旁边没有坟头,只是平地,甚至这个地方比旁边的田地还要低一些,好像原来是一条沟。看上去老郎头儿到的时间不长,也难怪他那条一挪一擦的腿。此时,他正在开一瓶酒,酒瓶子盖得很紧,天又冷,老头儿鼓捣了半天。他跟前有三张烧纸铺在那儿,上面有一只烧鸡、五只摆好的苹果、一摞蛋糕、两只酒盅、一捆香,还有一盒没打开的香烟。
酒瓶子终于打开了,他把面前的两个酒盅倒满,把香和烟都点着插在地上。他端起一杯酒,对着树说:“兄弟,可能这是最后一次来看你了,老了,不中用,走都走不动了,到时候了。也许明年后年的,咱俩就能见着,面对面喝酒啦,到时你可别嫌我老不中用啊。你咋样啦,那边冷不冷?”
老郎头儿像跟一位老朋友唠家常,而不是一棵树。
烟慢慢地着了,烟灰越来越长,被一阵风刮掉。那瓶酒也边喝边倒,下去了半瓶。后来,他说:“兄弟,你年轻,多担点儿酒!”随后把半瓶酒都浇到树下。老郎头儿开始往起爬,起了好几下,没起来,李清文看不下去了,他叫了一声:“郎大爷!”
老郎头儿显然被惊到,猛一回头,李清文看到他混沌的眼睛里蓄着满满的泪,真的像泥一样。
那是双沼泽一样的眼睛。
7
老郎头儿烧了开水,把杯子洗了又洗。一会儿吴老师要过来,他是个干净人,不能怠慢人家。他沏了一壶前天李清文给他带来的茶。那茶叶装在一个漂亮的盒子里,这两天他都没舍得喝,今天吴老师要来,他才第一次喝。
吴老师到的时候,茶水微烫,喝上一口正好。吴老师只抿了一口,就开始读报纸,他比老郎头儿还着急。老郎头儿认字不多,李清文送来的报纸他看不懂,就去老赵家给吴老师打电话。
报纸上那么多字,念了半天才念完。上面有一小半是介绍那场战争场面的,还有一大半是介绍自己——不,是介绍郎德全的事迹的,包括以前和现在的。老郎头儿心里特别感谢这个撞了自己的年轻孩子,觉得他是老天爷派来的,他等了这么多年才等到。他想过几天一定把这张报纸拿到老柳树那儿烧了。
吴老师念完报纸后连连称赞,说:“好,写得真是太好了!”
老郎头儿的手摩挲着报纸,眼泪就掉下来。他讲了一辈子的战斗。开始的那些年,他就是想让别人知道那场战斗的真实场面,记住那些人、那些事。可他发现没人想记住这些,更多的人是出于好奇。从新奇感到漠视,最后甚至怀疑他。后来他追着别人讲打仗,更多的是为了记住每个人、每个故事、每个细节。因为他发现时间长不講自己就会丢一些人和一些小细节。现在这些年,追着讲的人都找不到人了,他就一遍又一遍讲给自己听,讲给树听。
但是,有一件事他从始至终没有跟任何人讲过。记得仗打完以后,凌晨了,他一瘸一拐地跟着那个半路遇到的小个子兵,走出硝烟弥漫的北山,走到一户围满人的屋子前。小个子兵非要进去看热闹,他战战兢兢地跟了进去。此时,屋里有一个兵正被按在地上,枪被下了。那人不挣扎了,旁边的人才放了手,那人突然跪在地上号啕大哭,边哭边说:“俺们村二十一个好兄弟,一起出来的,都打没了!就剩俺了!没了,都没了!这帮龟儿子……”而屋子的一角站满了国民党俘虏兵,他们惊恐地站在那儿,望着这边的人,也望向自己。
后来那些国民党俘虏兵都没有死,有的参加了民主联军,有的返了乡。就在那时,他才知道原来俘虏兵可以不死。他摸着自己身上那身破旧的棉袄,真后悔做了那件事,但是已经晚了,回不了头了。他也不敢,他怕再遇到一个这样的人,拿枪把自己突突了。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后来找到那个人,帮他整理好衣裤,把他埋在一个自己找得到的地方。
再后来的事,一步又一步,更是理所当然了。他因为是三营二排中的唯一幸存者,就成了典型,受到很好的对待,甚至是英雄般的礼遇,竟然没有一个人生过疑虑。那是他平生第一次参加战斗也是最后一次参加,那年他十七岁,他因腿伤留在了这个地方,成了一个叫郎德全的人。
两天后,老郎头儿正在吃饭,门口黑压压来了一群人,村主任开路,推开了他家大门,让那些人进来。老郎头儿吓了一跳,忙把筷子放下,往地下挪,他不知道又出了啥大事。
村主任管他叫郎大爷,叫得可亲了,不像原来遇见他,不理不睬的。村主任跑前跑后地跟他介绍,这个是乡里的什么乡长,那个是市民政局里的什么主任,结果他一个也没记住。这些人送来了大米、白面、鸡蛋还有豆油,村主任主动帮着把这些东西扛到屋里。唠了一会儿嗑儿,他们拿出了一张表格让他填。因为他只会写不多的几个字,村主任说:“郎大爷,你说,我给你写。”后来乡里有个戴眼镜的领导说:“以后您每个月都可以领低保啦!领钱!”戴眼镜的领导着重强调钱。老郎头儿除了谢谢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么多张嘴,问东问西的,他都应接不过来。
这帮人走的第二天下午,邻居老赵头儿来找老郎头儿,说有电话找他,是一个叫李什么的人,咦,忘记了,说是个记者。老郎头儿说:“那我知道了!我知道!”他一听就是李清文的电话,便忙趿拉着鞋往外走,瘸着的腿也比平时利落了好多。说实话,这么多年自己一个人也没感觉多孤单,可和这个孩子相处那几天是他最高兴的时光,多少年没有人管自己,就是病得晃荡了,喝口水吃口饭都得自己去烧、自己去做。在医院的这几天真是神仙般的日子,只要这孩子在,想喝水了,就给你端到手里,饿了就给你买来,去个厕所怕你摔着,也扶你一把。这简直是天王老子的待遇。老头想现在自己就是死了也知足了,而且这个人还不是普通人,是个记者。
电话那头,李清文问:“郎大爷,乡里去人给你办低保没?”老郎头儿说:“来了,给填表了,乡里来人了,市里还来人了呢,一个什么局的,说是个包我的单位,村主任把米面和豆油都给扛到屋里了。我知道是你通知他们给我办的,谢谢你,孩子。”电话里,他听李清文说:“大爷,那是他们应该做的,也是你应该得的,不用谢我。”
老郎头儿又记下了李清文给的一个电话号码,李清文说让他有啥事就打这个号找他,还说有空会来看他。
电话放下,老郎头儿拿着那个号看了又看,又摸了摸。老赵头儿说:“老哥,你这是哪辈子修得好,遇到这么个大贵人。”
转眼月初,老郎头儿领到了第一笔低保金。看着钱,他竟然没有喜悦,就那么呆呆地看着钱。良久,他出门了,蹒跚着去卖店买了酒和烟,还有一大捆烧纸。他把这些东西拖拉着又带到了老柳树下,烧了。他还烧了那张报纸,边烧边说:“兄弟,你再也不是一个无名的人了。战场上那半儿是你,穷老头子是我,还算挺公道。现在,就只剩下烈士名单的事了,这孩子也一定能给办好的。”老郎嘴里叨咕着。李清文在老郎头儿心里已经是个神人了,他相信他要说了实话,名单的事就一定能给办成。
几天后,李清文接到老郎头儿的电话,对方说:“孩子,我有个大事想和你说,你找个闲空儿来一趟。”
李清文不知道老郎头儿又遇到什么困难了,但是他最近忙得很。在ICU住了二十多天的岳母转到普通病房,几个女儿开始轮班伺候。市里开始开“两会”,会还没完,山区的一个煤矿又出了塌方事故,记者不够用,两边跑,忙得马不停蹄。直到这两件大事情都忙得差不多了,赶上他和小宇的班,他帮着续完住院费后,就登上去秀水镇的班车。
看见李清文的影子,老郎头儿就从屋里出来,他的腿比以前更瘸了,甚至很难挪动,但是他一点儿也没放在心上。他看这个年轻人关门轻手轻脚的样子,就心生欢喜,心想真是好孩子,他的爹妈真有福气。
在老郎头儿心里,李清文的好不光是撞了他没有跑,尽心给他看病,给他买好吃的,买新衣服;最主要的是听他耐心地讲那场仗,认真地记下来,又写出来,发在报纸上。以往别人听他讲打仗,听一会儿就烦了,有的还说他吹牛,更有人鄙夷地说:“你别骗我了,那时人傻啊,明知道要死还要往上冲,信你个蛋!”他极力地辩解、争论,甚至有一次和一个人在地上骨碌起来,自己的手臂都被对方抓出了血。他试图让人家相信那时的人真不怕死,就是明知道死也往上冲,可人家就是不信。现在,看谁还不信?有报纸为证了。最让他感动的是这孩子给他办了低保。要知道村主任霸道得很,书记都让他三分。他家的三亲六故都享受着,够条件的都靠边站,他竟敢捅这老虎的腚,而且这么快,几天就下来了。其实自己倒不是非要这低保,以前没有也活得好好的。就凭这些,老郎头儿觉得死之前应该把一切都告诉这个孩子。
李清文走近老郎头儿,说一声大爷你还好吧,就扶着他往屋里走。
坐到了炕上,李清文就问:“郎大爷,你找我有啥事,不能在电话里说啊,这么神秘?”
老郎头儿不语,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小木匣。李清文看到里面除了那个发黄的名单,还有一些东西——一个存折、两颗大大的纽扣和一本红皮小日记本。日记本没有巴掌大,翻开,扉页上写着:为革命事业战斗到底!郎德全 1946.1.15。他对这个日记本很感兴趣,拿过来端详、翻看。
老郎头儿低着头,喃喃道:“孩子,有件事我瞒了七十多年,今天想跟你说说。”
李清文一时没听明白这句话,抬头看着眼前这个老头儿。老郎头儿把木匣下面垫着的一页红纸翻开。红纸的年头多了,早就褪成了白色,他把那张纸揭开后,里面竟有一张照片,一个穿军服的年轻人的半身照。看那军服和帽徽明显是国民党的军装。他把照片拿出来,递到李清文面前,他指着穿军装的人说:“这个,是我。当年我第一次打仗,被围了,别人都往出跑,我腿受伤了,跑不了,特别害怕,就在一个大沟里跟一个东北民主联军的士兵换了衣服。他当时也是刚没不一会儿,伤在头上,身子还是软乎的。我看棉袄里缝着一块白布,上面写着部队番号和名字。我叫了这个名字,爬出了沟,遇到了一个小个子兵,跟着他下山。而真正的郎德全是埋在树下的人。那时还没有树,仗打完,我找到他,把他埋在沟里,栽上了树。因为我,他没有进烈士陵园,成了孤魂野鬼。而一些进了园子的人也没有名字,我拿出名单来,他们还不信。孩子,你要相信我,这个名单里的人都是真烈士,就因为我还活着,他们这些人就都没了名字。我知道你神通大,你想个法儿给真的郎德全写成烈士,也给这些人添在纪念碑上,他们也算没白活一回、白死一回。”
李清文愣在那里,他怎么也没想到老郎头儿跟他说了一件这样出乎意料的事,脑袋完全转不过来了,前前后后想了半天,他才意识到自己写了一个假稿子。
老郎头儿抹了一下眼睛,吸了一下鼻子,说:“瞒了一辈子,终于说出来了。轻快,真轻快!死了,也有脸去见我兄弟了!”他挪下地,张罗着去给李清文炒花生。炒好了,扒开,一粒粒放在干净的白瓷碗里,递到李清文面前。
李清文看老郎头儿那满脸的轻松与惬意,不忍心拒绝,名单好说,有机会就能办到,但是再把郎德全写成烈士根本不可能了,这是一件无解的事。“好,这事我来想办法,以后你就不用管了,把名单交给我吧!”老郎头儿一听呵呵地笑,脸笑成了菊花,在阳光下灿烂地闪耀。
回到社里,刚坐稳屁股,小黄跑进来说:“师父,好事,好事!社长让你把老兵那个稿子的电子版给省委宣传部的李主任传去,他们要参赛,省委宣传部啊,那是优秀奖垫底!”
李清文心里嘀咕:人都是假的,参什么赛,一辈子没写过假稿子,这事没法继续了。可当他想起领导的大脑袋,想起張冬捷的笑容,想起小宇和她娘家的那帮人,想起老郎头儿在树下半跪半卧的身影,还有阳光下菊花一样笑开的脸,李清文咬着嘴唇,猛敲发送键,心里怒吼一声:老子就撒一次谎,怎么了?
【责任编辑】 陈昌平
作者简介:
孙焱莉,原名孙艳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沈阳市作协副主席。曾两次获辽宁文学奖短篇小说奖、青年作家奖、山东文学奖等。辽宁文学院第九届、第十一届签约作家。2006年开始进行文学创作并发表作品,现已在《星火》《山花》《鸭绿江》《长江文艺》《清明》《文学界》《山东文学》等国内文学刊物上发表小说100余万字,有作品被《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选载并入选21世纪年度小说选。2015年出版短篇小说集《微笑的石头》。2007年和2009年先后就读于辽宁文学院新锐作家班和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