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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账(中篇)

2021-06-23刘驰

鸭绿江 2021年5期
关键词:商南张总秦始皇

1

早晨的天儿看起来挺晴的,商南觉得心情不错。他决定穿一件明媚的西服上班,就那件浅灰蓝色亚麻质地的吧,再配一条窄领带,纯宝石蓝的。不这样,不足以表达心情的明媚。

领带打好了,西服却找不到了。我怎么是在父母家?好久没在父母家住了。商南没有时间多想,得赶紧找衣服。从自己的卧室,找到父母的卧室,又从客厅一直找到玄关。父母家就这么大,能放衣服的就那么几个柜子,真是奇怪。越感到奇怪就越是着急,甚至有些气急败坏。终于惊动了父母,母亲坐在床上喊着父亲的大名,同时下了一个结论,欠手。父亲一脸无辜,老实地承认收过这件衣服,同时不忘解释,“我特意放个地方啊”。商南想说东西不要特意放,要按规律正常放,又怕父亲不高兴,就没吭声。晚了半个小时,终于在一扇不知道什么门的后边找到了这件西服。商南恨自己,怎么那么犟,穿哪件不行?但恨也要找到,商南知道自己又犯强迫症了。

在家一门心思找衣服,没顾得上看天色,出门才发现,天竟然转瞬阴了下来。早知道这样,找什么明媚的西服?商南抱怨着自己。

走到小区门口,转眼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这张脸白白胖胖,似笑非笑,颇为古怪。

有人捅了商南一下。商南艰难地张开眼睛,看到了老婆睡眼惺忪的脸。“做梦了?”“嗯。”老婆扇呼一下睡裙,里面空空如也。商南的下面也是空空如也。其实他不习惯裸睡,只是昨晚觉得好几个月没表示表示了,想找找感觉,结果还是按兵未动。老婆说,今天周六,还早着呢,接着睡吧。

2

那张白胖脸还在眼前似笑非笑着,商南睡不着了。白胖脸是单位的一把手,吴总。据说吴总小小年纪就在老家的生产队当了队长,这在农村很不容易。商南看过一部电视剧叫《马向阳下乡记》,其中有个情节商南印象很深。马向阳从城市到农村挂职第一书记,遇到的第一个难题是一个妇女上告有人占了她一垄地。马向阳没在农村生活过,对一垄地没有什么概念,便不耻下问,恶补了一下。对于淡泊利益的马向阳来说,能这么死命上告,这一垄地应该挺大,收益应该很多。当他听说一年收益只有50块钱的时候,竟然想直接给这位妇女同志50块钱得了。商南想,自己和马向阳差不多,到农村去肯定处处碰壁,因此对吴总更为钦佩。商南大学毕业刚进入这家国企,吴总已是主管总经理办公室、人事部和财务部的副总了,对商南颇为赏识,常常交办一些工作,以为考察。后来吴总一路升迁直到一把手,商南随着也被提拔为一个业务部门的经理,直至总经理助理、副总经理。吴总对自己的知遇之恩,商南一直埋在心里。商南想,只有干好工作,才是最好的报答。

吴总安排最年轻的班子成员商南分管清欠和一个异地的分公司,显然,这是最不受人待见的活儿,但商南没有选择。他甚至心怀一份庄重,有种被磨炼的重视感,就像当初安排他去效益最差的部门任职一样。

清欠不好干。人说欠钱的是大爷,这不是问题的关键。最关键的是,在国有企业,大部分外欠款的形成都是有内部原因的,单纯的失信或者被骗是少数,这一点,只是没人捅破罢了。国有企业,犯不上跟人过不去。而且头疼的是,这些外欠款的形成他摸不着原委,客户他也掌握不了,也就无从下手。商南还知道,这些在报表上已经体现为应收账款的外欠款,其实只是浮出水面的一部分。还有很多隐形的外欠款,隐蔽在各种会计科目之下,那些才是最可怕的。如果说造成显性外欠款的经办人是灰手,那么,造成隐性外欠款的就是黑手。就任伊始,开会、动员、下指标、谁经办谁负责、考核、奖惩,常规动作都做了,却丝毫没用。好在制度设计这块商南还比较擅长,他很快理出了头绪,拿出来一个新的清欠工作方案。一是暂停外欠严重的业务经办人的正常工作,组成清欠部;二是这些人只发放基本工资,但可视基数大小以清欠额度的10%—18%计提费用并实行包干;三是打破经办界限,可以挑选其他经办人的案子清收。这几招儿尤其是最后一招儿很管用,欠款金额大的,就是肥肉,别人为了计提费用就会争办。谁都不想让外人识破自己那点儿猫腻,只好自己赶紧清回了事。如此这般,一下子带动了大宗欠款的清收。原来的谁经办谁负责,看起来顺理成章,充满正义,实际上只对有廉耻感的人有用,是很天真幼稚的做法。人性之灰暗,不可说破,但可使之成为杠杆。资金回笼加速了,业务开展逐渐恢复正常,员工们的奖金有了增加,他们看商南的眼神儿也有了一丝信服。

但有人看商南的目光却不一样了。正好赶上评职称,商南早就具备了评高级经济师的条件,要学历有学历,要业绩有业绩,要论文有论文,而且,有好几位老同志的职称论文都是商南代笔的。正当商南信心满满的时候,吴总却力主上报另外两个条件不如他的人,商南被挡在了名额之外。

商南倒是没太当回事儿,早晚也能评上,甚至不评也无所谓,只是不太理解,一向提携自己的吴总怎么突然态度发生了这么大变化。他想是不是清欠部成立大会上的讲话刺激了吴总?那天,为壮声威,商南特意邀请吴总参会。吳总爽快地说,没问题,我给你站脚助威。会上,商南准备充分,慷慨陈词,从外欠款乃至坏死账带来的危害,讲到如何杜绝外欠和加大清收力度。他特别强调,各级领导要切实负起责任,再发生坏死账或者清收不力,要实施问责机制。商南没注意,他讲得越带劲,吴总的脸色越难看。讲完后,商南提议,请大家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吴总做指示。结果吴总只说了几句,不咸不淡。当时商南还怪参加会议的人掌声不热烈,现在想,好像自己讲过头儿了。发生外欠款,当然是责任,而任何责任,一家之长岂能脱得了干系?而且问责这样的话,哪是一个刚上任的副总说的?几年后,商南还在想,如果换作现在,他会更有位置感和分寸感,何必惹领导生气呢。

事后,商南想跟吴总解释一下,有几次下班,他几乎都要敲吴总的门,想请他喝几杯,给自己的解释营造点儿氛围,可最后都作罢了,生怕自己是小人之心,反倒让领导笑话。再说以后有的是机会,可以证明自己是顾大局、懂进退的。

商南和吴总没少喝酒。两个人都堪称海量,这也是吴总愿意带着商南出席应酬的原因——关键时刻可以冲锋陷阵嘛。但吴总的酒量更胜一筹。以前当办公室主任和副总的时候,只要集团公司来人,就是吴总大显身手的时候,二两的口杯连干五个不在话下,直喝得集团领导眉目含笑,连声说,小吴,好样的。反观排位在吴总前面的两位主管业务的副总,一个滴酒不沾,正襟危坐,一个小有酒量,却笨嘴拙腮,领导的眼睛基本上瞟不到他们身上,最后只记住了个小吴。只是当了一把手后,吴总酒风变了,一口闷的场面再也没有出现。

3

异地的那个分公司更棘手。业务不死不活,管理一团乱麻。人不多,却分成三四派。作为新的分管领导,第一天到任,商南开了个全体会议。会上,有迟到的,有睡觉的,有玩手机的,一望可知,这支队伍不仅涣散,而且抵触。

分公司经理姓秦,鹰钩鼻子公鸭嗓,不吐脏字不说话。商南结合史书上的记载想,秦始皇大概长的就是这个样子,只是不知道操着秦腔的秦始皇是不是也喜欢骂人:“李斯、赵高,日你们个怂?”商南想象力颇为丰富,此刻却笑不起来。

商南向“秦始皇”强调了请示汇报制度,强调了合同、资金和费用审批的一支笔,“秦始皇”都哼哈作答,一副配合的样子,然而,还是会有未经审批的业务和费用冒出来。当商南质问“秦始皇”的时候,对方却不以为然,甚至有些无奈而轻飘地说,吴总知道。商南不相信,因为吴总历来强调制度化和程序化管理,怎么会越过自己直接指挥到他?有一次商南自以为婉转地和吴总对质,吴总一下子竖起了耳朵,稍微一顿,表示知道。商南看得出来,其实他并不具体知道。商南顿时心凉了半截,大有被愚弄之感,却也不能发作。消沉了两天,觉得被这么点儿事儿吓回去了,岂不是让“秦始皇”笑掉大牙,于是商南决定按照自己的路子一步一步走下去。商南的理念是,企业管理必须以财务管理为核心,为此,他要求分公司的财务人员到总部上班,实行统一管理,分公司只留一个出纳,也就是说,实际上撤销了分公司的财务部。毕竟两地距离十余公里,在交通这么发达的年代算不了什么。但是,在“秦始皇”的鼓动下,这个决策遭到了集体抵制,而吴总并不表态。局面一时陷入对峙,商南非常尴尬。而此时,吴总也适时地出面了,他温和中带着不容置疑、关切却又含着责备地说:“小商啊,这么大的决定怎么不和我商量呢?现在的局面多被动?公司的权威往哪里放?”

商南犯了强迫症。他以退为进,提出了另一个方案。财务部仍保留在分公司,但他们只做分类账,总账由大公司的财务部来做,实际上等于夺去了分公司财务经理的权,更重要的是获得了介入分公司财务系统的入口。这样做,只有个别阻力,分公司的财务人员因为事不关己都不闹了,甚至有人乐于看到财务经理的失落。商南又一次验证了孔子的智慧:小人同而不和。几经周折,尽管“秦始皇”还是反对,但已然没有了声势,而吴总觉得牵制一下越来越胆大妄为的“秦始皇”也好,于是,这个办法终于得以实施。

4

財务管理方式的转变很快就发挥了作用。来公司时间不长的佳桐被委以重任,担负起了管理分公司总账的职责。一开始商南让财务处处长指派个人,结果没人愿意接这个乱账,更不想得罪分公司的财务经理。时间不等人,商南说,你要是再派不出来,我就只能有劳你了。处长只好挑了个软柿子——资历最浅的人,佳桐。商南心想正合我意,总比那帮长舌妇强。但人就是这样,明明是他们不想接手,一旦找了个年轻人,他们又不平衡了,佳桐为此遭了一周的集体白眼。但佳桐不管那些,很快进入角色,未几便细心地发现,有一笔金额为40余万元的往来,长时间显示在途。商南让佳桐向对方发询证函,对方回复说早已结清。佳桐汇报给商南,商南找到在汇票开出银行的朋友调查了一下,结果发现,汇票一年前就被背书转让了。商南又找到工商局的朋友,查到了被转让单位,一家名叫坤宇的公司。公司的注册地址以及电话,登记的都是分公司的,而法定代表人的名字也不陌生,是“秦始皇”的老婆。谁指使的,以及会计和出纳怎么配合的,一目了然。这么明目张胆、胆大妄为,商南感到不寒而栗。关键是放任下去而不是悬崖勒马,不及时对“秦始皇”做出调整,个人早晚出事儿,公司也早晚陷入危局。到那个时候,商南这个分管领导可就不好交代了。他觉得这个问题不能自己承担,于是向吴总做了汇报,这回吴总没说知道,但还是告诫商南,这个问题要慎重。商南说:“事实已经很清楚,剩下的就是公司的态度问题了。只要他配合公司追回这笔或者还有其他款项,我个人倒是觉得可以不追究他的刑事责任,但是免职是最起码的。”吴总沉思不语,良久,说道:“你找他谈谈话,还是看他表现再说吧。”说完就拧开了茶杯盖儿。商南知道,这是吴总送客的肢体语言。

商南没有马上找“秦始皇”谈话。直觉告诉他,这样的问题肯定不止这一笔,如果仅就这一笔谈,说服力并不强。他让佳桐加紧查账,看看还有什么可疑账目,坐实后一并托出。而且,说实话,和“秦始皇”谈话,商南感到很别扭,不管对方表现得多么谦恭,他都有如鲠在喉之感。“秦始皇”比商南年长九岁,要是论工龄,还要多出更多,而且阅历丰富,见多识广,把人性拿捏得很透。商南刚参加工作时,他们还没有更多的交集,在“秦始皇”眼里,商南不过是个小孩子。一个偶然的机会,两个人和一帮人一起喝酒。“秦始皇”喝得得意忘形,说出了他的真经。他说,对领导就要舍得脸面,领导也是人,也有感情,你就怎么肉麻怎么来……听得商南一身鸡皮疙瘩。后来商南又听说,“秦始皇”原来是单位司机,给老一把手开车,后来升为行政处副主任。在他升任分公司经理前,有一段“佳话”流传甚广。说某次集团公司来领导,“秦始皇”在晚上安顿好领导后,在大堂的沙发上睡了一宿。领导有早起散步的好习惯,第二天一早走到大堂,看见“秦始皇”和衣而卧,便关切地问怎么了。“秦始皇”揉了揉眼睛,面带羞涩地说:“我怕领导晚上有事儿,我在这儿给您值勤。”领导是军人出身,转业后好久没有享受到有人站岗执勤的待遇了,于是非常感动,从此牢牢记住了滨城公司有个“秦始皇”。这个故事还有一个版本,说那天“秦始皇”没走,是因为看上了宾馆的大堂副理。他从领导房间出来,见副理还没下班,于是装作醉酒,横卧沙发。“秦始皇”一边哼哼,一边眯缝着眼睛偷瞄副理。副理无奈,又是倒水又是递毛巾,手还被撸了好几下。当然,这个版本是“秦始皇”那些同龄人编排出来的,估计只是调侃他好色。不管怎么样,以后领导再来滨城,一定叫上“秦始皇”。“秦始皇”也乐得以忠勇憨直甚至装疯卖傻的面目出现,领导很是受用。商南总结了书上看过的类似人物,得出一个结论:所谓憨直甚至装疯卖傻,不过是为狡诈开路的破冰船。

查账是很艰苦的工作。为了配合商南,佳桐常常加班到很晚。查账以及查原始凭证需要去财务档案室调取,所以查了什么账很快就会传到“秦始皇”耳朵里。佳桐一般会借出好几本账簿,把真正想查的混在其中,然后在下班后认真查看。好在佳桐单身,没有家室之累。商南有些过意不去,有时会晚走一会儿,权当陪陪佳桐。偶尔还会买点儿女孩子爱吃的零食,犒劳一下佳桐。每当这个时候,佳桐都会像个孩子似的,兴奋地拍手,说:“商总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佳桐是有理由在商南面前撒娇的,谁让他们之间相差十多岁呢。

很快,佳桐又查出两笔问题账目。一笔手法相同,支票被背书转让到坤宇公司,账上显示在途;一笔发票底联金额有改动痕迹,在账上体现部分货款为应收款,经询证,款已付清,只不过是按分公司要求,是为搞福利付的现金。两笔加在一起也是40来万元。“够了。”商南对佳桐说。

商南将这些情况汇报给吴总,并提出免去“秦始皇”的职务,专职清理体外循环的资金。其实说挪用公款更贴切,但商南不想刺激吴总。商南说:“再不处理当事人,我们将来就被动了。”可吴总还是不同意。直到这年入秋的一次班子会议,商南一看再不抓紧机会,全年的局面就很难扭转了,于是公开提出了撤换“秦始皇”的建议。另外几位班子成员听了这个情况,也都觉得太过分了,支持商南的意见逐渐占了上风。吴总很为商南的自作主张恼火,但见众怒难犯,也就不再坚持,而是提出一个难题:谁来接手这个位置。商南早有准备,他已经暗中考察了一个人选,但吴总毫不犹豫地否定了,于是会议陷入了沉默。吴总有些缓过神儿来了,挑衅地说:“谁去我也不放心啊,除了商南。”商南孩子还小,正在上小学,每天需要接送。吴总想,商南在优越环境下生活惯了,应该不会接受这个挑战。没想到,看来随和的商南突然来了犟劲儿,他毫不犹豫地说:“可以。”

关于免职,商南先找“秦始皇”谈了话。原以为这是一次艰难的过程,没想到对方却很平静。其实,“秦始皇”早就预感会有这么一天,何况,他也不傻,如果激怒了商南,说不定自己会有牢狱之灾,毕竟挪用公款不是小事。倒是“秦始皇”转身推开吴总的门后,商南听到了“秦始皇”凶巴巴的声音——故作压抑,却又乐意让人听到。

经此回合,商南知道,吴总不会再把自己当成自己人了。每每开车去分公司,商南都会苦笑一下,原来让分公司的财务人员到大公司上班没有实现,现在自己却被发配到分公司了,何苦来哉。

更失望的是吴总。小商在他眼里是个听话聪明的小老弟,以前交给他的事情办得都挺明白,现在怎么这么一根筋呢?让他分管这两个摊子,不是因為别人不适合,也不是为了锻炼,而是因为小商看来随和,而且是自己相信的人。清收账款固然重要,但不能搞得天翻地覆、人人自危。弄出问题一大堆,破坏多年形成的利益均衡和一团和气不说,公司的形象往哪里放?分公司更复杂。如果说商南可气,那么“秦始皇”就是可恶。让他办5块钱的事儿,他能自己划拉10块钱,然后还用这5块钱说事儿,吴总为此很是烦恼。让商南去,就是要设个桥梁、门户和挡火墙,顺便稍微钳制一下“秦始皇”。可是商南太投入了,居然把“秦始皇”连根拔了。原想以评职称来敲打一下小商,谁知没有效果。现在可好,5块钱的事儿没了,安抚“秦始皇”也是个问题。

与分管不同,这次是商南兼任分公司经理实职,按照惯例,应该由分管人事的副总经理,或者最起码由人力资源部部长出面宣布组织决定。但当商南向吴总请示的时候,吴总竟然冷冷地说,现在大家都很忙,就不要讲究形式了。商南好像没娘的孩子,可怜巴巴地自己宣布自己上任了。

5

佳桐当年来公司,还是商南面试的。吴总在会上说,招聘是很严肃的事情,为了避嫌,我们几个领导不要参与了,就让商南负责吧,最后汇报给班子,我们通过一下就可以了。那时候商南还是总经理助理,基本角色就是吴总的跟班。一共招聘三个人,私底下,吴总交代了两个名字,说你关注一下。商南不傻,知道招聘无非走个过场,何况那两个孩子学历形象都说得过去,剩下的无非像文学评论一样,能把优势自圆其说就可以了。招聘临近尾声,进来个女生,就是佳桐。几个常规问答后,佳桐问:“听说国企人际关系复杂,是这样吗?我不太善于处理人际关系,对此有些担心。”说话的时候,佳桐的眼睛直视着商南,毫不躲闪,甚至有些挑衅。商南本来面试一下午近乎麻木了,突然被这个问题和眼神儿刺激清醒了。别人来应聘,都是阐述国企的伟大作用和光荣历史,表达为国企做贡献的决心,唯独这个孩子,对国企大有不敬。他抬头打量了一下佳桐,漂亮谈不上,但却是一个干净精致的女孩。商南一时有些语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又傻又可爱的问题。说实话吧,缺乏正能量;说假话吧,自觉虚伪。商南避重就轻地说:“工作最大的乐趣就是挑战,包括人。”这分明是句老生常谈的应付话,没想到佳桐却深深地点了下头。这是个单纯的孩子,有点儿像曾经的自己。在招聘工作的班子会上,商南推荐了一个六人的初选名单,但重点介绍了吴总钦定的两个人和佳桐。吴总带商南多年,对他的小心思看得一清二楚,想到商南这次任务完成得不错,于是不露痕迹地做个顺水人情,将佳桐招了进来。

虽然在一个公司,但和佳桐共事和交往的机会并不多。有一次商南接待了一个日本客户,70多岁的老人,家族公司的董事长。老人笑容可掬,彬彬有礼,但骨子里透露着傲慢。商南先聊了一会儿闲话,听说老人是岐阜人,正好刚看完长篇小说《德川家康》,就顺嘴说:“您跟织田信长是老乡啊。”老人略吃一惊,腰杆立刻挺直了一些,双手扶在膝上,点头说“是的”。这种恭敬的样子不知道是因为敬佩商南的多闻,还是向英雄致敬,总之,后面谈判时老人的锋芒收敛了一些。

翻译是佳桐。佳桐来公司好久才展示了自己的日语特长,这让对佳桐学历履历比较熟悉的商南颇为诧异。再看佳桐的衣着和妆容,包括蹲下来倒茶的样子,商南隐约感到佳桐应该受到过一定的日式熏陶,只是不明缘由。

谈到付款方式时,双方产生了分歧。国有企业饱受外欠款之苦,无论什么招数,包括考察对方资质、严格合同条文、强化全程跟踪,都挡不住外欠款的发生。后来高层直接采取了一个简单粗暴的做法:禁止赊销。但是这样做势必影响市场竞争力,毕竟卖的不是金枝玉叶。一般来讲,商南也会适当灵活掌握,比如价格稍微让一点儿或者提供个其他方面的免费服务,在双方的利益之间找一个平衡点。当然,这样做是有些风险的,极有可能被别有用心的人指责为出卖公司利益。商南明白这一点,但公司的经营更重要啊,总不能眼瞅着生意卡在那儿吧。

今天这个日本老头儿生硬而古板,坚持只打30%的定金,余款待货到后付讫。最关键的是,他认为必须打全款是对日本企业诚信精神的侮辱。对此,商南心里是理解的,但上级规定又不能违背,于是双方各执一词,往来不断。商南很想做成这单生意,因此在价格和售后上给予了很大优惠,并仔细给老头儿算账,以说明在效益上不比付全款吃亏。但老头儿一意孤行。在他看来,做生意就是该怎样就怎样,各自挣自己该挣的那份钱。商南有些急了,不禁语速越来越快。佳桐也受到了感染,竟然忘记了翻译的职责和礼仪,直接和老人家对起话来。商南觉得不妥,这毕竟不太礼貌。商南刚要打断,老头儿已经一拍沙发扶手站了起来,气哼哼地转身就走。其实老头儿一直憋着火,只是不好对商南发作,佳桐一说话,正好点燃了导火索。商南看到老头儿这么粗暴地对待自己的下属,也很生气,他第一次没有起身送一位客户。

老头儿一走,佳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商南知道,她是真的站在公司和商南的立场,只是没把握好自己的位置,心里委屈和懊恼得很。商南站起来,走到佳桐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算是理解和安慰吧。商南只想拍一下,哪想到佳桐竟然顺势把头歪在了他的胳膊上。商南没忍心马上抽走胳膊,任凭鼻涕眼泪蹭在了西服袖子上。可就在此时,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文书张姐。张姐愣了片刻,赶紧说:“我是来送文件的。”商南冲着写字台扬扬下巴,示意放那儿好了。商南知道,张姐的嘴,是不会让刚才的镜头搁在自己脑袋里超过一分钟的。

随着商南任用佳桐为分公司主管会计,风言风语随之而来。商南对此一笑了之,该干吗干吗。商南经常开车带佳桐出去办事,比如去物流公司的仓库核对库存。路远,货多,查账难,一去就得将近一天。物流公司为了揽活儿,往往唯甲方业务人员之命是从,甚至不惜违规。本来仓库必须依据盖有公司提货专用章的提货单方能发货,但为了讨好业务人员,往往一个电话就发货了,以致经常出现账上体现库存,实际上东西早已发走,最后形成外欠款的事故。商南是业务出身,深谙此道,曾设想由公司层面直接与物流公司签订战略合作协议,使仓库只认公司不认人。只是这个想法刚在班子会议上讨论,没过两小时,就有三个部门经理提出,他们的货物为方便老用户,准备发往对方指定仓库存放。如果公司不同意,这个客户就有可能失去。这就是叫板,可你却说不出什么。货物放到人家指定的仓库更有失控危险,权衡下来,只能暂时维持原状,只不过公司管理部门辛苦一些,采用笨办法,定期到仓库核对账账、账实是否相符。为了理顺分公司的业务,在无人可用的情况下,商南和佳桐常常亲自前往。每当他们走出公司大楼,就会有人从楼上撇下别有意味的目光,说,又得一天。

国有企业有个不成文的惯例,有女员工进到办公室的时候都不关门。但商南和佳桐不行啊,他们谈论的都是账目以及从账目发现的问题。分析账目,然后调阅原始凭证,是清理分公司业务的重要手段,甚至是唯一手段。没有人会跟他说实话,也不会由公司层面成立个小组来专门清理问题,只能像鸡刨食那样,自己一点点地梳理。一段时间查下来,真实情况触目惊心。有的货物已经没了,账面上还体现库存;有的货物趴在在途上,一趴就是两三年;有的合同与发票或者提货单对不上……第一次如此深入到账目之下,商南不禁有些不寒而栗。

6

这天快下班时,吴总打电话让商南过去一趟,说:“明天你不要安排别的事情,就在公司待命,集团公司的纪委书记和组织部部長要来。”商南说:“哦,好啊。”见商南没有领悟,吴总有些失望,起码没有看到预料中的惊慌失措,也就没有引起自己的快感,于是忍不住进一步以关切的语气说:“你要有个思想准备,他们来就是调查给你的举报信的。”“举报信?我的?我有什么好举报的?”“唉,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我不能透露太多,相信你一定会正确对待,你呢,也要对组织忠诚。”

转身的时候,商南分明看到了吴总的嘴角飞快地得意一撇。

上级来人,并非纪委书记和组织部部长,都是普通的科员。昨天听吴总这么说,商南还觉得奇怪呢,自己有什么惊天大案值得上级如此重视?现在看来,吴总可能是要看到自己惊悚的样子。商南最反感这种小伎俩,尤其当领导的,要有庸然大度的样子才好。

虽然不是部门领导,但两个人都很老练成熟。商南想让谈话轻松些,就说了句二位舟车劳顿,辛苦了。没想到,纪委的人没等商南把苦字说出来,就打断了问候,板着脸说:“我们收到举报,举报你有三方面问题。一是收受客户贿赂,导致国有资产流失;二是以公务名义大吃大喝;三是生活作风不严肃,在单位内部乱搞男女关系。”组织部的人说:“希望你对组织忠诚,向党说实话,对这些问题你有什么交代?”听到交代二字,商南心里非常反感,他以为对方会用解释这个词。商南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强压着激愤的心情说:“我以党员的身份向组织保证,这些问题我都没有,纯属污蔑!”组织部的人说:“你这态度要端正啊,在问题没有交代清楚以前,怎么能说人家是污蔑呢?人家也是为了党的肌体健康,为了国有资产负责嘛”。商南说:“我实在没有什么好交代的,这样吧,举报信上举报了什么,我愿意做针对性的解释。”两个人交换一下眼神儿,纪委的说:“交代问题要靠自觉,等到我们提醒,那就被动了。”

磨叽了一个上午,翻来覆去那么几句话,终于把两个人也磨疲乏了,两人心想,这小子心理素质真好。商南还在琢磨都举报了哪些具体问题,自己好予以解释,哪能想到,两个人不就事论事的原因是,举报信只有结论没有事实。中午草草收场后,商南去食堂吃饭,一下子就感到了周围人异样的目光,看来公司的人都知道了。下午,两个人不知疲倦地在会议室找人个别谈话,吴总亲自组织,找谁谈,谁准备,安排得有条不紊。商南突然想起来,吴总不是业务出身,计划经济时代曾是政工处长,是遇到这类情况就本能地兴奋,还是因为被举报的是自己呢?

晚上下班时,商南在走廊里和吴总及上级来人不期而遇。商南习惯性地说了句二位辛苦了,说完就看两人面露尴尬之色,支吾一声就匆匆走了。商南一下子反应过来,说什么不好,非得说辛苦,好像讽刺人家似的。

上级来人走后,空气躁动了一阵。张姐说,谁谁谁他们几个喝酒了,席间慷慨激昂地说,这回商南要完了,那举报信写得头头是道,百口莫辩。还有的说,平时像个人似的,原来不过如此。集团公司和兄弟公司有几个哥们儿陆续打来电话,接通后却前言不搭后语,闲聊几句匆匆放下电话。商南很理解这些电话,他一直等着上级给个明确的说法。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上级公司就好像没发生过这件事似的。当时弄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现在他们没事儿了。商南在系统内部的通信录上找到了纪委书记和组织部部长的邮箱,给他们发了一封电子信,说,不知围绕举报信的调查结束没有,如果有任何问题,自己愿意接受任何处罚;如果没有问题,能否发函予以说明?

邮件石沉大海。商南太天真了,哪个组织会证明某人没有问题呢?

佳桐的日子也不好过。谁都知道所谓生活作风问题,对象就是她。谈话那天晚上,佳桐给商南发了个哭泣的表情,商南回复说没事儿,是我连累你了。第二天计划两人一起去分公司,早上佳桐发微信问,我还去吗?商南只答复一个字,去。当他们走进分公司的时候,众人齐刷刷地扭过头来,眼神儿充满了惊愕。他们没想到,他俩居然还大大方方地一起出入。那天因为一些琐事在分公司耽误了时间,回到市内,已是华灯初上。商南说:“送你回家,然后在你家附近我请你吃个饭,算是表达对你的歉意吧。”吃什么呢?商南由于工作关系,早就吃腻了中规中矩的大餐。他最爱吃的是广为诟病的食堂饭菜,打两个菜,和大米饭一搅和,两分钟解决战斗。或者是各种面条以及包子饺子,商南也百吃不厌。有一次他和司机办事错过了食堂午饭,两人便来到一家脏兮兮的羊汤馆。两个人穿着西服打着领带,把羊汤喝得呼呼作响,烧卖笼屉摞了一尺高。老板因为过了饭点儿闲来无事,便暗中观察他们,终于,在快要吃完的时候,慢悠悠地说了一句:“你俩不像干活儿的人,但挺能吃啊。”对这句话,商南一直引以为傲。要可着自己,或者请别人,商南就提议去撸串儿了。但他今天要请的是佳桐,一个精致而文气的小女子,撸串儿有点不太合适。商南于是问:“你想吃什么呢”?“让我选?真的?那我不客气了。”于是佳桐毫不客气地选了一家新开的西餐馆。一听西餐,商南忍不住皱了下眉,但还是迁就地跟着去了。两人分别点了牛排、奶油焗龙虾尾,加上前菜沙拉,开了一瓶从商南车里拎出来的奔富407。佳桐不善饮,几乎透明的面颊很快绯红了。她说:“本来就讨厌国企的人际问题,出了这件事都想辞职了。可是转念一想,这样辞职就好像真有什么事似的。你当初考察我时说的那句话,我现在还记得,工作最大的乐趣就是挑战,包括人。我会坚强的。”

酒至酣时,佳桐趁着醉意说到了自己。佳桐很小的时候就和母亲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很清淡。上大学的时候,她认识了一个清清爽爽的日本留学生,主动找佳桐有偿补习汉语。佳桐想,正好可以减轻母亲的负担,便答应了这个日本男孩的要求。佳桐说到这儿,抬起了脸,说:“你们俩长得真像。”然后接着说:“很快,我们就相爱了。我的日语就是和他在一起的三年里学的。那个时候,我做着嫁到日本去的打算,努力地学习语言、礼仪和生活习惯,不仅是因为爱他,我更希望借此让母亲过上好日子。可是,毕业后,他就——杳无音信了。”说到这儿,佳桐仰头干了杯中的红酒,自嘲地笑了一下。“商南,我很在意这份工作,在乎这个单位,我父亲就是因为他所在的国企倒闭后下岗,憋屈死的。”说罢,佳桐的脸就伏在了桌子上。不知怎么,商南对于佳桐直呼他的大名没有一点儿违和感,甚至觉得很舒服。他终于明白了,那天拍佳桐肩膀的时候,她为什么会本能地马上把头靠过去。她是多么无助啊!

饭后,商南堅持要把微醺的佳桐送回家。走进电梯,佳桐醉意袭来,不自觉地眯上了眼睛,头轻轻地靠在了商南的肩膀上。商南看佳桐晃晃荡荡,怕她摔倒,于是扶住佳桐的腰肢。商南微微转向佳桐,一股来自年轻女性身体和干净头发的糅合起来的馨香沁人心脾。商南想起了校园的初恋,也是干净精致的女孩,也是馨香满怀。商南突然来了黑色幽默,举报真是个好东西,举报的时候还是诬告,举报发生后,当事人因为同病相怜共御外侮,可能反而不是诬告了。

7

集团公司的总办主任肖然是和商南一起进入这个系统的哥们儿,刚来时两个人被一起送到北京物资学院培训过,而且住一间宿舍。两人都是小伙子,自然耐不住寂寞,常常偷偷溜出去喝酒。两人酒量都不错,酒风也豪爽,便觉得很投缘。有一次两个人去个小馆子吃爆肚喝二锅头,不久进来两个女孩子,模样清丽。那时候还时兴边吃饭边唱卡拉OK,于是商南借着酒劲儿唱了两首歌。商南唱歌还是很动情的,可能因此带动了两个女孩子的兴致,她们也唱了起来。一来二去独唱变成了对唱,又由对唱坐到了一桌。喝到打烊,不得不归,四个人哼着歌儿走出饭馆。商南说我们必须送你们,我们得保护你们。居然是一路,只不过他们正门她们东门,原来两个女孩子是物资学院的研究生。此后两个月,商南和肖然隔三岔五就和她俩相约,或是出去或是在她们宿舍喝酒,偶尔还看场电影。转眼就要结业了,明天集团公司就会来人把他们从学校接走。那个晚上他们都喝多了,不知道谁关了刺眼的日光灯,于是四个人在黑暗中捉对亲吻起来。混合着酒味儿的吻真令人沉醉啊,但终究,还是没有发生什么。记得他们交换了电话,但似乎没打几次就断了联系。感情脱离特定环境,有时就像病毒离开了宿主,活不了多久。

有过这种交情,商南和肖然的关系自然不一般。肖然给商南打来电话,开门见山地说:“最近从滨城那边反映你的问题不少啊。有说你独断专行的,有说你违反组织原则的,有说你高档消费搞腐败的,还有……”肖然顿了一下,“还有说你有生活作风问题的。”这个时候肖然还不忘开玩笑,“这最后一条我相信,其他的我都不信。”商南说:“去你的,赶紧捞干的吧。”肖然接着说:“我就是提醒你,这段时间别出岔子,别让人抓住把柄,组织部部长对你的要求平反的信格外反感。另外告诉你一件事儿,你千万要保密。集团公司总经理要换了。”商南赶紧问:“换谁了?”肖然说:“张总。”商南知道张总,财务出身,对账目特别敏感,是个非常认真的人。肖然接着说:“上任后他肯定要去各公司视察一下,你有个准备。”商南脑袋飞快地转着,几乎毫不迟疑地说:“他能去分公司看看吗?”肖然说:“够呛,他一般把日程安排得很紧。”商南问:“你陪他来吗?”“是啊,怎么了?想我了?”商南没工夫搭理这个话茬儿,说:“你一定动员他去分公司看看。”肖然说:“尽量吧。”说完就放下了电话。

商南记得两年前张总随老领导来过滨城公司,对滨城公司印象似乎不大好。这个不好的印象估计很大程度来自财务报表,那时张总还是总会计师,能够看到滨城公司的财务报表。财务报告分析是企业管理者必备的能力,何况还是总会计师。从表上可以看到盈亏,也可以看出来管理状况,比如三项费用过高,就是管理不力、人浮于事的体现。还可以看出来经营状况,比如资金周转率低,那就是在销售、资金回笼等方面出了问题。滨城公司的库存、在途、应收款那么多,资产的流动性怎么会好?一张报表,已经让张总掂量出了几分滨城公司的问题所在。

商南坚持让肖然想办法动员张总来分公司视察,是因为他觉得这是让张总认识到滨城公司还有个商南、而商南跟吴总不一样的最好机会。兼任分公司经理后,在有的放矢地开展经营、管理和清理工作并迅速取得一定成效的同时,公司外观和人气也有很大改变。商南以分管领导身份来分公司的第一天,车居然停不进院子,只好停在了路边,结果被贴了罚单。停车难,不光商南有当头一棒的体会,员工们也不满意。原因是本就狭长的院子,楼前还有一条长长的花坛,一看就是还没有私家车时的设计。商南兼任分公司经理第一天就找人把花坛刨了,地面铺上了柏油,画上了车位,员工的车位从此就便利了。接着有人诉苦,说你们大公司有食堂,憑什么我们自己带饭?商南听得出来这是带有挑衅意味的,而这个问题也确实应该解决,于是腾出一个放杂物的小仓库,经过改造、添置炊具、雇炊事员,很快就让员工吃上了热乎饭菜,从此员工见到商南有了笑容。商南想,到底是民以食为天,真心为他们解决实际问题总会有所回报。

在张总来的前一天,商南让佳桐单独做了一份分公司的财务报表,放在分公司的办公桌上。张总是看不到分公司的财务报表的,因为上报的时候是和滨城公司做的合并报表。张总看不到报表,怎会了解分公司的变化?

坐上飞机,见张总没有睡意,肖然便开始了游说。“张总,滨城的分公司,前段时间充实了力量,据说很有起色。张总能不能去那儿视察视察?这是巨大的鼓励啊!”张总说:“时间有点儿紧,争取吧。”有了争取这两个字,肖然就放心了。别看领导官儿大,行程之类的事儿,总办主任还是有很大发言权的。

飞机晚点半个小时,简单吃完午饭已经是下午一点。来到公司,和遇到的员工交流几句,两点多钟,吴总终于开始了汇报。吴总今天准备充分,汇报翔实,从公司概况一直讲到党建甚至老干部工作,还没有停止的意思。返京的飞机是晚上八点的,就算六点半到机场,再算上路程和吃饭时间,再不动身去分公司就来不及了。正在盘算如何打断吴总的汇报,肖然看见张总抬腕看了一下手表,于是赶紧说:“张总还想去分公司看看,未尽事宜,在路上接着说吧。”吴总一愣,看着张总一时语塞。张总正听得腻歪,于是借坡下驴,说:“走,路上说。”

快五点了,肖然那边还没动静,商南有些灰心。突然手机提示来了微信,低头一看,是肖然发的,两个字,马上。商南悬着的心踏实了下来。五点刚过,车来了。商南打开车门,用手护住张总的头,恭迎大驾。

柏油路面是新铺的,脚感舒服,院子宽敞了不少。走进小办公楼,迎面是新挂上的集团公司的标志。员工起立以笑脸相迎,张总致以问候。最感反差的是吴总,以前不管谁来,包括他自己,分公司的员工都是一片死气沉沉爱搭不理的样子,今天这是怎么了?张总向员工拱拱手,说:“我就是来看望一下大家,因为时间关系,我现在必须赶往机场,谢谢大家。”说完转身就往外走。商南觉得不好,自己还没汇报呢,这么匆忙,是不是不满意了。商南看了一眼肖然,肖然心领神会,对商南说:“一起去机场吧,送送领导。”吴总本没打算让商南一起送张总,但上级公司的总办主任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反驳。

在机场附近的一个小饭店,几个人坐了下来,简单点了几个菜,又点了两盘海肠馅儿饺子,边吃边唠。张总简单问了问商南的自然情况,就言归正传,说道:“分公司我以前去过,破破烂烂,员工状态也不好。今天一看大不一样,所以就不用细看了。分公司的经营和资产状况怎么样啊?”这下子商南来了精神。虽然没来得及带上财务报表,但是数字都已了然于胸,于是他将经营和资产状况按照资产平衡表和利润表的框架向张总做了汇报。在资产总额基本不变的前提下,优化了资产结构,压缩了库存、在途和应收账款,从而提高了资产的流动性,增加了效益。同时,将资产负债率从95%降到了73%,接近合理区间,所有者权益也相应地有所增加……这么汇报,商南是动了一番脑筋的。如何让张总在最快的时间内接受自己,与领导的思维对接是十分关键的。为了准备这个看似无意的汇报,商南和佳桐没少演练。

他的汇报条理清晰、数字准确。看得出来,张总对于这种汇报方式十分受用,他可以凭职业习惯和专业知识,一下子将分公司的业绩还原到报表里去,这比吴总念叨一件件事例和做法更接近事务实质,而且符合他的思维方式。张总不禁对商南另眼相看了,问道:“小商是学财会专业的吗?”商南借机说:“我不是学财会的,但是我认为企业管理必须以财务管理为核心,因此我平时比较注意学习这方面的知识。”张总正在策划一个项目,旨在推动财务的核心管理作用,没想到下边已经有人实践了,于是连说了三个好字。

第二天一早,商南就收到了来自肖然的赞。当然,商南也没忘记空运两箱海鲜给肖然。

8

张总的赏识并不能给商南直接带来什么庇护,相反,倒激起了吴总更猛烈的反应。没过几天,集团公司的人事处处长来了,这个人和吴总同龄,估计情谊不输商南和肖然。人事处处长不笑不说话,走哪儿都攥着一个泡着枸杞的保温杯。除了吃点本地海鲜和看看海,就是找几位领导闲聊。跟商南聊得最多,话里话外讲组织原则,讲滨城公司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来之不易,讲看人用人不能从个人角度,最后,不经意地问:“听说有个叫佳桐的女同志跟你配合得不错,这个人怎么样啊?”商南知道这是处长在点他,意思是有把柄在手里。商南想,龌龊的人之所以愿意拿生活作风说事儿,因为它有几个特性:一是喜闻乐见,传播又快又广;二是杀伤力大,波及两个家庭若干成员;三是当事人很难自证清白,弄不好还越描越黑。商南看着笑呵呵的处长,心想,现在上级公司的人事处处长和组织部部长,这两个分别在行政和党口执掌干部任免大权的人都把自己当成异己,是不是该使出撒手锏啦?

撒手锏挥向吴总,商南有顾虑,毕竟吴总对自己有识人用人之恩。在犹豫和彷徨中,一个朋友给商南打电话,约他周日一起去南山寺敬香。商南对宗教本无兴趣,但想到可以散散心,就答应了。敬香的是朋友夫人,自称居士。他们一行带了丰厚的供奉,加上朋友老婆是常客,南山寺的住持亲自将他们延入茶室,品茗聊天。本来商南有些心不在焉,但听说住持是佛学院毕业的研究生,顿时来了兴致。朋友夫人问了一些诸如观音应该供奉在什么方位的问题,商南一听就知道,这位居士并未悟到真经,还停留在形式层面。突然,住持对商南说,这位施主相貌端正清秀,却有一丝不安,不知有何心事?商南想,既然被高人看出,不如请教一番,于是将自己与吴总的关系问题及内心顾虑,既隐名埋姓又有所保留地说了出来。话说得虽然隐讳,更没说自己的想法,住持却讲了孔子上任鲁国司寇后诛杀少正卯的故事。这个故事商南小时候就知道,此刻由住持道来却别有意味,与商南的心疾有几分对症。

本来商南想借助佳桐把分公司甚至大公司的账暗中细查一下,看看这潭水到底有多深,看看暗流到底引向何处,但是查账谈何容易。倒是这段时间对面吴总的办公室格外热闹,“秦始皇”和分公司原来的财务经理频繁出入。入则窃窃私语,出则谈笑风生。这分明是一种示威,更说明吴总和“秦始皇”已经彻底结盟,由利益共同体“升华”成了政治共同體。

商南决定另辟蹊径。他找张姐调阅了近两三年分公司对外签订的合同,大致翻阅一遍,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信息,顶多是合同签订得不太规范。应签未签的,从这个路径也看不出来。倒是这些签了合同的单位,在商南的脑袋里有了印记。

作为主管会计,佳桐并不需要天天去分公司,一个月有五六次搭商南的车去开发区就可以了,毕竟这边还有工作。每次都是头天晚上佳桐给商南发微信,确认明天是否一起过去。然后,第二天就可以看到佳桐精心打扮后媚人的娇容。那天喝酒的时候,佳桐说商南像她初恋的日本男孩,回家后商南认真想了想,佳桐长得也像他大学的初恋女友。可能是巧合,但绝对不是简单的巧合,人和人天生的亲近和信任,一定是有原因的。

一天,两人从分公司返回市区。天已经黑了,郁闷使两人几乎一路无语。突然传来几声沉闷的雷声,很快就下起了瓢泼大雨。雨刷器调到最高挡也扫不出片刻清明。商南只能凭借前车的尾灯判断路线和距离。他俩决定停车避雨。好不容易摸索着靠了路边,打开双闪静候雨势减弱。前后停了一排避雨的车,有点儿像看露天电影。两个人把座椅往后调了调,放平椅背,尽量舒展开来缓解一下一天的憋屈。两个人还是无语,只有收音机的聒噪,和着大雨砸落下来的声音。闲得无聊,佳桐问商南:“你是什么星座?”商南说:“双子座。你呢?”“天蝎。”佳桐打趣道,“哇,你分裂。”商南说:“是啊,人们都说我随和随意多变,其实我这个人很犟很坚持,甚至有点儿强迫症。”商南接着说:“我也知道你,小天蝎,内向而心细,是天生的侦探,而且锲而不舍,还有,你很记仇。”佳桐笑着说:“知道就好,以后可别惹我哟。”忽然,耳边传来了轻柔的乐音,是《飘雪》。商南很喜欢这首歌,在柔和中有一种坚强。佳桐跟着哼唱起来,但她唱的是日文版。渐渐的,声音有些哽咽。突然,她抓住了他的手,很坚决。又过片刻,商南感觉佳桐的脸凑了过来,热烈而急促的呼吸就在耳边。商南一阵燥热和心悸,他知道,只要他迎向那两片玫瑰花瓣,私密花园的大门就会为他打开。

但是他没有。他们在战斗,他们是战友,他们很危险,他们的目标还没达成。商南仅仅是使劲握了下佳桐的手作为回报,坚持着没有转过头去。此刻雨声渐小,前后的车都动了,他们也重新启程,扑向黑夜。

9

佳桐发现一个应收账款的明细分类账户,是一家叫鑫泰的公司。这个账户下记载有200多万元的应收账款,但是却查不到与之相关的业务单据,销货发票、出库单、运费票据等都没有。佳桐问商南有没有相关的合同,商南在脑袋里搜索一遍,凭借前段时间调阅合同的记忆,肯定地说,没有。一般来讲,如果没有特殊原因,比如主观性地输送公司利益,或者强行达成某个交易,业务部门是乐于按照公司《经济合同管理实施细则》里的关于一切业务往来都必须签订合同的规定执行的,毕竟谁也不愿意无谓地抵抗公司管理。签订合同就要经过层层审批,包括合同专审员和主管副总及总经理,甚至要请律师参与。整个过程走下来,基本上任何猫腻都藏不住了。没有合同,没有业务单据,此中肯定有问题!商南毫不耽搁,立刻联系工商局的哥们儿,一查,根本没有鑫泰这个单位。佳桐说:“在财务作弊手法上,这叫虚列账户。比如,公司收到货款,本应借记为银行存款或者现金,但却借记为某个子虚乌有的单位的应收账款,这么做的目的就是为了隐匿收入,进而随意支配这笔款项。”

商南把手里的账簿一摔,忍不住爆了句粗口:“妈的,太过分了。当务之急是查到这笔款项的去向,否则就没有意义。佳桐,你查一下记账前后的转账记录,看看谁是受益人。”

转账是很敏感的事,而且掌握在出纳手里,佳桐只能通过开户行的朋友从银行查。朋友说:“上次就因为帮你们查那个背书转让,你们领导都找到行长了,行长把我批评了一顿,差点儿没处分我。”佳桐说:“这次是公司行为,我们领导不会怪罪的,你就费费心吧。”说着递给她一个新款苹果手机。

拿到银行对账单,两个人连夜核对起来。先看金额在200万元或者以下的,再看有没有流向可疑的。果然有一笔,198万元以购货名义转出,流向一个熟悉的名字——吴必成。

在吴总还不是一把手,商南真的还是小商的时候,两个人之间有过既是上下级又是兄弟的关系。那个时候,吴总时常跟商南唠些不足为外人道哉的话。吴总出生在距离滨城60多公里的太平乡吴屯,一个很穷的地方。已经20多岁了,终于考上一所中专,从此走到了城里,工作、结婚、生子。作为入赘女婿,吴总因为是农村人而饱受小姨子小舅子的白眼,有时宁可抢着值班,也要尽量逃避那个没有“主权”的家。自己的老家则是放不下的牵挂,年迈的父母和一帮兄弟姐妹都眼巴巴地看着他,而他,更是一家人最大的骄傲。这份牵挂和骄傲都很沉重,沉重得让他必须做得更好。那时候,商南逢年过节都要开车陪吴总回家,车上装着大米白面食用油,甚至还有鞭炮和劣质啤酒。有的是单位福利,有的是用私房钱买的。刚出校门、家境优越的商南开始很不解,这些东西有什么好的,弄那么多谁要啊。可吴总却说,这在农村,都是好东西啊。吴总最惦记的是最小的弟弟,几岁时得了小儿麻痹症的吴必成,而这个弟弟总是迎在村外最远的那一个。

这个名字,此刻就清清楚楚地印在对账单上。

佳桐看着证据,问怎么办。商南淡淡地说,你留着吧。查到这个程度,印证了曾经是自己偶像的人果然走到这一步,只是商南完全没有了惊喜和大功告成的快感。他想起了以前和吴总推心置腹的谈话,想起了偶尔在路边小摊撸串儿喝酒,想起了对吴总的敬佩和崇拜……从自己当上副总经理到现在,时间不长,是什么使两人的关系势同水火?可能是自己真的太天真太学生气了?以前吴总没少这样批评自己。

商南连续喝了几天大酒,和客户和同学和佳桐。和佳桐喝酒那天,他吻了那两片绽放的玫瑰。他想放下自己,学会苟且偷安,甚至放浪形骸。

这个时候,家是最好的避风港。商南回父母家比以前更勤了。尽管他拼命掩饰,但有什么能瞒过生养自己的爸妈呢?商南的父亲是个副厅级干部,一辈子勤恳踏实,任劳任怨。一天晚饭,只有三口人,老爸给儿子倒了一杯红酒,自己也破例倒了半杯,在沉默的尴尬中开始了自己的独白。父亲说,我这辈子在工作中经历过许多坎坷,挨过整吃过亏,但是总结下来,没走过弯路,没做过悔事,内心平和,外在安稳,我对自己的结局很满意。商南临走前,老爸从一个信封里抽出一张宣纸,上面是老爸的手书:大道至简。

10

相安无事地过了一段时间,一天晚上,市土地储备中心的一个朋友给商南打电话说:“你们不知道站前地区要拆迁了吗?你们那个小楼怎么这个时候还要转让啊?”商南一听吓了一跳,从来没听说要转让啊!朋友接着说:“今天下午来个人,是一个饭店老板。他来了解你们这座楼的情况,特别是权属情况,说是要卖给他。本来我不想答复他,但他说跟你们公司很熟,说出了吴总和你的名字。”商南问:“这个人是不是个子不高,有点儿谢顶?”朋友说“是啊。我看是你的朋友,就调阅了一下档案,告诉他现在这个楼属于他项产权,处于银行抵押状态。那个人问了是哪家银行后就走了。”商南想,此人是租用公司门市房开“朝天门川菜馆”的王总无疑。因为单位的人常去吃饭,王总跟公司的人都很熟,跟吴总的关系更不一般,过年过节公司的大小头目都没少受他小恩小惠。这个四川人头脑灵光,借着人头熟,经常利用滨城公司的资源对缝儿,后来越做越大,已经开了好几家分店,俨然是个大老板了,现在听说公司在这儿有座楼,而且要动迁,要打它的主意了。

原来,公司把这座小楼租给一个旅行社开了便捷酒店。前几年公司资金一时紧张,为拆头寸而向银行贷款300万元,就用这座小楼做的抵押。后来公司为了维持经营规模,就没着急还贷。银行那边坐收利息,而且是国企的利息,自然乐得如此。对银企双方来说,这都是一笔好买卖。

拆迁早有其事,开发区管委会要在站前打造一个CBD。开始给的补偿是每平方米6000元,这座小楼是600余平方米,就是360多万元,已经远远高出贷款金额。后来听说推进不力,管委会主任非常着急,把补偿涨到了每平方米7000元。商南很兴奋,还等着管委会的人来找公司谈呢。没想到,没等来管委会的,却等来了开饭店的。

六七月份正是公司业务最忙的时候,也是资金最紧张的时候,更是账面最难看的时候。就在这时,银行资产管理公司来了三个人,说是要清收那笔贷款。财务处处长说:“这笔贷款我们合作得很好,利息从来都是按时足额交付,为什么要突然清收呢?”来人口气强硬地说:“那不是我们的事,我们只管按照上级指示办事。我们总行现在正在搞清理小额超期贷款专项活动,这笔贷款已经超过危险警报时限,必须清收。”

财务处处长在班子会议上汇报的时候,商南想,这是王总的活动见到成效了。关键是来清收的时机拿捏得太好了,这几个月正是用钱的时候,估计是有仙人指路。拿不出钱,就会有人提出引导性意见,用这座楼还贷。果然,经过一番讨论,吴总提出:“现金流是公司的生命线,绝不允许受到影响。我看,就把小楼给他们算了,我们还省得付利息了,两不相欠。”在座各位虽然都知道拆迁在即,却面面相觑,谁也不吭声。沉默良久,商南的脸憋得通红。他终于没能忍住,说:“我提个建议。我觉得可以以优势价格压缩一部分库存,释放部分现金,用以还贷,从而避免长久损失。”说完,商南就觉得又说多了,就不应该提什么长久损失。损失,还定性为长久的,这不是给领导扣帽子嘛。本来商南还想说第二个办法,以公司大楼作为新的抵押物,将开发区的楼替换出来,这样一方面可以得到拆迁补偿,另外可以通过重新签订合同重启账龄。但转念一想,人家来的目的很明确,直奔我们的七寸,于是就把话咽了回去。果然,吴总说了:“因为降价,影响当期效益,难道不是国有资产流失吗?完不成年度考核指标,这个责任谁来负?影响公司员工的奖金,这个责任又是谁来负?”最后一个反问让商南绝望,这明摆着就是要把商南树为人民公敌。开班子会有个奇特现象,会上谁说了什么,员工一清二楚。按照上级规定,固定资产变现收益,不计为公司利润,但可以影响资产总额和所有者权益,而这两个指标才是公司真正实力的体现。但是上级公司对下级公司的考核,主要看营业收入和利润,员工关心的,也是这两个能直接影响奖金的指标。任何事情都有长远和眼前两个利益选择,对于大多数员工,他最关心的就是年底能发多少奖金。你让他为了三年后的事情而损失眼前利益,那绝对是不得人心的。刚才商南的建议如果被吴总那么解读,再传到员工耳朵里,绝对是有杀伤力的。

于是商南不再说话了。

商南弃权了,吴总的提议得以通过。商南仿佛看到了公司和银行签订了以楼抵贷的协议后,王总又通过拍卖得到那座即将换来真金白银的楼。心疼啊!

下班前,佳桐给商南发个微信,说,南,知道你今天不高兴,晚上我请你吃饭吧。自从商南吻了佳桐,佳桐对商南的称呼就从商总、商南变成了南。商南最近一直在为上次的冲动后悔,听她如此称呼哭笑不得。但买醉解脱的欲望迅速战胜了顾忌,他答应了。

佳桐喜欢日本料理和西餐,但今天却顺从了商南的口味,选择了一家老北京涮肉。两个人喝着廉价的56度二锅头,尽量若无其事地东拉西扯。酒至半酣,佳桐向商南复述了今天会议的内容,包括商南的发言。商南无奈道:“传得真快啊。”佳桐从包里拿出两页复印纸,说你看看,说完得意地盯着商南。商南接过一看,原来是一封举报信,信里详尽罗列了那笔虚列账户和转账吴必成名下的事实,并附了相关账页和单据的复印件。

看罢举报信,商南久久没有说话。

他有一种强烈的无力感和煎熬感,或者偏安一隅,或者哪天溜之大吉,总之,他想摆脱。而且,商南小时候看多了春秋大义,对写信告状之举颇为不屑甚至鄙视。他把信卷成卷儿,塞进了火锅的炉膛。一阵烟伴着纸灰飞了出来,把佳桐呛得咳嗽了起来。咳着咳着,佳桐突然笑了。她说:“这是打印件,我就知道你不会同意发走,所以下午,我就把它发到集团公司纪委的邮箱里了。”接着,她突然收起笑容,严肃地说:“我知道你不想走这步,但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我也知道你是骑士,不屑于告状,可你还有别的办法吗?不为你,也得为公司啊,你就眼看着公司的小楼这么窝囊地没了?南,对不起,来不及了。”

商南怔怔地干了半杯二鍋头,很为自己不如一个娇弱女子的果决而羞愧。他把杯往桌面上使劲一蹾,说:“木已成舟,箭已离弦,随它去!”

商南那天彻底喝多了,但他一直记着,在佳桐的注视下,他借着二锅头的酒劲儿,鼓足勇气拨通了集团公司张总的电话。好在还不太晚,他简单地汇报了站前小楼的事,然后冲着手机喊道:“张总,再这样下去,滨城公司就要被败坏完啦。”许久,那边传来了低沉的声音:“小商啊,放心,我们一定会为滨城公司负责的。”

醉眼蒙眬中,佳桐清新可人的面目似乎多了一丝冷峻。自己呢?住持说过的端正清秀还在吗?商南觉得有一股肃杀之气随着酒精的氤氲和炭火的烟雾升腾了起来。我还是我吗?商南此刻终于悟到,查账,就是打开潘多拉的匣子,一旦打开,便无法预料,也无从控制。

那天晚上,商南没有送佳桐回家,也拒绝了佳桐送他。他看着她不情愿地坐上了滴滴专车,也看到了她脸上不加掩饰的不满与哀怨。

【责任编辑】  陈昌平

作者简介:

刘驰,沈阳人,生于20世纪60年代末。曾供职某央企大连公司。辽宁作协会员,有小说、散文、诗歌、评论偶发于《鸭绿江》《海燕》《沈阳日报》《辽海散文》等报纸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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