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我的病人但我非常想念他
2021-06-22陈勤奋
文/陈勤奋
题目很奇怪,是吗?因为“是不是自己的病人”与“想念”之间,没有必然的逻辑性。但我还是想用这个题目。
今年是建党100周年,也是我入党36周年。我非常想念我的中学母校校长、党总支书记陈德生老师,那个像慈父一样言传身教地指引着我从懵懂少年成长为具有崇高理想和坚定信念的青年布尔什维克的人。
1979年,恢复重点中学招生的第二年,我从一家整个五年级只有一个班级40名同学的弄堂小学毕业,幸运地考入尖子生扎堆的市重点中学——上海市大同中学,像一只毫不起眼的小猫,惊喜而惶恐。这里有小学不曾有的图书馆和操场,还有整整5个班级的同学!初中有少年团校,高中有学生党章学习小组,后来我才知道,母校是上海最早恢复党章学习小组的中学。在课堂里,在少年团校里,在党章学习小组里,老师们都非常平易近人,循循善诱,我幸福地成长着,18岁一到,我就递交了入党申请书。经过几个月的考察,见证我中学六年成长的陈德生校长和团委书记陆建平老师当了我的入党介绍人,高考前,我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考入上海医科大学的我在离开母校前,和陈老师约定,以后,他如果生病,我会帮他看。
陈老师病了,在我大学毕业进入华山医院当了医生之后。患有慢性乙型肝炎的陈老师在一次常规的B超随访中,发现了肝脏占位!本着我们那一年的约定,我执意请他来华山医院复查,找了自己的同学。复查结果,我的同学悄悄告诉我,就是肝癌,不要再到处查了!我掩饰好几乎崩溃的心情,转身对陈老师说,您这个“肝硬化结节”需要马上治疗,不然,会变肝癌的。他说“好的”,还开玩笑地说,“你是血液科医生,我不能当你的病人。”但他保证把治疗情况都告诉我。
他在一家著名的三甲专科医院用无水酒精治疗“肝硬化结节”,每一次住院、每一个疗程,他都告诉我好消息,说他的“肝硬化结节”得到了很好的控制,应该不会变成肝癌。他还多次应邀参加我们的同学聚会。那时候,还没有微信,我们频繁地通电话。现在回想起来,善解人意的陈老师已经感觉到了,和他通电话是我的心灵依赖和精神寄托。
陈老师肝上的病情暂时稳定了,但他的手又出现了问题。华山医院手外科很著名,我请了一位手外科专家也是好朋友给陈老师看病,专家说,这种情况需要手术。手术?我把陈老师的肝癌跟专家说了。专家说,还是手术吧,不然,你陈老师会觉得自己被放弃了。专家是对的,我觉得陈老师甚至是兴高采烈地接受了手外科的手术。这次,陈老师依然不是我的病人,但他逢人便会说起我高中毕业那年与他的约定,仿佛在炫耀长大了的女儿如何孝顺老爸。
陈老师的肝癌还是进展了,转移了,突发的呼吸衰竭,又一次住进了医院。得到消息的同学告诉我,说陈老师准备放弃抢救了,还不让通知我。我赶到医院,几乎疯掉了。虚弱的陈老师制止了我不顾一切要抢救的疯狂举动,说他从一开始就已经知道自己的病情,也早已经安排好自己的事情,写好了放弃创伤性抢救和丧事从简的遗嘱。我看到了那封写于四年前刚诊断肝癌时的遗嘱:不要无谓的抢救,平静地离开人世,不要悲伤不要哭,不开追悼会,不留骨灰,骨灰树葬或者海葬,重归大自然。
同学们围在陈老师床旁看着我,我渐渐冷静下来,像陈老师期待的一个医生那样冷静下来。虽然我不是他的医生,但他一定很想看到我当医生的样子。我根据监护仪上的数据帮陈老师调整鼻导管吸氧流量,调整升压药滴速,感受陈老师平静的眼神,等待他安心地睡去。
很多年过去了,自己当着血液科医生,也时常会遇到白血病、淋巴瘤、多发性骨髓瘤之类血液恶性肿瘤的病人。拿着他们的检查、化验报告,他们期待我给他们一个结论:究竟是不是血癌?我总是会先跟他们聊天,了解他们的心理承受能力,来决定是把这个不好的消息直接告诉他们自己,还是先告诉家属。但我也总会想到陈老师,想到我们互相瞒着对方好些年竟然在频繁的通话中没有露出破绽,想到如果我们不必互相瞒着应该会有更深层次的交流,想到幸亏陈老师知道实情才能从容不迫地安排好自己的事情。
接受疾病,积极治疗,即使是手外科疾病,不影响生命,但是会影响生活质量,还是积极寻求治疗。这就是我敬爱的陈老师对待疾病的态度。
因为能接受疾病,所以才能从容安排,才能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按照自己的心愿告别人间。这就是我敬爱的陈老师对待死亡的态度。
当年的陈老师在学生面前从来没有校长的架子,会经常给我们普通的学生开些“小后门”,比如,同意为我们想早点来学校练长跑的学生提前开校门;比如,同意我们几个课余时间就想泡在图书馆里的学生去教师阅览室看书……这些年来,当年的场景时常会在不经意间被触碰到。虽然,我没能如18岁那年许诺的那样为陈老师看病,陈老师也不是我的病人,但我经常会想起他,非常想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