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筋经》援道入佛的新典范
2021-06-20龚鹏程
龚鹏程
在具体功法方面,《易筋经》是以药洗、服食、揉打来配合意守养气。
所谓药洗,是用汤药来洗身体,帮助筋骨坚实。服药与揉打则一内一外,所谓“外资于揉,内资于药”。揉,即按摩之法,以揉按心脐之间为主。心脐间的膜,不容易揉按到,则用杵捣搥打。详见其《膜论》《揉法》诸篇。这种揉法及对筋膜的解说,亦是道教所无的。“般剌密谛”对此亦特加按语解说云:“易筋以练膜为先,练膜以炼气为主。然此膜人多不识,不可为脂膜之膜,乃筋膜之膜也。脂膜,腔空中物也。筋膜,骨外物也。筋则联络肢骸,膜则包贴骸骨。筋与膜较,膜软于筋。肉与膜较,膜劲于肉。膜居肉之内、骨之外,包骨衬肉之物也。其状若此。行此功者,必使气串于膜間,护其骨、壮其筋,合为一体,乃曰全功。”
这才是《易筋经》独特的功法与见解。在此之前,东晋已传《天竺国按摩法》,见《太清道林摄生论》《正一法文修真要旨》《备急千金要方》《云笈七签》《遵生八牋》等书中,共十八势。又有婆罗门导引法,辑入王仲丘《摄生纂录》中,凡十二节。其中都有捶打的方法,但前者仅谈到“以手反捶背上”,后者只说要“两手交捶膊并连臂,反捶背上连腰脚”,没有像《易筋经》这种按揉捣打之法,更没有筋膜说。
不过,我遍考了道教所有导引法门,均无捶打者,故也许可以说搥打为天竺按摩导引法之特色,而《易筋经》就是发展了这个特色。
按摩搥打,是揉按、杵捣、搥打,渐次加重的。木杆木槌之外,尚要辅以石袋石杵。木杵木槌,用于有肉处。骨缝间,则用石袋石杵。它与道教运气法不同之处,在于道教主要靠存想,以意运气,让气流走于任督二脉。它不是如此。而是在揉打时,意注于揉打之处。所以揉打至何处,意与气也就到了那个地方。先揉于前身心下脐上,“功至二百日,前胸气满,任脉充盈;则宜运入脊后,以充督脉”。共行功十二个月。
按月行功,是宋代发展出来的导引法,相传出于陈抟。《四库全书·道家类存目》称此为“按节行功法”,指它依照着节气时令来行功,明朝颇为流行。《遵生八牋》《三才图会》《保生心鉴》均曾载入,罗洪先《万寿仙书》称为“四时坐功却病图诀”。《易筋经》沿用了这种按月行功的观念,所以内中有“初月行功法”“二月行功法”“三月行功法”“四月行功法”“五六七八月行功法”“九十十一十二月行功法”六篇。
经此十二月行功并服药洗药之后,神功已成,气满于内,但还有两点须要补充。
一、揉打积气,只在前胸后背,故气仅充于身体上,还不能把气运到手上,所以接着要练手。怎么练呢?一是仍用揉打之法,用石袋从肩头往下打,直至小指尖再用手搓揉;二是用药洗;三是药洗后加以锻炼。先努气生力,然后用黑豆绿豆拌在斗中,用手去插,以磨砺其筋骨皮肤,类似后世练铁砂掌之法。
二、要学习贾力运力的姿势和方法。全身积气,殆如水库蓄水,水既蓄满,便须学怎么行水用水,此所以又有“贾力运力势法”篇。
此类势法,其实就是八段锦十二段锦之类导引动功,也有些版本称之为“易筋经十二势”,但它说是佛家功法:“此功仿自禅门,以禅定为主。将欲行持,先须闭目冥心,握固神思,摒去纷扰,澄心调息。至神气凝定,然后依次如式行之。必以神贯意注,毋得徒具其形。若心君妄动、神散意弛,便为徒劳其形而弗获实效。初练动式,必心力兼到。”
早先所有动功导引八段锦、十二段锦、廿四势之类,均只说明动姿势,很少强调心的修养,这则是一个特例。后来徐文弼《寿世传真》及王祖源传出的《内功图说》皆沿袭之,以十二段锦的第一式为“闭目冥心坐,握固静思神”。
它把澄心解释为禅定功夫,并认为除了在练八段锦时要用此功夫外,一切行功均以此为基本,是它理论上一大特色。故“般剌密谛”在《内壮论》之后又特加识语谓:“人之初生,本来原善,若为情欲杂念分去,则本来面目一切抹倒。又为眼耳鼻舌身意分损,灵台蔽其慧性,以致不能悟道。所以达摩大师,面壁少林九载者,是不纵耳目之欲也。耳目不为欲纵,猿马自被锁缚矣……此篇乃达摩佛祖心印先基,其法在‘守中一句,其用在‘含其眼光七句。”
守中,就是“一念冥心,先存想其中道,后绝诸妄念,渐至如一不动”。“含其眼光”等七句,指闭眼、凝耳、匀鼻、缄口、逸身、锁意、四肢不动、一念冥心,讲的还是澄心静虑的工夫。它以此为禅定,乃是援道以入佛,希望达成一种综合佛理与道术的新架构。后来佛门接受此经,且将之视为佛门武术宗源,亦因它具有这种援道以入佛的形态。
此种形态,自宋以来已渐形成,至明末而大盛。如颜元就批评他家乡“万历末年添出个黄天道”“仙佛参杂之教也”“似仙家吐纳采炼之术,却又说受胎为目连僧,口中念佛”(《四存编·存人编》)。黄天道,亦以练成金刚不坏之体,撞出轮回为说,也每日三次参拜日月,也主张双修法,均与《易筋经》有相同之处。
同在天启年间的道教伍柳派伍冲虚所著《内炼金丹心法》,成于1622年,增注本刊于崇祯十二年,改名《天仙正理直论增注》,更是说:“天仙,佛之至者也”。其弟子柳华阳《金仙证论·禅机赋第十三》则云:“恐后世学禅者不明佛之正法,反谓吾非禅道,故留此以为凭证耳”,也以仙佛合宗自命。
《易筋经》处此时会,援道入佛,欲修命以成佛,也是可以理解的。
此外,明清时期一些民间教派常习武练气。这些民间教派,都是混糅三教义理而成的,直至晚清均是如此。如道光年间,扬州“周星垣,号太谷,能练气辟谷……遨游士商大夫间,多心乐而口讳之,积中师事久,颇得其术,太谷门徒寖盛”(《山东军兴纪略》卷二十一《黄崖教匪》)。“宿州张义法者,从永城魏中沅学弹花、织布两歌,皆邪教之隐语。又令盘膝静坐,名为‘坐莲花;两手捧腹,名为‘棒太极;一日三次,默诵咒语,名为‘三省功夫”(《金壶七墨》浪墨卷四《教匪遗孽》)。光绪年间,“霸州城西鱼津窝村,有……密密还乡道教门,即白莲教门也。该教宗旨,恭敬孔子、老君、佛,吃长斋……日日坐功运气,望死后往西方乐土,成仙作祖”(《拳时北京教友致命》卷八,北京救世堂1920年刻本)。又光绪年间,有“一灶香”教。该教创于明末,“以敬佛为宗旨,不杀生,不害命,吃长斋,焚香,日日坐功运气,其经向望死后脱下皮囊,往西天成仙作祖,为乐境也”。
这些教门,有两方面与《易筋经》关系密切:一是它们都属于混淆佛道,甚或混糅三教之世俗宗教形态,其教义取便流俗信从,故理论都不严密,也不深刻;错谬之处,往往而有;即 使不错,理境也不高。《易筋经》也有这种现象,重在可以实用奉行,而非造论之幽玄精密。
其次,这些教派,常被官方或正统人士定义为“邪教”。除了教义未尽正宗之外,这些教派动辄舞拳弄棍、练气习武也是一个极普遍且重要的因素。因此,它呈现的是一种宗教、炼气、习武混合的状态。而《易筋经》所显示的,也就是这个样子。
(编辑/刘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