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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朵的婚事

2021-06-20敖超

西藏文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阿朵巴桑春梅

纷沓而至的云正聚集在喜马拉雅南麓的半山腰,一束光从云的缝隙穿了出来,照在氤氲的山岗上。

阿朵痴痴地望着远远一朵打西而来的云,对我说,巴桑说得没错。

这是一个多雨的地方,喜马拉雅南麓的野牦牛沟的草,永远都是这么茂盛。茂密的草,翠绿翠绿的。用一句经典的话来说就是比绿还绿,这些比绿还绿的草是牛羊最可口的食物。

巴桑说了什么?好一会儿,我才反问阿朵。

漂亮的阿朵,用清澈的眼眸从喜马拉雅的一个垭口眺望出去,用力地吸了一口弥漫着浓浓青草味的空气,这一口气渐渐地深入到她的肺腔,又慢慢吐了出来,随着阿朵起伏的呼吸,她光泽的脸变得红润起来。

巴桑对我说过,早上有彩云就会下雨,傍晚有彩云第二天一定是晴天。阿朵露出甜甜的笑容回答了我。

阿朵的名字是我给她取的。

她本名叫卓玛,因为卓玛这个名字在西藏实在是太多、太普遍了。特别是一首叫《卓玛》的歌唱红了祖国大江南北之后,西藏所有的姑娘在内地游客的嘴里都叫卓玛了。

直到现在想起阿朵这个名字还是充满了诗意。

就是那个时候,我的右耳塞了一只耳塞,手机里放着内地一个叫阿朵的歌手唱着的一首《如你遇见她》的歌。此时,正好偏西的太阳下,一朵像棉花糖一样的云,在半空中慢慢向我飘来,我脱口而出了阿朵这个名字。

当时我觉得这个名字比起卓玛更别有新意。看着卓玛羞涩地点了点头,算是许可了我叫她阿朵,心里不免有些得意。

从那以后,阿朵这个名字便成了我们驻村队对卓玛的专用称呼。

野牦牛沟因一条汹涌澎湃一泻千里的河而得名。几里外都能听见它咆哮的声音。正因这河水的脾气,才有了野牦牛这个名字。野牦牛河的河水是从喜马拉雅山脉希夏邦玛峰北坡近6000米的野博康加勒冰川而来,然后又以磅礴之势流入尼泊尔国。

通往野牦牛沟的公路是在我们工作队到野牦牛沟一年前修好的。没通公路之前,野牦牛沟被称之为陆地孤岛,许多慕名的游客都因为不通公路望而却步。现在路虽然修好了,松软的山体和常年雨雪的侵蚀,塌方滑坡也是常事。

这一年我们作为第一批驻村工作队就这样坐着越野车一步一步挪了进来。你想想,从海拔5000多米高的喜马拉雅一个叫牦牛也流泪的山口,一直下到海拔2000多米的野牦牛沟。由于地质松软,加上雨水的冲刷,道路变得泥泞,偶尔有从山上滚落下来的石头横在路中,让我们一车人倒吸一口冷气。我们一起驻村的一位叫春梅的副队长,用颤抖的声音说,要是现在塌方把我们埋在这里,家里的人就再也找不到我们了。

我们的车慢慢地颠簸在崎岖的路上,速度可不敢像野牦牛河一样一泻千里,而是小心翼翼地慢慢行驶着,可想这条路是多么坎坷。

到了野牦牛沟,乡里安排我们队驻进了野牦牛沟乡第一村村委会。野牦牛沟乡,下辖五个行政村。一村居委会在一个凹字形的土坯房里,土坯房顶呈人字形,上面铺的是七八十年代在拉萨常见的铁皮顶,由于雨水多、气候湿润,铁皮早已锈迹斑驳。

在村支书热情地引领下,我们工作队一行四人分别被安顿在两间会议室里,我和队长拉巴住大的会议室,副队长春梅和另一位女队员住小的会议室。

野牦牛沟三面环山,给予我们的天空较有限,晚起的太阳虽然早早落了山,天完全黑下来还是很缓慢的。

由于地处喜马拉雅山脉南麓与尼泊尔接壤,相比海拔4000多米的县城,野牦牛沟一直都没有冬天的样子。这里气候湿润,植被葱郁,常年生活在高寒地区的我们还真有些不适应。

四十多岁的队长拉巴好酒,特别好喝啤酒。他喝酒的豪气和酒量很早就让人有所耳闻。

驻村之前,单位开欢送会,有人对队长开玩笑说,到了村里少喝点酒,别让村民们说我们派来了一支喝酒的工作队。

聽了这句话,队长不乐意了,他可是单位出名的炮筒子,想啥说啥从不考虑对方的感受。

在村里和村民喝酒,说到底,那喝的不是酒,而是一种感情。队长表情严肃地说,我们去这么远的地方,是去端架子摆样子的么?

这次驻村,打听到了野牦牛沟这条新修的路常常因塌方而交通阻断,所以他便有先见之明地准备了几箱酒。他说,一是可以解馋,二是可以祛湿。

如他所愿,我们刚到野牦牛沟,路就塌了。面对大自然怪异的脾气,我们还能做什么呢?我们只能在村里安心地工作,虽说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那只是在与其相斗的过程中寻找的一种乐趣罢了。

路塌了,电也断了。每天晚上,我们望着没有电的电视机黑色的屏幕,屏幕里反映着蜡烛微弱的火苗,我们聚精会神听着队长绘声绘色地讲述他和他朋友们喝酒的故事。在他的讲述中,他的每一个朋友都是与酒战斗的英雄,一些趣闻轶事和历史上有些名人的故事异曲同工,每当听到他们这些故事,我都忍住不笑出声来。

不管怎样,我都感觉做队长的朋友很值得,在他的讲述里,他的朋友个个都是豪气万丈的英雄。

在与外界隔绝的这段时间,我们每天晚上聊天都是以一个鬼故事结束。当两位女队友被队长恐怖的鬼故事吓得面色苍白的时候,队长就会站起来,打开门说,不早了,你们俩赶紧回去睡吧。说完便会悄悄露出俏皮的笑。

阿朵来我们驻地,是因为我们要对村里16到35岁的青年进行一次统计。根据情况可以针对性地对村里的年轻人进行汉语言的辅导,同时也对加强村里团组织建设和为举办一些活动做一些前期工作。

接到通知后,阿朵是第一个到村委会的。她穿着绛红色的上衣,发白的牛仔裤配了一双白球鞋。从白球鞋上一些新溅的泥点,可以看出阿朵这一身都是刚刚换的。

跟着她一起来的还有一条叫黑熊的土狗。黑熊很黏她,不时在她前面跳来跳去,一双沾满泥土的前爪在阿朵身上点了密密麻麻的梅花印。

阿朵今年十八岁。这个年龄的女孩在野牦牛沟里有的已是孩子的妈妈了。从阿朵填的表格上得知,她父亲普布扎西是护林员,母亲国籍尼泊尔,已故。

阿朵汉语还可以,能和我们简单地交流。阿朵很爱笑,笑起来很漂亮,在与她交流的过程中,她时不时流露出对外面世界的向往和憧憬。

我看她填完表格后,问道,怎么没有读高中啊?

阿朵羞涩地说,学习不好,就回来了。

县里好,还是这里好?副队长春梅姐姐问她。

还是家里好。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阿朵。第一次见到阿朵是我们刚刚来到一村的那天。村支书和几个村干部领着我们来到村委会帮着我们安顿行李的时候,我就看见窗户外含羞的阿朵。她远远地看见我注视着她,就更加害羞地低下了头。她在她的同龄伙伴中显现出来的羞赧和美丽,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村村委会在一个小山坡上,周边是近几年村民补栽的一些树,人工栽的树分布整齐,行间均匀。再往山上延伸,就是密密麻麻的原始森林了。抬头仰望,阳光正透过树叶间的林荫照射下来,像繁星在空中闪烁,虽有些刺眼,却晶莹剔透。

翻过喜马拉雅山那个叫牦牛也流泪的山口,一直往下蜿蜒曲折到野牦牛沟的公路,有一段就是沿着野牦牛河修进来的。

野牦牛沟的男人特别爱喝酒。

阿朵的父亲普布扎西也不例外,他的酒量很大,和我们队长有一拼。

他们第一次在一起喝酒是村里的一场婚礼。刚来村里没多久就遇见这么喜庆的日子,队长一声令下,要求我们严格按照当地的民风民俗参加婚礼,特别是不许盲目抬高份子钱,乱了村里的规矩。

我们驻村工作队每人拿着哈达和一个小红包参加了婚礼。等大家给新郎新娘献了哈达和祝福后,村支书就对村民们说,能有来自自治区的工作队参加我们农村人的婚礼,这也是咱们村有史以来规格最高的一次婚礼了,这对新人很有福气啊!大家要好好给工作队的同志们敬酒,让他们玩好喝好!

村长说完这句话后,我们工作队就成了村民们敬酒的对象。

我们工作队两位女同志不会喝酒,我的酒量也不大,只有队长端着杯子,架势颇有诸葛亮舌战群儒的样子,不过他是单枪匹马与村民们推杯交盏。一会儿,村支书就喝醉了被送回了家。

队长一边喝酒一边对我说,小李,学着点。

他一口干了一杯酒,接着调皮地对我说道,赶紧把酒量练出来,以后喝酒还得靠你们年轻人,你们是八九点钟的太阳,就你现在的这个酒量以后还敢参加我们藏族人的婚礼呀,没一点酒量连婚都不敢结。

看见队长一杯接着一杯与来敬酒的村民们喝着,我目瞪口呆由衷地崇拜着我们的队长,只听队长又对我说,咱们来驻村,帮老百姓办实事,不能高高在上,要入乡随俗,要和群众打成一片。

大家喝得高兴,只见妇女主任把一位看上去五十多岁的老阿爸连拉带搡地推到了我们队长面前介绍说,这是我们村酒量最好的,叫普布扎西,他想敬队长三碗白酒。

队长连忙摆着手说,老阿爸多大岁数了,还敢这么喝白酒。

妇女主任听队长这么一说,大声笑了起来。

旁边的几位妇女也跟着笑了起来,然后数落着这位老阿爸,学着刚才队长的腔调喊了起来,老阿爸!老阿爸多大岁数了,还敢这么喝!

队长一看大家起哄了,连忙问妇女主任,这位老阿爸到底多大岁数了?

什么老阿爸老阿爸的,他才四十岁呀,比队长您还小。说完妇女主任更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们队长的年龄也就四十多一点。我把他们俩人的相貌比较了一下,的确是两代人的相貌,怎么也看不出来这个叫普布扎西的人才四十岁。

后来听村里的人说,这个普布扎西就是阿朵的父亲。

昨天的婚礼,我是第一次见队长喝酒,也是第一次见到队长兴致这么高地喝酒。

第二天太阳升起很高的时候,队长才起床。

他泡了一杯浓茶,下意识地揉了揉自己的胃,皱了皱眉头对我说,昨天真是喝了不少酒啊。

那個普布扎西真能喝啊!我由衷地感叹道。

他能喝什么?要不是他们以多欺少,我也不至于喝成这样。队长不服气地说。

我要好好锻炼酒量,不给咱们工作队丢脸。我顺着队长的语气表了个态。

队长对我的话置之不理,接着问我,小李,你没发现咱们村里的男人们都爱喝酒吗,尤其是爱喝那种自己用水兑了的白酒,每天都喝。

好像每个人都爱喝白酒,好多人早上就开始喝,哪喝醉就躺哪里。我仔细回忆了一下驻村后所看见的一些村民喝醉的样子,点点头回答道。

除了让老百姓脱贫,我觉得还应该改掉他们每天喝酒的陋习,每天晕晕沉沉地怎么能过上好日子!队长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很坚决。

果真,离那不久就由于喝酒出了一件大事。

驻村的妇女主任的丈夫也爱喝酒。这天妇女主任到乡里开会去了,酒醒的主任丈夫起床时,也快到了中午。他突然想起头一天牵出去的两头牛,由于他喝醉了酒而忘了牵回来。带着宿醉的主任丈夫踉跄地进了山,他走在坎坷崎岖的山路上,这山路铺了一层厚厚的泥土,没有雨水时还好走,遇到下雨路就变得很滑。醉后的主任丈夫身体还难受着,他不得不一路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虽然满山的杜鹃花艳艳地盛开在他的眼前,他也无心欣赏这美景。他满心都是那两头一夜未归的牛。就在不知不觉中脚步便加快了许多,突然脚一滑跌下了山谷。

满山的杜鹃花,依然那么红,那么艳!

因为这件事,队长倡议全村戒酒的决心更加坚定了。

村里最爱喝酒的,要数阿朵的父亲普布扎西了。他虽然相貌老成,喝酒却豪放得像个小伙子。

普布扎西其实不是一个懦弱的人。老婆去世后,他一个人靠做背夫和打零工把阿朵养大。父亲的艰辛阿朵也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通往野牦牛沟的路修好之前,沟里没有多少人走出去与外界接触,只有几个身体好的壮劳力出去给人做背夫赚钱补贴一些家用,他们算是沟里见过世面的人了。

一个男人不喝酒怎么能在世间走。这是普布扎西常挂在嘴边的话,这句话是从一个徒步来到野牦牛沟的游客嘴里学来的。当普布扎西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后,就成了喝酒的最好理由。

村里的年轻人好多都没有见过阿朵的母亲,包括照片。村里有一种说法,就是人去世后,所有的东西都要随遗体一起烧掉。阿朵母亲生前的照片也就没有保留,之所以这样,是为了让死者不留下一丝牵挂,顺利地走进天堂。

阿朵的五官大部分长得像她爱喝酒的父亲,只是小巧玲珑而挺拔的鼻子和他的父亲大相径庭。一说起母亲,阿朵表情淡漠,早已没有了痛苦和惋惜。

阿朵家里除了她和父亲普布扎西,陪伴她的还有一条已经十三岁的叫黑熊的土狗。

阿朵曾指着黑熊对我说,这是我的弟弟。

黑熊是她母亲去世的那年抱回来养的。

阿朵对母亲的记忆已经模糊,反而对没有见过面的弟弟浮想联翩。

母亲的去世对于一个年幼的小姑娘是多么地残酷。可以想象那天晚上,雷雨交加中,法师不停地念念有词,火盆里摇曳的火苗使得阿朵一双瞳仁收缩成一丝细线,这双懵懂的眼睛惊慌失措。摇摆的火焰使得法师的脸忽明忽暗,母亲惨烈的叫喊声被喜马拉雅山脉挡了回来,和怒吼的野牦牛河一起回荡在山谷。那时束手无措的阿朵的父亲普布扎西,揪心地坐在门槛上,他只能一杯酒一杯酒地喝着,用酒精麻醉慌作一团的心。他没有办法。法师说这是恶鬼缠身,他把希望全寄托在能赶走恶鬼,在屋里手舞足蹈念念有词的法师身上。

我弟弟要是活着,我要挣钱送他到县里读书,然后再送他去拉萨读大学。阿朵不止一次地自言自语。

火苗一样的杜鹃花年年摇曳在绿树丛中,一丛丛、一簇簇,漫山遍野到处都是,点缀在青山绿水之间。

自从路通了以后,车站旁一栋栋二层小楼拔地而起,像雨后的春笋。

巴桑还有一年就从拉萨的一所大学毕业了。这个假期他是回来参加哥哥婚礼的。

正是在那天他哥哥的婚礼上,我和巴桑相识,并邀请他到我们工作队来玩。我比他大不了几岁,因为都喜欢文学,相互间也有能谈到一起的话题。

小李哥,帮我想想,毕业后怎样才能留在拉萨?巴桑试探地问我。

可以考公务员。我回答道,因为我就是通过公务员考试录取到现在的工作单位的。

这几天天空持续阴霾,浓浓的云堆积在喜马拉雅山脉南麓的半山上,一场暴雨正在酝酿中。

巴桑仰头看了看头顶上浓浓的云,对我说,晚上要下暴雨了。

你没想过回你的家乡工作吗?我有一句没一句地问道。

回这里干什么?不知刚去了哪里的队长,突然回来了,一跨进屋就接过了我的话。

看见队长,巴桑羞怯地挠挠头说,队长回来了。

队长接着问巴桑,你就是咱们村的大学生吧。

嗯。巴桑小声地应道。

上次我们参加的婚礼,新郎就是巴桑的哥哥。我赶忙介绍道。

年轻人就是要到大城市去闖一闯。有出息了,再回来投资支持家乡建设,你现在回到这里,两年就把你青春的棱角磨平了。

我就是想留在拉萨。巴桑弱弱地说。

你们何时开学呀?这几天有大雨,出去的路可别塌了哟。队长岔开了留拉萨的话题。

没事的。路塌了就多陪陪你们啊。巴桑殷勤地回答。

好哇,我们这还真需要人。这几天就过来协助咱们小李,对村里的宅基地做一个统计。队长这就给我和巴桑布置了任务。

藏历新年快到了,村民们杀鸡宰牛,到处一片忙碌而又欢庆的景象。

队长一手拿笔,一手翻着花名册,他用笔在笔记本上一边写一边对我说道,就这几天搞一个座谈会,慰问一下老党员和贫困户,咱们一起商量商量怎么把这个活动搞得更有意义。

巴桑在一旁使劲地点着头,说道,你们要是早几年来咱们这就好了。

早几年,咋了?你就可以不考大学了?我开着玩笑对巴桑说道。

我们正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阿朵眼里噙着泪推门进来了。

队长看了看阿朵,又看了看巴桑,说,卓玛你是找我还是找巴桑?

我爸把我许给五村的多吉了,你们说怎么办?阿朵眼睛盯着巴桑带着哭腔说。

队长听了阿朵这句话,安慰道,慢慢说,不要急。

昨天,我爸和多吉的爸爸在小木屋喝酒。多吉的爸爸说他家儿子多吉22岁,到了结婚的年龄,家里彩礼都准备好了,就差一个合适的姑娘。说到这,阿朵拉着巴桑的胳膊放声大哭了起来。

巴桑尴尬地看了看队长,又看了看我,对阿朵说,你给队长好好把情况说清楚,队长会为你做主的。

今天全村的人都知道我爸把我许配给了多吉。

这是件好事情啊,队长高兴地说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呀,哭什么哭!

阿朵见队长是这个态度,又转过来看着我说,我不想嫁到五村去,也不想嫁给多吉。

我一个毛头小伙子,真不知道该怎么劝阿朵,只能跟着队长的态度说,五村也不远,也可以常回来看看我们呀。

阿朵见我也不帮她,她又看着巴桑说,你带我去拉萨吧。

巴桑连忙摆着手说,我不能带你去,我自己还要在拉萨找工作呢。

阿朵一双绝望的眼直勾勾地瞪着巴桑,你也不管我了吗?

住在隔壁的春梅和另一位姐姐听到这边的哭声,也急忙跑了过来,见是阿朵便把她哄到隔壁去了。

见阿朵和两位姐姐走了,队长盯着巴桑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直截了当地对巴桑说,你把阿朵怎么了?

巴桑一听队长这么问,便急了,我没有把她怎样!

没有,她今天就是来找你的。队长紧逼着说。

真的没有,我在拉萨读书三年了,我没有惹过她。

你寒暑假都回来的嘛。我笑着对巴桑说。

是的,寒暑假我都回来,这也不能代表我惹她了呀。

巴桑着急地解释,恨不得掏出自己的心来。

队长端起茶杯,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他放下杯子,看着我说,阿朵喜欢上巴桑了。

为什么?没有恋爱经验的我瞬间糊涂了。

年轻人看不懂水的深啊。队长用了一句网络的语言。

他们比我还年轻,怎么说我看不懂他们的水深啊!我故意表情夸张地质问队长。

队长站起来走到巴桑跟前说,你去问问卓玛到底怎么回事。

听说野牦牛沟的路修通不久,就有了一间小木屋的酒吧。

沟里的男女老少一说起小木屋都知道这是一间专门用来喝酒的地方。一年以后喝酒的小木屋就扩大了一倍,酒吧除了卖烟卖饮料,也卖尼泊尔咖喱饭和各种口味的方便面。

队长说小木屋就是拉萨的甜茶馆,野牦牛沟的大小是非都会从小木屋飞向喜马拉雅山的那边,哪怕是谁家来了一个远房亲戚或者宰了一只鸡。

这次是我一个人来到酒吧,买了两瓶被我们称作“姚明”的拉萨啤酒。之所以称之为姚明,是因为这种酒的瓶子特别高,和其他的啤酒放在一起,就像高个子姚明一样。

看着我一个人来到酒吧,漂亮的酒吧老板央卓端着一杯酒,坐在了我的对面。

你是我们野牦牛沟里的明星。这句话是阿朵告诉我的。当我追问阿朵这句话是谁说的时候,阿朵就会把语调提得很高很怪地说,当然是小木屋的央卓老板了。

央卓来自县城,在县城他和朋友一起开了一家酒吧,为了扩大经营赚更多的钱,她们瞄准了刚通路的野牦牛沟。央卓开的这间酒吧没有店名,时间一久,大家一说小木屋就都知道是央卓的酒吧了。

我和央卓把杯里的酒干了,然后又给她斟满了啤酒。

之前我来过小木屋两次,一次是元旦前夜,一次是我们工作队春梅姐姐的生日。这是第三次。这一次是我一个人独自来的。我来的目的是想通过央卓了解一下阿朵父亲怎么答应了多吉父亲,把阿朵许配给了多吉。

事情是这样的。央卓对我说,多吉看上了阿朵。多吉的父母亲就请阿朵的父亲到小木屋喝酒,阿朵的父亲也为女儿的婚事发愁,阿朵都十八岁了还没有人上门提亲,这个在野牦牛沟实属少见。虽然现在路修通了,大家去县城也方便了,许多孩子都可以去县里读书或工作,甚至考大学到更远的地方读书或工作。多吉家家境也不是很好,一是因为弟妹多;二是因为多吉母亲身体不好。所以二十多岁了也没敢给儿子提亲找一个媳妇。按照当地习俗,阿朵父亲如果不同意这门婚事就不会喝多吉父亲给他买的酒,如果同意的话就会一边喝酒一边谈论子女的婚事。阿朵父亲来了,不仅喝了多吉父亲买的酒,而且还喝得酩酊大醉。

按照野牦牛沟祖辈留下来的规矩,双方家长同意了的话,阿朵一定得嫁给多吉,如果只是阿朵不同意这门婚事,多吉家就会来抢婚。最后,央卓眼里闪烁着光亮看着我说了这么一句话。

抢婚!听了央卓的话后,我嘴里脱口而出了这个词,几个在这买东西或喝茶吃咖喱饭的村民都扭过脖子看着我。

這可是只有在电影和神话传说里才有的事啊。我没理会这些好奇的村民,接着说道,阿诗玛不是被地主热布巴拉家抢走了吗?阿黑哥翻了四十九座山赶回来救阿诗玛;刘三姐不是被财主莫怀仁抢去了吗?要不是阿牛哥和乡亲们把她救出来,岂不是掉入了魔窟?

此时,在酒精的作用下,我感觉我就是阿黑哥,我就是阿牛哥。

现在是新社会了,我得去找阿朵的父亲普布扎西与他理论理论。我暗自下了决定。

下了一夜大雨,天刚亮,雨就停了。

清晨,天被雨水冲刷得湛蓝湛蓝的,没有一丝云彩,空气无比清新。房前屋后宽大的树叶上滚动着一颗颗小水珠,在光的照耀下,仿佛是闪闪的珍珠,把树叶衬托得越发嫩绿,让人更加怜惜。

都说空气中蕴涵着语言,这些语言变成一幅幅画浸染着我,在这样的环境里,这幅美丽的画卷的确再真实不过了。

雨水让野牦牛河越发汹涌澎湃,在如交响乐激昂的旋律中,我已经能分辨出不同的鸟儿在雨后呼朋引伴,它们清脆的鸣叫,犹如委婉的音律散落大地。

队长拉巴一直有早起锻炼的习惯。驻村以后,他也每天早起沿着野牦牛河堤一直往山上跑,直到看见远处的雪山,他才会停下来舒展一下身子,做一套体操后再跑回来。这天,队长按照他一贯养成的作息时间,很早就出去锻炼了。而我在工作队里等待巴桑的到来。

你这是包办婚姻,你想过阿朵以后的幸福没有。我铿锵有力地一遍一遍练习着一会儿将面对阿朵父亲时能用的话。

我停了一会儿,想了想,接着说道,这是封建陋习,你们喝一场酒就定了阿朵的婚姻,是不是有些草率了?不,是太草率了!这是对阿朵的人生和未来极其不负责任!阿朵是个人!考虑过她自己的感受吗?!

我想着各种能说服阿朵父亲的理由,一边练习一边泄愤,还一边等待着巴桑。

正是在昨天,我和巴桑约好要一起去找阿朵的父亲,游说他改变把阿朵嫁给多吉的荒唐决定。

好不容易把巴桑等来了,没想到他竟然放弃我们头一天决定的事。我问他为什么,他勉强地说,我们这里双方家长决定的事是改变不了的。

村里的人都知道阿朵的父亲把阿朵许给了多吉,村里也有人说我喜欢阿朵。

人家阿朵就是喜欢你,你看那天阿朵就是冲着你来的呀。我对巴桑吼道。

如果我们俩去找了阿朵的父亲让他退婚,我就必须和阿朵结婚的。巴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听到的是退缩。

既然这样你就把阿朵带走吧,我看她是很爱你的。为了阿朵的幸福,我极力地劝说着巴桑。

不行,我在学校已经有女朋友了,她是拉萨人。巴桑果断地拒绝了我。

那怎么办?阿朵真的不愿意嫁给多吉。我的语气里已经有了哀求。

我想,你和队长去找村支书,让他出面对阿朵的父亲说这件事,可能还可以。巴桑反过来给我出了一个主意。

队长的晨练一个来回,大概得两个多小时。

我看了看时间,还得等半个多小时队长才能回来。听了巴桑的那一席话,我知道此时和巴桑已经没有了共同语言。

我出门走进门外临时搭建的伙房,着手准备午饭的食材。

巴桑见我到了伙房,也跟着来到了伙房。伙房里春梅她们已经在忙碌了。

我对两位姐姐说,早上好哇。

你不也是这么早。她俩异口同声对我说。

她俩一见我后面还跟着巴桑,就对他开起了玩笑说,人家阿朵对你可是真情实意的,人家都给我们一五一十地说了,你别辜负了人家啊。

姐姐,我真的不能娶阿朵,我在学校有女朋友了。

那阿朵昨天哭着来找你,还不是说明人家阿朵心里有你呀。春梅一边洗菜一边说。

这菜是哪来的,这么新鲜。我问洗菜的春梅。

就在村民家买的。春梅一边洗菜一边回答我,还时不时抬头看着巴桑等候他的回答。

真的跟我没有什么关系呀。巴桑一脸无辜地说。

我和巴桑昨天商量好了,今天去阿朵家让他父亲退婚。我故意对洗菜的春梅说。

你们俩去找阿朵的父亲让他退婚,这有可能么?你们是局外人啊,要让多吉家的人知道了,这可要出大事的。春梅说完这句话后,又对我说,今天晚上要对村里六十岁以上妇女进行走访并做登记,我们分两个组,你把巴桑带着一起去,好做翻译。

我们正说着,队长精神矍铄地回来了。

队长见我们在准备中午饭,疑惑地问道,大家早啊!这是干什么?伙房这么多人,是要准备请客么?

队长回来了,刚洗完菜的春梅说,今天上午没什么事,提前把中午的菜洗了。

既然这样都准备好了,我们今天的午饭就早点吃。队长对我们说道。

队长,巴桑朝着队长弱弱地喊了声。

嗯。队长答应道。

小李哥想去找阿朵的父亲。巴桑把我当挡箭牌推了出去。

去找普布扎西干什么?队长刚从篮子里取出一头蒜,扭头看着我。

我是想找他说说理,包办婚姻是旧思想。我索性直接说了。

嗯。队长答了一声后,看了看我说,接着说。

希望他解除阿朵和多吉的婚约。我如实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的话音还未落,队长的手机就响了,他看了看来电显示,笑着说道,书记查岗了。队长一边接电话,一边向外走去。

好一会儿,队长皱着眉头进来了,春梅开着玩笑说,挨嫂子的批评了吧。

唉!队长叹了口气,对春梅说道,我家女儿可能是早恋了,最近成绩下滑得厉害,你嫂子来电话让我和她单独谈谈,说女儿是我的小棉袄会听我的话,让我尽一个父亲的责任。

说完,接着又拿起未剥完的那几瓣蒜剥起来。他把剥好的蒜放进一个小碗里,很明显地叹了一口气,说,吃完饭我们去村支书家吧。

野牦牛沟呈扇子形,一村在扇骨与扇面交接的位置,相对来说视线更开阔。这里主要以林牧业为主,家家都有十到几十头的牦牛,山坡上少有的农田里分季节种植着土豆和青稞。土豆是上半年种,青稞是下半年种。也有一些村民在自家的院墙边种了一些蔬菜和   瓜果。

走在小路上抬头向山里望去,整个绿色的山体隐约点缀着一片红色和蓝色,这就是野牦牛沟近年流行的屋顶颜色。在这个时刻,我的脑子里居然还浮起了宋徽宗赵佶的一句诗:万绿丛中一点红,动人春色不须多。

一路风景中,我和巴桑跟着队长就到了村支书家。

村支书家是一栋二层木楼。家里三个孩子,两个儿子都已成家另过,最小的女儿在县里读书,老两口日子过得很清闲。看见我们来了,村支书就吩咐爱人拿出青稞酒和杯子来,给我们斟满后,先端起酒来敬队长。

队长摆摆手说,我戒了。

看见队长不喝酒,村支书一下愣住了,然后想了想说,队长啦,到我家来怎么就戒酒了呢?称呼后面加一个啦字音,是一种尊称。

队长一听村支书用责怪的口气,忙解释道,上次参加婚礼喝坏了,所以就戒了。

婚礼都多长时间了,今天到了我家一定得喝一点。

队长看着我说,小李,你说怎么办?

那就少喝一点吧。我猜不透队长的意思,而且又不能得罪了村支书,只能这么说了。

好吧,我就喝一点,不过你们也得喝啊。队长听我这么一说,知道没有余地,只好答应喝酒,顺便把我和巴桑也捎带进去了。

他端起酒杯一口干了杯子里的酒。村支书又说道,第一次到我家一定要喝三口一杯的。队长没有办法,喝了三口一杯后看着我说,今天这酒咱们一定要付钱的。

你们大老远辛辛苦苦到我们这里,请你们喝个酒又怎么了,违反什么纪律了。村支书不高兴了。

按照野牦牛沟的礼仪,我们每人三口一杯后,队长就单刀直入地说,今天来有两件事商量一下,书记啦你看行不行。

队长啦,你说。村支书谦逊地回道。

我们想发出一个倡议,让我们村的男人们远离白酒。

远离白酒是什么意思?

就是让我们一村的男人把白酒戒了。隊长看了看村支书,接着说道,我们到村里的这段时间,看见村里包括其他的几个村里的男人都嗜酒如命,这样对身体不好,对精神不好,对以后脱贫致富很不利。

但是我们这里祖祖辈辈都喝酒的呀。村支书有些不明白队长的话。

在这种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咱们这里人的寿命应该比较长吧?队长说完这句话又说道,我们做了一个调查,咱们这里许多男人就是因为酗酒过早地去世的。人命天大,是这个道理吧?队长问道。

如果不让喝酒,他们答应吗?特别是那些年龄大的人。村支书反问。

我们可以起草一份倡议书,先让大家了解一下酗酒的害处,再慢慢推进,用一到两年的时间让大家把白酒都戒了。队长坚定地说道。

看见队长态度坚决,村支书想了想后问,青稞酒可以不用戒吧?

这个度数低,可以不用戒。但是不是节日最好也别喝太多?喝高兴就可以了,喝醉了,怎么追赶好日子?队长试图缓和气氛。

第二件事是什么?说到戒酒,村支书就再没有给我们敬酒了。他比我们更加了解这里的酗酒情况,看样子,他是支持队长的。

阿朵他父亲把她许给了五村的多吉,你知道吧。队长试探着问。

这件事沟里的人都知道了。村支书一脸狐疑,不知道队长为什么要问这件事。

阿朵不愿意嫁给多吉。队长自己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阿朵不愿意?村支书咀嚼着队长的话问道,她怎么会不愿意呢?

现在的年轻人,崇尚恋爱自由。队长拿着青稞酒壶给村支书敬满酒,见此情形我赶紧站起来从队长手里抢过酒壶,给队长的酒杯也敬满。

是,是自由了,但是我们这里有我们的习俗,双方家庭有他们的约定。别人家的事,我们村委会也不好出面去管。村支书听出了队长话里的意思,一句一句都说得很为难。

这个问题我们也想了很久,我们今天到您家,不是要求您去管这件事,我们知道这里有这里的风俗,我们是充分尊重风俗的。只是咱们一起商量一下,我们怎么做才能使这桩婚姻更美满。队长有些语无伦次地解释道。

其实婚姻美不美满,和谁结婚不是最重要的,两个家族和谐了,小家庭也就幸福了。村支书如是说。

我端着酒杯,然后用脚踢了踢默不作声的巴桑,他识趣地和我站起来,分别给队长和村支书敬了一杯酒。

敬了酒后,我小声对巴桑说,你用大学生的视角给支书谈谈什么是现代青年人的爱情观。

巴桑看了看我,小声地对我说,我们大学生没有爱情观,只有情爱观。说完他面露坏坏的表情对着我笑了笑。

我真的不胜酒力,我目红耳赤面对队长口中饮料一样的青稞酒竟然就醉了。

我在酒后的晕眩中,看着我尊敬的队长和村支书其乐融融地就阿朵的婚事达成了一致的意见。

巴桑坐在一旁不时地端起酒杯站起来,向两位领导敬着酒。

下午慵懒的阳光从玻璃窗照射进来,我仰着头迎着阳光,在这一片夺目的光线里,我好像看见了阿朵哭泣的泪珠,那么晶莹剔透,倒映着她美丽的  容颜。

又一个明媚的清晨。我隐约听到一个哭喊的声音,从村委会一直向下沿着野牦牛河的河堤远去。这个哭喊声的分贝似乎超过了野牦牛河的咆哮。咆哮的声音是浑厚的,是我们朝夕相处的生活里不可缺的背景音乐;而这个哭喊声则是高音,尖锐的高音从浑厚的背景音乐里飞腾而出,显得格外引人注意。

当时我正专注地在电脑上填写上级部门要求上报的一份表格,没有在意这个哭喊声在野牦牛河咆哮的声音里有多么突兀。

有些口渴了,我端起杯子,学着队长喝茶的样子猛地喝了一大口,就在我放下杯子时,目光透过窗户瞟到刚锻炼回来的队长。只见他探着身子,侧耳专注地听着山坡下的动静 。从他凝重的表情可以看出,一定出事了,而且出的是大事。

队长听着听着,就转身朝门外急步走去,同时,他急切地喊着我们三个驻村队员的名字,让我们赶紧跟着他到河边的汽车站,并补充说了一句,普布扎西家出事了。

听到队长的命令,我一个箭步冲了出去。另一间屋子的春梅她们也跟着冲了出去。

春梅一边跑一边问,普布扎西家出了什么事?

谁都不知道普布扎西家到底出了什么事,没有人能回答她这个问题。

村委会坡下200多米就是车站。此时车站已经围了一圈人。

我们紧跟着队长往坡下跑,由于下坡的惯性,我们都不敢迈开大步。为了控制重心,整个身体后仰小步前进,就像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后仰着身子用力拉着缰绳。

被围在中间的普布扎西哭诉说,昨天就没有见到女儿,一大早给牦牛也流泪山口下的乡里打电话,他们说边防检查站昨天的登记本上没有她的名字。

今天早上的班车里也没有看见她。普布扎西带着哭腔道。

阿朵逃婚跑了?我心跳突然加速,她和谁跑了?和巴桑吗?瞬间的疑问就在看见巴桑从远处跑来而解惑了。

没出息的家伙。我在心里悄悄对着向我们跑来的巴桑骂了一句。

那阿朵跟谁逃了呢?我脑子里一下出现无数个问号。

赶过来的队长一边安慰着普布扎西,一边耐心地问道,什么时间发现女儿不见的?

昨天就没看见女儿,也没往心里去,心想到河那边她姨姨家去了吧。普布扎西一边说一边比划着。

河那边是尼泊尔的一个小村庄,也是阿朵母亲的老家,河两岸生活习俗都一样,只是国籍不一样。

到了晚上她都没有回来,就打电话,说她没有过去,边防战士也说没有看见她过去。普布扎西嘴角翻着唾沫急切地向队长描述着。

我站在队长的身旁,远远的就能闻到普布扎西身上散发出的浓浓的劣质白酒味。

他昨天晚上可能又喝了一夜的酒。我心里嘀咕着。

我的女儿啊,是什么让我这么造孽啊!普布扎西用手背一把从眼角抹到嘴角后,蹲在地上大哭了起來。

村支书挤进人群,对普布扎西吼道,哭什么哭?赶紧站起来!

普布扎西听村支书这么一吼,顿时止住了哭声,他站起来用哀求的眼神看着村支书。

村支书接着又问了一遍刚才队长问的那些话后,接着又问道,看见你们家的黑熊没有?

没有看见。普布扎西像是明白了什么,接着说,她会不会让黑熊带她走那条老路去县里了?普布扎西反问了村支书一句,接着说道,记得她给我说过如果不退婚就去县里。

我们赶紧去找,那条路一年多没有人走,该有野兽出没了。村支书一招呼,几个年轻人就跟着我们往原先的老路跑去。

这条一年多没有人走过的小道,悄无声息地向茂密的森林延伸着。村支书对这条小道再熟悉不过了,他年轻的时候,带着普布扎西他们,就是从这里走出去,成了野牦牛沟里为数不多的见过外面世界的人。而现在这条小道已荒废了很久,小道上潜在的危险,大家心里都有数。

普布扎西走在前面,一边用弯刀把新长出来的荆棘砍掉,一边仔细地寻找线索。

巴桑跟在我后面,我忍不住回头小声地问他,你怎么不带着阿朵跑呢?

我在拉萨有女朋友了。巴桑还是用那句话回答我。

要是我,先把她带到拉萨再说。我似乎有些看不起跟在我身后的巴桑了。

到了拉萨让她住哪里?吃什么?干什么?巴桑反问。

总比她现在跟谁跑了都不知道要好吧。我没控制住声音大了些。

小声点,别让她父亲听到了。巴桑提醒我。

大家越往前走,森林越茂密,小道的路面也不再清晰。

估摸走了半天时间,走在前面的普布扎西突然叫了起来,我心里一紧,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许多悲惨的画面瞬间出现在脑海,阿朵的遗体,阿朵的鞋子,阿朵的狗……

大概十秒钟吧,就十秒的时间,各种惨烈的画面从我脑海掠过。

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后,又传来悲喜交加的哭声,我们赶紧加快了脚步,终于一间遗弃的用来巡山休息的房子出现在了眼前,通过小小的窗户,我看见房子的一个角落里蜷缩着的瑟瑟发抖的阿朵。

阿朵的衣服破破爛烂的,鞋子也少了一只,头发披散着,脸上还有血迹。

看见父亲普布扎西、村支书、队长、我,还有巴桑以及许多乡亲陆续出现,阿朵先是无声地抽泣,然后大哭了起来。

她扑在父亲的肩膀上 一边哭一边叫着黑熊的名字。

那么大的哭声,她内心的恐惧应该都释放了出来。

阿朵伤心地呼唤了一声土狗黑熊的名字,大家又开始寻找起了土狗黑熊。

阿朵也一边寻找,一边讲述了头一天的遭遇。

原来阿朵一个人带着黑熊,想从他父亲那听说的这条小路到县里去。

她想,到了县城,就去央卓的酒吧打工,然后再去拉萨。

可没想到这条路这么长,这么凶险,这么难走。最后和狗熊在这条道上狭路相逢了。

还好有土狗黑熊。土狗黑熊没有退缩,它狂吠着使用虚张声势的战术,使得凶猛的狗熊不明就里,就在土狗黑熊和凶猛的狗熊互吼对峙,然后撕咬的过程中,阿朵赢得了逃跑的时间。

土狗黑熊十三岁了,它力不从心,最后无能为力。它在阿朵的心里永远是弟弟的转世,它陪伴了阿朵十三年,最后以从容不迫、坚强勇敢、临危不惧的姿态,用生命挽救了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姐姐。

回到家里后,阿朵大病了一场,乡卫生院的医生开了好几副药后,才慢慢好转。

普布扎西天天陪伴着女儿,他怕这个胜过他生命的女儿对他恨之入骨,从此一蹶不振。

他歉疚地对女儿说,要退了这门婚事。

大病初愈后的阿朵,把从山上捡拾回来的黑熊的一些遗骸,在一个小坡上掩埋了。

她对父亲普布扎西说,她已经决定和五村的多吉订婚,不过订婚仪式一定要办得风风光光。

如果不逃婚,黑熊就不可能惨遭不幸。如今土狗黑熊,她心里的弟弟,长眠在小山坡,她已经不想再离开了。她要用一生来陪伴救了她生命的弟弟土狗黑熊。

阿朵和多吉的订婚仪式,全都是按照野牦牛沟沿袭下来的传统习俗隆重举行的。

许多老人都说,这可能是这一生最后一次参加这样隆重的订婚仪式了。

还有些家有年幼女孩的家长在讨论,说要效仿这样的订婚仪式,每一个细节只能完善不能忽略。

订婚仪式我们驻村工作队集体参加了,我作为摄影师,拍摄了订婚仪式的全部过程。

阿朵头上插了一枝鲜红的杜鹃花,胸前佩满了产自亚洲海域的孩儿面珊瑚,间隔佩有蜜蜡、天珠、绿松石、玛瑙、琉璃和珍珠。这些都是她母亲家里留下来的,穿越了千年岁月带着母亲的祝福。

我端着相机,从取景器里捕捉阿朵面部的每一个细微表情。我看见她那一双如沉在水潭里的黑蓝宝石般的眸子忽闪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时而也有亮光迸发出来。

阿朵结婚我滴酒未沾,我只是想保持清醒的状态,欣赏她天仙般的美丽。

我把巴桑留给阿朵的哈达献给了她,并悄悄地告诉阿朵说,巴桑前一天接到学校的通知,不得不赶了回去。

阿朵微微笑了笑,有对巴桑的谢意,也有释怀。

队长喝醉了,取景器里他的表情,似高兴、似惋惜、似身不由己、似无可奈何,但他每一句祝福都说得那么真心和诚挚。

这晚他不得不喝醉,回到村委会他说,他要让他的女儿自由恋爱,让女儿有选择自己幸福的权利!还有能力!

阿朵订婚以后,也到了种植青稞的季节了。

离驻村结束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我接到父亲的电话说母亲病危住院了。父亲沉重地告诉我最好能回去一趟。接了电话我心急如焚向队长请了假。

队长准了我的假后,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塑料袋对我说,这是我收购的一点野生天麻,一点心意,回家带给老人。

我连忙摆手拒绝。队长说,明年我们一村就要开始大面积种天麻了。本来打算过几天拿着方案去拉萨请农科院的专家过来实地考察。队长说到这里,稍微停了片刻,想了想说,不等了,今晚就加班把方案完善出来。还说让春梅和我一起回拉萨,去请农科院的专家。说完,把天麻硬塞到了我手中。

离开野牦牛沟的时候,我不得不想起了阿朵,就是在这个坡上,我眺望着远方一朵像棉花糖一样的云的时候,右耳朵塞着耳机,耳机里传来一个名叫阿朵的歌手唱着的一首名叫《如你遇见她》的歌,我就给一个叫卓玛的姑娘取了阿朵这个我自认为形象而充满诗意的名字。

自从阿朵订婚后我们就很少见到她了,好几次我想给队长说去看看阿朵,看看她生活的现状,话到嘴边都忍住了。

不知阿朵现在过得好不好,只有等回来后再去五村看看阿朵了。我这样思忖着,心里也感觉好受了些。

到了野牦牛河边的长途汽车站,我遇见了小木屋的主人央卓,央卓睡眼惺忪地从酒吧出来。她看见我,先是一愣,确定是我后,一个箭步到了我的跟前说,哥哥小李,你这是去哪里?

我说回拉萨办点事。我不想告诉她我母亲生病的事。

央卓流露出幸福的表情說,昨天晚上我还梦见你了,这梦好准,你看今天就见到了你。

我羞怯地挪了挪站立的位置,把旁边的春梅姐完全暴露在她的视线里。见我挪了位置,央卓才看见春梅,便明知故问道,春梅姐,你和哥哥小李一起回拉萨呀。

是呀,回去办点事。春梅不屑地回答着,记得那天我一个人去了趟小木屋,春梅姐姐半开玩笑地警告我说,你不会是想留在这里成为小木屋的老板吧。她今天对央卓的不屑也是针对我的。

我们会很快回来的。我不想让她以为我们要去很长的时间给她带来分别的失落。

回去的路上,在翻海拔5000多米的牦牛也流泪的山口时,被一场大雪意外堵了三天。当我急匆匆赶到拉萨然后买机票飞到家乡的时候,母亲没有等到见我最后一面,病逝了。

我跪在母亲的遗像前大声地号哭着,用倾泻的泪水告慰母亲的在天之灵,遗憾堆积在我心里,我一遍遍向母亲述说我回来晚了的原因,希望她不要生气,安心地去另一个世界。我多么希望她在另一个世界能幸福。

时间像箭一样飞逝,过去永远静立不动,所有深刻的记忆都在慢慢地被风蚀。

新的一批批的驻村工作队一年年轮换着。现在野牦牛沟一村的天麻已经是市里的品牌了,野牦牛沟也成了内地游客们梦寐以求的旅游目的地,村里没有人再酗酒,因为他们没有时间酗酒,大家都忙着做事,每天有做不完的事。好日子在等着他们追赶。

阿朵当母亲了,她和多吉有了两个女儿,大女儿的名字就叫阿朵。她和多吉在车站旁开了一家家庭旅馆,央卓是股东之一。

巴桑毕业后没有考公务员进体制内工作,他和几个同学一起创业,在拉萨成立了一家文化公司。他主要做策划和文案,业余时间也写诗。慢慢他身边也有了不少崇拜他的粉丝。他常对他的粉丝说,他回不了故乡,因为故乡有他曾经的懦弱和遗憾。

现在他在拉萨夺底路买了一套房子,但至今未婚。

他给自己取了一个笔名,用在他的每一首诗的标题下面,这个笔名叫:夺底·巴桑。

编辑导语:

一个少女无法逃脱命运给她安排的婚事,她的命运也无法依照她自己的想法展开。这篇貌似粗粝的小说,实则有着温暖的内核。

责任编辑:赵超

敖超,生于重庆,一直在拉萨生活工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西藏作家协会副主席,鲁迅文学院第十一届高级研修班学员,出版短篇小说集《假装没感觉》、长篇小说《直线三公里》、诗集《遇见》等。现在西藏群艺馆(区非遗保护中心)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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