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长假期
2021-06-20益西曲珍
益西曲珍
一
深夜,周围的世界回归了宁静,只是天空中,除了一盏明月洒下的暗淡柔光,还有几盏大灯发着刺眼的白光。隔壁某集团公司正在施工的大型工地,白天发出无休止的刺耳声响,并不时地震动她家的屋子一晃一晃,仿佛经历了一次又一次小地震似的,此刻,在夜幕降临之时,还给了黑夜它本该有的寂静。
她看着窗外的工地,心想这样嘈杂的日子还有多久才能过去?她更不敢想象,那些在现场施工的工人是怎样忍受了这巨大的噪音给身心带来的折磨。不过,幸好,天黑了,耳边清净了,她的心也跟着柔和了。
安静原来是一件如此幸福的事情。她对此终于有了深深的体会。央金玛躺在床上,一场悄然而至的小雨落在窗外,滋润着大地,也滋润着她的心田。听着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白天的一幕闪过她的脑海。
“妈妈你过来,我给你看……”
女儿旺姆跑到她身边,用小手拉着她,走到茶几边,指着一幅她刚刚完成的画:“这个,个子最高的是外婆,这是奶奶,最瘦的是妈妈,这是姐姐,这是我……”画面中,高矮不同的五个人,彼此手牵手……
“宝贝,画的真好!”
央金玛夸了孩子一句,眼中飘过泪水。一如她发现一朵从水泥地的夹缝间破土而出的小野花;搬运着一粒米的小蚂蚁;或是一滴在花朵上闪耀着钻石般光芒的雨珠……生活中的许多瞬间,会让她莫名地感动。
夜晚,思绪如潮水般涌动,一阵接着一阵。
央金玛想到自己即将三十五岁了。在她生活的城市——拉萨,人们会普遍认为这样的年龄,应该是生活、爱情、事业都各就各位,只需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然而,现实呢?
父母赐予的身体虽然无恙,但在过去的几年中,她的心仿佛随着岁月的流逝被某种黑色的能量层层包裹,它在体内散发出一种腐臭的味道,并在试图一点一滴地吞噬她,操控她。很多次,她感觉自己深陷泥潭,无法动弹!
“难道,这就是我的生活?”
她曾无奈地问自己。
可她并非一个彻底的悲观主义者,因为她深信万物皆变化。再死气沉沉的静默也孕育着改变。这样的信念源自她遇到的人,见到的物,听到的声音……央金玛总隐隐地感觉到万物携带着某种力量,在不断地指引着她。
这场不期而至的春雨一滴一滴地落入了她的心田,那层黑色的腐臭正在被一点一滴地稀释,代之以一股清新流动的能量。她的生活——这滩看似平静的湖水,湖心早已波涛汹涌,决堤的那一刻即将到来。
一袭微风吹过,窗帘沙沙作响,驱散了白天的焦躁与闷热,屋内一阵凉爽,央金玛的世界除了雨声,一片寂静。
清晨,伴着鸟儿清脆的鸣叫,她迅速起身打理,在抹上面霜的那一刻,盯视着镜中的自己。经过一夜的睡眠,短发凌乱,眼睛倒是恢复了神气,黑白分明,只是眼角的两行皱纹,她拿起眼霜,用中指舀出一点,在眼周抹了又抹,再轻轻地往上一提。
此时,她听到吉儿爬上楼梯的急促脚步声,接着传来银器碰撞声,佛堂的银制敬水杯正在被她一个接一个地擦净,罗列成一排,再供上今早的第一桶新水。这是小吉来到央金玛家的第六年,每天清晨,洗漱干净的她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供水。
央金玛举着迷你哑铃,扩胸、深蹲……做完操,她提着沉甸甸的包来到了客厅。
“外婆,我下来咯!”
她对着年迈,听力越发吃力的外婆喊了一声。老人端坐在沙发上微笑着:“还是你能睡呀,你妈妈她早就去送孙女上幼儿园了。赶紧吃饭吧,否则,又要迟到了。”
她應和着跑到厨房,从大木碗中舀了两勺糌粑,拿茶杯时,外婆的祈祷声传到了耳边。
此时,笼子里的鹦鹉发出了一阵声响。
“好,好,这就去给你拿核桃。”
外婆起身,朝院里走去。
几年前,这个可爱的小东西还会时不时地模仿外婆来几句:“嗡嘛呢叭咪吽”,但近年来,不知是因为年老还是其他原因,很少再听它“念经”了。它从林芝的森林被带到央金玛家,也有二十多年了。家里属外婆最疼爱它,每天除了喂它三餐,还时常加餐,央金玛都有些担心它是否会用食过量。
外婆常说:“这鹦鹉上辈子有可能是我们家里的一份子。”
她对此半信半疑。
央金玛的上班路,从家到单位只会花去十多分钟。这一条路不像日本电影《小森林》中,那位清秀的姑娘骑着自行车经过的那条山路般风景宜人。电影中的上班路,万物被参天的树木覆盖,微风吹拂树叶,划过她细嫩的脸颊,使她的短发在风中飞舞……
“哦,多么美好的一条道路。”
央金玛心想,她好希望自己的上班路也是如此,她便能如同电影中的女孩,时刻畅游在自然的怀抱之中。然而,她依旧觉得自己也是幸运的,因为她的上班路有它自己的景致。
约莫早晨九点,她开着汽车缓缓驶出安居院的大门,她的上班路就在眼前铺展开来,两边成排的商品房和树木,随着季节的变迁,这些树木便呈现出不同的风姿,就如同处于不同年龄阶段的人们。初春时分,嫩绿的新芽就像刚出生的婴儿般稚嫩可爱;夏天,枝繁茂盛的它们,如风华正茂的女子,柔美动人;秋天,那逐渐发黄的叶子,仿佛中年人发梢上一根根越发明显的白发;冬天,残留的枯枝与落叶如同一位瘦骨嶙峋的老人即将步入人生的下一个阶段。
春去秋来,一路的景致似乎在无声无息地提醒着她生命的历程。然而,这条路最让她心动的不是这些树木,而是被它们掩盖的那座郁郁葱葱的小山和山上时隐时现的宫殿。它,红白相间,跨越时空,超越生死,巍然矗立在山顶。她开着车,望着那座神奇的宫殿,游走在这幅只属于此刻的画面之中,时不时地感叹一句:“太美了!”
这条小路偶尔还会给她惊喜。就像今早,对面驶过一辆车,她突然感觉坐在驾驶位上的就是她的父亲,看到他的那一刻,她默默地喊出“爸爸”两个字。
她分明是亲眼见到了他:消瘦的脸庞,一双小眼上架着一副银色的眼镜,直挺挺的鼻子,嘴巴周围稀疏的胡子茬,喷了定型液的头发丝丝光亮……此刻,父亲的形象在她内心中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她开着车,继续听着那首最近着迷的《伏尔多瓦河》,脑中再次闪现父亲的影子:在洒满阳光的玻璃棚阳台上,父亲站在她们面前,紧闭着双眼,两只手随着交响曲的节拍,有力地摆动着,仿佛一位沉浸于音乐的指挥家,眼前的乐团正由他指挥,演奏着一首震撼人心的曲目……她的内心袭来一阵酸楚,就像在无数个没有父亲的日子,她会淡淡地思念着过往的岁月。
她漂游在心流描绘的画面之中,忽然,眼前经过一位骑着自行车的男子,车后粉红色的座位上坐着一个小姑娘,看着这位父亲的身影,她的脑海中再次浮现起年少时的一幕:她坐在父亲的肩上,小手紧紧抓住他的大手,他们一起大声唱着一首自编的歌曲,走向校园外的小卖部:
亲爱的爸爸,
您是我的好宝贝,
现在,我们就去外面,买巧克力吧……
她在心中唱着这首只属于爸爸和她的歌曲。生命与爱,悄无声息却真真实实地穿越时空,超越生死。
小车已驶达单位的路口,往左拐,就是一座白塔,历史上它是拉萨城的城门。
清晨的阳光仿佛一下子被乌云遮盖了。她的身躯变得沉重,她在拖着它,走入一片黑白的空间。
“你的工作相对轻松,工资也不错,不管怎么样,这样的工作实在难得,你可不能放弃工作……”
一连串的词句从耳朵溜进内心,再堆积在心的某个角落,堆成一块大大的石碑,上面刻着:工作稳定,生存之基!这块生存之碑化作一股逼人的能量驱使她每一天坐在办公室,面对着电脑,年复一年,她厌倦了,疲惫了……她常常感觉,生活永远在别处,可她又无法知晓,那别处到底在哪里?
“如果能给我自己放个漫长的假期那该有多好!”
那部经典的日剧《悠长假期》里,三十多岁,被人认为过了气,但依旧乐观、开朗、笑容灿烂的山口智子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等她缓过神,发现主任早已正站在了身旁:“央金玛呀,你已经连续两天上班迟到呀!”
她愣住了,不知该说什么。
“希望你从明天起注意一下。”主任说完转身离开。
“嗯嗯,不好意思,我会注意的。”
央金玛应了一句,内心闪过一丝不悦,她想起家里那只关在笼子里的鹦鹉。
“尽管好吃好喝,但它真的过得好吗?它也会向往自由吧?”
她有种被无形的绳索死死缠住,动弹不得的感觉!她起身,跑到屋顶。
天空湛蓝,白云轻浮。布达拉宫巍然屹立在面前的山之巅……央金玛久久地伫立着,感觉自己在天地间化作了一粒微尘。
“人生到底要主动选择还是被迫接受?抑或等待着所有的机缘聚合再去做决定?到那时是否都已时过境迁?”
她跑回办公室,嗒嗒地敲起字,接着把休假报告交给了主任。
办完手续,她坐在办公桌前,身心轻松,如释重负。
小雪身着碎花连衣裙,走到了央金玛身边。
“阿佳,你要休假?”
“嗯。”央金玛点点头。
“那休假准备做点什么?”
“目前,还没什么具体的打算。”
小雪用笔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说:“对哦,阿佳,正好川大下个月有个培训,你可能会有兴趣。”
“哦?什么培训?”
“有关藏学的。如果你想去,我把文件传给你。”
央金玛道了谢,心想,如果能趁着休假去参加藏学培訓,一定会是个不错的选择。
回到家,她把休假的事情跟母亲白珍讲了一遍。
“妈,我可真不想上班了,被人管着,我真的受不了。”她的眼里露出忧愁的神色。
白珍正准备往碗里盛面条,她转过头,看了看女儿,瞧见孩子这副神色,急忙说:“不想上班,就休假吧!”
“嗯,妈,我已经休假了。然后下个星期,我想去参加一个藏学培训。”
“参加培训?好呀!”
白珍一如既往地支持女儿的选择。
“那我就报名了。”
“报吧,报吧,趁着年轻,多学东西。”
她一边盛面,一边接着说:“你也不用担心旺姆,我来看着她。”
央金玛看着母亲,再次被她的爱感动着。
二
听说,人在睡眠时分,心会住进另一个空间……
乌玛不知自己到底是在哪里?
她爬上一段绿地斜坡,眼前是一座两层高,看似独栋别墅的建筑,红扑扑的三角梅爬满了墙面。前来开门的是位僧人,身披深红色袈裟,面无表情,身型魁梧。不知为何他的出现将她带入一种无以名状的深沉之中,仿佛此人背负着巨大的责任,压力与伤痛,向她走来。然而,待僧人迈开步伐,为她领路时,她才注意到他步伐轻盈,宛若初春的暖风吹过。僧人面庞白净,一双小眼眯缝着,岁月没能在这张脸上留下任何流逝的痕迹。
“真是一位神奇的人呢!”乌玛暗自感叹。
僧人将她领进了屋内,朦胧的黑暗之中,烟雾在空中缭绕,稀稀落落的几个人围绕着木长桌聊着什么。她仿佛自己身处于城内某间陈旧不堪的甜茶馆。只见房屋一角的小舞台上,一位留着长卷发,面孔黝黑的男子,手持麦克风,他一开唱,整间屋子因他嘶哑沧桑带着强劲爆发力的歌声而震颤。
“难道我是在酒吧?!”
乌玛困惑不已。一旁的僧人却未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着。她只能尾随其后,穿过一条看不清五指的巷道,两边的墙壁越走越窄,她感觉自己将被夹在这厚重的墙壁之间,无法动弹,呼吸急促,心脏即将从嘴里跳出。
她用手摸索着,试图抓住什么。僧人这才停下脚步,走回她身边,轻握住她的手。瞬间,她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猫得到了主人的安抚,紧紧地拽住这双柔软又温暖的手,默默地穿梭在黑暗之中,却不知自己正被引向何方……突然,僧人停下脚步,对她说:“稍等!”
嘎吱一声,一扇沉重的木门被推开。
“城堡的大门?”乌玛猜想。
突然,眼前猛地一亮,阳光从楼顶的窗口一束束地倾泻而下,洒满整间屋子,照得屋内明亮温暖,照亮了屋中央的金制宝座,雕饰繁复的粗大长柱,照得阿嘎土铺成的黄色地面闪闪发光……
突然,一只小白鼠蹿到了乌玛眼前:它从敬供给佛祖的银制清水碗中轻啜几口,便匆忙地逃离了她的视线。
僧人站在她身旁:“姑娘,来这边。”
他将她引到宝座后的一间小屋里。深黑色的墙壁上刻画着一幅幅画,像幽灵、魔鬼、仙女、神树。不知它们从哪里来,也不知去向何方?
乌玛定睛一看,察觉到这些凶残的外表下,都掩盖着一棵柔弱的心,它带着一丝忧郁,一丝恐惧。就在她注视它们的瞬间,忽然化作一阵清凉的风,拂过她的面颊,无声地离她远去……
乌玛被一种莫名的美所征服。
三
偶然的假期,偶然得知的消息,让央金玛一周后来到了成都。当然,此时的她,不可能意识到自己正踏进的时空将如何改变她的人生轨迹。
天空像被人盖上了锅盖,潮湿闷热。机场外,人群形色匆匆,如同剪影般从她眼前飘过,唯独一个四五岁大小女孩的画面变得立体起来:她坐在旅行箱子上,身穿粉色外套,扎着两根小辫子,晃着小腿,唱着歌……这让央金玛想到了自己的女儿。
的士快速地行驶在高速公路上,央金玛从车窗向外张望着,成都——她即熟悉又陌生。
冬天,她和家人都会在这里度过几个月。这里冬季常绿,气候宜人,物价便宜,饭菜可口,再加上它的地理位置总给人一种家——拉萨就在旁边的心理安慰。自然,越来越多的藏人遵循着这样的生活方式,他们如同候鸟随季节的变迁而迁徙。
当然,成都吸引人的地方,不仅如此,这里的人们,随和乐观,喜欢享受生活,这样的天性似乎与藏人不谋而合,这又增添了央金玛对这座城市的好感。
这位的士司机,就是她心中典型的成都人,他从早餐开始聊了起来。
短短半小时的路程,她有幸听完一位陌生人讲述自己一生的故事。的士早已驶过高速,穿过天桥,正拐进一个小路口,目的地已近在咫尺。一座墨绿色的玻璃建筑闪过眼前,她回头一看,门牌上写着这几个字:U家咖啡。
央金玛倾身推开咖啡厅的玻璃大门,这里果然是她喜欢的简约风格,高大的屋顶,四周的落地窗,整间屋子开阔明亮,加上几棵硕大的绿植装点其间,让人感觉分外舒适。
点完饮品,服务员小姑娘两手递来一只棕色小熊。
“您的桌牌。”她细声细语。
央金玛看着毛茸茸的小熊,它似乎在对着她瞪大眼睛,她的嘴角不觉上扬。她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窗台边,土陶罐里的文竹,叶子稀疏,阳光落在上面,叶影落在木桌上。
服务员端来一杯冰摩卡,央金玛大口一饮,全身一阵冰凉,她拿起书,随意地翻阅着,沉静在一种自由自在的感觉中。很早前,她就很好奇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地向往自由,但对此问题,大脑给出的答案始终是一片空白,毫无头绪。她索性就跟自己说,自由,可能是早已刻在她基因中的某个代码。
她拿起复印好的培训资料,一页一页地翻阅起来。直到手机显示22:00,窗外一片漆黑,小雨打在窗上,她才起身离开。
微风伴着小雨,吹打在她的脸上身上,她浑身一颤。从离开拉萨的那一刻起,她短暂地成了孤身一人,要住在这熟悉却又陌生的地方。
四
乌玛来到了一处山谷绿地。她站在斜坡的顶端,望着远处,两座拔地而起的高楼,一座挨着一座,高楼前方是草地,树木林立,一潭清澈见底的人工湖点缀其上。湖面如镜,暖风吹过时,湖水掀起层层涟漪。
她在斜坡上坐了下来,两只手托着下巴,久久地俯视着眼前的景致,嘴里哼唱着Pis lullaby, 那首电影《少年派》的主题曲。
心静如水。
不一会儿,一辆银色卡车停在了路边,车门一开,一大群动物从里面冒了出来:五只缓步移动的绿色大象,三只活蹦乱跳的粉猴子,十几头奔腾的斑马,还有展翅飞翔的天鹅……这群动物遮蔽了眼前的半个天空,它们齐刷刷地奔向湖边,跳入湖中,就像一群快乐的孩子在水中嬉戏。
乌玛呆望着这群快乐的精灵。
心,静如水。
五
培训第一天,窗外阴雨绵绵。
教室里,三十多名学生聆听着瑟琳娜教授讲述研究课题的来龙去脉:“很多年前,我跟着父亲来到了喜马拉雅山脉。我的父亲是一位登山运动员,是他让我第一次接触到了这片土地……”
投影中的画面是一座雪山,山角边站着一位身着红色户外服,头和脸被裹得严严实实的人。
“他就是我的父亲。”教授指着照片。
接下来的画面是教授本人。年轻时的她,秀发飘逸,身材清瘦,站在蓝天下,山谷间的草地上。
“也是在这个时候,我发现自己怀上了第二个孩子。是吧,杰克?”教授用手捋一捋那头银黄色的长发,对着坐在同学中的男教授说。
原来,这位坐在同学中,一头银黄色长发的男士是教授的爱人。他头发浓密,一脸的胡须,看上去活像刚从电影《哈利波特》中走出来的角色。接下来,这位可爱的男士在课上时不时地提醒一下教授:“瑟琳娜,你可能还有一点要提到……”或者,突然来一句:“不好意思,我可以补充一下吗?”
这时,教授总是欣然一笑,请先生来讲。央金玛第一次见到如此默契地合作授课的夫妻,心里颇为羡慕。
“受父亲的影响,来到雪域高原后,我的一生都与这片土地紧密相连。我至今做的研究课题就是一位女性活佛。”
从此,这位英国的女士像掌握了藏学大门的一把钥匙,她用人生二十余年的時光不断地往里摸索,研究,发现新的问题,解决它,再继续探索。
“为了弄清楚这位活佛的生平,我踏遍了她生活过的每一片区域,了解了那里的地理,历史,风土人情,以及它在过往岁月中的点滴故事。此外,我还研究了同时代与她相关的其他人物,包括著名的铁桥设计建造者唐东杰布……”
教授细致地讲解着,淡黄色边框镜后的一双眼睛,仿佛在向外散发出某种光。
央金玛感叹:“这才是顶级专家吧!”
窗外的小雨滋润着大地,而教授娓娓道来的故事则滋润着她的心灵。
接着,所有人开始在教授的指导下,研读女活佛的传记。
措姆啦,年过四十的藏族女教授,担当此门课程的藏汉英同传翻译。瑟琳娜教授这边话音刚落,措姆教授立刻放下手中的笔,停下速记,挥动着双手,来来回回地在三种语言间自由地转换,仿佛有人在随意切换电视频道一般。如此高强度的同声翻译,一直持续近两个小时。
课后,东道主旺扎,召集所有同学共进午餐,央金玛也加入了同学群,等待着其他人一同前行。只听两个男生说他们还有点事儿,不能参加聚餐了。
“怎么不一起去呢?”旺扎问。
高个男生解释说:“我们需要换个宾馆。”一听口音来自拉萨。
“现在住的地方有什么问题?”
清瘦的男生诡异地一笑:“我们领导觉得房间的床太硬,晚上睡不舒服。”
“首都来的领导嘛,条件当然要好点了。”旺扎笑着说。
高个男生是领导?看他的样子年龄顶多三十来岁,这样的年龄,即便是领导也就是某部门的头?可他对酒店的环境似乎还挺讲究,看来又是一个蜜罐里长大的拉萨男孩吧!央金玛看着两个男生离去的背影,心里闪过这样的念头。
傍晚时分,她走出自习室,天空依旧下着小雨。她撑起一把伞,沿着潮湿道路往宿舍走着,一路上好几棵树都被大雨连根拔起,坍倒在地。
“这些树应该还能活吧?”
莲花湖边,湖水溢出了湖面,淹没了临近的草地,留下一张张无人的长椅。
六
不知从何由谁传来,总之,乌玛得知了一个消息:她最好的朋友卓嘎要离开,因为厌倦世俗,要去某地当尼姑。听到这样的消息,她不知所措,吞下几口热水,脑子里全是朋友的影子。
初中时,隔壁班的她,着一身蓝白相间的校服,脸庞清秀,马尾辫留到了腰际。另一个身材娇小,编着两条长发的姑娘,一直陪在她身边。乌玛觉得她们像一对小姐和贴身丫鬟。尽管乌玛与她的交往止于见面时一个匆匆的微笑,但她却对隔壁的乌玛一直怀有某种好感,仿佛她们是一对还未来得及说上话的好朋友。到后来上了大学,她们也就真的成为了最好的朋友。
“来来,我来切吧!”
卓嘎拿起餐具娴熟地切起蛋糕,一块又一块,整齐划一。朋友生日切蛋糕,由她来。
“这个还是我来烤吧!”
姐妹聚会吃烤肉,双手最为忙碌,也 是她。
偶尔,乌玛对生活中的一些琐事困惑不解时,她会像个姐姐一样,认真地讲述自己的经验:“我遇到类似的问题,一般会这 样想……”
尽管到最后,乌玛还是我行我素,很少听朋友的话,但她依旧会忍不住向她诉说。
现在,这个既是朋友又像亲人的她,要走了,去当尼姑?她的内心五味杂陈。
不久后,她孤身一人回到屋内——森林里一间破旧的土房。外婆坐在门口低矮的古树下,捻动着念珠,一脸愁容。见到她的那一刻,眼中噙满泪水:“孩子,我再也不想见到这些伤心事,我要走了。”
老人说着,用双手抚摸她的脸颊,额头触碰额头,低声祈祷,然后转身离去。
乌玛站在门口,静静地目送着老人逐渐消失的背影。
七
培训第二天,国际藏学大师房老师带领大家共同研读一本难度更高的藏文经典。教授的面庞和蔼可亲,尽管步入老年,却精神抖擞,身形挺拔魁梧,走路稳健有力。
每每提到藏文经典,他如数家珍,文中多处引用,都会非常自然地说出它们的出处。
“这一句,你们课下去翻一翻,应该在《甘珠尔》,第几册,几页……”
经典导读,他用带着外国口音,抑扬顿挫的中文,随机点人翻译:“来,来,同学,你来翻译一下下面的句子。”
央金玛将头深埋在书里,就怕与教授四目相对。同学的翻译,准确无误时,他欣慰地点点头,再继续深挖其中某个词的意思,偶尔遇到支支吾吾的同学,会严厉地批评,说:“同学,你预习了吗?没有预习,下节课就不用来了!”
响亮透彻的声音,久久回荡在教室里,接踵而至的寂静,仿佛能让人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然而,每每此时,教授出其不意的幽默感又会随时冲破这层紧张的气氛。某次,正当他批评扎西时,窗外的天空中划过一道闪电,接着,雷鸣巨响似乎要把天空撕成两半,教授扭头望着天空,双手合十,握在胸前:“啊哟,好像连老天都在说我骂的太凶了。对不起哈,对不起哈……”
瞬间,教室里一阵哄堂大笑。
高强度的课程让央金玛精疲力尽。因此,接下来与同学的聚餐就成了她轻松快乐的休息方式。
那一天,一群同学来到食堂就餐。点完菜,她跟着旺扎去盛饭,只见上次没能参加聚餐的两个男生也跑来端米饭。
不一会儿,桌上摆满了菜:有麻婆豆腐,醋溜土豆丝,京酱肉丝,糖醋里脊……同学们或许是饥肠辘辘,只见一双双筷子迅速地夹着菜。席间,旺扎提议上次没来的同学做个自我介绍。
一脸严肃的高个男生说:“我叫罗丹,在北京上班。”
“我叫顿啦,也在北京,跟大哥是同事。”另一个清瘦的男生,小声地介绍道。
“领导的房间换好了?”面部黝黑,体形肥胖的尼玛一边吃着饭,一边笑着问。
“哈哈,哪来的领导哦。”罗丹稍显羞涩地笑,接着补充道:“之前的房间环境还行,就是樓底下是酒吧,吵得根本睡不着觉。”
央金玛听到这句,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尼玛幽默机智,对西藏各个地方的方言尤为熟悉,他讲的方言笑话,惹得同学们各个捧腹大笑,央金玛更是差点喷出嘴里的米饭。当她继续夹菜时,看到罗丹在不停地转动着桌子,好让大家夹到不同的菜。
央金玛聊到自己今天上课的感受。
“今天的课程跟昨天比,真是强度、难度都大多了。上房老师的课,我紧张到手心冒汗。你们不会像我这么紧张吧?”
未料大伙异口同声地说:“都很紧张。”
“早上上课前,我本来一点都不紧张的,吃着包子晃悠着来到了教室门口,结果刚要进门,顿啦就在门口问我:‘哥,你预习课程了吗?我说没有。他立刻一脸严肃地反问我,‘没有预习,你还敢来上课呀!这一下,我感觉头顶上响过一阵雷声,全身为之一颤。”罗丹说着,用双手抱住自己。
“我就默默地,带着这份忐忑不安的心,进了教室的门。后来,你们也看到了,房教授还真的点了我的名。”他学起教授的语气和动作,一只手手心向上指向某人:“来来,先生,请您翻译一下下面的句子……”
大家看着他逼真的模仿,再次哈哈大笑。他却一脸严肃,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惹得众人忍俊不禁。
大家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
夜晚,央金玛在宿舍,看着屋外的细雨一丝丝地落在她窗上。
她心想,“回到学校,真好!”
这次意外参加的培训,让她有幸聆听了几位顶级藏学教授的课程,见识了他们惊人的文献阅读量,细致的实地调查研究,以及基于此而产生的对藏文化系统、全面、深刻的理解。她更是被这些学者的学术使命感所震撼。
此外,她还结识了一帮好学,幽默的同学,她生平第一次,认识了几位如此刻苦学习的藏族同学,而他们的学习热情也影响了她,使她也像个回到校园的学子般,每天背着黑色的书包,在教室、食堂、自习室、宿舍来回跑。这样美好日子,彻底洗刷了她内心的烦闷感,使她感觉自己的青春朝气再次归来。
八
乌玛再次进入了那个奇幻般的世界。
“嘎吱”一声,她推开木门,瞬间,一阵微风像一层薄纱轻抚着她的脸。她高抬起脚,跨过门槛,一脚踩在柔软温暖的青草上。
眼前,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只有她。她不由地闭上了眼,伸开双臂,呼吸着清新的空气。突然,身边来了个人,看不清是谁。她站起身,同她一起来到一处洞穴的古墓边,内心淡定自若。
“古墓里有很多宝贝,但是其他人并没有找到。”对方开口说。似乎除了她们,还有其他人在搜寻这处古墓。
“可能是古墓的主人希望自己的宝物能够物有所值,能够被用来更好地帮助他人吧。”乌玛回答。
话音刚落,土石坍塌滑落下来。土墓一角突然深陷,泥土与碎石滑落下来,接着从中露出无数珍宝:一件雕琢精致的玉器,一串珍珠项链……
二人拾起宝贝,仔细观赏,但欢喜之余,又对这些遗物是否携带“阴气”心怀芥蒂。
只听身后传来一位老人的声音:“只要能够用这些东西让他人从中得到快乐,也就无所谓阴气,阳气。”
乌玛回头一看,唯有其声,不见其人。
九
培训期间,六个同学组成的小集体每天课后一起吃饭。炎热的天气让人感觉自己正在蒸笼里被蒸煮。
午饭后,一行人走在校园的林荫小道上,说好找个阴凉的地方休息一会儿。谁知,走到图书馆门口时,顿啦与旺扎改变了主意,“我们还是去图书馆。”说完,两人匆匆离去。
顿啦,身材清瘦,是个满脑子都装满了书的小伙子,大伙儿谈论到任何书,他会习惯性地提一提那副银色边框眼镜,接着就这本书来几句经典的评论。旺扎同样博览群书,积极好学。只要想找到他,不是在教室,就一定在图书馆,会在二楼窗边的位置,从推积如山的书籍后,能看到他低头读书的身影。
剩下四人继续走在半路上,尼玛忽然不见了踪影。旺杰看着手机说:“老师给我发信息了,他说要先去趟打印室。抱歉,我也突然有点急事,咱们晚点见。”
此时,只剩下罗丹和央金玛二人。
“好像大家都走散了,只剩下咱俩了。”央金玛说。
“那还去不去?”
“去吧。”
“去哪儿?”
“就U家咖啡吧。那里挺舒服的。”
就这样,集体的聚餐意外地变成了两人的小聚。
来到U家咖啡,点完单央金玛手拿棕色小熊,指着柜台上的一排小熊说:“瞧这些熊特别可爱吧!”
罗丹摸了摸小熊的头。
他们在一楼靠窗的位置相对而坐。
她的思绪被淡淡的巧克力味打破。服务生把一份蛋糕放到了桌面上,纯白碟面上,温热松软的蛋糕,旁边还有一块点缀着薄荷叶的奶油冰淇淋。
“闻着好香呀,赶紧吃吧,否则冰淇淋要化掉了。”罗丹说着,用小勺切下一塊蛋糕,浓浓的巧克力汁从中流出。
“你喜欢巧克力?”她问罗丹。
“嗯,我从小最喜欢巧克力。”
这样的回答让央金玛很意外,但又亲切,只因她自己同样地喜欢巧克力。然而,这是她生平第一次遇见这么喜欢巧克力的男生,此前,她一直以为化妆品、巧克力专属于女生。
说到美食,央金玛总是一脸的兴奋。
两人的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再也收不住了。他们从巧克力,聊到各自的童年,上学的经历,目前的工作……
罗丹注意到央金玛的脸微微泛红,大笑时露出一边的嘴角,竟缺了一颗牙齿。
说来也怪,眼前的她竟让罗丹越接触越觉得像个小孩。
央金玛看着罗丹,他们就像一对久别重逢的老友,对彼此的存在有一种亲切的熟悉感。
窗外已一片漆黑。二人起身离开时,罗丹看着眼前那堵牛仔男的背景墙,轻轻地念起底下的字:“I will always wait for you here. ”
央金玛心弦一颤,隐约地感觉它在对自己诉说着什么。
然而,两周的培训,很快就结束了。
夜里,央金玛坐在书桌前,看着手机中同学传来的照片。照片中站成一排的六个人,各个面带微笑,手捧红色结业证书。
央金玛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周围万籁俱静。窗外的大雨再次划破宁静,刷刷地下了起来,她的内心突然有些失落。
十
培训结束后,央金玛回到了拉萨。
不论身在何处,她总会感觉家乡像一块磁铁般吸引着她回家。
拉萨已悄然进入了初秋。藏历七月,阳历八月,一年中很美好的一场节日:雪顿节正在等待着她。
节日当天,央金玛开着车载着家人,来到了柳梧桥对岸。在路边暂停车辆后,一家老小纷纷走下车。白珍从包里拿出望远镜。
“我来调一下。”她说着,对准哲蚌寺旋转着镜头。
“调好了,妈妈您先来。”她把望远镜递给了身旁的母亲。
“看到了,看到了……”
老人再次念起那句不知已重复了多少遍的祈祷经。
旺姆抬头望着外婆,拉着老人的藏装: “外婆,外婆,让我来看。”
“好,好,给你看。”老人不紧不慢地把望远镜递给曾孙女。
回家的路上,白珍提议:“明天,我们把弟弟他们一家也叫上,去罗布林卡看藏戏吧。”
“好!好!把他们都叫上。”外婆第一个表示赞同。
节日第二天,白珍带着外婆、女儿和吉儿早早地前去看戏。央金玛打算跟朋友小聚后,晚点再与家人汇合。早晨,她约上好友小朱,来到了吉曲饭店。
这是一处传统的藏式院落,院内绿油油的草坪上,有几棵古树,树荫下坐着稀稀落落的几个人。央金玛和小朱在角落的位置坐了下来。眼前,红瓦墙面爬满了小黄花,身着深蓝色藏装的阿佳正在给花儿浇水;透过藏式小屋的玻璃橱窗,尼泊尔服务员忙碌的身影时隐时现。偶尔,还有一架飞机飞过头顶,发出一阵声响。
吃完早餐,她们各自忙碌开来,央金玛继续敲字,朋友从包里掏出一本《第二性》阅读起来。
到了十一点半,小朱有事先回,留下央金玛一人。
绿地、阳光、微风、小鸟的叽叽喳喳,她的心情异常轻松快乐,头脑思路清晰,她将脑海中的画面化作一个个字符,让它们飞速地闪现在电脑屏幕上,她默念一会儿,又继续敲字,享受着独属于她自己的美妙时刻。
她写的身心投入时,有人从身后轻轻地推了她一下。
“央金玛?”
她回头一看,身后竟然是罗丹!
“哇,怎么是你?”她一阵惊喜。
“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你。”
“对呀,好巧呀!”她说着,捋了捋额前的头发。
“你一个人?”
“嗯,刚跟朋友过来吃早餐,她有事先 走了。”
“哦。那你现在……写故事?”
“嗯。”
“上次在咖啡厅说的那个?”
“对呀。”
央金玛的脸上飘过一片红晕。
“说好了,写完拿给我看哦。”罗丹一笑,再次露出一排整洁的牙齿。
“好……”
“那你呢?”
“我过来送个内地的老师,他就住这儿。我想着顺便来喝杯甜茶再走……结果还这么巧。”
“是呀,真的是太巧了。快来这儿坐 会儿?”
“好呀!”
罗丹说着在央金玛对面坐了下来,点了杯甜茶。
培训结束后时隔一周,央金玛和罗丹在拉萨偶遇,似乎又在冥冥之中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中午时分,他们来到了罗布林卡。
眼前,宽阔的草坪上古树林立,树荫下男女老少围坐在一起,有人正往茶杯里倒入甜茶,有人正在摆放午餐盒,还有人正享用着美味的野餐,孩子们则在其间玩耍。走近戏台时,他们的耳边传来悠扬的藏戏声。
央金玛并不懂藏戏,但她就是喜欢这种其乐融融的氛围,听着悠悠的藏戏,颇有一种世外桃源的意境。
“要不,一起去看会儿?”罗丹提议。
“好呀。”
他们说着,一起走到藏戏台旁。只见一排带着面具的男人,面对头顶花饰的女人,唱着什么,几分钟下来,央金玛只听懂了赤美滚丹……尽管如此,她还是很喜欢那慢悠悠的唱腔和唱戏人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自然美感。她扫视了戏台一圈,这才注意到舞台中央摆放着唐东杰布画像。
“唐东杰布是一位伟大的修行者。有一次,在他前往拉萨朝圣的旅途中,要在吉曲河坐船过河,因为付不起船费,被船夫扔下了水。从此,他发奋建桥,只为他人不用遭受他所經历的痛苦。刚建桥时,他找到七位貌美如花的姑娘,白天敲锣打鼓,跟她们一起演绎戏剧,晚上自己潜心创造剧本。弃恶扬善的故事,得到百姓的喜爱,还筹到不少资金,他就一边组织表演,一边把这些钱投入到桥梁建设当中。”
“我是第一次听到了这个故事的完整版本。”央金玛笑着说。
她忽然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就在这一刻,她对自己一直在思考的某个问题有了答案。
罗丹看着央金玛半天不说话,仔细地瞧了她一眼。她腼腆一笑,对身边的他,心生一份感激之情。
“你的故事让我突然想明白,维系人与人之间情感的心弦总是能跨越时空,就像此刻眼前的藏戏表演,人们把创始人的形象精心地绘成唐卡,再挂在舞台中间,以示对他的感恩之情。人生在世最有意义的活法,莫过于像唐东杰布这样的伟人为他人而活;退而求其次,即使不能成为为他人的梦想保驾护航之人,至少,我们也不能泯灭别人心中希望的灯火,更不能有意伤害他人……”
“哈哈,你想的可真多。”
罗丹一脸笑容。
他们再次相视而笑。央金玛用手捂着脸并把脸迅速地转了过去,罗丹心里忽而一阵拘谨,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倒是央金玛打破了这短暂的沉默。
“你这次休假到什么时候?”
“我再待两三天就得回去了。”
“这么快?”
“是啊,每年只有十来天的假期。”
罗丹的手机响了起来,电话那边在催促他赶紧过去。他们说好保持联系,并道了别,各自转身离去。没走几步,两人竟同时回头看了一眼,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央金玛赶紧挥挥手,而他也跟着挥手。就在那时,两人间仿佛有股莫名的能量开始散发,随后这股能量又如影随形,在他们的心中,一点一滴地散播开来。
“我会什么时候再见到她呢?”罗丹想。
央金玛在找寻着家人时,也在想同样的问题。
走到戏台左侧,一处能够清晰观看藏戏的绝佳位置,她看见了她的外婆、母亲、舅舅、舅妈、女儿和小吉,他们坐在草坪上铺的卡垫上,围成一圈,中间摆放着午餐盒:有青椒肉丝、酸萝卜炒牛肉、菠菜粉丝、西红柿酱,以及一叠薄饼,一袋饼子……
白珍看见女儿来了。
十一
一个月后,央金玛终于迎来期盼已久的日本之旅,她決定从北京转机去日本。
飞机缓缓降落后在跑道上滑行,她立刻合上书本,打开手机,滴答一响,是罗丹发来的信息:“我在5号出口。”
她的嘴角微微上扬。
出站口外,黑压压一片人群。
央金玛在人群中搜寻着。突然,罗丹高大的身躯,微笑的脸庞出现在眼前。此刻,她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她刻意放慢脚步,朝他微微一笑,走了过去。
他把箱子从她手中接了过去。
“飞机没有颠簸吧?”
“嗯……还算比较稳。”
央金玛听出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更因罗丹如此近距离地走在她身边,感觉心脏即将要跳出来。
中转期间,央金玛除了见几位恩师、朋友,还跟罗丹约好去几处地方玩耍。
他们相约去了798艺术中心。恰逢这里举行一场名为《你,我的缪斯》的西方名画光影艺术展,两人都对这样的画展充满了兴趣。走进的第一间屋子里是一片金黄的农田风光,一颗颗麦穗正在风中飘舞。接着来到满是向日葵的屋子,金黄色花瓶中的一朵朵向日葵争相开放。再下来就到了星夜的场景。
央金玛忍不住感叹:“这儿好美呀!”
“要不咱俩一起拍张照?”
“好的。”罗丹点点头,站到了她的身边。
画面中,两个人在星空下很唯美。
参观完画展,罗丹提议开电动车送央金玛。骑上车后,他突然来了一句:“你准备好了吗?”
央金玛不知该如何回答,心想:“准备什么呢?”过后,她才理解罗丹的幽默,随之哈哈大笑起来。
骑行穿过和平里北街一带,央金玛突然回想起年少时,曾在周末与舍友一起到这一带上街。那时,这里整条街铺满了小商铺,她和朋友手挽着手穿梭其间,这儿买点凉菜,那儿买点煎饼、果子……同宿舍的几个姐妹,晚自习后围着长桌,头碰头地分享那一大缸碗的方便面和桌上的一点美食……
脑海中闪过的一幕幕她和这座城市的 故事。
十二
乌玛身处丛林,低矮粗壮的树木支撑着繁茂的枝叶,树底下的青草茂密地生长着,一块巨石上刻着绿色的、黄色的藏文“阿”字。她默念起这个字,这让她想到了种子,想到了母亲。弯曲的古树像一位年迈的母亲,用一生的时间,守护着家,呵护着孩子,因此,树底下的草木得以在温暖的环境下,一天天地长大。
乌玛轻轻地抚摸着青草,感受着这些小小的生命从她的指尖划过时,那种无法言说的感动。耳边,传来小溪流淌的汩汩声,她顺着水流的方向走去,山石上一排整齐鲜绿的嫩芽吸引了她。定睛一看,原来是人们祈祷时飘洒的青稞种子,遇水发芽,长出的胚芽。这些小生命是如此的可爱。
十三
在北京短暂停留后,央金玛踏上了前往京都的旅程。
晚上十点,飞机安全降落于大阪关西机场。打开手机,屏幕一亮,她看到了罗丹发来的信息:“到了吗?”
“刚到。谢谢你!”
“随时联系我。”
央金玛看着这座完全陌生的城市,在她眼前像一幅流动的画铺展开去。约一个半小时后,她乘坐的士到了预定好的胶囊旅馆。
一进大门,黑色的武士道具赫然出现眼前,大堂开阔的空间里,各种肤色的男女围坐在一张大桌子边,有的在聊天,有的看着一台电脑。央金玛办理完入住手续,换好鞋子走进电梯。推开门,眼前的屋子不到40平米,左右两侧各有通道,她沿着标示来到写着506的床铺,是个上铺。只见下铺拉着帘子,开着灯,旁边的鞋子像男鞋,她的心咯噔一跳,再看看另一侧床铺边的几双鞋子,竟然都是男鞋!
“天哪!如果这里所有人都是男性,太危险了吧!”
她立刻提起箱子,往门口跑去。再次来到大堂,一经打听,才知道这一层楼是男女 混住。
“麻烦您,能把我调到只有女生的楼层吗?”央金玛语速加快。
“稍等,我看看。”
台湾腔的短发女,说话不紧不慢,看了看电脑:“哦,您很幸运,六楼有张空床。”
“太好了,太好了,谢谢您!”央金玛连连道谢。
来到602房,把行李放在过道一边,这才安心地扑倒在狭窄的床上,旅途的劳累使她很快进入了梦乡。
央金玛第一天的京都之行就这样开始了。
每一天,央金玛都不急不慢地在京都各个地方转悠,晚上还给罗丹视频聊天。
央金玛发现自己越来越依靠罗丹了,而且她的行程即将结束,马上又要回到北京。
十四
乌玛顺着山石构成的陡坡一路向前走,尽管可以折返选择那条大道,但她还是想要沿着小路往上爬,越往上爬,眼前的树木越多,她感觉自己正走入一座小森林里。一棵棵参天古树,郁郁葱葱的叶子遮蔽了天空,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闪闪烁烁,微风袭来时,树叶舞动,光影随之流动。
乌玛继续往上爬,渐渐地山路变得陡峭,她手脚并用,奋力向上爬去,直到精疲力竭,嘴里干渴。突然她眼前出现了一间背靠山体的石屋。
她惊奇地看着石屋,犹豫着是否要进去?里面会有人吗?如果有,是否会打扰到别人……
最终,她还是决定推开那扇木门,伴随着“咯吱”一声,屋内传来轻柔的声音:“谁呀?”
“打扰您了!我叫乌玛,我可以进来吗?”她说着身子往里探了探。
“进来吧。”里面有人应到。
她缓缓地步入洞口,岩石构成的低矮屋顶使她只能弯下腰前行,没走两步,随着山体一转身,狭窄的空间里只能容纳两个人,但在阳光的照射下,洞内明亮清晰。只见靠窗一侧,一人安然地坐在一张卡垫上,前面摆放着一张深黄色的小木桌,上面落着一叠厚厚的经文。
“请问您到这里来做什么呢?”主人对这位不速之客有些许的不满。
“我来,我来……”乌玛支吾着,又说:“我来这儿爬山,突然看到这石屋,感到好奇就进来了。”
“哦……”
神秘人应了一声,再朝着乌玛仔细地端详。寂静让乌玛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过了好一阵子,主人才开口说:“我这儿也没什么好招待你的,但毕竟是有缘之人。”说着,侧身翻起岩石一侧堆积如山的经书。乌玛怎么也看不清这位主人的性别。主人拿出一捆经书,打开黄色布罩,再从里面拿出几页递给了乌玛。她用双手接过书页,连连道谢,然后起身离开。
走在细石沙土的弯曲小路上,眼前出现的竟是整座拉萨城。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