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雀
2021-06-20王清海
王清海
我先干为敬了,都看着啊,我开始喝了。你挪了一下椅子低头看手机。我喝了啊,我喝了大家都得喝,王小鱼可以不喝。你翻了翻眼睛看李岩,接了一句,凭什么?凭什么不让我喝?
李岩说,你不是正打算要二胎?我们活来活去不都是为了下一代,为了保证六中队后代质量,坚决不能喝。你抓起瓶子,倒了满满一高脚杯白酒,53度的衡水老白干,从酒杯倒进茶杯里,不满,又添了添,满了。酒在灯光下透亮,透过酒杯你能看到李岩变形的脸,还有大胡子、小白脸、黑哥,一个个都在酒杯里笑变了形。行,战友行,东北人的话,罡罡的。他们起了哄。你就一仰脖,灌了一大口,不错,辣辣地,口腔瞬间麻木,你又继续灌了余下的。不就一大杯酒吗?你喝完后,故作轻松。你能感觉到一股力量从肠胃里向头上冲,头开始变重,腿开始轻,屋子里的人开始晃。
你喊道,李岩,李岩就是个小人。小鱼,喝醉了,都是战友,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黑哥扶住了你。是啊,李岩退伍回来,还得你帮忙呢,你不比他强?不要再说那事了。小白脸也说。
你狠狠瞪了小白脸一眼,他也狠狠回瞪了你一下。
李岩是个小人。当年跟你争着留队,那年的留队名额是8个,中队长说中队有16个人想留队,可是名额只有8个,必须挥泪淘汰掉8个,就来一场五公里越野吧,凭军事素质说话,谁赢了谁留下,这样最公平。这样公平吗?16个人里,只有李岩刚生过病。
中队长常说你是六中队离不了的一根如椽大笔,既然离不了,想留队就好留。你也觉得中队长是偏私,才会有了这么一个决定,因为中队的五公里越野,你是公认的第一名。你很自信,对这场决定何去何从的生死之战,一点儿都不放在心上。你对李岩说,叫他一定要跟着你,跑不动了拉着你的腰带,实在不行,你用背包绳把他绑在身上,也要一起跑进前八名,一定要一起留队。他说,小鱼,我要留不了队,就得回家就得接我爸的生意,那个屠宰厂,肉一扇一扇地悬着,我穿着胶鞋踩着血水一天天一年年都得走在里面,一头猪的命能给我带来一点儿利润,我再拿着无数猪命去娶妻生子,我就将这样过完我的一生。
他说得很颓丧,神情哀伤得你至今难以忘记。你也感到很难过,你们都没想到,这都临近复员了,还会赶上捕逃这事,要不然李岩也不会生病。
最后这场测试是武装越野,半自动步枪、水壶、弹夹、背包一样都不能少。那个深绿色水壶退伍后被你爸征用了,他给别人送货的时候,用这个装满开水,一壶水可以喝半天,不怕砸不怕洒。他每次都将水灌得满满的,不怕沉。那次中队长说,李岩刚生过病,水壶可以不装水,可以不背枪。一起比赛的人都表示没有意见。李岩说大家怎么样,他也要怎么样。于是中队长就带着你们鼓起了掌。他意气风发地站在队伍中,紧挨着你。你小声说,你行吗?他从口袋里摸出四支葡萄糖说,增加能量,小鱼,一人一半。
我从来不喝这个。他脸朝着队伍前方,用手往你口袋里塞,手在裤兜里拧到了你很敏感的地方,他开玩笑从来不分地方。好吧,我喝一支。解散十分钟让准备的时候他拉着你溜到厕所里,用指头敲开四支葡萄糖的玻璃管,你看他用指头敲东西时的崇拜目光,如同他看你在白纸上瞬间挥洒出文章。你坚持喝一支,他坚持每人一半,推让了几下,你依了他。
路上你们一直并排跑在前面,风在耳边呼啸,树向身后奔跑。你们跑出戒备森严的监狱区域,顺着苇塘间的小路又跑上了一条铺着沥青的大路,大路上不断有车有人,他们用很温暖的目光看着你们。
秀才,你说他们是不是在羡慕我们?
羡慕我们跑得一身大汗气喘吁吁,不,他们是在羡慕我们的青春岁月。
你说话就是如此文艺,可是李岩喜欢听你这么说,觉得这叫文化。你感觉他要跑不动了,跟在你身后的脚步是那么沉重。你便拉住了他的一只手。小鱼,要不你自己跑吧。你松开他的手拉住了他的腰带。李岩,不要再返回你想要逃出的生活,这一口气能撑住就赢了。
说这话的时候你们处于领先的位置,想想跑到终点后就能留队,你自己也浑身是劲。一手拿枪一手拿笔是你的梦想,在拿枪的队伍里,能写两笔很受重视,这让你很有写作的动力。你还想着,你要写散文写小说,文武兼备,不管别人怎么想,你喜欢这样,你为自己的目标而奋斗。
李岩受到了鼓舞,跟着你的步伐硬撑着继续向前,你们一起抬脚一起落步,脚步声和呼吸声都完全一致,你们跑得像一个人。五公里越野就这样,跑到身体不能承受的某一个点上,如果能继续保持速度,这个点过去之后,身体就又焕发了活力。这个点,靠的就是撑。李岩撑住了,松开了你,又跟你并肩往前跑。眼看胜利在望,你的小腹却一阵剧疼,一阵强烈的便意瞬间让你的毛孔都紧缩了起来,你的呼吸急促起来,胸口像堵着石头,你的腿开始发软,如同一团棉花,撑不住身子的重量。
是的,那天你没有忍住,跳到路边的沟里,踩着一层黑枯的柳树叶,痛快地拉了一泡屎。跳出沟后虽然跑得很拼命,还是成了那天的第十七名,第十八名半路崴脚没跑到地方,直接坐在那里就开始哭了。你没有哭,躺在终点不想走,李岩去拉你,你就踢他,在终点等着的三排长把你拽了起來,和李岩一起把你架了回去。你的梦想就像困在笼子里的鸟,好不容易找到了方向敲开了笼子,被一泡屎又给关了进去。
李岩是个小人,我一定是因为那两支葡萄糖才拉肚子的。大家各回各的座位,李岩开始喝酒。要不然我一定能留队,我还能考军校,当军官,我不会在这座小县城里打圈圈,转来转去转了八年,还要继续在这里转来转去。李岩递给了你纸巾,大胡子一脸鄙夷,李岩,让他说,好像谁不是在这里转了八年?转了八年又怎样?娶妻、生子、买房、买车哪样事情少下了?去到别处又怎样?不还是娶妻、生子、买房、买车,你还能飞上天去?能飞上天的叫鸿鹄,生来就带着大翅膀。
王小鱼,李岩当时是要拉你一起跑的,你自己忍不住了要跳沟里拉屎,你总不能自己拉屎让李岩等着你吧?葡萄糖大家跑步的时候都喝过,都没事,就你拉屎了,你拉屎了就怪李岩让你喝葡萄糖了,每次战友聚会你都说这事,每次李岩都给你道歉,大家都听烦了,都听烦了,知道不?
你个小白脸,你就是李岩的狗腿子,他做什么在你眼里永远都是对的。黑哥开始骂小白脸,然后开始用筷子敲桌子,喝,喝,谁再扯那不高兴的事就是个孙子,龟孙子。
你们几个人从小县城被拉到辽宁的时候,座位是挨着的,一路上开始互相嘀咕,会不会被分一起,你们感觉一下子离家千里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纪律又很严格的地方,很渴望在那地方有老乡互相照顾。最后被分到六中队的只有李岩、你和小白脸。黑哥和大胡子在七中队。时不时偷跑出来短暂闲话几句,便觉得每一句话都是深情厚谊,这种情谊一直蔓延到现在。你爸送货腰扭了,还要在家里指挥你做煤球,他嫌买人家的煤球掺土太多不好烧,按你的理解,他就是想省点钱。你就打了电话,他们仨就跑来了,拿出在部队挖鱼塘的干劲,做的煤球能烧一个冬天,把你爸乐得去买了好多菜,拿出了塞在床底下多年的、标签都烂掉了的酒,你都不知道那里还藏着酒。那天你爸喝醉了,说要靠你来实现他的梦想。你从来不知道你爸竟然还有梦想。你们四个经常在一起喝醉,李岩每次探亲回来,你们都会喝得更醉,醉了你就想提那两支葡萄糖。黑哥这次骂了,你就不说葡萄糖了,你们就开始说起那次捕逃。
吹紧急集合号时你们正在器械场,三排长想在临退伍的老兵面前露一手,他还是肩头挂红板的实习排长,刚分来不到三个月,急于展示自己的军事素质。他不怕冷,下半身从来不穿棉裤只穿保暖裤,这次脱了棉衣只穿保暖衣,身体就像营房后面的那排杨树一样笔直,腰身却像路边的柳枝一样婀娜。他做了单杠六练习,腹部大回环,绷直的腿和腹部绕杠时候的轻盈,让一帮临退伍的老兵一个劲地鼓掌。三排长来中队的时候,送过你一本书,世界名著,名字太长你忘了,那本书你翻了几次看不懂就放一边了,慢慢地就忘记在哪里了。你觉得谁送你书谁就是你的知己,你就站在下面护杠。他高难度地完成六练习后蹦了下来,你的手一张,没有托住他的腰,却有拍马屁的嫌疑。老兵们就喊,秀才来一个。你在驻地的报纸上发过一首诗,从那以后,上至大队长下来检查,下到同年兵,都喊你秀才。新兵不敢喊,只敢尊敬地叫你王老兵或者王班长,中队长、指导员在会上喜滋滋地表扬你,他们就一个劲儿地鼓掌,老兵边鼓掌边嘻哈。鼓掌是练习过的,两手的指头弯曲手心内凹,然后使劲连击,声音响亮。老兵喊了“来一个”后你还没动心,新兵响亮的掌声你就起了热血,你就去解扣子。
李岩抢先一步站到了单杠下面,一群新兵就喊,李班长加油。他更动情,直接脱光了上衣,露出疙疙瘩瘩的肌肉,还朝上面拍了拍。李岩的器械在中队是数一数二的,也只有他能跟三排长比一比了。你们都拭目以待这精彩的对决,甚至决定了要挑起单杠七练习的比拼。短促尖细的紧急集合号就在这个时候响起了,你们还以为中队长又要搞演练,在中队的这两年,这样莫名其妙的演练已经很多次了,每次都有不同的模拟任务,你们明知道每次都不是真的,一次也没有敢当成假的。
集合后,中队长的黑脸一改平时的严肃,配着比平时低了八度的嗓门,竟然生出几分亲切。他给了五分钟的准备时间,大家已经知道是真的了。太阳已经回去睡觉了,五分钟的时间,得裹好晚上的衣服,要轻便还要保暖。三排长在这五分钟里消失了一下,等到集合的时候,也是最后一个跑到操场的,一直到登车以后,他用手碰了碰你,你顺着他的手往他口袋里摸了一下,火腿肠、瓜子、饮料应有尽有。中队的宿舍里是不让放这些东西的,离中队最近的小卖部也有五百米,这五分钟的时间,从大门堂而皇之地出去,一定办不到。只有翻墙沿着小路出去然后再快速地翻墙回来才能办得到。翻墙对于你们来说,是很简单的事情,助跑几步,先右脚蹬墙,左脚顺势再上蹬一下,两手就攀住了墙,胳膊用力一撑,人就翻跳了过去。可是,翻墙就是违犯了中队的纪律,要不把墙立在那干啥?你们连晚上都不敢翻,三排长竟然白天就连翻了两次。
捕逃的地方离中队有十多里,到地方后天已经黑了。七中队已经在那围了一天一夜,你们是来和他们换岗的。逃跑的犯人是三中队看管的、从监狱跑出来的,三中队离你们有一百多公里,那地方号称遍地不长草,风吹石头跑。不知道那个犯人,怎么会从一百多公里外跑到你们这边的大芦苇塘里了,反正是有人看见他在这附近出没了。不会是喜欢苇塘美丽的月夜吧?银白的月色摇着待收割的芦苇,舍不了又很讨厌的芦花一团团地滚到脚边,风再吹一下,它们就柔柔地腻在了身上。
李岩和你分到了一个哨位,在一棵大树下,对面是一个岔路口。你们躲在树影里,眼眨都不眨地盯着路口。
还没到半夜呢?他哆嗦着。你是不是穿得薄啊?他在地上做了十个仰卧起坐,身子在月光下一起一伏,像一条在水里游泳的鱼。做完后又躲回树影里,紧挨着你。
紧急集合的时候你没顾得上穿毛衣,丢到器械场了,回屋子里准备的时候,一激动,把毛衣的事给忘了。也就少穿一件毛衣,没事的。
你激动啥?
捕逃啊,要是今天晚上谁能抓到逃犯,最少要给个三等功,别说留队了,提干都有可能呢。
这确实很让人激动。
王小鱼,你听这风,像不像班德瑞的歌?
排长,你說的这个我不知道啊。
哦,月亮好白,跟馒头一样白,来,尝尝排长的私货。他说,你们三个都笑了起来。
三排长叫王泷,那天晚上你吃了他一根火腿肠一个面包,喝了他半瓶芬达。东北十一月的天气,饮料只有在衣服里捂着,才能喝,你喝到嘴里的,都是他的体温。五年后,听到他的死讯,当时你没有落下泪,看到一摇一摆的儿子从冰箱里拿出芬达,你家的冰箱里常年塞着芬达,你再也忍不住了,躲进卫生间,眼泪哗哗流一脸,还是没有敢哭出声,怕儿子会进来,奶声奶气地问为什么。
要不你说李岩是个小人,总是要打断别人的高兴。黑哥曾说过你也喜欢在别人兴致颇高的时候泼一瓢冷水,你就努力改正了,你怕你也成了李岩,变成自己讨厌的人。还好,他也退伍回来了,八年的时间,你们几个都胖了,他还如同少年。小白脸总结,运动使人年轻。他也脱下军装了,很快就会和你们一样胖,一脸油腻,在这个小城里循环往复。想到这里,你的心就一阵舒服。
他喝醉了,拉住你,叫你多叫他几声“小人”。你说,不叫了,以后都不再叫了,你也回来了,我哪能那么恶俗,一点儿小事揪住不放。
小事?怎么会是小事呢?你没留在部队,同乡战友里,我一个人留在部队,八年啊。我不该给你喝那两支葡萄糖,小鱼,我应该一个人喝掉四支葡萄糖。
你也哭了,说,不是葡萄糖,是中午会餐时候多吃了红烧肉。我吃多了就拉肚子。大家就骂你装,然后又骂自己装,好像大家从来都知道是红烧肉不是葡萄糖。
你们骂得眼泪涌了出来,一阵阵酒气扑了过来,你们五个人就挽着胳膊在街上唱了起来,雪压青松挺且直,梅开腊月火样红……那个时候,你们的“雪”字发音,总是被中队长批,让你们在白茫茫的雪里站过一个小时。后来中队长转业去了他老婆的老家——海南。
改了好几次,每每合唱的时候,总还有发错音的腔调飘出来,所以在部队学了那么多歌曲,你们记得最清的,就是这首歌。刚哼了几句,你远远地看见小白脸的经理从旁边过,就推了他一把,他立刻闭了嘴,脸偏到一边。跟着,黑哥踢了你一下,他不踢你你也看见了,你们主任正在不远处散步,闲散的目光意外深长地滑过来,你也闭了嘴。
你們几个人就散了。
你们主任就是县城退伍安置办的主任。隔了几天,李岩去他那报到的时候,你也在,李岩说他放弃安置的时候,你很意外,他没有跟你说过这事。他回来的这几天你们见过好几次,他竟然都没有跟你提起这事,你知道他要退伍,一年前就开始暗自替他谋划,甚至为了他能去个好地方提前去打探情况,为这事得罪了主任。
他竟然选择自主择业。
那你去哪里?你问他。
我还想回东北。
你老婆孩子怎么办?
一起带过去。那里还有别人需要照顾,我不想走得太远。而且在那里也生活习惯了,我喜欢那地方。不管是在哪里,只要喜欢,就不会逃出来,这话还是你说的,捕逃的那天晚上。
你想起这句话了,是你说的,但你只是说说,那年头,自以为少年老成,对着书本看几句名人名言,就能衍生出很多大道理,但是每一个道理,只是挂在嘴上,哪曾想过付诸行动,若干年后,被人猛地提起,却如醍醐灌顶。
说那句话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那天晚上和李岩和时不时转过来的三排长聊了很多,甚至提到了自己的梦想。月亮在天上晃着晃着不见了,李岩紧挨着你坐着,你却连他的脸也看不清楚了。
你们开始聊起那个犯人。中队长通报过,他也才二十一岁,和三排长一样大。个子一米七五,和李岩一样高。脸上有一道疤,这个中队里谁都没有。仔细想想,中队长有,在他后背上。有一年出外勤的时候出了事故,中队长和犯人搏斗的时候被砍的。他也就是从那件事立功提干。这是中队每个人都知道的事情,大队长给每一届新兵上课的时候都要提一提,据说每次讲到这件事情的时候,中队长一定不在场。
那个犯人为什么要逃呢?三中队的监狱关的都是十年以下的有期徒刑,都是有盼头的,犯不着铤而走险。你们就想,他可能是有了女朋友,又跟别人跑了,忍不住要逃出来问个究竟。这是你们讨论了很久,唯一一个值得从监狱跑出来的理由。你们都没有女朋友,三排长有,你们又讨论起三排长的那个细高白净的女朋友。她刚在门口的自卫哨那登记,说是来找王泷,三排长就从三排翻窗出来躲进一排去。她挨着屋子找,三排长就从一排后窗翻出来跑到炊事班,又从炊事班的小道蹿进地窖里,地窖里摆着队列一样整齐的萝卜白菜,平时锁着门。三排长的女朋友找不到这里来,竟然头也不回地就走了。这事闹得,中队长吃饭的时候和指导员两个人脸上笑得花一样,说营房太简单了,就这两排矮平房,躲猫猫都得装成萝卜白菜。
你们又想,犯人会不会忽然出现在你们两个身后,手中的刀像切西瓜快速地割断你们的喉咙。想到这里,看看月白风清,还是浑身汗毛直竖。你们就不去想这个问题了,开始聊起自己心中的女朋友,李岩喜欢麻利泼辣的,你喜欢温柔典雅的。实际上到后来,你们都没有如愿,可是也都过得很幸福,虽然这幸福要仔细想想才觉得幸福。漫漫长夜,你们小声嘀咕得口干舌燥,终于无话可说了。也许你们本就无话可说,说话只是为了打发一阵紧似一阵的困意。
小鱼,要不咱们轮着睡一会吧。困意像山一样压住了你。小鱼,你先睡还是我先睡?你用手使劲掐掐额头,还是闭上了眼睛。醒来的时候,面前的芦苇已经分得出来高矮胖瘦了。李岩睁着眼睛,盯着路口,眉眼间挂着一层寒霜。
怎么不喊我?
喊了,睡得猪一样,我只好自己守着了。
你在树上靠着,他穿着棉袄紧靠着你,你们两个人盖着他的大衣,一半在他那,一半在你这。你说了,李岩是个小人,他应该看见你醒了,就迅速把衣服穿好的。可他没有动,直到三排长一瘸一拐地跑地来,一脸鄙夷,张嘴就是一句,王小鱼可真会享受,你都不怕把李岩冻成冰棍?你当然不能说,排长,我是睡着了,睡着的人不盖厚点会冻成冰棍的。
三排长批评了你后,一脸喜色地说,犯人在另一个地方抓到了,可以收队了。他话音刚落,苇塘里真响起了缓慢悠长的集合哨。你厚着脸皮问,排长,你怎么了?
脚崴了。
那我扶着你吧。
还是李岩扶着我吧。李岩,你是不是发烧了?
李岩就这样生病了。平时病了还能躲一下训练,他却赶上了留队测试。他的五公里越野在十六个人里是比较差的,没想到他生了病却跑到了前面成了留队的胜利者。很多事情真是不可预料,就像你没有想到你一生的梦想会栽在两支葡萄糖上,而李岩,却因为喝了两支葡萄糖发挥超常,这怎么能不让你怀疑?
退伍后你只要一吃红烧肉,就去喝葡萄糖,每次都拉稀屎。有一次,你心情实在差,就大吃了一顿红烧肉喝了四支葡萄糖,结果拉到虚脱,躺在床上,觉得心里特舒服。
离开部队的那天,李岩追着车送你们好远,大家都在哭,你也在哭,战友互相拥抱着告别,每一个人都紧紧抱着对方,绿色的军装摘掉了领花和肩章,像是去掉了枝叶的树,每一棵冬日里逃走叶子的树都是去掉了一季的梦想,等着绽放另一季的梦想。你没有和李岩拥抱,他追着车跑了很远,你也不想看他。
自主择业这么重大的人生选择,他竟然没有告诉你,你更加不想看他。你在办公室当场就把脸沉了下来,随后一个来报到的退伍兵问了你几个问题,看你爱理不理的表情,就去主任那里投诉你。你听见他在投诉,还是转身就走了。
小鱼,你怎么那么不高兴。你不理他。谁惹我战友了?我扁他去。你实在忍不住了,你在单位学会的隐忍以及喜怒不露于色在这件事上全都失灵。你控制不了自己。你冲他吼了一句,你当我是谁?过路的?我是你战友,你个小人,我是你战友。
他笑了,紧紧地拥抱了你。他說,我以为你知道,那边有我的干儿子,他需要我照顾,我不能离开他。我现在其实挺想回来接管屠宰厂的,小鱼,人生是不是圆圈?逃来逃去的生活,其实是在转圈。
他的干儿子就是王泷排长的儿子。三排长喜欢上了一个在酒吧唱歌的姑娘,拒绝了已有婚约的一个富二代,他有一个最大的梦想,就是写歌给自己的老婆唱。他还没有完成这个愿望,他们就结婚了,然后有了孩子,你们的排长嫂子就安心在家带孩子,不再唱歌了。排长去世的时候,孩子才一岁,她把孩子交给三排长的妈妈,从此不知去向。三排长本来就成长于一个单亲家庭,没想到自己的心肝宝贝会更可怜。李岩和他的几个战友一直照顾着孩子,那几个你都不认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八年里,怎么能知道中队里换了多少新面孔。最近两年李岩回来,总在嘴边提自己的干儿子,说战友里就他跟孩子最投缘,提的频率不低于他的亲儿子。你只是没想到,他会为了这事选择退伍后仍留在驻地。
你被那个退伍兵投诉后,被主任批评了一顿,就请了一个月假,去医院割痔疮,那里最近两年都一直在滴血,时好时坏。常说十人九痔,你这段时间还属于比较好的阶段,除了知道它存在,也没有别的症状。可你就是想割了它。手术不大,在医院躺了几天后又在家休息了一段时间,你就打了辞职报告。这在你的亲戚朋友圈里是引起轰动的大事情,黑哥、小白脸、大胡子、李岩,一起跑来质问你,是不是疯了,是不是神经了,是不是脑袋有病了?知道了你是要去南方一家杂志社做编辑后,都沉默了。虽然是打破铁饭碗去做临时工,虽然他们并不认同,这么多年了,他们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他们还是说,战友罡罡的,拿得起放得下。
他们本来准备用一场大醉送别李岩的,没想到是先送你,这让你很得意。你对李岩说,你个小人,把我逼成了这样。李岩哭了,哭了后还是要送你,一直把你送到车站,那是你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胸戴红花,意气风发,他在你身后,踩着了你的后脚跟。那时候车站附近还只有几间矮小的房子,如今已是一片高楼,人是物非了。唉,人也不是当年的了,谁还能走回青春去?这时候你抬头看,发现天空还是那天空,那一溜电线杆竟然没有动。这时候你看到了我,正和我的伙伴们向各个屋顶散落。我们努力地寻找和飞翔,有很多误解,以为我们安于叽叽喳喳的生活,以至于飞不进深蓝色的高空。我惧怕你的目光,一抖翅,匆忙消失在黑压压的燕雀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