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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好问诗歌通释三则(十一)

2021-06-20查洪德

名作欣赏 2021年6期
关键词:元好问

摘要:本文所选三诗都作于金亡三年后元好问自冠氏返回忻州故乡途中。卫州是金哀宗逃亡归德前的惨败之地,也是诗人当年为进取功名的经行地。《卫州感事二首》国事与身事分写,而今昔兴亡之感却叠加为一,感怀更为深重。《羊肠坂》是一首纪行诗,所记是诗人经过的一段险路,但诗人却只是借羊肠坂发挥,感慨贫老与人间行路之难。《外家南寺》写诗人重寻阳曲外家,感叹走遍天下,经历无数,归来却依旧只能借僧榻而眠。内心的苦楚,人生的虚幻、怅惘与失落,没有語言可以表达。“外家梨栗记当年”句,为沉郁的诗情点缀了少许亮色。

关键词:元好问 纪行诗兴 亡之感

《卫州感事二首》

神龙失水困蜉蝣,一舸仓皇入宋州。紫气已沉牛斗夜,白云空望帝乡秋。劫前宝地三千界,梦里琼枝十二楼。欲就长河问遗事,悠悠东注不还流。(其一)

白塔亭亭古佛祠,往年曾此走京师。不知江令还家日,何似湘累去国时。离合兴亡遽如此,栖迟零落竞安之?太行千里青如染,落日栏干有所思。(其二)

这两首诗解说起来比较复杂。从最后一句“落日栏干”看,是登览诗。登临处是『日战场,并且是决定了金朝命运的旧战场。卫州,金时称河平军,治所在今河南卫辉。军是一种行政区划,与州、府同级。“感事”是诗的一类,因事有感于心而作。感事诗内容比较广泛,大致说有自感身世的,有感慨时事的,大多感事哀时,感事伤怀。这组诗题《卫州感事》,就是感卫州事。蒙古窝阔台汗九年(1237),元好问从冠氏回忻州,途经卫州,有感而发,作此二诗。对于诗人来说,卫州事有二,一为国事,一为身事。国事即卫州之败,身事乃重来『日地唤起的今昔之感。作为一个亡国之臣,遇故国损师蹶将之地本当痛哭,但诗人早已泪尽,哭已不足以表达其深痛大悲了。同时又是自己当年经行之地,故地重游,当年是进取功名,而今是乱后归乡。如此今昔之感,实在难以用语言表达。这个“卫州”牵动着诗人太过复杂的思绪,经此不可无诗。两诗分写二事,而今昔兴亡之感叠加为一,感怀更重。

第一首感国事。天兴元年(1232)十二月,金哀宗逃离汴京,至黄河南岸的黄陵冈。这时已经过了年,进入天兴二年(1233)了。金哀宗离开汴京,说是要亲征,平章政事完颜白撒建议他去归德(今商丘),而元帅蒲察官奴奏卫州有粮食。金哀宗的美好设想是,如果攻取卫州,可以进一步北上,号召河北军民起而反蒙,恢复大业有望;于是采纳官奴之策,渡河北上。但天不佑金,渡河时忽遇大北风,兵士万余人还留在南岸,遭到蒙古军突然袭击,伤亡很大。哀宗已经渡河,于是命白撒督军攻取卫州,但连攻三日不下,归附蒙古的史天泽带军到来;金兵闻讯退师,史天泽追击,白撒弃军逃跑,金兵溃败,金哀宗只好仓皇逃至归德。卫州一败,金军精锐尽失,汴京守将崔立也感到无力支撑,投降了蒙古,金朝事实上已经灭亡。诗的第一联写“事”,以下三联都是“感”。

第一联上句写哀宗离开京都就如“神龙失水”,失去驾驭风云的神力,为智量短浅的小虫“蜉蝣”们所困。这是卫州之败的原因。蜉蝣,虫名,其存活时间极短。《诗经·曹风》有《蜉蝣》一首,毛序云:“蜉蝣,刺奢也。昭公园小而迫,无法以自守,好奢而任小人,将无所依焉。”储光羲《题辛道士房》:“大年方橐钥,小智即蜉蝣。”困蜉蝣,言哀宗为智量短浅的蒲察官奴、完颜白撒等人所困。一舸,一只小船。仓皇,急迫匆忙。宋州,归德府唐时称宋州。卫州败后,哀宗只好“仓皇入宋州”。这是卫州之败的结果。第一联写往昔,追忆卫州之败,一句因一句果,字面无卫州而不离卫州。

第二联写当下:“紫气已沉牛斗夜,白云空望帝乡秋。”紫气,紫色云气。古代以为祥瑞之气,是帝王、圣贤等出现的征兆。牛斗,牛宿和斗宿,传说吴灭晋兴之际,牛斗间常有紫气。这里反用其事,以紫气夜沉于牛斗之间,喻金朝灭亡。诗人来寻旧迹,他仰望天空,思念故国与旧君,但“紫气已沉”,国亡了。旧君呢?他应该乘白云而到了仙界,诗人看不到,“空望”而已。帝乡,天帝所居之地,这里指金哀宗魂归之处。《庄子·天地》:“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乡。”“夜”“秋”二字,助其凄凉。

第三联再回往昔:“劫前宝地三千界,梦里琼枝十二楼。”这次是“梦”回,以虚化的手法写大金盛世.用“宝地三千界”比喻大金国美好、广大而富有。劫,佛教认为世界经历若干万年毁灭一次,又重新开始,称之为“劫”。劫前,这里借指金国灭亡之前。宝地,也是佛教语,指佛地,极美好的境地。三干界,即三千大干世界。佛教认为,以须弥山为中心,七山八海交绕之,更以铁围山为外郭,是谓一小世界,合一千个小世界为小干世界,合一千个小干世界为中干世界,合一千个中千世界为大干世界,总称为三干大干世界,诗中以指金国。诗人又用“琼枝十二楼”比喻仙境般的国都。琼枝,传说中的玉树。屈原《离骚》:“溘吾游此春宫兮,折琼枝以继佩。”洪兴祖补注:“琼,玉之美者。《传》日:南方有鸟,其名为凤;天为生树,名日琼枝。”十二楼,神仙所居。传说黄帝作五城十二楼以待神人。这一联以“劫前”“梦里”回顾金亡前的美好与繁华。如此的美好怎么转瞬就失去了呢?导致大金国崩溃的卫州之战,在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呢?这一切似乎都是不可思议的,难以置信且难以接受的,诗人陷入极度的困惑。

第四联又回当下:“欲就长河问遗事,悠悠东注不还流。”他要向黄河求证,询问当时的一切,但黄河无言,一切旧事,都已随水东流。长河,这里指黄河,卫州南临黄河。当年卫州之败,金军也是渡河作战。遗事,前代或前人留下的事迹,这里指蒙金卫州之战的有关事实。他要追问的太多,他的困惑也太多,这一切都是无法回答的。面对历史,黄河无语,只有“悠悠东注”。悠悠,形容黄河水无声且绵绵不断地流去。这最后一句,近于“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的意境。全诗四联,在往昔与当下的两度转换中,写足了亡国之恨。

第二首感身事。诗人当年赴京应试曾经此地,今日重经旧地,唤起今昔之感。

第一联写登临白塔。白塔,卫州的一座塔。亭亭,言佛塔之高耸挺拔。塔及古佛祠情况均已不可考。卫州之战具体地点在当地的白公庙,《金史·完颜白撒传》载,攻卫州不克,班师,蒙古兵踵其后,“战于白公庙,败绩。白撒等弃军逃”。不知二者有无关系。“白塔亭亭古佛祠”是当前眼中物,也是当年所经,由眼前物唤起当年记忆。次句“往年”,追忆金宣宗贞祜二年(1214),自己从故乡忻州赴汴京应试时,曾路过卫州。曾此,曾经此地,从结句“落日栏干”看,诗人应该登上白塔。当年登上白塔,瞻望前路,是要去的京师;回顾来路,是诗人的家乡。从家乡“走”京师,那是抱着什么样的憧憬和渴望!而今再次登上白塔,望京师,国已亡;望家乡,家亦破。

以下三联写登临所“感”,国事、身事,齐上心来。所以第二联一句“家”一句“国”。

上句“家”:“江令还家日”,江令,六朝诗人江总,曾为陈朝仆射尚书令,世称江令。梁时遭侯景之乱,逃难至广东,辗转数年,始北归还家。下句“国”:“湘累去国时”,湘累,指屈原。《汉书·扬雄传》:“钦吊楚之湘累。”颜师古注:“诸不以罪死日累……屈原赴湘死,故日湘累也。”去国,指屈原被放逐离开国都。这两句是说,自己现在回归故乡,像当年江总乱后还家一样。但与江总比,却没有还家的欣慰;与屈原比,屈原去国尚有国在,而今自己故国已经灭亡,连去国也说不上了。思量到此,内心是什么感受?

于是就有了第三联极度沉痛之语:“离合兴亡遽如此,栖迟零落竟安之?”离合兴亡,即人之离合与国之兴亡。遽,迅疾。栖迟零落,漂泊流落。李贺《致酒行)):“零落栖迟一杯酒,主人奉觞客长寿。主父西游困不归,家人折断门前柳。”南朝梁王僧孺《何生姬人有怨》诗:“逐臣与弃妾,零落心可知。”家之“离”,国之“亡”,都是如此之“遽”,自己孤身一人,飘零在天地之间,哪里是归处呢?——“栖迟零落竟安之?”竟安之,到底去哪里?自言彷徨迷茫,国已灭家亦破,不知应归何处。诗人写出这七个字,心中承受的是多么大的痛苦!

最后一联:“太行千里青如染,落日栏干有所思。”太行千里,即千里太行。按诗人故乡忻州在太行深处,也是诗人此行的目的地。有所思,是乐府旧题,历来用此题写作的诗很多,感情也极复杂。这里是沉思无言、情感复杂不知如何言说之意。“太行千里青如染”,这句不是写美景,而是“国破山河在”的另一种表达。太行依然在,依旧青翠,可山的主人已经换了。隔着大山,就是自己要回的故乡,那是山的方向,也是落日的方向,凭栏远眺,只有沉思,没有话语。“落日栏干有所思”,辛弃疾《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写其在“落日楼头”,“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二人“所思”不同,但其“所思”无人能会、无法言说则同。

卫州,竞唤起诗人难以承受、无法言说的家国之愁!

《羊肠坂》

浩荡云山直北看,凌兢赢马不胜鞍。老来行

路先愁远,贫里辞家觉更难。衣上风沙叹憔悴,

梦中灯火忆团圆。凭谁为报东州信,今在羊肠

百八盘。

羊肠坂,古太行坂道名。“坂”是险峻的山坡,称作羊肠坂,言其路艰险崎岖,萦曲如羊肠。太行山羊肠坂有两处,都是中原到山西的通道。此次元好问所经,是从今河南辉县经山西陵川到壶关的一条,是著名的太行八陉第三陉白陉的一部分。沿途经过悬崖峻岭、峡谷沟壑,曲折蜿蜒,盘旋回环。曹操《苦寒行》:“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这首诗是蒙古窝阔台汗九年(1237)秋,作者自冠氏(今山东冠县)返回故乡秀容(今山西忻州)时,途经羊肠坂所作。

元好问写诗,很注意首句的气势,“浩荡云山直北看”,起得如此壮阔。浩荡,即壮阔、旷远、高大,多用来描写水、天宇、云,以及人的心意等。这里用来描写山的高远茫茫。云山,如云一般高入天际又茫茫无际之山。蔡琰《胡笳十八拍》:“云山万里兮归路遐。”直北看,向正北方看。诗人要去的家乡忻州和要经过的羊肠坂都在北方。云山的高与大,正好衬托出人马的小与弱,“凌兢赢马不胜鞍”,这才是诗人要说的话。但不能把两句反过来,先写马瘦人疲,那就索然无味。凌兢,战栗、恐惧的样子。白居易《谢蒙恩赐设状》:“臣所以凌兢受命,俯伏荷恩,心魂不宁,手足无措。”“不胜鞍”三字是一诗关键,“马不胜鞍”,人呢?“不胜鞍马”,虽未言而其意甚明。

从字面理解,第二句是未到羊肠坂而“先愁”,“先愁”两字在下一句中补出。由“不胜鞍”引出第二联:“老来行路先愁远,贫里辞家觉更难。”老来,这年元好问四十八岁,已经自感衰老。辞家,离别家人。约两年前(窝阔台汗七年),元好问自聊城移冠氏,在冠氏建屋安家。诗人所“愁”岂止羊肠坂,这两句推广开来,用一“老”一“贫”,将路途之“愁”写尽,落实了其所以“不胜鞍”,也即难以承受路途艰辛。

第三联“衣上风沙叹憔悴,梦中灯火忆团圆”两句,是“叹衣上风沙之憔悴,忆梦中灯火之团圆”的倒装。内容与第二联分承顺接,上句接上句,下句接下句:“衣上风沙”接“行路”,叹行路中之“憔悴”,“梦中灯火”承“辞家”。梦什么?梦家人之“团圆”。团圆,即团聚,指亲人相聚一处。这六句四十二字针线如此细密,不得不佩服诗人诗法之精。

“凭谁为报东州信,今在羊肠百八盘。”这是写羊肠坂,更是写人生路。凭谁,托谁。为报东州信,即替我向东州的家人报信。古称齐地为东州,宋刘敞《刘氏春秋传》:“齐,太公之后,东州之侯也。”诗中指元好问当时家所在的冠氏。百八盘,极言羊肠坂山道的萦绕盘回,是借用黄庭坚“一百八盘携手上,至今犹梦绕羊肠”(《新喻道中寄元明用觞字韵》)句意。元好问所经羊肠坂没有“百八盘”,言“百八盘”是极言其险恶难行。而这难行,似说羊肠坂,实指世间路。元好问借此在诗中贯注其人生况味,寓意其人生艰难。再回过头品味“老来行路先愁远”一句,才觉得意蕴丰厚,他已感觉,出门便是畏途。当然,读这首诗直观感受到的,是路途的孤苦,是对家人的思念,这些都写得真挚而深切,平易中蕴深婉。

这是一首纪行诗,所记是诗人路过的一段险路羊肠坂,今天这里已经成为旅游景点,其中一部分是栈道,即白陉栈道或白陉古道。这是一段险而难行之路,古籍记载相当多。一般说来,这类纪行诗,要突出其地其路之险,行经时的惊心动魄,或久后难以忘怀。如上引黄庭坚诗“一百八盘携手上,至今犹梦绕羊肠”那样。但元好问没有这么写。从诗的内容看,说是写羊肠坂,不如说是借此写行路难。因为他没怎么写羊肠坂,只是借羊肠坂发挥,感慨贫老与行路之难。用南朝江总《并州羊肠坂》(写另一羊肠坂)和宋岳珂《太行道》与此诗对比,就可明确看出这一点。江总诗说:“三春别帝乡,五月度羊肠。本畏车轮折,翻嗟马骨伤。惊风起朔雁,落照尽胡桑。关山定何许,徒御惨悲凉。”岳珂诗说:“太行羊肠坂九折,云黑风干尺深雪。堇泥道滑木叶寒,辘辘车声行复歇。”再看元好问这首诗,“浩荡云山直北看”,羊肠坂在“看”中,在“云山”里。但有一点细节特别重要:“直北”二字要说明,这不是实写,“羊肠坂”不是“直北”走向,是西北。他人坂道前,羊肠坂也不在他“直北”方。但他要去的目的地忻州倒大致在“直北”。“直北”这里更多的是表达其心中所向,要归去的地方,其处隔着云山,如杜甫诗所云:“云白山青万余里,愁看直北是长安。”“直北”是一種虚化的写法。诗不可太实,太实则无意蕴。元好问采取虚化的写法,读者要体会其中的意蕴。“凌兢赢马不胜鞍”,未到羊肠坂先忧,忧的是羊肠坂,但不仅仅是羊肠坂。还有后一句“今在羊肠百八盘”,如果只是在写羊肠坂,诗还有什么意味?这就是苏轼批评的:“赋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这三句外,全在说老贫、憔悴。此诗题为《羊肠坂》,实是一曲人间行路难。宋人胡仔曾说:“余尝有诗云:‘壮图鹏翼九万里,末路羊肠百八盘。盖言老而多艰耳。”(《渔隐丛话前集》)元好问这首诗,是借羊肠坂,写一曲人间行路难,“言老而多艰耳”。

《外家南寺》

郁郁楸梧动晚烟,一庭风露觉秋偏。眼中高

岸移深谷,愁里残阳更乱蝉。去国衣冠有今日,

外家梨栗记当年。白头来往人间遍,依旧僧窗借

榻眠。

外家,妻子或母亲的娘家,这里指母亲的娘家。元好问出生七月,过继给叔父元格,这里外家是叔母张氏的娘家。题下自注:“在至孝社,予儿时读书处也。”清道光《阳曲县志》载:“阳曲县东北六十里有至孝都中社村。”阳曲,今属太原市。诗题“外家南寺”,实应为“南寺外家”。元好问于蒙古窝阔台汗九年(1237)八月回太原,寻访南寺外家,作此诗。

首联“郁郁楸梧动晚烟,一庭风露觉秋偏”,与南寺无关,这是寻外家不见,唯见当年楸梧动摇于晚烟中。揪梧,楸树与梧桐,宅院及周围所植树木。吕本中《次潘节夫韵》:“昔年绕舍培楸梧,霜风初劲叶未枯。”《遗山集》作“秋梧”,此从《元诗选》。作“秋”则首联两“秋”字且意重,元好问不当犯此病。楸梧是外家的标志,如今只见楸梧而无家,其凄凉伤感可知。动晚烟,动摇于晚烟中。秋偏,秋气浓,此处的“偏”指程度深。白居易《醉后重贈晦叔》诗:“老伴知君少,欢情向我偏。”“觉秋偏”(感觉秋意特别浓),并非真的秋偏,是孤独失落者的心灵感受。

第二联即承“觉秋偏”而来。为何“觉秋偏”,深刻的原因是“眼中高岸移深谷”。高岸移深谷,即陵谷变迁。《诗经·小雅·十月》:“高岸为谷,深谷为陵。”此指金蒙鼎革,国既亡,家亦破。直接让诗人“觉秋偏”的,是眼前的“残阳更乱蝉”,让人难以忍受,“乱蝉声噪不堪闻”(张祜:《早秋贵溪南亭晚眺》)啊。“残阳乱蝉”也多用来表现凄凉与伤感,元稹《哭子十首其一》:“独在中庭倚闲树,乱蝉嘶噪欲黄昏。”这一联句法上的特别之处在于,本应是“愁里高岸移深谷,眼中残阳更乱蝉”,但诗人却做了调换,调换后的效果是,虚者实写,实者虚写,又避免了熟而平实。

第三联转而自我安慰,“去国衣冠有今日”,离开家乡漂流二十年,经历了朝代鼎革,天崩地坼,竟然还有归来之日,是不幸中之万幸。去国,意为离开故乡,漂泊在外。张耒《上黄州郡守杨怀宝启》:“去国流浪,多病变衰。”“衣冠”指士大夫、读书人,《汉书·杜钦传》颜师古注:“衣冠谓士大夫也。”去国衣冠,指离开家乡漂泊在外的读书人,这里是诗人自指,其《东平送张圣与北行》有“去国衣冠元易感”句。后半句追寻幼时记忆:“外家梨栗记当年。”梨栗为儿童时代生活象征,陶渊明《责子》有“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句,又唐秦系《山中奉寄钱起员外兼简苗发员外》:“稚子唯能觅梨栗。”这一联,为沉郁的诗情点缀了少许亮色,使得诗歌有张弛起伏变化。

最后一联归到南寺,同时也暗示,外家之“家”已经不复存在:“白头来往人间遍,依旧僧窗借榻眠。”走遍天下,经历无数,归来时依旧借僧榻而眠。这两句是说:儿时读书曾居于南寺,而今年老归来,栖身无所,只好寄居南寺。老来“僧窗借榻眠”不同于儿时,儿时因读书僧舍而借榻,老来却是欲归无家,内心的苦楚,人生的虚幻、怅惘与失落,没有语言可以表达。

本诗题“外家南寺”,是写南寺还是写外家?显然是写外家,为什么诗题不作“南寺外家”?因为诗人来寻外家,家已无存。此诗题完整的表达或许是“鼎革后重寻南寺外家旧宅不存唯有楸梧动摇秋风中”。如此写来,看似表达完整,但诗人寻家而家已废,心中的那种感觉,反倒不能充分体现。家不在而家旁南寺犹存,此为儿时读书处,干脆将诗题命为“外家南寺”,并特别注明“予儿时读书处”,如此似写南寺,而终究还是写外家。个中滋味,留给读者自己去品。如果不能理解到这一层,那么诗题“外家南寺”,整个诗章法不合。明白了诗是写重寻南寺外家,诗的针线脉络,立即清晰完美。

作者:查洪德,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内蒙占兀代文学研究基地首席专家,闽南师范大学闽江学者讲座教授。主要著作有《理学背景下的元代文论与诗文》《姚燧集》(整理)、《元代诗学通论》《元代文学通论》《元代文学文献学》(与李军合作)、《中国古代诗文名著提要·金元卷》(主编)等。

编辑:杜碧媛 dubiyuan@163.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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