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住在月亮镇的梦里（续篇）

我喜欢好听的地名，听到美丽的地名，就总想把它变成眼前的、立体的。大学毕业，我来到月亮镇上的东郭湫小学支教，月亮镇的名字如此动人，在远处亭亭玉立，好像在冥冥中吸引着我前来。

东郭湫小学坐落在月亮镇的边缘，像是动画片里的地方，小巧精致，只有二十一名学生，红房顶的三排小房子是教室和各种器材室，院子里种满了各种花草树木，不管哪个教室，一开门就是满眼清凉满鼻花香，操场上隔出来一部分给孩子们做试验田，老校长种了玉米、黄瓜、西红柿等蔬菜，数学刘老师经常在空余时间去地里摘黄瓜、西红柿，等课间休息时分给孩子们吃。我常常想，上帝也有颗未泯的童心，这样又小巧又精致的微缩小学校，是不是上帝他老人家兴致来了玩过家家的产物呢？

小羊倌儿

我们班皮特的爸爸是个养羊专业户，他是个沉默的人，不爱说话，遇到别人和他聊天，立刻涨红脸磕磕巴巴，一边笑一边局促地搓手，讷讷地说不出话。所以他最喜欢和羊在一起散步、爬山、晒太阳，这样的时光安静平和、不用和人交谈，显得尤其自然。他是个快乐的牧羊人，每天一早，他和皮特赶着羊群出发，走到学校门口，爷儿俩简单告别，小皮特去上学，爸爸就赶着羊群到山里去了。

皮特和爸爸一样不爱说话，他不喜欢英语老师密斯韩送给他的新名字，还是喜欢自己本来的名字——宏刚。皮特这个名字对于他来说有点水土不服，但是密斯韩执意叫他皮特，他也就不好意思地笑笑，勉为其难地接受了。

皮特喜欢羊群，爸爸养的六十多头羊他都能分辨得清，比如花头羊、三岁子、黑子……其中有一只他最爱的小羊叫作宏志，宏刚的弟弟宏志，宏图伟志。宏刚学习方面并不在行，但是宏志这个名字倒是取得很激情澎湃。

皮特和羊群的关系很好，他不爱看电视，也不爱看书，和大家的共同话语也仅限于谈论自家的羊群。他说昨天两头山羊打架了，爸爸拉架的时候被羊角顶了肚子，花头羊的一只角折了，流了血。静怡有点不忍心地问：“之前它们都是很好的，为什么会打架呢？”小皮特很失落，又描述不出失落的理由，就只好沉默。

凯利以高年级同学的优势鄙夷了大家：“好朋友就不会吵架打架吗？昨天小胡还和我吵架了，羊打架那就更常见了，又没有上过学，它们没有人类的感情，也不知道谦让，肯定是为了吃的打起来了呗。”小皮特说：“才不对，花头羊是跟我有感情的。”

过了不久，我们又听说，母羊“三岁子”怀孕了，它变得性情温顺，行动谨慎，喜欢安静，爸爸对他说大概学校快放暑假的时候就会有小羊出生。学校里的大家也很期待小羊出生，开始盼着放暑假。

放暑假就意味着要期末测试，小皮特对此很犯愁，他不擅长学习和考试，只爱和羊群待在一起。他看起来是没有学习天赋的孩子，不会写作文，也不爱说话，情感不细腻，而我作为语文老师，经常强迫他来办公室读课文，他很无奈。

这天傍晚放学时下了大雨，孩子们挤在校门口的小亭子里一边看雨一边开心地聊天。爱丽丝突然说：“老师，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叫我们。”孩子们机警地四下环顾，果然有个人在远处努力招手吆喝我们。

原来是皮特的爸爸赶着羊群从山上下来了，母羊要生崽了，走到半途就坚持不住了！

皮特爸爸浑身都是泥水，一边护着母羊一边照看着羊群，我们大家赶紧跑过去帮忙。母羊身上盖着皮特爸爸的黑色大雨披，它在大雨里发出无助的哀叫，孩子们都吓坏了，又急又慌。我赶紧派桃乐丝去学校里喊人帮忙。

天上一个闷雷闪过，母羊绝望地哀嚎一声，皮特爸爸一拍手：“坏了，在这里就生了。”

孩子们面面相觑愣了一秒：“啊？生了，生啦！吓死我了！小羊在哪里呢？我看不见呀。”

凯利眼尖：“哇哇，这里，这里，有三只呢！”

黑色大雨披下果然有三只湿漉漉的小羊蜷成一团。爸爸给小羊简单处理一下，就将其中一只递到皮特手里让他往教室跑。皮特抱着小羊，感觉神圣又害怕，他表情怪异、姿势僵硬地往前走。小羊身上有一种温温热热、黏黏糊糊的湿润感，突然他脚下一滑，连人带羊滚倒在地上。皮特爸爸和母羊同时大叫，大王校长赶紧跑过来帮忙，还好皮特和小羊都没事。

大家齐心协力，小羊被顺利转移，羊群也被赶到学校里避雨了。小皮特茫然了一会儿又开始积极起来，他把那双满是泥巴的小手在学校的水泥围墙上一抹，匆匆去照顾羊群了。只留下墙上一对黄黄的小手印，那么黄的颜色就像是颜料染过似的，什么泥土是这样的颜色呀？学校的厨师彩英阿姨说：“这是山上的胶泥，颜色很黄，粘度很高，遇到下雨的时候会很滑，所以下雨天在山上很危险，皮特爸爸这次也算是经历了大险。”

雨渐渐小了，远处的山边出现了彩虹，废旧教室里围拢了一群孩子，大家屏息凝视，看着三只小羊进入了甜甜的梦乡。由于生产过程消耗了大量的体力，母羊“三岁子”极度虚弱，大王校长说，它必须要通过精心饲养、合理安排日粮，才能尽快恢复体力。同学们都唏嘘不已，母羊实在太辛苦啦。

暑假过去了，在学校出生的那三只小羊已经很健硕了，小皮特仍旧每天和爸爸赶着羊群来上学，放学时再被一群羊接回家，他的梦想仍然是做个开心的小羊倌儿。他很兴奋地告诉我：“星期天我要到城里的集市上陪爸爸卖羊，還可以吃到烤肠。”

“哇，听起来真不错呢！”我觉得吃烤肠这个想法很棒。

中秋节前后是牛羊最肥硕的时节，这个时候羊肉上市，家家都在期待着肥羊宴，涮羊肉、羊杂汤、羊肉饺子、炖羊肉……集市上现宰的羊肉很快就能被抢购一空。小皮特家的羊也很受欢迎，“花头羊”率先被屠夫选中，爸爸带去的五头羊很快就都卖掉了。

皮特很懵，他一直不知道卖羊意味着什么，现在突然明白原来卖掉羊是意味着它们被宰杀。看到“花头羊”被倒吊在肉架子上，皮特哇哇大哭，他从没有想过羊朋友们最终的归宿是被做成一盘好吃的羊肉。

小皮特一直以来的愿望很简单，只想每天和羊朋友们一起上学放学，周末陪它们上山玩耍吃草。他最爱吃羊肉串，但是羊肉串对七岁的他来说只是一种食物的名称，他不知道自己吃的肉食还分猪肉羊肉牛肉，在他的心里那只是一种好吃的食物而已。

从集市回来后，皮特挨了妈妈的打，因为他一直哭个不停，影响大家干活，只好揍一顿解决。身为农民的爸爸妈妈没法理解他这样莫名其妙的悲悯。“猪羊一碗菜”，羊群活着的目的就是让人填饱肚子，养羊人的职业就是杀羊赚钱啊，妈妈觉得皮特在无理取闹。

皮特连续几天都闷闷不乐，高年级的孩子站在知识的制高点俯视一年级的皮特，六年级的汉斯给大家讲了关于生物循环链的事情：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微生物，大鱼死后身体又腐烂成微生物供虾米吃，只有这样，自然界才能不断循环，周而复始。

皮特不想听这些烦人的道理，只是在中午吃饭时告诉彩英阿姨：“我不吃肉。”

彩英阿姨说：“以前，寒冬腊月没法种植新鲜蔬菜，大家只能囤白菜土豆吃，肉食更是珍贵极了。现在生活条件好了，我们需要吃粮食蔬菜，也需要吃肉蛋奶，这样才能保持身体营养平衡。皮特，吃点肉才能长成大小伙子！”

小皮特坚定地摇摇头。但是，过了一会儿，他还是抵不住肉香，就吃掉了一个大鸡腿。

汉斯在一旁嘻嘻哈哈取笑他：“皮特不做和尚喽，皮特开荤啦！”

池塘里的大师

月亮镇被一条公路分成东郭湫村和西郭湫村，近几年，西郭湫小学因为学生太少，就合并到东郭湫小学来了。从西郭湫来上学的路倒是不远，但是要穿过一条马路。这条马路上来来往往尽是大货车，车速快，载重大，横穿马路十分危险，孩子们每天放学回家成了一个大难题。

大王校长绞尽脑汁想办法，突然发现早年修的水渠早已干涸，排水水泥管正好从马路下面穿过，大人半蹲着可以通过，小朋友的身躯稍微猫着腰正好畅行无阻。但是水泥管地势低，只要天一下雨，经常会有淤泥沉积，小朋友们每次钻完洞洞，鞋子都会又脏又湿。每到夏季多雨时节，孩子们过洞洞都很犯愁。

前段时间阴雨连绵，一直下了一个月，大家竟然一直欢天喜地，也不吵嚷着为钻洞洞犯难了。他们的欢喜劲头从阴天一直持续到天放晴。

密斯韩推测孩子们有了小秘密，因为她发现往常放学，大家都是先晃晃悠悠玩一会儿才各自散去。但是最近一段时间，大家特别期待放学，一到放学就都一溜烟跑掉了。

一天中午，太阳很大，刚吃完午饭大家就又欢快地跑开了。密斯韩不放心就跟了过去，孩子们一直跑到村头的旧池塘。

池塘早已干涸，只因为下雨存了浅浅的半池死水，水上都是浮萍水草，蚊虫滋生，池塘中心的大石头上坐着一个高大的僧侣正在认真地剪着脚指甲，他衣衫破烂，僧袍的下摆湿透了，估计是蹚着水进入池塘中心的。他左手旁蹲着一只脏兮兮的狗，右手边是破烂的行李，行李上还站着两只脏兮兮的鸽子。狗很安静地蹲在僧人旁边，两只鸽子偶尔在行李包上踱步，动物们相处融洽。

静怡拿着捕鱼小网和矿泉水瓶子蹲在池边喊：“大师，几只小鱼可以换你的小乌龟呢？”

僧人头也不抬继续剪指甲：“不要小鱼，要小红鱼！八条小红鱼才行。”

小朋友们叽叽喳喳：“快，快，捉小红鱼就可以！”大家三五成群开始分工捉鱼，开心得不得了。

孩子们忙活半天只抓了一些小小的泥鳅，大家很失望。对面的僧人已经剪完指甲了，他抱着狗问：“你们抓了几条？”

桃乐丝灰心地说：“没有小红鱼，都是泥鳅，一、二、三……大概也就十条吧！”

僧人放下小狗，把长袍系在腰间蹚着水走了过来，朝大家伸出手：“来，拿给我看看！”

大家开心地把矿泉水瓶递给他，他似乎根本无心看鱼，随手拧紧瓶盖夹在腋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巴西龟递给孩子们，凯迪小心翼翼地伸手触摸了一下龟壳，孩子们相视一笑，快乐弹开。

僧人哭笑不得：“怕什么，不咬人！”

大胆的凯迪伸手接了小龟，大家兴奋地围上来把准备好的小纸盒打开，小乌龟“咕咚”落入，缩紧四肢努力适应新环境，孩子们猛地合上盖子捂紧，像是怕龟长翅膀飞走了似的。僧人哈哈大笑，孩子们快乐地抱着盒子往学校跑。

刘老师正在午休，大家迫不及待来拍他的宿舍门：“老师，快快快，快起来呀，这里有一只神龟！”

刘老师在睡梦中被吓了一跳：“啊？神龟？”

孩子们一股脑儿挤进宿舍展示战利品：“瞧，就是这个，是一个和尚给的。”

“他说自己是神仙，是降龙罗汉！”

“对，他还要教我们仙术呢……”

刘老师很警惕：“这个和尚来路不明，他是谁呢？万一他是疯子呢，会不会伤害别人？还有，万一他是拐小孩的骗子呢？”

孩子们面面相觑，和尚怎么会是坏人呢？上个月都在下雨，是那个脏和尚每天上学放学背着大家钻泥泞的水泥管道，他个子高，只能驮着大家手脚并用在管道里爬。他还给大家编草蚱蜢，一人一个，从不偏心。他每天晚上都在池塘边等大家一起玩，因为有这个可爱的和尚，大家的放学时光也变得生动起来了。

静怡甚至要哭了：“他那么可怜，还翻垃圾桶找吃的，他那么穷，肯定不是坏人。”

刘老师简直被逗笑了，孩子們傻得这么可爱，又穷又可怜的人就不会是坏人吗？

晚上吃饭的时候，老师们坐在一起闲聊，说起那个疯疯癫癫的和尚，大王校长也很不放心，这个人来路不明，孩子们老喜欢和他凑在一起会不会有危险。

彩英阿姨说：“哦，那个疯和尚啊，听说是五台山修行的，一直云游，来到镇子上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一直住在公路下面的水泥管里。有时也来村子里讨要点儿吃的，倒是没听过有发疯伤人的事情。”

大王校长不放心，联系了县城的民政局救助站，救助站的工作人员很快就把僧人带回了救助中心，给他提供食宿和救济金，却调查不出他的真实身份。在救助中心待了没几天，他又自己走掉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僧人突然不见了，孩子们都有些失落，下课了大家围着小乌龟叹气，静怡说：“村里人都说降龙大师被民政局的人带走了，他难道真的是坏人吗？”

悠悠问：“民政局是什么，是警察吗？警察抓坏人，大师肯定是坏人。”

凯迪很愤怒：“降龙大师怎么是坏人，你胡说什么呀！”

大家七嘴八舌争论不休，这时刘老师正好进来，听见大家的争论，忽然神秘地笑了：“我看这位大师就像济公大师一样，肯定是云游去了！高人都是四处云游救苦救难，不会在一个地方待很久的。”

“啊？济公大师是谁？云游是啥？”大家的兴致被提起来了，围着刘老师叽叽喳喳发问。

刘老师清清嗓子：“云游就是指僧人到处游历。当年的济癫大师是一位得道高僧，他本来出生在一个富贵人家，从小就聪明伶俐，喜欢读书，学问越来越渊博，后来他的父母亲去世，他就出家做了和尚，法名道济。出家之后，他一反常态，变得疯疯癫癫，不喜欢坐禅念经，喜爱吃酒肉，整天衣衫褴褛。在一般人眼里，道济的言行出格，好像不太正常，可他却处处行善积德，而且他懂医术，为百姓治愈了不少疑难杂症，还经常四处游历，救死扶弱、惩恶扬善。后来大家就亲切地称他为‘济公大师。”

小朋友们兴奋不已：“对对，池塘里的和尚就是这样的，他穿得很破烂，但是很善良，说不定他就是济公大师。”

刘老师想笑，但是立刻又一本正经地摇摇头：“不可能，济公大师是南宋人，距离现在八九百年远呢。我推测吧，这位池塘大师有可能是济公大师的徒子徒孙，他到处游历，能和他做朋友的人，那一定是运气好极了。”

小朋友高兴得集体跳了起来：“哇，我们好幸运呀，竟然能和一个神仙做朋友！”

走，去赶会

农历五月十三是县城里赶会的日子，赶会其实就是赶庙会，是古时候就有的一种民俗活动。以前，庙会的主体活动大致有三项：一是庙里的和尚、道士做“法事”、“道场”，祭祀神佛；二是善男信女们进香朝拜、许愿求福；三是借此机会进行文艺和商贸活动。但是随着时间的发展，赶庙会渐渐变成以商业和文化活动为主的集市了。

赶会往往都不只进行一天，而是提前一天或两天就开始形成氛围。这样一来，使得庙会“正日子”之前有序幕，之后有余波，中间有高潮，要热闹好多天。戏班子早早就来搭台，连演几天大戏；生意人们支起帐篷挂出招幌，准备连发几天好财；还有什么马戏团、歌舞团之类的也开始安营扎寨。

这样的盛会我们月亮镇的父老们当然不会错过。班里的凯利和桃乐丝都是跟着爷爷奶奶生活，老人家身体不好，无法前去赶会，两个孩子连续几天闷闷不乐。于是作为班主任的我就自告奋勇答应双休日带他们前去。

县城的庙会果然非同凡响，各种卖饮食小吃的、卖鞋帽衣物的、提供休闲娱乐的、卖日用杂货的、卖民间工艺品的，几乎什么商品都应有尽有，真是有趣极了。

凯利最感兴趣的是一个特技表演团队，这个特技表演团队很神秘，具体表演什么大家都不知道，只是在检票口外面放置着一个超级大的铁笼子吸引顾客。铁笼子里盘绕着非常陡峭的坡道，一个戴墨镜的青年驾驶摩托在铁笼底部转圈圈，边转边加速，车速越来越快，最后直接就冲到笼子半空中腾空转了一圈，简直有冲上云霄的架势。凯利惊讶得嘴也合不拢了：“哇——真帅！”

墨镜青年又故意炫技似的开足马力在陡峭的坡道上转了两个来回，看得大家眼花缭乱。凯利满脸崇拜，不住地跳起来喝彩。空中飞人也被这个热情的小粉丝吸引，朝我们这边点点头。凯利受宠若惊，害羞地推推我：“老、老师，快看，他、他朝我点头呢！”

在众人的惊叹中，墨镜青年停了下来，正要跨下摩托，裤脚被后座勾住了，他重心不稳，一个圆润的跟头栽了下来。摩托车顺势摔倒在他身上，他大叫一声，疼得龇牙咧嘴。在这样狼狈不堪的状态下，他的墨镜依然跟长在脸上一样纹丝未动。

场外的凯利十分担心。桃乐丝也有点害怕，但又莫名其妙地十分想笑：“老师，他没事吧！”

看样子应该摔得不轻，没想到特技演员在下车的简单环节栽了跟头，我也有些哭笑不得。这种时候，我们几个人的表情未免显得有点幸灾乐祸了，于是我拉着他俩走了。

我们从街头逛到街尾，吃饱喝足，满意而归。

罗列一下我赶会的花銷：奶茶5元，我和凯利、桃乐丝各一杯；三只棉花糖6元；烤小土豆一盘5元，三人分食；红豆饼3元3个；还买了两串假珍珠手链6元（桃乐丝挑的）；又花5元给凯利打气球靶；坐公交回去3元。

中国人不愧是吃货的老祖宗，从《山海经》开始就在描述哪个怪物可以吃。哪个怪物吃了治什么疾病，从古代吃到现在，吃法真是无穷无尽。这次赶会让我更加坚信，最牛的厨师都在寻常百姓家，美味的食物都在街边夜市上。

回程路上，桃乐丝沉醉于珍珠手串的美妙中不能自拔，我和凯利一直在感慨今天的吃法不对，奶茶太大杯了，实在太占肚子，导致后面很多美食都没吃上，过几天一定还得来，炸鸡柳和章鱼小丸子还没来得及吃呢。

我们三人在村口告别各自回家。当我走到学校时，几辆卡车停在校门口，大王校长和一堆人正从车上往下搬东西，他说村委安排了一个表演的团队要暂住到学校前院的空闲教室里。

东郭湫小学近年来学生越来越少，空教室很多，后来学校前院就作为村里来客的“招待所”了。之前国土资源局下乡扶贫的人们也是住在学校里，他们添置了很多床铺，生活设施比较齐全。

密斯韩抱着一个小木凳笑嘻嘻走了过来：“小王老师你回来啦？大王校长说这次住咱们学校的是个特技表演团。你看那个小年轻，据说是他们团最厉害的摩托车特技演员！”

我一回头，嗬，这不是那个墨镜飞人嘛，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呀！天都快暗下来了，他怎么还戴着墨镜，真怀疑那个墨镜是长在他脸上的一个部件。他正和一个年轻女郎聊天，还是那种耍酷的状态，边说话边抖脚。

晚上，彩英阿姨掌勺，特技人团队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墨镜男依然没有摘眼镜，密斯韩一度怀疑他是个盲人。吃到途中，墨镜男又开始耍酷，他把一个玉米棒子高高扔起来再接住，并且不断地变换花样。我们都拍手叫好：“果然是特技人，有两把刷子！”

话音未落，他手里的玉米棒子突然直直地栽到了面汤锅里，滚烫的面汤溅出来，坐在汤锅附近的人都遭殃了，罪魁祸首首当其冲迎接面汤洗礼，他伸手想最后挽救一下那根玉米，结果一把抓到了锅里，被烫得哇哇大叫。

慌乱中，他的墨镜掉了，原来不是盲人呀，是个眉清目秀的男孩子，看样子也不过十八九岁。唉，这个倒霉的爱耍酷的男生呀！

第二天，孩子们听说特技人住在学校，都兴奋极了，一下课就跑去围观，可是前院房间都窗帘紧闭，他们还都在睡觉呢！特技表演是下午才有，所以大家应该是抓紧时间养精蓄锐呢。一连两天特技人都是晚出晚归，巧妙地避开了同学们的围观。

凯利急坏了，每天怂恿我带他去看特技人真正的表演，我答应了。倒不是很流连逛庙会，只是集市上好吃的东西太吸引我，而且我突发奇想也想去摆个地摊。我有很多毛绒玩具啥的可以卖一卖，我还从没做过生意呢，想想就觉得很有意思，而且如果卖不出去的话，回来送给孩子们也是好的。

我把这个提议和刘老师还有密斯韩说了，他们很赞成摆地摊这个想法，但是对我卖的货品不抱很大希望，刘老师断言我这些东西卖不出去，还不如采一些我们自己种的蔬菜瓜果去卖。

凯利和桃乐丝倒是很相信我的实力，这两个忠实“部将”勤恳地和我一起把毛绒玩具扛到了集市上。密斯韩和刘老师是另外一组，他们采了新鲜瓜果蔬菜，在旁边另开一摊。

果然还是刘老师有生活经验，瓜果蔬菜一到市场就有一对老夫妻来询价，买走了仅有的三颗甜瓜。其他的油菜、黄瓜、生菜也以五毛钱一斤的超低价位相继卖出，仅剩的几根玉米棒子刘老师采取以物换物的方式跟隔壁摊子卖饼的大叔换了一个肉饼，共收入21元。

反观我这边就不怎么乐观了，庙会上人太多，灰尘太大了，挨挨挤挤中，那包散在地上的毛绒玩具，个个都变得脏兮兮的，其中最大的绒毛熊脸上不知道被谁踩了一脚，看起来滑稽极了。

我们师生三人组实在是苦恼死了，本来是计划卖完东西去看特技表演的，这下可好，还得把这些脏兮兮的毛绒玩具再扛回去，真是麻烦。

不管其他，还是先填饱肚子最要紧，刘老师提议我们先去特技表演门口等检票，他去给大家买炸鸡。他一去很久，我们实在太饿，买了冰镇可乐和烤冷面，坐在小摊上开始大快朵颐。

不远处人头骚动，几个男人抬着一个人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大家闹闹哄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是开始检票进场了吗？我去看看！”凯利激动地冲进人群。我来不及叫住他，他就像一只滑滑的小泥鳅一样钻入了人海。

过了一会儿，刘老师从人群里挤了出来，后面跟着蔫头耷脑的凯利。发生什么了吗？我和密斯韩、桃乐丝赶紧迎上去。刘老师叹口气：“进场吧，表演要开始了。唉，这才几天呀，小墨镜又受伤了！”

啊？怎么回事？我们都很吃惊。刘老师把手里的炸鸡递给我：“刚才小墨镜开摩托车操作失误撞车了，右腿伤得厉害，有可能骨折，已经送医院了。出门在外赚钱不容易，这下他恐怕还得倒贴医药费。”

凯利十分难过，低着头揪揪我的衣角说：“我突然不想看表演了。老师，其实我们一点也不倒霉，最倒霉的是空中飞人。”

唉，可怜的空中飞人，这次赶会他好像是来历劫的，怎么总是受伤。

那些花儿

东郭湫小学的鸡舍里养了七八只鸡，大都是母鸡，只有一只叫“喔喔”的公鸡，这只公鸡长得倒是精神，毛色也不错，但是性格有些糊涂，做事颠三倒四。它充当闹钟时总是非常任性，想什么时候打鸣就什么时候打鸣。我和密斯韩住在学校宿舍，总是半夜三四点就被它激昂的叫声吵醒，简直不堪其扰。喔喔大概也知道，自己相对于会下蛋的母鸡来说，对学校没啥贡献，因此十分理亏，经常被母鸡群起攻击也不敢反抗。

对于喔喔的悲惨遭遇，我们大家都只是在内心报以同情，但是有一个人却不一样，她身体力行当起了维和战士，这个人是二年级的静怡。

静怡个头瘦小，长着一张粉嘟嘟的桃子脸，眼睛细长，扎着两条毛茸茸的辫子，非常可爱，可是她的可爱一点不具有杀伤力，母鸡横行霸道久了，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因此大家经常会看到她抱着喔喔被一群母鸡啄得狼狈逃窜。

劉老师看不下去，过去劝告她不要再钻鸡舍了，小心受伤，并承诺明天就让大王校长给喔喔重新搭个窝。静怡才不信，彩英阿姨明明说过，实在不行就要把喔喔宰了，省得它每天叫得心烦。

刘老师只好使出杀手锏：“六一节目开始排演了，佳怡那边缺人，正要喊你去呢！”静怡眼睛亮了：“真的吗？”

佳怡是静怡的姐姐，正念六年级，东郭湫小学六年级有十一位小朋友，佳怡的学习成绩最好，前段时间县里选拔考试中，佳怡竟然夺魁了，她考到了县城最好的第二中学！对于我们这样一所螺蛳壳里做道场的微型乡村小学来说，这简直是天大的喜讯。

不过这姐妹俩性格一点也不像，静怡性格松弛，想法也天马行空，有时遇到一点小事她也能感慨出个湖光山色来。

姐姐佳怡有着典型的“好学生”特质，懂事好强、理智克制，干什么事都力争上游。

一般情况下，六一节目排演时大家都在松懈逗乐，高跷表演的沙和尚全程憋着笑，烟袋老爹踉踉跄跄，一个不小心撂倒了对面走来的何仙姑……

所有人都嘻嘻哈哈很欢乐，只有佳怡站在一边一脸深思，刚刚刘老师强行把静怡塞给她们组，佳怡迫于无奈只好马马虎虎随便给她安排了一个角色。

多一个人倒也没什么，只可惜多出来的这个人是个“麻烦精”，这让佳怡很恼火。组里的演员都是些在戏剧表演上缺乏进取心的人，任导演佳怡调度。只有静怡，作为一个有艺术追求的龙套，她表现得太积极探索了，追着姐姐不停地问：“为什么我的表演这么少，而梁山伯和祝英台却有那么长的表演时间，还要跳蝴蝶舞？”

佳怡粗暴地挥挥手：“因为梁祝的爱情故事最感人的部分就是化蝶，我们的表演要打动别人。”

静怡想了一下，她显然根本不吃爱情那一套，又发出了新的疑问：“那我演的马文才他心里到底怎么想的，是马爸爸让他娶一个不认识的姑娘，他有什么错？”

佳怡也陷入了沉思，但是依然嘴硬地胡乱应道：“那是马文才自己的事，你表演马文才要做的就是感动地看着梁祝化蝶，因为這个故事就叫《化蝶》，而不叫《吵闹的马文才》！”

静怡十分不解，她还在认真地向导演抛出自己的内心戏：“可是大家都在误会马文才呀，马文才不是坏人……”

姐姐已经完全不想和她搭话了，太多疑问的演员让导演佳怡非常烦闷。

我只好出来解围：“其实我觉得静怡说得很对，马文才应该挺欣慰，因为有个小演员能理解他的委屈。”细想一下，《梁祝》故事里对马文才着墨很少，我们都理所应当地把他归类到拆散有情人的坏人行列，可是他什么也没做呀，这个倒霉蛋真的很无辜。

静怡受到鼓舞，作为马文才的隔世知音，她很快找到了人物的精神脉络，她在艺术的迷思当中陷入对人物来处与去处的探索，脑补了十万字的《马文才小传》，并且每天来找我热烈讨论。

等到正式表演，佳怡组当然毫无悬念夺得第一。

我们回看当时拍的照片，静怡出现的每一幕都是眉头紧锁在深思。

我说：“静怡你表演得很好，深思的眉头表现出了丰富的层次，马文才有疑惑，有内心的斗争，也有不为人理解的痛苦，你对角色的解读很棒！”

静怡不太听得懂我的长篇大论：“老师，你是说我演得很好，对吗？”

我说：“对呀，深思角色才能有所创造。你是个很了不起的龙套。”

静怡笑了，又有些遗憾地说：“老师，如果你在我姐姐面前夸我就好了，她总说我是个笨蛋，麻烦精！你得告诉她，我是个好演员！”

当然，静怡的这些想法，她姐姐完全不在乎。放假在即，姐姐接下来的心思全部放在要到县城念初中这件激动人心的事情上了。

这是佳怡第一次离家去学校寄宿，像是要出征的木兰一样，她被我、刘老师和密斯韩三个人驾着去县城，我们“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帮她添置了很多生活和学习用品。班主任刘老师还送了她一只漂亮的樱花保温水杯，她开心极了，捏紧拳头认真说：“老师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念书。”刘老师笑笑：“尽力而为就好，好好学习的同时也要好好生活才对。”

置办完东西我们踏上了回镇的路，三个老师都有些感慨，密斯韩哼唱起了歌：“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在我生命中每个角落静静为我开着，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护在她身旁，今天她们已经远去消失在人海茫茫……”

是啊，东郭湫小学的那些花儿，以后都会像佳怡一样离开月亮镇去到更广阔的地方寻找自己的新生活。而我们将依然守着这所学校，看着孩子们像红豆花一样一茬又一茬地盛开、长大，说实话，还真有些伤感呢。

我们几个都不说话，慢慢地推着自行车走在一片世外桃源里，溪水涓涓地流着，一群羊悠悠地散步，玉米茂盛得像忘记自己迟早要被收割似的。一抹淡淡的晚霞涂抹在镇子间，整个月亮镇像要酣然入睡。我也有些困了，真想一辈子待在这个有关月亮镇的美梦里不醒来。

作者简介：

王宇，女，80后教师。已出版长篇小说《爱的原色调》《这一生，许给谁良辰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