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后,我成了你
2021-06-20蒋殊
2020年2月,当山西省第二批援鄂医疗队队员王婷,在武汉同济医院中法新城院区看到家乡人千里迢迢送来的苹果与牛肉时,恍惚间想起爷爷讲过的故事,老百姓给八路军送粮食、纳鞋垫……她也在一瞬间理解了什么叫“军民鱼水情”,理解了什么叫众志成城。
那些从爷爷身上传下来的故事,竟然再一次上演。而她,成为故事中人。
“来到武汉,突然觉得找到了方向。”王婷坦言,“就是那种平素很少说的信仰。一声号令,大家不讲条件往上冲!”
信仰这个词,就这样从爷爷身上传给了“80后”王婷。
王婷出生在一个医学世家,这也是一个革命家庭。她的爷爷叫王金全,这个名字还是1937年他参军时部队首长给他起的。王金全起初是八路军总部特务团的一名卫生员,后转至八路军武工队。他从抗日战争一直打到解放战争,从太行山一路打到海南岛。他参加过著名的“皮旅突围战”,以及第一批南下后在桐柏地区的战斗。刚参加革命时,爷爷是一名扛枪的战士,但战斗中常常有人受伤,他就兼职当起了救护。当有战友负伤,他便放下枪进行包扎,还学会了给骨折伤员固定复位。等伤员被抬离战场,他便又立即返身继续战斗。
就这样,一路战斗,一路受伤,王金全的腰部有弹片伤,左手有刀伤,腿上有枪伤。最严重的一次,是南下时攻打襄樊城,一颗子弹从他的头部穿进去,将他的视神经打断,自此,王金全的右眼失去光明。他最后一次负伤是在四野四十军时期,痊愈后,他又一路跟随部队打到了海南岛,参与了我军第一批陆军转编海军的过程,成了南海舰队的一员。解放广州以后,因地方急需大批干部,积累了许多战地救护经验的王金全,就带着甲级三等伤残的身体,转业到广东省人民医院当了一名医生。
在广州,王金全结识了同样从部队转业到广东省公安厅医院工作的妻子,也就是王婷的奶奶。1964年,夫妇二人回到家乡,在长治医学院附属和平医院继续献身医疗事业。
巧的是,王婷的姥爷贾小本,经历几乎与她的爷爷一样。姥爷1946年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先后参加了晋南战役与淮海战役等重大战役,还因作战勇敢荣获两次三等功。后跟随陈赓率领的第二野战军南下到了大西南,曾任原成都军区昆明总医院某部副政委。新中国成立后,贾小本继续在部队工作,由于表现突出曾受到通令嘉奖。1962年,他随部队到达老挝,把两年时间投身在公路建设中。彼时,他克服了生活艰苦、任务艰巨的困难,团结和带领所属指战员完成了筑路任务,再一次受到部队的通报表扬。回来后他又远赴边疆,为保卫与建设边疆做出了很大的贡献。
1978年,姥爷转业,回到长治市第二人民医院担任总支副书记,直至1990年9月离休,他一生朴实的作风,以及一个老党员老干部的高风亮节,也一代代传了下来。
王婷的爸爸王卫国,退休前是长治市和平医院放射科的副主任,她母亲也在医院工作。出生在白衣世家,又从小生活在医院大院的王婷,耳濡目染的都是救死扶伤,因此无须刻意,高考填报志愿时,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医学专业,仿佛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
2003年初,非典型肺炎疫情爆发。那一年,王婷满十九岁,刚上大学不久。学校封校后,在到处弥漫的84消毒液味道中,王婷想到爸爸从事的工作,想到他也可能在被这种可怕的病毒包围着。躲在宿舍的她非常担心爸爸,于是就铺开纸,给爸爸写了一封信:
爸爸:
远思!
真的好想您,也好牵挂您!SARS疫情在一天天严重,患病人数在一天天增多,听说咱们医院为长治市定点医院,已有五位患者。您和妈妈一定小心呀!
作为一名医护工作者,救死扶伤,是我们的责任,义不容辞。所以我参加了大同市红十字会,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但有一点我明白,我是学医的,将来必定是个医生。也许我不会是个好医生,但只要病人需要,我会不顾一切挺身而出的,您放心。我是您的女儿,骨子里流着您的血,我有正义感。
……
学校已经封校了,也每天消毒、清洁,不用担心我。学校说最好的方法就是原地不动,因此“五一”我不准备回家了。您不用挂念,更不用开车接我。
倒是您!作为女儿,很是担心您,却无力为您分担。您是医务工作者,且直接与患者打交道。尽管医院的防护做得很好,但我依然很担心,您一定小心!
听说太原封城了,您就别再往太原跑了。也别出去吃饭了,好好在家待著!
好吗?
好了,不多说了,祝您和妈妈一切都好!
婷婷
这封信2003年4月23日由山西大同发出,26日到达长治。
只是,她不知道,写满牵挂与叮咛的这一封信到达爸爸所在的医院时,爸爸早已经冲上了太原市第四人民医院的抗疫第一线,这里正是她信中担心的城市。
“其实我当时知道,如果爸爸做出决定,我的阻止是没有用的,我了解他。”
确实是。支援太原之前,王卫国已经吃住在医院的感染科半个多月了。他所在的和平医院是长治地区的定点收治医院。当时,对病人的诊断检查全靠X光片,因此王卫国经常全副武装,深入到病房进行检查。之后,省城太原告急,单位立即响应,组建了医疗队驰援。动员会刚刚结束,王卫国便积极报了名,并很快与两名同事一起,组成放射医疗小组前往太原展开工作。
出发那天,王卫国突然在医院送行的队伍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他的母亲,她是坐着轮椅来的。他心里惊了一下,因为害怕母亲担心,他并没有告诉母亲这件事。然而,他忽略了他身处的是医院家属区,这么大的事儿,母亲怎么会没有耳闻呢?作为一名医务工作者,母亲深知儿子此行有诸多风险,因此她紧紧握着儿子的手说出一句话:“国家需要,你就赶紧去,千万不要给我败兴回来!”
果然是军人风范,果然是医生品格。王卫国一颗悬着的心放下来了。
“妈,放心!”他愉快地给母亲撂下这句话,就转身奔赴疫情一线。
当时走得紧急,医院给每位医生配发了一个行李箱。没有来得及带更多的东西,这只行李箱,陪伴王卫国在太原度过了漫长的一个多月,并最终凯旋而归。
没想到十七年后,走上工作岗位的呼吸科医生王婷,在2020年2月1日晚10点45分,接到医院同样的出征任务:次日一早随山西第二批援鄂医疗队出发,支援湖北抗击新冠疫情!
彼时,王婷正在发热门诊值夜班。之前因为接触患者的不确定性,她已经几天没敢回家了。
等待接替值班医生的过程中,爸爸的电话来了:“我们已经听说你要去湖北了,妈妈在给你收拾东西,回来拿吧。”
挂断爸爸的电话,王婷的泪水忍不住了。她说不清,自己此刻的泪水是激动,还是担心,就那么汹涌而出了。
这一天,她是有准备的。院内第一次报名时,因为看微信群消息晚了一阵,她错过了。第二次,她早早递出申请,“当年,爸爸参加了抗击‘非典,现在轮到我了。”
听到女儿报了名,王卫国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去吧,你就是学这个专业的。”一如十七年前的他,平静而执着。
穿起白大褂后,王婷曾无数次想过爸爸当初为什么要如此执着去往那么危险的地方。此刻,她觉得找到了答案,那就是作为一名医者,对生命执着守护的职业本能。
王婷是次日一早回到父母家的。妈妈准备好的东西齐整整摆在那里。而爸爸翻腾了好久,从几个行李箱中挑出一个,拉了过来。
看到那只箱子,王婷当时的喉咙里涌动着一种东西,她来不及与父母多说话,快速接过箱子。她不知道,爸爸有没有看出她内心如潮的感动。
出发前,王婷八岁的儿子竟也早早起床了。他知道,妈妈的这次出差与一种病毒有关。于是,在妈妈出门的一瞬,他硬是把一只口罩塞进了妈妈手里。
王婷所在的呼吸科,与重症、感染、ICU等科室一样,都是治疗新冠肺炎患者的对口科室,“因此,我不能缺席啊,也不想给自己留遗憾。”王婷坦言,她觉得,就像没有经过战争就不能叫真正的战士一样,如果没有与特殊的对手做过较量,那她行医的生涯就会显得不够圆满。
然而,她毕竟只有三十六岁。这样突然而至的凶险疫情,还是第一次遇到。如何应对,她没有概念。因此接到通知的那个夜里,她几乎没合眼,除了“支援湖北”,脑中一片空白。她不知道第二天将去往湖北哪里,不知道将被派往哪一所医院,不知道病毒有多厉害,不知道患者又有怎样的症状。
她在忐忑中充满渴望与期待。
队伍集合完毕,马上就要出征了,王婷在送行的队伍中看到了爸爸。
爸爸走过来,给了王婷一个长长的拥抱。王婷的眼泪“唰”的就出来了,眼前出现了十七年前坐在轮椅上的为爸爸送行的奶奶。
泪水模糊中,一股力量升腾在王婷胸中。
2月2号16点10分,王婷一行到达武汉天河国际机场。
“偌大的天河机场,空空荡荡。心情是说不出的复杂,甚至有一些悲凉。” 王婷一直强调,一个九省通衢的大都市,那种空寂让人无所适从。依旧是没有目标的行进,她紧紧跟着队伍前行。她知道,形势严峻,任务艰巨。
武汉晴川假日酒店门前,大巴停了下来。司机师傅告诉他们,这就是他们在武汉的“家”。还告诉他们,这个酒店是武汉市的标志性建筑,附近就是大名鼎鼎的晴川阁。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这美好的汉阳景致,此刻也一定寂寞静守在这座被按下暂停键的城市里。
一切安顿好之后,王婷得到通知,她的工作地点在同济医院中法新城院区。
那一刻,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正身处最严重的疫区。
“不知道穿了防护服是什么感觉,不知道医院环境怎样,不知道面对什么患者,不知道他们的病情如何。”手机里是来自四面八方的纷乱信息,而真正的现实中又是什么样子?她能应对吗?
一个无眠之夜后,是短暂却严格的培训。
病区,就在前方。
“洗手,手消毒,戴一层帽子,戴防护口罩;手消毒,戴第二层帽子,穿隔离衣,第一层手套,第一层鞋套;穿防护服,第二层鞋套,第二层口罩,戴护目镜,戴面屏,第二层手套。”整整十五个步骤下来,居然需要用时五十分钟。
“加油王婷!山西和济王婷!”同事们用粗粗的笔,互相将名字与鼓励语写在防护服上。
“脚步很沉重,动作很缓慢。”一步一步走向隔离区、污染区,王婷的心咚咚跳著,“不紧张是骗人的,毕竟是人生第一次。”
“一共五十张床位,要陆续接收五十位危重症患者。”当王婷走进病房,见到患者,反倒平静下来,“还是平时的工作嘛,只是多穿了一层防护服。”
问病史,查体,对患者院外胸部CT、化验单、检查单进行拍照,上传。一个一个,一步一步。一口气,王婷完成了首日安排给她的十个病人的检查与治疗工作。
“好累呀,口干舌燥的,真的好累好累。”那时候,王婷真想坐一坐,哪怕靠一靠。可是,不行啊,身上的防护服不允许她像平时出诊时一样随意。稍有不慎,就会是大隐患,不仅自己有风险,队友也有风险。
看着身边一个个忙碌的同事,她努力告诉自己,要坚持。她用所有的空档,认真观察每一位患者。她知道其中有很多人刚刚经历了失去亲人的痛苦,他们不仅需要身体上的治疗,更需要心理上的抚慰。
她知道,一句话,一个眼神,都是安慰剂。
第一天工作整整十个小时,回到酒店王婷才想起,早饭后就没再吃过任何东西。
面对收治的五十名危重症患者,每次查房,医生们都尽力做到全部问询了解一遍。“听起来似乎像假话,但防护服穿脱一遍真是不容易,万一被漏掉的那个患者恰好出了问题怎么办?再进去一次不仅需要时间,防护服也要浪费一套啊。”王婷这样解释。
很快,王婷学会了武汉人的称呼,“婆婆,今天感觉如何,胃口怎么样?”
没想到有一天,一位婆婆竟然向王婷诉起苦来,“你们给的饭菜不好吃啊!”
“婆婆,都知道众口难调嘛,如果哪天觉得不适合口味,就多喝点奶,吃点鸡蛋。”
“你们觉得好吃吗?”
“好吃啊!”
“你们从山西来,能吃惯吗?”
“婆婆,慢慢就习惯了。”
“你们和我们吃的一样吗?”
“一樣啊婆婆,咱们都是一锅出来的,都是一个厨师。”
一句一句,婆婆追着她问,她耐心做着解答。当听到医护人员吃的饭与患者一样时,婆婆不再说什么。
“说实话,那么多人的大锅饭,能有多好吃呢?”王婷说得有些激动,“但饭菜都是国家免费提供的,能看出来每顿做得很用心,尽量做到了荤素搭配。特殊时期,已经很不容易了。”
回身,她一句句耐心给患者做解释,告诉大家,国家在全力以赴关心他们,全国人民在想方设法帮助他们,所有的人都是一个心愿,就是希望他们尽快好起来。作为患者,最关键最紧要的,就是克服困难,好好配合。
王婷一番话,让婆婆连连点头,“行行行,好孩子!”
王婷承认,尽管偶尔有患者这样发发牢骚,但大部分人都非常感恩,他们会含着泪一遍遍说,“你们大老远从山西来,你们都是好人,非常非常感谢!”
王婷忘不了第一次进病区时,一位六十九岁的婆婆因为隔离治疗见不到家人,心情非常紧张压抑,又因为连续发烧、腹泻,情绪极差。后来,干脆不吃不喝,甚至拒绝输液。看到这种情况,王婷和同事们对她好言安慰,给她细细分析病情,一项项给她讲解那些指标,告诉她只要配合治疗,恢复很有希望。婆婆没有想到,这些远道而来的医护人员如此耐心,又如此细心,她的情绪很快稳定下来,一反常态对她们说了很多话。王婷说,很多话她都听不懂,但从言语表情看,都是感谢。
“有了他们的认可与鼓励,还要求什么呢?”说到这些温暖的事,王婷忍不住哽咽了,“那个时候,就觉得心里暖暖的,这一趟没白来。”
“以后再遇到难关,哪怕科室只出一个人,我依然会奋力争取!”说到这里,王婷的泪水再一次涌出眼眶。或许,这就是她当初“特别想来”的原因吧。在武汉的每一天,她是在战斗,更是在成长。
“援鄂一个月,流泪太多,感动,真的感动。我爱我的祖国,我热爱中国共产党,今生有幸生于华夏!加油武汉,你是我唯一用生命捍卫过的城市!”电话里,王婷说得有些语无伦次,却铿锵有力。
在武汉的两个多月时间,王婷常常感受到孤独,也曾惶恐,但只要看到身边静静立着的爸爸十七年前用过的那只行李箱,就一下踏实了。她知道,那是爸爸无声的祝福,也是送给她的“平安符”,“当年,爸爸带着它平平安安回家了,我也一定会战胜疫情,平平安安回去的!”
这就是王婷一家三代医务工作者的传奇故事。
责任编辑 高 璟
作者简介:
蒋殊,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冶金作协副主席,太原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及《人民文学》等国内大型文学刊物发表作品若干。著有散文集《阳光下的蜀葵》《重回1937》《再回1949》《沁源1942》《天使的模样》等。曾获“赵树理文学奖”及《小说选刊》年度大奖。有多篇散文收入各类年度选本及排行榜。散文《故乡的秋夜》被收入2014年苏教版高中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