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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乙:永生与飘萍

2021-06-17

南方周末 2021-06-17
关键词:作家

南方周末记者 宋宇发自北京

2014年,阿乙与朋友相约读完普鲁斯特七卷本《追忆似水年华》,读到第二卷暂停,最终在2020年10月读完了这部巨著。图为电影《追忆似水年华》(1999)剧照。

资料图

阿乙出生于江西瑞昌,做过警察、体育编辑、文学编辑,曾获《人民文学》年度青年作家奖。

译林出版社供图

作家想象着另外一个自己。那人走过来,坐在旁边。随后又一位,络绎不绝,直到三四十位济济一堂,在“同我会”汇报各自境遇。阿乙当然想把这场聚会写成小说,尝试后发现还未成熟,就先存在心里。

这些人隐然存在,在某些选择之后各安其位。照阿乙估计,他成为作家的可能性本不过十分之一。倘使早早结婚生子,或及时升迁,他就得认真算计抛弃既有生活的成本,因为外头的闲言碎语而软弱。

现实相对温柔些。在《骗子来到南方》的发布会上,阿乙捧着鲜花和麦穗致谢,脸上充盈笑意。新书写于2018年和2019年,包含中篇小说、寓言在内的13篇作品。2021年5月中旬,北方天气渐渐温暖。他的上一本书、首本长篇小说《早上九点钟叫醒我》面世于三年前,后来他曾宣布不再涉足长篇小说。

在早前的一次网络直播里,阿乙详细描述了骗子与孩子因何死于非命。像平日的线下讲座一样,他保持着充分的诚恳,尽管放弃悬念对卖书没什么好处。一位非常年轻的读者问起如何读书,某个阅尽世事的回复者声称读书无用云云。作家的情绪略微波动,开始追溯自己很久以前的生活。

“就像我们从冬天跋涉到夏天,又在夏天想回到冬天。我们在鸡肋式的生活中逐渐丧失事情的保护,只能与时间为伍。时间像盔甲齐全的军队,将我们逼得窒息。它们是永生,我们是飘萍……”在中篇小说《下面,我该干些什么》中,阿乙用森严的节奏描摹了无可选择的境地。

出到第十本书,阿乙在琢磨“快乐写作”。倘若写作无法快乐,就相当于副作用。“它开始剥夺,成为欲望本身,使我生病,使我病得穷凶极恶,使我变得愤世嫉俗。”他知道,正是竭力说服大家相信“快乐足球”的主教练米卢蒂诺维奇,让中国男足迄今唯一一次进入世界杯足球赛的决赛阶段。

身处“十分之一”,还要快乐,运气格外重要。阿乙感念早早出现的贵人们,在不同场合讲述那些无私的帮助。比如诗人北岛来电,鼓励他认真写作;饭局偶遇的创业者罗永浩,热心帮他张罗第一本书《灰故事》;编辑王二若雅坚持出版他的第二本书《鸟,看见我了》,看起来销量存疑,却“就这样火了”。

“他们一次性地把你抬到‘作家地位以后,你永远、一生不用为这个荣誉、名分去奋斗。有很多朋友一直没有得到‘作家这个承认,他们变得自我怀疑。”阿乙对南方周末记者说。这与虚荣和骄傲无关,但的确有好处,“它给我做了一个担保,让我不用再为这个名分去奋斗,可以打开自己”。

像随笔集《阳光猛烈,万物显形》中长短不一的思绪,阿乙随时琢磨语感,往心里保存火种。他想象鸟飞越大海时需要休息,海中恰好有座岛屿,鸟与岛的关系微妙起来。零散的光线常常伸展开来,积聚着故事。

作家可能随时面对着脆弱、自我怀疑,解决精神、肉体与才思的对抗。谈话容易引发疲惫,写作也压制情绪,阿乙有时眼睛发红,说话带着嘶嘶声。倒是某次与鲁莽的司机发生口角,令他高兴起来。他发现,自己还储备着如此蓬勃的气力。

工作也带来了同样的兴奋。“不要约束自己,尽量可以表达的,你就充分表达。”2020年10月12日,阿乙强烈地认定要释放自我。那一天,他终于读完马塞尔·普鲁斯特的巨著《追忆似水年华》。他在书中读到了“人类描写的一个巅峰”,注定永远仰视这位法国前辈。

“我活到了第二个五年”

第一次采访前,阿乙与相熟的咖啡厅店员闲聊几句,送给对方几本书。假期中的咖啡厅早早就没有空座了,他需要换个地方。平素坐在那里工作,他觉得周围仿佛有伙伴,写作效率相应高了起来。

背包里还有一本薄薄的《斗士参孙》,英国诗人弥尔顿的剧本。封面上,主角在圆柱垮塌的瞬间奋力冲出来。阿乙总带着书,抓到机会就读,堪比众人对智能手机的热情。有一次午间聚餐,他为晚上的讲座温习着乔伊斯的作品,没过一会儿即悄然睡去。

阿乙住得不远,慢慢散步过来花不了太多时间。但书籍和电脑会平添负担,小小的背包令他走路略微摇晃。“我活到了第二个五年。”刚在新地方落座,他就开起关于生命的玩笑。

玩笑是截然区分的。阿乙可以与妻子、同龄作家嘻嘻哈哈,但面对师长就无法逾越界线、摆脱忐忑,“扒根烟”这类亲昵的友谊几无可能。

“我性格里有着这种固执的退缩感。”他在《阳光猛烈,万物显形》中记下,2011年8月某个傍晚,与北岛首次相会时多么拘谨。他一直关注走路的分寸,微微欠身,随时保持聆听姿态,斗胆讲出一些看法。之前一年春节,他接到了毕生难忘的电话,诗人的言语被糟糕的信号切割得七零八落。北岛刊发了他的作品,还嘱咐他帮忙推荐年轻人。

“在这个夜晚,我是和过去定义中的文学,和它的使者坐在一起。”阿乙继续写道。他敬重北岛,视余华、格非等前辈作家为偶像。一旦面对纯文学的前辈,他就退缩成另一个人,“规规矩矩的一个小童”。

庄重对待自己事业的人,总令阿乙心生凛然。“可能因为我的父亲一直是很严肃的人,家里有一个严肃的人,严肃的长辈。”父亲是不折不扣的强者。他想方设法让全家人拥有城镇户口,盼望儿子艾国柱专心于警察工作,这些事项关乎阶层;即便2009年中风,老人还是要与僵直的肢体缠斗多年。

如同在小说《模范青年》中的叙述,对于工作环境、生命前景的惶惑成就了逃离,让艾国柱成为后来的阿乙,过“无君无父,浪荡天涯”的生活。他吞掉未知和困窘,前往一个又一个新城市,严格对应着“村—乡—镇—县—市—省”的阶梯。

近五万字的小说分出一半给留在家乡的周琪源,他因为“我们所有人隐秘的朋友”——疑难病症、阶层和命运混合体——不幸地英年早逝。努力而不幸的模范青年,仿佛“同我会”的一员,一个不请自来的倾诉者。“人不能从头来过,不能够从最优的方式再来一遍。”谈起周琪源,阿乙停顿一下,话语中至少带着感慨。小说里,他写到周琪源的哀伤视线——“那是另一个我在看我”。

“四小时写作、二十小时焦虑”的时期,他专注文字,浑然不觉自己将与笔下的人物汇合。作者被凶猛的疾患困扰,仿如预言,又像玩笑。

生命、阅读、境遇的变化对应着创作的演进。文学研究者徐兆正认为,自2006年起算,阿乙最早的小说非常简洁,从2012年出版的《下面,我该干些什么》慢慢变得繁复。这段时间,作家也从卡夫卡、博尔赫斯渐渐读到普鲁斯特、福克纳,后面两位是他们共同喜爱的作家。

那时阿乙开始写《早上九点叫醒我》,2013年生病后依旧奋力。他强烈渴求完美,拼命地修改初稿、旧作,任何类型的作品,夜以继日,在梦境中构思。一个极端例子是2010年为《南方周末》试稿,他反复重写一篇关于智利矿难的稿件。直到剧烈呕吐,他才打电话给编辑放弃机会。

以写作为生恰与疾病相关。阿乙到2013年底还在住院,公司应声停发工资。如今他差不多八年没有上班了。同年写就的《春天在哪里》书评,是徐兆正正式发表的第一篇文学评论。他很快与阿乙相识,并长期研究阿乙的作品。他们成为彼此珍视的朋友。

2014年,阿乙完成了《早上九点叫醒我》初稿,修改三年才把小说交给出版社。徐兆正认为这本书标志了阿乙实验性风格的真正成熟,“四易其稿,不失为这个时代的杰作”。但它还是受到了很多批评,像不够通俗、过于先锋。他记得阿乙的自嘲:“只能与深山里面的高僧来交流了。”

“比赤裸裸地走在大街上还让人羞耻”

最近阿乙时常留在家里,工作时配合氧气机,“不怎么动,跟乌龟似的坐那儿写作”。装修声剧烈起来,他就转移去咖啡馆,遇上好天气再好不过。

“一天生活就是那样,受限到哪一步,我就按哪一步生活。如果我不受限,我又背得起电脑,就来咖啡馆写作。”在那里,阿乙偶尔听到虚张声势的交谈,生疏的人们交流着独特的产品或项目。“受骗已经是我们当代人的存在方式之一了。”推断之后,他接着强调这么说“可能也不是特别科学”。

阿乙总在自省,防备不负责任地讲出狂妄言语,有时近乎自我贬抑。“我就是一个小生意人的儿子,我就是一个能力不足的作者。”他自认是“踢野球的”,太晚才开始读经典作品,不像天赋异禀的作家年纪轻轻就阅尽经典作品。

处境的局限无法避免,进一步激发了相见恨晚的懊恼。“为了立足于文坛,或者为了进军文坛,我开始抑制自己。”阿乙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一开始我的能力,或者我阅读的东西是很差的,所以我必须做到不使自己的缺点和弱点暴露出来,所以有一个词叫‘因陋就简。”

“家里本来就穷,莫不如打扫得干干净净。所以一开始我是抑制自己的发挥,尽量用一些简洁的东西。”那时阿乙喜欢海明威、极简主义,用写新闻的办法去写短篇小说,“到了一定的时候,就会出现瓶颈,你是东北虎一样的,把自己关在笼子里。你在里头遍体鳞伤。”

事实上,阿乙最早阅读的外国小说是《茶花女》。他深知自己性格里的焦虑,在家乡的新华书店看到如此短小的长篇小说,顿时心生喜悦。他确定自己能读完这本小书,就买了下来,绝不知道它将产生多么深远的影响。

“它告诉我有一个东西,就是毁灭。”阿乙在《茶花女》中看到了真相,尘归尘、土归土。他还没有成为警察,不知道小仲马笔下的尸体多么写实。阿尔芒多方努力,确定将为逝去的情人、脸色如朝霞的姑娘玛格丽特迁葬。他想再看一眼玛格丽特,与年轻读者艾国柱都笃定死亡是哀伤而唯美的。

不会这么简单,阿乙突然一下就被撞击了。

林纾的早期译本更精炼,“棺盖甫启,凶秽之气棘鼻刺脑”,用语相距很大,但“开棺”的震撼感依然。那具安静、恐怖的骷髅,小仲马写得如法医报告。曾经美得轰动巴黎的姑娘,昔日起伏间的芳华,令阿乙“由萧瑟残冬想到春天的壮景,又从那辉煌天堂一眼看到如今的地狱”。

终于,“开棺”成为阿乙的一个母题。在他总被视为“黑暗”的作品里,曾经鲜活的生命已然面目全非,带着无以言表的恶臭。凡牵涉到死亡,他都施以极其惨烈的描写,尸体从来没有一丝唯美的余地。

“这比赤裸裸地走在大街上还让人羞耻。”阿乙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开棺”没有任何荣誉、美感和诗意,“你就像一具兔子的尸体、野猪的尸体被展览在亲属、社会舆论的面前,这就是我喜欢干的事,把羞耻的尸体暴露在读者面前。”

▶下转第19版

◀上接第17版

阿乙写过各种意外死亡,以及无可奈何的“开棺”。在为新书命名的中篇小说《骗子来到南方》里,骗子唐南生莫名失踪。调查取得突破,尸体与臭气相伴回到人间时,他写了近两页。小城居民为之悚然,“有的人还没来得及跑到沟边,就已开始呕吐”。

回头看,这个庞氏骗局的操弄者早就对诈骗失去热情,日复一日、随波逐流,仿佛是无赖化的局外人。阿乙书写着阶层的纵向流动,《模范青年》中的一对主角面临上升,而如今的唐南生则每况愈下,裹挟小城市的居民成为帮凶,俯视远方的受害者。

从最早遇见的王振孙译本开始,每次看到其他译本《茶花女》,阿乙都买一本。这是少有的他每个译本都想读的小说,“不会吃亏”。

还有法国作家加缪的哲学随笔《西西弗神话》,除去最新的秦三澍译本,阿乙已经阅读了所有中文版本。相较比对高下,他更喜欢博览多种版本,尤其在财力允许的情况下。读难懂的作品,对某个地方突然不解,除了查字典或请教朋友,他喜欢捧起另一个或若干个译本,找到其中一个能读懂的,继续往下走,再遇见不懂的地方就转向其他版本。

“他们的译笔都很好,所以你能看到同一件事物,有四到五种不同的、趋近完美的表达方式。写作的时候也是这样,可以对你自己写作有帮助。”阿乙形容这是优中选优的读法,“我已经摆脱了那种状态,一定要在译本里给他们评个高下,我觉得这样是对精力的浪费。”

“有时我唯一期盼的是结束它”

人与外界的不断互动,终将塑造顺应与摆脱。

“如果一个人能力不足,他的野心很大,那么,要成就一番事业必定会压制到他自己的身体,这就会生病,我的大病就是这么来的。”阿乙如是归结,“每天都要把自己‘写残为止,‘写残到第二天的时候没东西写,就很痛苦。”

疾病很怪异,无法彻底确诊,关乎多处脏器,生活中密布注射器、血氧和药物,效果是否理想无从评价。就医产生的挫败感和“羞耻”,常常出现于他的作品。新书里的“故事新编”《育婴堂》,改写自蒲松龄的《顾生》和阿根廷作家胡里奥·科塔萨尔的短篇小说《仰望星空》。故事可以理解为逼真的梦境伴随病人走向死亡。值得一提的是,蒲松龄就是一位太迟获得承认的作家。

阿乙向来喜欢各种各样的实践,希望读者撞见他的下一个故事时“至少有40%的不同”。《育婴堂》对照梦境与现实,同时也在致敬科塔萨尔;《春天在哪里》为“一个倒装的结构,倒着顶针”;而《意外杀人事件》如百川归海,“六个人的命运归到一个人的命运屠刀下”。这种写法来自德国《明镜周刊》对“9·11”事件的报道,当时他读得激动不已。

在写作的快乐之外,阿乙还在面临“写的是什么玩意儿”和“这一段或这几句还是展现出近乎名著的风姿”的自我较量。“有时我唯一期盼的是结束它。”很长的时光里,他总在为转天的创作忧心忡忡。个体必须说服自己生命终究有限,但对无限性的渴望还是无法抑制地滋生。

“写作陷入泥潭的时候,你就感觉生活里的所有东西都是种困扰。”研究者徐兆正形容,阿乙过去与文学的关系过分紧张。疾病带来了改变,令阿乙的个人状态松弛下来,“生活与写作终于成为平行的关系”。他联想到写作如献祭的传统,在20世纪,法国学者罗兰·巴特的《文之悦》提供了富有意义的扭转。

“大作品”吸引着阿乙。他始终苦恼于自己对细枝末节的计较,视之为短篇小说的阴影。“大的长篇”当富有群山般的力量,令作家像洪水一样地释放一切,包罗万象。他喜爱“水”的意象。像灵感,做不到一蹴而就,隔一段时间回来必定增长些内容。就像挖村里的泉洞,两天就挖干了;一两天不挖,水又溢了出来。

普鲁斯特的影响是决定性的。法国作家气质内向而敏感,毫不顾忌篇幅和时空,生活场景能描绘几十页到百余页。《追忆似水年华》长达七卷,超过两百万字,作家去世还未出全。

2014年底,阿乙与徐兆正相约读完里程碑般的《追忆似水年华》。徐兆正每月一卷,七个月读毕;阿乙看到第二卷暂停,若干次后完成了约定。“普鲁斯特是不停地释放,到最后才把自己释放一空。”阿乙钦羡普鲁斯特的创作历程,“要做一个大一点的小说,你必须就得放开你的可能性”。

“我要去精读这些,而不应该再看那些我认为在文学史上是三流作家的优质作品,因为看得过瘾,会导致你也模仿他,变得没有力量。就像小孩子一样的,如果模仿的是个猴子,你是猴子;模仿狮子,你是狮子。”阿乙深知阅读能带来多大的影响。

创作《骗子来到南方》激发了顿悟。出门、走路,阿乙突然停步拿出手机,像疯子一样地对备忘录讲话,储存全部要写的内容。他一般能说上2000字,因为标准调整为800字,烦恼转变成删除。缜密的情节自动浮现,全然不必绞尽脑汁。

在孤独的墨西哥作家胡安·鲁尔福那里,阿乙观察到同样的体验。鲁尔福在街上行走,感到上天把一些东西灌输进脑海,回家后马上抄到笔记本上,但留下只抄一半的段落。如是,名作《佩德罗·巴拉莫》逐渐成型,他每天的创作、誊写都有所保留,给明天保存未熄灭的火炭。

前辈阎连科带来了更直接的影响。某次聚餐,身旁的阎连科拍拍阿乙的肩膀,随口说起写作节奏:“阿乙,我跟你说一个事儿——每天其实写800字足够了,你说对不对?”阿乙相信,作家一年如是写出二十多万字,实属超额。尝试节制的写法后,他果然“第二天永远不愁没有写的”。

“我经常能有这个运气。”阿乙说道,笑容还是惯常的腼腆。当然,运气有另外一面。“如果重新把自己克隆一份,重新发展,你发现那个夜晚没有坐到老罗身边,这一切就消失了。”

“你写完的时候,它已经不存在了”

在《骗子来到南方》里,狡诈、欺骗和虐杀一概隐身在日常生活当中,如同潜流,来去匆匆。作品更加豁达和喧闹,变化慢慢地显现。

“对人、对生活、对死变得特别的坦然,死就死了,再也没有贪生什么的,就觉得很羞耻。”阿乙遇见了一些病友,他们最后的时光全部用在挽留生命上,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就是庆典,活着的每一分钟都是酒神们的节日”。

阿乙后悔自己不会玩游戏。他想玩实景驾驶游戏,车两下就翻到沟里去了,就此收手。工作空隙,他刷刷短视频,真伪莫辨的相亲,面临职业瓶颈的明星,云集在“拉面哥”家外面的拍摄者……20分钟后继续写字。

在短视频里,阿乙辨识着当下的村庄。他和兄弟姐妹散落在城市、城镇和县城。他没种过田,少时暑假回去装模作样地做农活。农村的老人笑话他们:“那些葱和小麦分不清楚的人回来了!”现在农村很少人了,也很难再看到《红高粱》那样从土地成长出来的故事。“东北虎已经进村了,在我们南方是野猪进村了,大家围观野猪。”至于他自己,则“像风筝一样”。

40岁时,阿乙猛烈地意识到要阅读经典,完成“系统的文学教育”。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是其中之一,但与他的关系只是武当祖师爷与少林和尚。福克纳持之以恒地描绘家乡——同样在南方的、所谓邮票般大小的地方——鼓舞了莫言在内的中国作家们。

“福克纳是我人生中的一个悲剧。”阿乙无法融汇福克纳的滋养,因为自己离土地越来越远,“就像太阳晒的水,它在不停地萎缩,等你写完的时候,它已经不存在了。”在《早上九点叫醒我》中,他再一次以“开棺”表达了对村庄的哀伤。

短视频里出现了阿乙的表哥,身着耀眼的黄色制服,随性地跳跃,同时毫不费力地掰动臂力棒。为了照顾父亲,他从更大的城市回乡做送餐员。阿乙很早就写过舅舅,但认为那篇文章不成功,如今人物原型也老去了。他在拜年时不小心看到了舅舅的秘密,一抽屉写满字的稿纸,方才意识到这位乡村教师不为人知的另一半生命。

阿乙希望表哥把舅舅的手写作品转换成电子版。他想好好研读,看是否有杨本芬老人的《秋园》那样感人,是否有机会出版。杨本芬出生于1940年,花甲之年方才开始写作。

“我写了我的母亲梁秋芳女士——一位普通中国女性——一生的故事,写了我们一家人如何像水中的浮木般随波逐流、挣扎求生,也写了中南腹地那些乡间人物的生生死死。这些普通人的经历不写出来,就注定会被深埋。”她在《秋园》的自序中写道。这本2020年出版的作品打动了阿乙,他想到记忆的重要,回忆起文学中的饥饿和匮乏。

阿乙还想到了父亲。2016年,老人去世了。“我没想到走得那么快,去世之前,我应该找一个时间,利用几个月时间对他进行一个采访,把他的人生给复述出来。”至今,他还是非常遗憾。太多有能力书写的老人悄无声息地去世,带走了具有公共价值的记忆。

“我们没有吃过树皮,我们不会相信这种命运会加在我们身上。”阿乙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了解上一代的口述史以后,对上一代人所经历的环境、历史,对他的很多行为有了一种宽容的理解。”

一个夜晚,阿乙在小区里遇到一位老人。白发苍苍的老者从垃圾箱翻到一个可乐罐,非常欣喜,正用脚踩扁它。他觉察到阿乙走近,露出诡异的笑容,“好像一个人称帝了一样,拔剑四顾”。丢垃圾时,阿乙有时发现附近有这样的老人。他们知道有一些物品可以变废为宝,赚几分钱。

阿乙为此而忧伤。开始时他心生轻蔑,觉得他们缺乏羞耻心。后来他发现,原因在于他们永远丧失了用劳动换取报酬的可能。那些他认为过分节约的老人,生活都深深地扎根在过往的岁月里。他们有着自己的人生,为众多不为人知的细节塑造。

阅读和书写都是通向自由的途径,刀子般精练的语言遁入暗处。徐兆正认为,2018年阿乙转移到对人物心理的探索,是“更具有实际意义的风格变化”。这位年轻的朋友耗时一年完成博士论文,且答辩得顺利,很快就要成为“青椒”。

最近两年,阿乙在写《未婚妻》。小说原计划书写人生的十个瞬间,每天800字的行走很快就偏离预期。他陷入了自己的“芝诺悖论”,每写一步都只能如愿一半,每天都有新内容补充进来。“到现在写到相亲,俩人同意了,爱情故事还没有到,两人手都没有握,就写了十几万字。”爱情的终点还遥遥无期,长篇小说正在诞生。

“爱还是很重要的。”阿乙轻轻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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