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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春汛

2021-06-16寒石

大理文化 2021年3期
关键词:鸟儿

寒石

惊蛰一过,地气就动了。地气即大地的气息,动了指地温回升,春回大地。大地的居民们最早感受到春的气息,开始跃跃欲试。

地动了

大地没有一刻不在动。

地球绕太阳自转、公转,没有一刻不在“动”,只是人类如蝼蚁草芥,无法感知如此宏大意义上的动罢了。悲催的是,大地细微、琐碎的动,我们也未必能感知到。

惊蛰一过,地气就动了——是老辈子人的经验,现代人好多对此置之木然:除了雷动,哪里在动?

地气当然不是指呼呼向外喷薄的天然气、水蒸气;它是大地的气温和我们人类无法感知的呼吸。天然气、水蒸气是人拿皮球扎些个洞,嗞嗞往外漏的气,那都不能算。

惊蛰可以有雷,也可以没有,这得看老天爷心情。惊蛰打不打雷,春天都将如期而至。阳光、风和雨都将化身春之使者,蛰虫与植物们都会如期苏醒,只是谁也说不好,谁醒得更早些。初春里的“蠢蠢欲动”,总是应时应地而起。阳光像一团刚出炉、火候正好的烤红薯,扒开皮,每一束晕红的光芒都自带温度与甜香。风的手指不再僵硬,一次次拂过树梢、草尖、水面,拂过山崖、土坡、地面,呈现一种无可言说的柔顺、熨贴。然后,细细密密的雨之梳,一遍遍地洒过来、润过来、梳过来,一切都变得不同,亮泽、滋润、清新,像一个刚走出发屋、耳目一新的少年。

于是,地动了,在我们能不能感受到、看不看得见的地下,地在动了。

蚯蚓在梦中伸了一下腰肢,感觉润滑柔软了些;青蛙揉揉惺忪睡眼,有些恍惚,想这一觉睡了多久;地蚕在温暖的窝里摇了摇头,疑惑自己是否醒得早了些;地鳖虫拱了拱沉重的肉身;蛇的身子尚显僵硬,像一根初春的杂木梗,皮色泛青,已经有生命回潮迹象;只有一窝刚刚经历第一个寒冬的小老鼠有些按捺不住了,它们兴奋地在洞口探头探脑,嗅嗅野外尚有些寒意的空气味道,或在枯叶碎瓦乱石支起的缝隙里钻来钻去。

树们、草们功课做得要扎实得多。它们的根须因滋足了水分而显得饱满、通透、坚挺,板结、僵硬的泥层已无法阻挡它们,甚至连松脆的砾石也要为它们让道。开春,乡间荒芜、畦土上常常见到条条缝罅,外行人以为是干裂缝,其实是有某根植物根须在下面路过。

“阳和起蛰,品物皆春”(《宋史·乐志》),温和顺美的时光悄然而至。春回大地,泥土变得松软,草木枝干有些已悄然发芽,迎春的花也次第开放,留心之处,皆是细密春光。

村里一位老伯跟我说:别看我的脚老得像爿柴,但我的脚板能摸到土地的脉跳。我不认为他在吹牛或炫耀。他带我去田畦里转悠了一圈,他的脚准确探摸到几尾隐潜在穴居里伺机而动的泥鳅、黄鳝,几头在地表下推土机一样掘进的蝼蛄,而一些在畦土下蓄力、期待破土的竹笋、果苗也没能逃过他的脚底板。我观察到他的脚,肤色褐黄,青筋暴突,皮与肌肉与骨梗紧巴在一起,脚底皮皴裂似条条失水沟壑。我对他这双柴一样的脚板敬若神明,老伯却哈哈乐了:脚板哪有这等能耐!只是开春了,地动了,壤土暄软像起酵的面,没有东西不会留下痕迹。你外行,看不出来就是了。

我把鞋袜脱了,脚踩在土壤里,感受那份源自春天的暄软与力量。

草似箭

草的种子或根茎在冬天处于蛰伏状态,像一些冬眠的动物,只有回升的地温才能把它们叫醒。草是那种把柔软与坚韧结合得最精妙的植物。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它们是纤细柔弱的,同时又无比坚韧坚强。再严酷的寒冬与冰雪,也无法扼杀一粒种子的生命火种。一粒在地下深埋几千年的草籽,一旦受到阳光、春雨的呼唤和温润,也会如期苏醒,繁衍成一抹摇曳新绿。

是的,谁也不知道时光对一粒种子抑或一根草茎施了什么魔法,它们在不为人知的地下慢慢苏醒、膨胀、萌芽,一夜间重回大地,开始生命一轮新的蜕变。它们的芽茎是最稚嫩脆弱的,又是最伟岸阳刚的,以箭矢鸣镝的姿态崛起,没有什么能阻止它们。

一个纸质包装盒,在露台花坛上,在风雨冰雪中历经了一秋、一冬。春日雨后,无意发觉,这个已经坍陷霉变成灰褐纸皮的盒子趴在坛土上,上面乱七八糟扎满了一枚枚醒目的、剔透的、嫩绿的幼芽。蹲下去细看,竟是土豆苗。它们参差着、争先恐后、齐刷刷从纸片后面钻出来:有的刚扎破纸面,芽尖簇得很紧,像一支小号的狼毫;有的把身子伸得豆芽一样长,锥状苗尖上噙着一粒晶莹的露珠;有的見世面有些时日,茎秆呈通透的轻绿,顶着两片刚展开的嫩叶,叶缘上绣着一圈细碎的珍珠。这应该是年前几个吃剩变质的土豆,被弃在花坛上,又恰好被那个废弃的包装盒覆盖,竟无意造就这样一幕春日即景。土豆是些多么慵懒萌逗的植物,成长中的叶、藤、花,乃至球实,更多让人感觉的是一团和气和圆融。谁想到其芽茎竟如此生猛、刚劲,把一个包装盒扎得如乱箭穿身。倘若我把它们的茎从纸后面与坛土分离开,那就是一面刚从靶场揭下的箭靶了。

细想想,在春日,这样的场景遇见有很多。岁月静好,一片平静安宁的水面上,某天突然钻出一些锐利芽尖。它们或是蒲草的新萌、新荷的嫩尖、某些无名水藻的幼芽,无不以傲骄霸气的面目出现,最终又无不以现世安稳作结。开春以后,乡土开畈,庄稼人犁、耕、耙之后,把水田捯饬得镜面一样洁净平整。要不了两天,最先醒来的总是那些不得人心的杂草,它们小小的芽尖像刀枪箭戳一样插在两天前还光洁如新的田面上,恶作剧般宣示着它们的存在。

老家产贝母。这种娇贵的药材每年秋天下种,畦要整得跟产床一样整洁,畦土如膏粉,再覆一层沤烂筛过的猪羊圈泥作基肥。几阵春雨过后,纤弱的小苗齐齐展展从畦上拱出,光溜、透澈、娇憨若栽了一行行牙签。光看这苗,你看不出丝毫娇贵,反倒觉得,它们是如此急迫,像一个待嫁的少女期盼着来自郎君家的婚讯。

芦苇的嫩芽称芦笋,依我看称芦箭、芦矢反而更贴切。一片芦苇荡,春天里,无论水里还是岸上,都是一夜间被人所见识的。此前人们或许觉得,那只是一片闲常的水面,闲常的田地。忽然一夜间,那上面插满了密密麻麻、让人落不下脚、貌似锋利无比的箭矢、箭簇。刚出土的芦笋青绿泛红,手指头粗,须尖紧箍,收腹挺胸,干净利落,如此枚枚戳着,像煞一片倒扎的箭林。

竹就不用说了。据称竹子是世上最高大的草。想想雨后春笋的阵仗与气势,简直就是大地春日射出的一拨拨排箭了。

鸟鸣春

鸟儿从来不会无所事事。它们飞翔、栖枝、雀跃、鸣啭……任何一种形态,都让人赏心悦目、心悦诚服。

立春后,鸟儿们显著忙碌起来。它们永远勤快,永远比你起得早。那段时间,我梦的天空里常常有鸟儿的鸣啭划过,那声音不同于冬日里的干涩与嗑巴,仿佛刚被雨水或蜜润过,我想只有内心充满甜蜜、喜悦的鸟儿才会有这样的鸣声。我不觉得我是被鸟儿吵醒的,但是每次醒来,伴着窗外熹微的晨光,总不时有精灵一样的身影在窗前闪过,充盈耳廓的往往是那些美妙的音符,或如一滴水坠入空谷的回响,或似一拨雨打在芭蕉上的脆亮,或是一阵风过竹林的喧闹。我知道它们当然不只是窗前闪过的那些鸟儿生发的声响,清晨新鲜空气和幽静氛围让它们生发的每一声都传得很远,很远,成为这部春天畅想曲里的一部分,让每一个我一样半醒半梦者,在开启一天的忙碌前,得到一次心灵的憩养。

我家所在是个老小区,房子栽得像个密林子,之间的绿化树倒被挤得像一炷炷细溜的香,在楼与楼间幽幽地绿着。绿地几乎可以忽略,树冠下的空地,终年不见阳光,草懒得长,就任其空着。这样的空间,人类住住也就罢了,按理说并不适合鸟类生存,神奇的是,偏偏有鸟儿愿意与你“同呼吸、共命运”; 说比翼齐飞是不正确的,因为除了想象力人类几乎没有什么可以与鸟儿“比翼”。我观察过那些鸟儿,没有称得上“珍稀”、高大上品种,都是些本地土著,它们在这里的生存史可说远比我们长(这类小区注定外来人口更多些)。或许它们也有乡愁或者说恋乡情结吧?当一幢幢简陋的、被称作钢筋混凝土的林子拔地而起,侵占它们曾经山水青绿、和风生气的领地,一拨拨的人从四面八方围集而来,它们没有嫌弃,也没有选择振翅他乡,而是默默留下来,与人类做了邻居,共享这片土地。

我家居顶楼,装潢时多打了几个空调眼,实际好多都没用上。但是,放自然角度,没有绝对的有用或无用,这些眼在我们看来多余,却成为鸟儿们的“高端居室”,吸引了一拨拨的鸟夫妻、鸟家庭前来安居。餐厅、客房的两孔眼分别住着一对麻雀夫妻,书房墙上则住着八哥一家。此外,露台上因种了好多绿植,如茶花、桂花、石榴、三角梅之类,还爬了满墙的凌霄,引来好多鸟儿盘桓,麻雀、八哥外,尚有白头翁、斑鸠、布谷等,还包括好些叫不出名的鸟儿,偶尔还有素白相间的喜鹊往来。鸟儿是些不甘寂寞的家伙,它们呼朋引伴,咋咋呼呼来,咋咋呼呼走,从不会让自己的嘴(喙)闲着,或许在鸟儿那里,嘴闲就是种浪费。它们不会懂得,它们的那些咋呼,在人间可就是曲曲天籁。于是,很多时候,我站在阳台、躺在床上,或是书房、客厅待着,常常被那些美妙的声音淋湿,觉得它们距你那么近,就在耳边、头顶和眼前。有时候,我们的眼神隔着玻璃窗相遇,你瞅着它,它瞅着你,小巧的喙依然没歇着,那甜美的鸣声眼珠子似地滴溜溜转。

鸟儿当然比我们人类更早感知来自天空和大地的春天信息。开春以来,每天一早睁开眼,就可以看到窗外防盗窗上亲昵地栖着一对麻雀夫妻,它们挨得很近,一边悠然梳理着自己一身灰褐毛羽,或相互梳理,一边作着某个主题不明的交流。麻雀的鸣声碎碎的,呈颗粒状,不厌其烦,像它们圆圆小小、蝌蚪一样的身子。这时节,它们的鸣声显得特别圆润、柔软,似吐珠般一串串冒出来。仿佛在说,瞧,瞧瞧,你瞧瞧、你瞧瞧……一个回应,是,是是,就是就是……并且配合着各自的身体语言,一个不时把周身的羽毛支起来,蓬松得像一个开花的松果;一个则敛起翅和尾,轻灵、乖巧地绕着另一个蹦跳。鸟儿炸开羽毛通常有两层意思,一是表达警告、抗拒,一是对对方不设防、接纳。这里显然属于后者。你无法准确知晓它们间的情感交流,但也大致差不多:这个春天,有一份幸福、甜美的事业等着两个小东西去经营,它们间会有一些幸福、甜美的事情发生。

八哥是些讨人嫌的家伙,它们大嗓门,太聪明,能说会道,会说多“国”语言,就是不说“人”话。有段时间,我以为我家楼顶聚集了大群各色的鸟,大清早赶来举行鸟界歌诵、演讲比赛,乍一听,黄鹂、画眉、布谷都在,但凡我熟知的饶舌的鸟几乎都在了,你方唱罢我登场,极是热闹;虽贵为天籁,但毕竟闹腾了些,扰人清梦。有天我实在受不了,怒上露台,却并没见着什么鸟,而那些鸟声依然源源从书房外墙上冒出来。我忽然意识到,那是书房墙洞里那对八哥干的好事。我查找资料,始知这全身乌漆墨黑的家伙居然是著名的宠物鸟,最擅长学舌,能模仿其他鸟的鸣叫和简单人语,每年春初繁殖季叫的格外欢。野生状态的八哥说不来人话,没事模仿其他鸟儿啼叫,惟妙惟肖,以至于许多人都不知道八哥本尊鸣声,它自己有没有、说不说“母语”,也未必清楚。

黄鹂就不用说了,它是公认的鸟类里的花腔女高音;高屋建瓴,居高声自远,黄鹂特喜欢这感觉。喜鹊的鸣声低低的,还带点喑哑,跟它的名相去甚远。还有几种鸟不认识,有种鸟儿个儿极小,兵乓球似的,啼声独特,“嘶——嘶——”像一直在倒吸气。还有种则像弹棉花,“嘭——嘭——”鸟儿是天使的化身,光这鸣声就让人大开眼界,造物造鸟儿时一定偏心眼,不然它们小小身体如何做这一点。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每天早上,这两种高度类似的鸣声总是伴着晨曦最早进入耳际,发声的鸟儿也疑似度极高——斑鸠、布谷——披一身灰褐蓑衣,在南方的田野、林间多见它们低调、朴素又忙碌的身影。老实说我至今傻傻分不清两者区别所在。有人说它们个体大小有别,前者壯实,后者轻盈;有人说两者鸣声不同,前者双短音,后者连续音后缀一短音。它们都是鸟类里的男低音,调门很低,却有极强的穿透力,能传很远,有时候鸟还没到,声音已经到了;有时候则相反,鸟儿飞走了,那低低音调还在楼顶上萦回。对我来说,它俩哪是斑鸠、哪是布谷,哪个发短声、哪个出长音都不重要。我甚至觉得它们或许就是一种鸟,只是性别不同、嗓音有别罢了。

有种说法,认为布谷的鸣声拟音“快快布谷”,意思催人适时播种。寓意是好的,不过老实说我没听出来。在我看来,无论麻雀、斑鸠、八哥,还是白头翁、喜鹊,春天来了,跟人一样,鸟儿们的鸣啼大多欢快、自带喜感,除了自然之春,也面临着身心里那份按捺不住的蓬勃春光,并为此而奔波、忙碌着,跟鸣声的音色音量音调没有关系。

我只认一点,鸟儿们来我家楼顶上越勤,闹腾得越欢,说明春天就在路上,真的不远了。

树在笑

树在春天里只有一种表情——笑。

一天夜里,我被一棵树笑醒,恍惚到露台,一树石榴正巧笑倩兮。

石榴一点不掩饰自己的好心情,满脸彤红,春风洋溢。石榴树春天苏醒得较早,我都不知道它什么时候醒的,忽然一夜间就笑语喧哗了。石榴树嫩芽美得不像话,密匝匝一粒粒嫩芽红彤彤的,晶莹剔透,像枚枚雀舌沾满枝头,像无数小小鸟在枝头快乐鼓噪,说是叶,其实不比花逊色。石榴是那种好心情的树,从春到秋,总是一副笑意盈盈模样:早春嫩芽满枝若满脸红云,稍晚火红的榴花绽放像心头按捺不住的喜悦乐开花,等待一颗颗红润的石榴结满枝头,就像一个个烂漫的少女在枝头笑咧了嘴。

我家这棵石榴是从一粒石榴子发芽长成的,去年结了三十多个果子,大的赛拳头,小的也有网球大,成就我家阳台一个最丰硕的年份。这石榴笑起来,在我眼里就越发顺眼,好看。

当然,石榴开心、欢笑,跟它奉献多少果实没有关系。别的树也一样。对树来说,春天就是个开心快乐时节,它们开花的表情,萌芽的表情,在春风里陶醉的表情,都是开心快乐、悦己愉人的表情。这种笑是用色彩、形态或规模渲染、传播的,不一定用声音,但是显然比声音更富感染力。

人更愿意与一个面带笑意的人交往,跟树也一样。

玉兰树长得粗鄙毛糙,在春天却出人意料地明媚,极富喜感。玉兰花开时节,我喜独自去玉兰花林走走,无数白的紫的花朵像一支支小喇叭、大话筒,在头顶铺排,绵延成一片明媚的浪、美妍的潮。我久久、静静地在花树下倘佯,或盘坐,谛听那些美丽话筒、喇叭春天的话语和开怀的笑声。我相信玉兰花在春天都有说不完的话,好天气加好心情让它们都成为话痨、麦霸。但我确实没听到它们闲聊和琅琅笑声。或许,它们有区别于我们人类的交流方式。萦绕于耳边的是黄鹂鸟和白头翁喋喋不休的饶舌和聒噪,它们就栖在周围某棵玉兰树枝头上,可见鸟儿也是喜欢春日玉兰花林的,明媚的花朵儿也让它们心情大好。

樱花的温婉让人想起古时那些娴淑安静的女子,她们小声说话,掩嘴而笑;笑声捂住了,却不免有朵朵红雾飞上她们的粉颊。樱花的粉就像古时女子粉颊上的那片红云,粉得润和匀淡,红得娇巧写意,是那种只可意会的梦幻色彩。一片一片的樱花林开了,就像一个个绮丽的梦在春夜悄然漾开,流淌,那样的水润、恬静,让心也一点点酥醉化开去。有时候在樱花林下走着,耳朵里不经意间疑有哧哧笑声闯入,停神一看,眼前荡漾着纷纷扬扬的樱花雨、樱花雾,或许,那梦一样的雨和雾,正是被那哧哧笑声震落、扬起。

桃树的表情类似于樱花,但感觉辨识度要高一些。我有时候在街头走,遇绿花带上红叶楠因兴奋而酡红油润的脸,总是忍不住要捋一把,感觉像捋在一个小男孩疯皮后胖嘟嘟、红扑扑的脸蛋上。红花檵木的表情最生动,生怕别人不知道它快乐似的,把自己那些丝丝缕缕的笑高举在头顶,任其在风中飘展、抖擞。柳丝因开心而越发柔顺,春雨为她秀发刚定了型,打了胶,上了蜡,叶和絮在上面打了一个个密密的结,像一朵朵灵动的音符。偶尔南下的寒流和乍暖还寒的风把她的发辫高高扯起,也无法打乱她的发型,落下来依然有型有款,紊丝不乱。

樟是种喜形不于色的树,四季常绿,不苟言笑,几乎看不出表情变化。但是,忽然某个春天的早晨,满城街头扬起了纷纷落叶,那些酱红夹黄绿的落叶在温酥的春风和满城姹紫嫣红的背景里飘舞,旋转,坠地,让人恍惚疑为进入秋季。仰头一看,原来是樟在换叶,一夜间换上了春装,戴上了粉嘟嘟的花冠,变得神清气爽。没办法,端庄矜重如樟,也在这人间三月天,乐开了花,笑开了颜。

春水流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春天来了,春江水暖,谁最先知晓?苏轼苏先生以为是——鸭。鸭无疑比鹅、鸡早知道一些,也肯定比人领先一步。

但是,能早得过鱼吗?春江水暖,一尾鱼倘若比鸭知道得还晚,简直枉为鱼。

鱼有在深水区越冬,开春随着水温回升向浅水区觅食的习性,同时好多鱼还要洄游繁殖,这些都必须在水回暖后进行。没听说有大冬天冒着严寒洄游的鱼。我的意思是,知水莫若鱼,桃花开了,流水回暖,鱼们欢欣鼓舞,纷纷然开始活跃、觅食,开始洄游,完成物种传承大业。

春天来了,一些鱼汇集在一个河口,另一些鱼汇集在另一个河口。它们不会告诉你聚集在这个河口而不是另一河口的原因。鱼做什么不需要理由,人只需要知道春天的河口有很多鱼就可以了。还有些鱼,开始悄悄洄游。悄悄是于人而言的,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直至一些细水沟汊乃至田野上发现鱼悠然的身影,还不一定知道鱼是什么时候上畈的。

每一泓流水都有自己的胎记和流域的基因,携带着太多时节轮换的信息。流水是一艘船,一路行来,有愿意搭载的“乘客”,来者不拒。

春天的流水里有山的味道。几乎每一泓水都源于大山。山之深处,山泉奔涌,里面有冰雪融化气息,有腐殖质一冬沤化残留的气息,有泥沙和植物根须过滤留下的气息。这样的水是活水,富含活性物质,人称“仙气”。流水是“穷游”始作俑者。它兜里从不揣钱,也不备车费,不购门票,但几乎每一片风景胜地都不会少它的身影。岗上一片山樱花开了,紧跟着邻近岗上梨花、杜鹃、桃花也先后开了。反正不管什么花,什么地方,规模大小,山谷或者山脚下必有一泓低姿态的山泉匍匐、迂回而过,让人乍一看,分不清是缠人的雾岚,还是盛开的花潮。

流水對每一处风景都报以膜拜姿态。一泓涧流悄没声儿从一片油菜花下流过,另一泓特意去一片开成紫色海的紫云英地绕了一圈。当它从另一头出来时,从油菜花海流出的沟汊里漂满金黄花瓣,成为一条浴金沟、黄金带。从紫云英地流过的则像一角今晨来不及收走的夜色,上面沾满紫色星星。然后,它们前后归到一条齐腰深的沟渠里,一同挨挨挤挤赶赴前方的河口。

鱼们似有某些先知之明,它汇集在河口,对上游发生的事情尽在掌控。那些花瓣、花粉和伴随腐殖质而生的浮游生物是它们早春最好的能量补充。它们有不成文的分工:鲢、鳙、白条等上层鱼类主要摄取目标是花粉、花瓣,中下层的鲫、鲤、鲶等负责打扫浮游生物。鲌鱼等掠食性鱼类则被鱼群本身吸引,把大张着的翘嘴瞄向白条、鱼苗等小型鱼类。

当然,这时节,鱼们对一口好水的欲望要超过食物本身。那些从沟汊溪涧汇入河口的水流对它们有致命的诱惑力。那可都是仙水啊,里面复合了多种营养元素,里面不仅有丰富的大山味道,还有芳香的各类花粉味、清鲜的草芝(紫云英)汁味,还有口感奇佳、滋味迷人的有机生物。

于是,春天的河口,流水激荡,花瓣汇流,时不时有一个个水花从水面上泛上来,带着声声脆响。那是鱼们摄食花瓣、花粉和强盗鱼类欺凌小鱼时的喧响,是水的花朵。有人在河口撒网,两根竹竿吊一张网,远远地撒下,竹竿往水里噼啪一赶,起网,随着一阵躁动的水声,一片银亮在网里闪烁。那是人在强盗鱼。

有一天,春光晴好,我从一个河口循着一条沟汊回溯。沟深及膝,浅处仅够没过脚板面。水流如吟,阳光如筛,时而有片片花瓣从水面上拂过。恍惚间,水里似有朵朵云絮倒映水里,在悠悠漂移。细一看,原来是支支蝌蚪大军,像一滴滴墨汁组合,在水下嬉戏、追逐。蝌蚪虽不是鱼,恰是最早一批活跃在春水里的水军,它们以鱼的方式与姿态,迎候水界的春天。

忽一道黑影一闪,随之一朵小小水花绽起。细一瞧,见沟岸浅滩里,布着一个蛛网大小、深褐色的麻坑。那坑像一面仰面向上的铜锣,卧在淤泥里,上面布满粒粒颗粒状物体,颜色比周围滩泥稍深,不细看不明显,留意又非常清晰。那是俗名麻田鱼的巢。麻田鱼是江南水系里一种常见的有巢鱼类,属于鱼类里的情侣档;个极小,雄鱼大不过大拇指,母鱼就小拇指大小;夫妻搭档洄游在早春尚显轻寒的沟汊里,合力在浅滩上用鳍挥出(包括嘴吹)一个巢;那圆形颗粒状物就是母鱼产的卵。鱼卵着床后,亲鱼轮流驻守巢穴,直至鱼宝宝破卵。

麻田鱼虽小,却勇敢赶在追逐春水的最前列。当许多鱼类还在河口热闹时,它已经在窄小的沟汊浅滩里享受温煦春光、春水的抚拂,繁衍后代了。

起畈了

打下“起畈”两字时,忽然意识到,在乡村,好多“生活”(方言,即活计)是饱含艰辛和汗水的,但也有些“生活”,苦虽苦,却不乏诗意和美丽。

从字面上看,“起畈”是一个典型的动宾组合:起是动词,有启动、开始意;畈为名词,是田、地的方言化表述,意跟“片”“块”相近。乡人们常把它与某些地名、庄稼名或描述土质的形容词连在一起,如长塘畈、菜花畈、烂地畈等等。起畈作为一句乡土俚语,却有着严谨的语法规范,个中寓意,颇堪玩味。

初春时节,春风和煦,春雨如酥,春寒春暖交替,最先被催醒的是田畈。紫云英揉揉惺忪睡眼,打起星星点点的浅紫色小灯笼;油菜披一身灿若金箔的围巾,绽露一脸的妩媚;麦苗们跟谁憋气似的,淤青了脸,噌噌拔节长身个儿……刚从年节余韵里走出来的乡人们坐不住了,伸伸懒腰,荷锄夹镰、扛犁牵牛地出门了,走向披金镶玉、锦绣般的田野。赤脚走在还有些寒气的土路上,嘴哧哧叫着冷,边相互打着哈哈:

开春了,年过好了,又要起畈了。

牛又要上轭了,又要一犁耕到头了。

正如春可以“开”一样,畈也是可以“起”的,不同的是,开春是自然节气的事,跟人沒什么关系,起畈则纯粹是人力所为:老天开启了春之门,把春之信物满满盈盈、堆锦砌玉地铺摆在田野里,等你去把它们“起”起来,翻个个儿,让泥土捂着沤着,把地养肥了,地气足了,田便一年四季怀了春,就等人来抚育,来收成。

畈而起,一个起字,包含了多少内容。

早间,春日田野大致包含两种属性,一是绿肥地,一为春花地。春花即油菜和麦子,春季著花坐果,初夏收割,然后转种晚稻,所以严格地说,春花地的耕作不属起畈范畴,因早在上年秋后“起”过了;绿肥地即草芝地,是栽两季稻的地块。开春了,将草芝“横”了,然后翻耕耙平,栽插早稻,这便是起畈。草芝肥实脆嫩,是上好的绿肥,上年晚稻扬花吐穗时播的种,稻收割后,播了草芝的田畈便开始呈现莹莹的绿;转年,气候回暖,草芝细长翠绿的茎叶相互挤压叠加,拉起来有一人多长,把畈铺压得厚厚实实,像盖了一层绿被。草芝花六瓢,兰白紫红相间,蓬勃而秀气,是那种瞅一眼就不能忘怀的美。

“横草芝”是起畈一项重要活计。草籽太长,太厚实,耕地前要先“横”得短一些,才能被翻耕在泥下沤烂成肥。横草籽是个力气活,历来是男人们的“生活”。横刀呈双刃月牙状,柄长一仞,劳作者双手前后握柄,站定了,左右开弓大幅度抡开,双刃刀面贴着地皮“横”过,鲜嫩的草芝被拦腰切断,并被横刀一左一右高高地抛起,画出两道悦目的弧线;如此且横且进,横过的草芝松松摊了一地,暖阳下,田畈上弥漫着草芝汁浓重的清鲜味。

我年少时,看父亲和两位兄长在似锦的田畈上摆开架子横草芝是件很过瘾的事,感觉他们不再是普通的庄稼汉,而像功夫了得的武林高手。父亲个小,性子缓,平时干啥都是慢条斯理,横起草芝来却也威猛无比,挥舞的横刀流畅有力,扬起草芝满天,就像仙女散花。两位兄长正值青春年华,那动作、姿态和横刀、草芝划出的弧线,无不透露着力量与美感。

——太男人了!我看着看着,也禁不往跃跃欲试。

对于庄稼汉来说,横草芝只是众多重体力活中的一项,它可能不是最繁重的,却几乎肯定是最威猛、最令男人兴致勃勃的一件事。经了冬,过了年,天气暖和,田畈里繁花似锦,心情未必能开出花,但肯定是爽朗的,跃跃欲试。虽说牛刚上轭,车才上路,但毕竟处于初始阶段,尽可以把“生活”做得安恬从容些。所以经常可以看到这样的情景:没横多久,许多人已扒光了外衣,或只穿背心,或光背赤膊上阵,把一身的腱子肉暴露在暖暖的春光下;也有人横累了,忙里偷闲,把身子横在没横的草芝地里,摊成个大字,脸上罩顶草帽美美地眯上一觉;还有相邻几条汉子凑在一块,合计着捉对摔跤玩……草芝地成了庄稼汉们展示释放自我的舞台。在诗一样的环境里劳作,再粗俗的人也会有诗的浪漫和冲动,只是他自个意识不到罢了。

起畈是“田园交响曲”一个华丽的序曲,站在春天的门槛上,有一个美丽的开始,就会让人觉着一切都值得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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