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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告诉我你是谁

2021-06-16刘绍良

大理文化 2021年3期

刘绍良,上世纪50年代中期出生于巍山古城,80年代初期开始写作,先后发表散文100余篇,至今已出版《与鸟共翔》《山地的事》《我在乡野》《南诏古村琢木郎》《小吃天堂》(合著)等多部散文集。其中散文集《山地的事》获“大理州首届优秀文学艺术奖”文学类一等奖,《南诏古村琢木郎》获大理州公开出版图书奖,散文《我的山地邻居》获滇西文学奖,《山地故事》获第十二届云南日报文学奖等。

请告诉我你是谁

“请告诉我你是谁?”这是我突然收到三条陌生的连续短信之后,怀着抱歉和谨慎的心情,给对方的回信。

远离城市久了,便有了心距。

心是跟脚一起走的,脚到了哪里,心便到了哪里,即便回望,那片曾经属于你的风景,已然被岁月的烟尘模糊。

我的眼前是满坡的植株,它们包围着我,把我的生命染成了绿色。如此,我的脑海里,还占据着与此有关的许多事物。渐渐地,那些关于城市的往事,那一张张关于城市的非常熟悉非常生动的笑脸,淡出了记忆。

淡出或者淡入,成为我人到中年的一次一次重大转折。

大爱无疆。有一种爱,它早已在童年时便渗入了骨髓。同时,它又像一粒种子,潜伏在我早期的城市生活中。不过,这种爱是不能在城市的五彩霓虹中展现的,它发生在一种城市人不愿涉足的环境。早些年,我认真拜读过中国上世纪著名诗人艾青的诗集,读罢全集,有两句诗,被我深深地印在脑海里,使之常常在适当的时候,脱口诵了出来。艾青是这样说的:“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也许,在我后期的人生走向和选择中,不期然让这两句名诗成为导向。如此,我走进了一面山坡,在一度的苦难中去体味去表达艾青式的那种爱。爱应该是双向的,在心灵和土地的双向交流中,我想我已经深刻理解了艾青,艾青也正确地指引了我。

深沉的爱需要表达,我选择了文字。

如此,我的文字是夏季烈日下滾烫的汗水,是冬季寒风中瑟缩的战栗,是春天满坡雪白的梨花,是秋天香醇醉人的气息。这样的文字,有着一些必然的因果关系了。那么,在这样的环境中劳作着、生活着,感知的触须,还会经意或不经意地触及周围的眼前的脚下的一切生灵。比如,那些与我有关的或无关的农人,那些与我有关的或无关的飞禽走兽,那些与我有关的或无关的猪鸡牛羊。日月星辰总在我的头上,它们把我看做生灵的同时,我也极自然地把它们看做生灵。这一切,都缘于脚下的这块土地。因此,一切艰难困苦、喜怒哀乐、酸甜苦辣、悲愤的长叹和浪漫的诗情,都从此发生。

我的文字只符合城市里那些极少数还愿意阅读文字的人,他们会从字里行间嗅到泥土的气息。这气息其实是我们人类遗传基因中的一部分,只不过因生存环境的不同,从事职业的不同,有的沉睡着有的苏醒着罢了。我把这些文字投到报刊,结集成册,发表出版之后,那些经意看到或无意看到的人,若是从农村走进城市的那个部分,或许能唤醒他们已然淡漠了的陈年往事。这些往事,也许他们还会在城市的灯红酒绿中,因为一种莫名的自卑而刻意地藏了起来。但是,当他们知道了我是从城市走向土地的农人之后,一定会从我的字里行间找到一种心理上的平衡,进而会对我亲热起来。那么,祖辈是城市人今天还是城市人的那一部分呢,由于土地气息是遗传基因一部分的缘故,他们会好奇、会新鲜、会向往、会感到被一种不可抵御的来自苍茫天地间的力量诱引着,进而会有想走到我身边,和我一起共享天地之乐、同受耕耘之苦的冲动。

一定是这样的缘由了。当我发表了一些文字,结集出版了几个集子之后,便常常收到一些短信。这些短信大都让我感到温暖,是一种因文字的媒介构成的心灵碰撞,是一种与天地相谐的共鸣之音。应该说,凡是给我如此短信的人,都是熟悉我认识我,或是间接地熟悉我认识我的人,他们的短信往往都来自城市。

我的文字不符合还在农村坚守着的那个极为庞大的群体,因为我已经表达的和将要表达的一切关于土地的内容,他们早已熟视无睹了。奇怪的是,城市对土地的蹂躏,城市对土地的背叛,却还能虚构出迷人的五光十色,在极大程度上蒙蔽了农村人的眼光。如此,即便农村中还有极少一部分有相应文化,愿意在茶余饭后读文字的人,大约也会对我的文字骂一句:“扯淡!”

确实“扯淡”。因为绝大多数农村人,虽然继承了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生存之道,却把行为和思维都框范其中,浑然不觉“安贫乐道”的中庸哲学,更不能从其生存的远远低于城市的物质环境中,感觉到诗情画意的大道之美的客观存在。

“请告诉我你是谁?”这样的短信发出之后,我为自己感到震惊。这是对不日前收到的连续三则短信的回复。收到短信说:“我在城市钢筋水泥的硝烟中读完了你的《山地的事》,嗅到了泥土的气息和感觉到了绿荫间的凉爽……你是一个执著的人,耕耘山地十余载,实现了一般人难以企及的理想……你的文字是唯美的,你从许多磨难中升华出美的元素,进而把土地之美、生命之美展现给世人……同时,让我知道了还有另一种活法。”

如此短信的主人,必然是对我十分熟悉的曾经过往甚密的友人。但是,短信中的那个手机号码却让我因陌生而揣测,因揣测而字斟句酌地以如此语言回复,我说:“非常感谢你愿意读我的《山地的事》,非常感谢你对我的深刻理解和高度评价。不过,因为我头部受过伤,害了失忆症,请告诉我你是谁?”

快乐其实很简单。知道对方是谁之后,彼此都会有一份会心的微笑,为着那一份潜藏在岁月深处的友谊。不过,在眼前,当我们在随后的短信交谈中,都能感觉到彼此心率共振的时候,对方仍然不告诉我他是谁。

对方是谁?这是一个有趣的谜,或者,是我严重的失忆症造成对对方的极不礼貌的表现。终于,我失忆的脑细胞被对方的短信激活,猛然想到这一定是在记忆的屏幕上出现许多人之后,又鲜鲜活活地闪现出来的另一个人。这是一位在商界呼风唤雨被许多城市男人奉为偶像的女性,是我一位曾经的同事的妻子,他们都是我的朋友。那么,让我把我的因山地而形成的另一种风格再展现给她吧。我在最后的短信里说:“你一定很忙,不会轻易走进山野土地;我同样很忙,不会轻易走进繁华城市;不过,我终于猜到你是谁了,张先生,您好!”

我的短信中含着真诚,也含着淡然与平静;她的短信中含着真诚,不同的是,还含着对土地的真情回眸。

她和他是一对比我年轻得多的夫妻,我和我的妻子曾经与他们相濡以沫。我从国企下海后他们也紧随其后,一同在并不清澈并不平静的大海中游泳。我在客观而具象的水域里,无疑是泳技、体魄、胆量都比别人强得多的游泳好手,在今天仍然蔚蓝着的洱海边,我常常不顾深浅地从岸上跳水,一如我当年从国企跳海一般。其实,在具象或抽象的跳水的时候,总会有许多眼睛在欣赏着这一过程。不同的是,我在跳给别人看的时候也跳给自己看。在腾空后又入水的那一瞬间,我能从水面上看见飞翔在蓝天白云下自己的倒影,那姿势很美。

我想,我在土地上挥舞锄头的姿势也一定很美,但这是一种没人喝彩的孤独的美。这种美只有天上的白云知道,脚下的土地知道。我们在许多年前分手之后,他们已顺着城市的潮流游到了远方。远方,有着属于他们的城市的精彩和人生的精彩。

我也同样游到了属于我的远方。尽管,这只是一面贫瘠而荒凉的山坡。不过,山坡是涌起的潮,绿树是升起的帆。

我用文字把潮和帆运载到城市之后,收到的回馈让我感觉到自己也别样地精彩。只是,我忘记了别人还被别人记忆着,我忘记了城市还被城市记忆着,这应该有一种感动才对。其实我用文字诉说着山地情结的同时,也还证明着我对城市的依恋和不舍,这因为我视为知音的短信又总是来自城市。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不过,知音总是渺渺,知音总是寥寥。

在我眼前,白云是蓝天的知音,锄头是土地的知音,雨水是植株的知音,鸟雀是绿树的知音,那条被我郑重埋葬的大黄狗,是我曾经朝夕相处的知音。

“请告诉我你是谁?”我发出如此疑问的时候,池塘里正鼓噪着一片牛蛙的声音;而远方的城市,一定也喧嚣着潮水般的市声。两种声音,必须附着在短信的电频之中,形成对应。

知人不一定知音,知音又何必知人。我的短信是土地对城市的叩问,她不回答是城市对土地的矜持。

我在山坡上过年

过年,一个又吉祥又热闹的节日,一场酬情醉心的空前盛宴,一次四季轮回的新旧交接。

植物中,野草最具代表性,是它们前生死亡的终结和今世新生的开始。我拥有的这一坡梨树,则是休眠的结束,枝头少数花苞,正欲睁开一缝睡眼。再过半月或者二十天,眼前就是一片雪白的梨花了,守着荒草和梨树,在山坡上,我且过年。

过年了,热闹的地方异常热闹,冷清的地方异常冷清。在城里,有乡村的群众耍龙,那龙长长的身躯有着以黄为主的几种颜色,纹络清晰。这龙是一种祈愿,意在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同时,是一方百姓的精神象征,是耍龙者积蓄一年的精气神的释放。我小时候总追着龙跑,看一条龙扭曲腾挪,扬头欲飞的英姿。更重要的,是前后左右看龙头、龙身、龙尾的耍龙人,他们的腰身如何摆动,手臂如何挥舞,脚步如何移动,竟让一条布做的龙活了起来。这里,灵动而配合默契的活力,是一種集体的尊崇和精神,是一种共同的向往和追求。为此,我想成为一个耍龙的舞者,但那根木棒,却始终不得其手。龙在街上舞动前行的时候,它的身后,还有着一支以穿红戴绿的妇女为主的队伍。边走,她们会边唱着一会彝语、一会汉语的山歌,俗称打歌调。当龙舞进一个宽敞的院子,龙的舞动和人的打歌都有了展示的条件,在有序的热闹中进入高潮。

巍山古城多为明代建筑,棋盘式的格局中,有了大街,就有了小巷。在过年的热闹中,许多条龙从乡村舞进了古城,耍龙人因为张扬,因为太高兴,常常会随兴而舞,舞到哪里是哪里,因此,常常会有两条龙窄路相逢,避让不开的时候。龙者,勇也。再不能回头,难以避让的情况下,两条龙会亲热一下,挤身而过;有时,两条龙会战斗一番,勇者腾空,怯者贴地。但是,在千百年的龙的活动中,却从未引起过人与人之间的恶意械斗。过年,一般以初一、初二、初三为中心,初一尤甚。在这三天内,龙所到之处,处处礼遇。舞进大院,不论是公家还是私人,烟茶之外,必有红包相赠。过街面时,有的住家会请这条龙在自己的家门前多舞一会,然后,塞上红包。在我经历过的若干春节,我是见过许许多多的龙进城的,常常,会有有心人细数报数:今年是十五条,比去年多了两条;前年是十八条,比去年多了五条。龙的数量,常常是以农村中的热心人的多少及努力来决定,几乎全是村民的自发行为。村民中,总会一村有一个歌头。歌头一般是一年一次耍龙活动,以及全年节日、婚丧嫁娶歌舞场面的组织者,甚至,会成为全村村民的精神领袖。

我在山坡上过年,但因母亲弟妹在城里,大年三十晚上和初一早晨必得在城里团聚。母亲年事已高,但对过年尤其在意,特别是长长的一串鞭炮,每年都是由她准备好。我为长子,尽管也不再年轻,她却总把这件辞旧迎新的仪式交给我。如此,当看着春节联欢晚会的节目至大年三十夜里十二点的时候,总由我起身去放鞭炮,似乎,由我代表全家,迎来新一年正月初一凌晨的吉庆时光。我且过年,年年复年年,我在这过年的鞭炮声中,从童年走向少年,从少年走向成年,从成年,心存伤感地正走向暮年。这是一条每个人都在经历的生命曲线。这是一组生命之歌抑扬顿挫的音节。也许,每个人的感觉都会有不尽相同之处,如我,听到夜空里传来别家的鞭炮声的时候,心仍然沉静着;当我手中的鞭炮响起的时候,心里才会有如石子击破水面般的涟漪。这涟漪,一圈连着一圈,让我生命的时光回溯到遥远的童年。所以,过年对于我来说,伤感超过了喜悦,不如离开县城,独守一方宁静,在山坡上,我且过年。

过年,这是县城、乡镇最热闹,山地郊野最冷清,一年之中,反差最明显的日子,有着浓浓的喜和甜,有着淡淡的酸和涩。

我对龙的记忆被今年的龙唤醒。初一上午,当我从今天有名的小吃街老家到小妹家吃午饭时,路过文化广场,见一条黄龙正休息着,做着猛烈腾跃的准备,借此联想,记忆中的那许许多多的龙到哪里去了?也许,它们如过去一样,正肆意地在古城的大街小巷里舞动,正在传播着风调雨顺、新年吉祥的讯息。确实,去冬雨水非常好,满坝金灿灿的油菜花开放了,让州府来的、省城来的、外省来的自驾车停了长长的一串又一串。他们是从窒闷的钢筋水泥与自然界隔离的环境中突围出来的人群,他们在这里找到了春天,因而情不自禁地去拥抱春天。对比之下,我们非常幸福,我们离春天不远,我们拥有春天。

不久前,绝迹多年的此项传统民俗艺术活动竟然复活了,让我在离那条黄龙的不远处,看见了“高台社火”。这是一种此地独有的民俗艺术表演,道具是可由八人、十六人抬起的木制台基,上面仍根据节目需要固定着几组木制器具,演员都由村民中选拔,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演剧目都是本地群众喜闻乐见的传统经典,多以汉族文化为主。如此,高台就是一个被抬着行走的舞台。抬着它,走街串巷。要把节目看完,就得跟着它行走。高台社火只是所有节目中的一种,它的后面,还有高跷队组合。高跷,简单地说,就是把两根在一定位置上可蹬脚的木头绑在两条腿上行走,长短根据演员的功力及所表现内容而定。此举叫踩高跷。我对高跷十分喜爱,小时候用两根栗木棒,约三尺长,取一尺五处打眼,插上两小块木头,用以腳踩。然后,需找个高坎坐在上面,两脚踩好了,用布条将其长出部位绑在腿上,慢慢站立起来。初学行走时,摔跤是难免的,伤得会比两腿立地跌倒时更甚。只是,对于少年而言,这才会有些冒险性的刺激,才会有兴奋和骄傲。眼前的高台社火是相对的空中舞蹈,节目虽远不如规范舞台上演出的精彩,但它的演员全来自乡村,它的方式符合民俗需要,他的乡野艺术趣味无可替代。由此,远远地,我向“高台社火”行了长长的注目礼。转身离去之时,心中有一份重拾旧梦的喜悦,有一份怅然若失的落寞。这一切,会给今天的儿童们一种启蒙,一种温馨,一种对传统乡俗的认可;只有这样,才能有效地酿出他们的情,促发他们的根,让他们不致于在朦胧中失去了自己。

年,过年,我且过年。我的十余个来自山村的雇工都走了,他们虽然都是中老年人了,但他们必须过年,必须回家去主持过年的一切。如此,山坡上,冷清得只有鸡的鸣叫和狗的长吠,当然,各色鸟也已经感受到春天的温暖了,一大早,它们就会从森林茂密处的巢里飞出来,到我的土地上觅食。它们飞翔时的姿势,它们的歌声,不仅让我悦于耳,更悦于心,给了我一种温暖和力量。它们,也在过年。

我不喜欢做客,做各种各样的客,因为太吵太乱,同时,我的肠胃也不再需要那么多的鱼肉了。对此,我知道城里人担心我,他们明显地觉得我过年冷清,这就难免孤独,这就会收到一些略带怜悯的祝福。孤独是一种自己内心的主观感觉。如此,我坐在水塘边钓鱼的时候,会用我的方式和鱼对话;我在喂鸡的时候,会用鸡们认可的方式和鸡对话。特别那狗,它们知道你的喜怒哀乐,用它们才有的方式和你亲近。亲友呢,并不一定要在身旁,我会触景生情地编些短信发出去。回信呢,却只有极少数人能理解我所表达的真情真义,给我理解和赞美。家人也常常会上山来看我,为我的日常生活作些操持。这就够了,在这平平淡淡的生活中,幸福无处不在。梨花就要盛开了,我会在那个时光里,杀鸡宰羊,酬谢四方。

年,过年,在山坡上,我且过年。你呢,同样地,也在过年。

雨中:森林向城市发出邀请

雨中,大旱之后的雨中,飞鸟剪断雨丝的清晨,心情格处舒畅。于是,我以森林的名义,向城市发出了邀请。

刚才,我发出的短信是:“小陈,蘑菇长好啦!”

清晨起床,一开门,清新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让我情不自禁地做了几次深呼吸。吐纳之余,细赏霏霏细雨,看晶莹的水珠在眼前的绿叶上滚动。

放眼四顾,以我为中心的周围,五十米外,都是目光不能穿透的白色雨雾,浓淡相宜。我往水塘踱去,目的是看看塘面上的青草,在昨夜的细雨中被草鱼吃完没有。若没有了,说明它们的胃口极好;没吃完,说明受大气压的影响,它们的食欲降了下来。当然,更重要的,是害怕它们因缺氧而浮头。浮头严重,就会死亡。

塘面上,青草所剩无几,三两群小鲫鱼浮游着,寻找着因雨水在地面上形成的水流带进水塘里的那些它们喜欢的食物。塘边有一个网袋,放着我昨天钓上的数十条鲫鱼。我把网袋拉了上来,发现少了许多,一检查,原来网袋破了一个洞。破个洞也好,反正这些鱼是吃不完的,而且,吃起来也是件麻烦的事情。昨天上午,我和雇工们去捡了很多蘑菇,炒蘑菇和煮酸辣鱼,我的雇工们不稀奇,只有城里人最喜欢。上个星期三,由我邀请操办,已有过一次热闹的盛宴。

我网袋里的鲫鱼之所以少了很多,是因为昨天下午我把蘑菇送进城里去了,把它们寄养在水塘边的缘故。

在山地生活中,我本来已凝神静气,过着简单随意的日子。想想,毕竟曾经从城市走来,总还一厢情愿地牵挂着城市,总想把山地的馈赠和无穷的情趣让亲友分享。如此,我在水塘边看罢鱼情,就自然而然地把目光转向东坡。东坡上,一片茂密的板栗林里,昨天捡过蘑菇的地方,夜里一定又长了出来。想象中,一朵又一朵粉黄色的蘑菇,已毫不费力地用伞状的菇帽,托举着一层层黑色的腐叶,从湿润的泥土里钻了出来。

雨中,森林里,蘑菇的出生和死亡是一个极为短暂的过程,最多一个星期。在它们的生命过程中,有的不仅能看见周围的动物和植物,还能看见太阳、月亮和星星;有的则无此缘分,只能在阴雨中度过缺少光彩的一生。在雨中的密林中穿行,地面上的青草,青草上的水珠,会打湿了你的裤子,有的水珠,还会滚进你的雨靴里去,让你温暖的双脚,把凉丝丝的感觉传遍全身。树叶上,会有更多的水珠等待着你,这时,聪明的穿林人会用早已握在手中的木棍左右击打,待一阵珠玉飞溅之后,才从容穿过。穿过,是为寻找蘑菇,这时,常常会有一丛,或者一朵,被你的目光错过。

只有把捡蘑菇的过程看做是一个极为愉快的过程,这才是一个真正懂得生活本质的人。在雨中,或者雨后天刚放晴的时候,进入林中,被雨水和惊雷催促出土的蘑菇正在松土中或腐叶下探头探脑,用它们特有的生命气息,把欢欣鼓舞的情绪传递给一片森林,传递给那个急于和它们见面的捡蘑菇的人。这个人常常会是勤劳的农妇,或者适逢放假在家参与农事的学生。城里人已经远离了这样的环境,只有少数成年人还把曾经的经历记忆犹新,他们会因为森林的邀请和我发出的信息来此约会,为着精神的需求和口腹的盛宴。雨中,只有他们会发出传播很远的现场信息,为着那份留存心中的对自然界的崇敬。蘑菇出土的季节,已是学校的假期,有的父母们此行的目的是为了孩子,为了把一种对美好事物的理解,把自己已经承接了的那份森林密码传递下去,准备好雨衣、雨帽和鞋子,先武装了自己的孩子再武装自己。城里的孩子们已经非常怕苦怕累了,在父母的诱导和鼓励下,他们来了。尽管,来的时候还有点勉强,但他们用手机拍发了森林景致,拍发了被他们发现的蘑菇,引发的赞美和羡慕,转而成为了他们的骄傲。

眼前,被我邀请上山的是一家三口,刚一停车,就迫不及待地钻入林中,当然,有我安排的一位擅于捡蘑菇的雇工带领。我呢,端坐水塘边,在雨中钓鱼。雨中钓鱼有雨中的情趣,就如我在雨中游泳一般。雨点击打在水面上,总会激起相互碰撞的涟漪,这会影响了鱼漂的稳定,但我相信自己的眼力,能准确判断鱼咬钩的轻重,由此决定起竿的时机。这些都是重约二两的小鲫鱼,在饭桌上最受称赞。我的饮食习惯与雇工们不太合群,于是,我的劳动成果,附着了我喜悦心情的山地产品,就自然地希望有城市的亲友来分享。在雨中,常常有两个钩同时钓起两条鱼,而两条鱼常常是情侣的现象。

我已捡过很多蘑菇,这是属于我的山地里的蘑菇,我极想做到的事情,就是把这份比钓鱼更稀缺的乐趣留给我的客人。他们三人中,男人不会钓鱼,擅走山路,有一种走路的癖好;女人是个享受自然的自然主义者,在自然环境中,很难说她在情绪中流露出的天性与她的女儿同龄。女儿呢,十七岁,大学一年级,高挑的个子,戴副眼镜,镜片下透出了许多好奇。我听见他们的笑语穿透了雨雾,而且,长时间没有返回,一定是有了满意的收获,一定是提篮里盛满了鲜嫩的蘑菇。

我坐在水塘边,很容易看到上部的红松林,这是一片属于我而我又无力管理的林地,在春天,常常有坝子里的村民来骚扰,他们砍下树枝,从棕红的花苞里抖出黄色的花粉,卖钱。雨季,他们三五成群地游逛着,捡走许多蘑菇,仍然卖钱。在我没有能力用铁网围住中下部边缘地的时候,他们从梨树林、板栗林中自由出入,必然,亦会顺便带走我的许多东西。当然,这只是人与人之间的利益矛盾,不影响让沉默的山野仍然沉默着,无私的土地仍然无私奉献着;一年四季,仍然让山野上不定期地生长着超越俗世喧嚣的诗情画意。我看见红松林的边缘地带有着绕道侵入的村民了,他们在毫无顾忌的喊叫中惊吓了穿雨而来、啄食成熟梨果的鸟群。此时,我宁愿倾听鸟群的叽喳声而讨厌人声。反之,我的客人出奇地安静,让我在安静中猜测他们的情形。

我想,我之所以在清晨就有强烈邀约客人上山的愿望,是由昨晚的梦境所至。在雨夜,我会睡得特别香甜。昨夜的梦里,在清凉惬意的雨滴敲打中,我走进了并不阴暗的板栗林,在树根周围,用木棍去拨弄腐叶,一朵朵淡黄鲜嫩的蘑菇就露出来了。我用的是竹编提篮,蘑菇放在里面,不会因挤压而破烂。炒菜时,我喜欢小朵圆润的,一朵朵完整地倒入锅里。饭桌上,我喜欢挑拣完整的小朵,先看看它最后的模样,然后放入口中,慢慢咀嚼,让稠浓的液汁滋养舌面的味蕾。这是一个过程的结束。由此,我的肚子里装入了一个又一个完整的故事。在山地生活中,我的梦境常常能与现实构成奇妙的一致。由此,一切都显得亲切、生动和真实。

许久之后,我的客人返回了。果然,他们在付出辛劳之后收获了喜悦。然而,女孩的表现让我略感失望,她在拨弄着手机的时候对我说,她找不到蘑菇,最高兴的却是她和母亲各吃了一个挡路的梨果,那味道真甜!因为女孩的缘故,他们要走,如此,在他们拾捡的蘑菇之外,我又给他们送了一袋梨果和十余条鲫鱼。

他们走后,我回到我的温馨小屋,写下了这段文字。

昨夜火把节

一觉醒来,昨夜火把节的场景仍历历在目,生动、亲切而且热烈。

许多年没到城里过火把节了,原因是每到过火把节的时候,果园的雇工们都要回家,我便常常一个人在寂静中遥望远方。远方其实并不遥远,离县城也就十五公里。每年火把节的傍晚,最先传来的是爆竹的爆炸声,啪啪啪啪,轻微地震动着我的耳膜,其次是火把燃烧的火焰,在我的眼中模糊地舞蹈。能听见的能看见的有关火把节的声音和场景,都在距离我所站立的山坡约两公里远的山脚的村庄,然后渐渐向远方延伸。

昨天有四位来自马鞍山乡和牛街乡的雇工不回家了,他们要到城里逛街,看看城里的火把节。他们都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询问之下,却对县城知之甚少,个别的吞吞吐吐,不好意思说自己还没到过县城。我知道,巍山境内生活在四围山区的彝族群众,打歌最为出众的是马鞍山乡的青云村委会所属的几个村庄,而果园雇工中有三位妇女就是离青云不远的瓦路八自然村的人,她们对打歌情有独钟。我决定带他们进城过节,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前天中午,接县文体广电局范副局长的电话,她谦虚地说有演出,请我指导,同时,要请在县城南街开“南山故事”茶室的老板来演唱一首名叫《等你》的歌曲,要我来听听。

这首歌是我和在果园山脚的新建中学的音乐教师吴海龙,为三年前马鞍山的梨花节创作的,我作词,他作曲。之后,参加过大理州民族节“三月街”的演出,并有了很好的传唱范围,歌词大意如下:

候鸟飞走的时候

你说你还要再来

我在山坡上等你

被风霜染白了头发

……

“南山故事”茶室的老板四十多岁,姓顾,四川攀枝花人。他说他喜欢巍山,到巍山,不为谋生,只为养生,便每日在他的茶室里弹唱他喜欢的歌曲。范副局长说,她过路时听他弹唱《等你》,便停住了脚步,进而认为他把此歌唱得最好。最好,他们就成了朋友,进而,我和一些文友常常到茶室听他唱歌。

我们在果园提前吃晚饭,羊肉是必不可少的。我们边吃羊肉边说趣话。我说:老赫,你是牛街男人,进出县城可能要多一些,你负责。我把你们送到群力门,你们就一直往前逛,逛到钟鼓楼后,就基本熟悉巍山城的情况了。八点前到文化广场看文艺节目和火把。看热闹的人一定会很多,你找根绳子把四个人拴在一起,就不会走散了。在老赫“嘿嘿嘿”的笑声中,我们向县城出发。

天色渐晚,巍山古城越来越热闹,最热闹的地方,当然是最宽阔的文化广场。我知道停车将是个最大的问题,便将雇工们送到群力门后去找南诏地质博物馆的馆长。南诏地质博物馆设在旅游服务中心的建筑群里,那里可以停车,也离文化广场较近。八点之前,我终于从非常拥挤的人群中挤到了演出台的南侧,但是,在一根警戒绳前有警察看护,有效地隔离着群众与中间来宾座位的距离。八点到了,演出就要开始,我终于打通了范副局长的电话,她也终于看见了我高举摇动的右手,在一位警察的带领下,我才终于进入圈内,拥有了一把座椅。抬头,顾老板已经在对着话筒独自弹着吉他,在演唱着开场节目《等你》了。对于巍山人来说,火把节的由来早已家喻户晓,这是以彝族群众为主体的与南诏史有密切关联的节日。在多民族集居的地区,随着多元文化的濡染浸润,这个节日就成了共同的节日,节日的气氛里也就有了以彝族为主的多民族的文化元素。在这个背景下,台上的演出还是以升华后的打歌最为叫好。注目台上,我熟悉的彝人、民间艺术大师字汝民出现了,他抱着一个贴着大红“酒”字的大肚陶瓮打歌。以他为领队,一群盛装的男女变换着队形,踏着欢快热烈的鼓点,含着敬酒的意味,把火把节的民俗气息推向高潮。之后,還有一首背景音乐在鼓动着上万群众的热情,那就是县文工队的彝人刘关秦创作的歌曲《火把节之夜》,那旋律热烈欢快,豪放阳刚,且不失抒情和缠绵。节目结束,便由两位毕摩唱颂祭天地、祭火把的祭词,然后点燃台上的火塘,再然后,又用麻秆小火把取此圣火,下台走向早已经备好的一支高达十五米的大火把以及周围一圈象征十二个月的十二支小火把,此时,警察撤离警戒线,让围观群众自由观赏拍照。这其间,还有一个较长的时间段用来放烟花,各形各色的烟花让夜空美丽异常。

在这个美丽异常的夜晚,我看准时机,跑上台去拍了好几张以一支大火把为中心的、十二支小火把为外圆的火光下面是人头攒动的代表性的照片。这样的照片最具诱惑力,我要用微信把它发向四面八方。

九点半,四位雇工准时在约定的地点县汽车站路旁等我。开车很艰难,此时公路上最拥堵,终于让他们坐上车之后,我说,明年火把节我要让你们都穿上盛装,申请进入打歌的队伍,到文化广场的大火把下打歌,好吗?他们一直热烈地用彝语交谈着所见所闻,此时一致地用汉语回答:好!

十点半,我们尾随着一长串向北行驶的汽车长龙,到了距县城十二公里的北桥街,刚感觉公路上宽松了一些,便向右转,三公里后,回到了我们寂静的果园。

土黄雨

节令已过霜降,雨还淅淅沥沥地下着。天空阴霾,气温骤降,身上便觉寒冷起来。想我曾经踏雪游泳,在洱海里游成最佳风景,让许多观者瞠目。在倏忽流逝的时光里,在晚秋的阴雨中,我却竟然瑟缩起来,顿感人生苦短,韶华易逝。霜降之后的节令便是立冬。冬之将至,老之将至,自然界的热量和生命的热量都将在这自然律面前,作暂时的告别。

下午下山,果园里一公里的土路满是泥泞,我驾驶的老迈的桑塔纳轿车摆头甩尾,滑溜着下到了路口。这是拖拉机造成的。西双版纳拉梨的大车又来了,停在坡脚水磨坊山庄的停车场上。红雪梨的采收已经收尾,质量已明显不如此前,但随便拿一个咬一口,水更多,味更甜,这是熟透了的原因。雨中,那些背梨的女人还在冒雨背梨,那些装箱的女人还在塑料棚下装梨。拖拉机停在梨堆旁,装满一车后,便向坡脚倒去。开拖拉机的毛军没有执照,他在山地生活的多年摔打中,对此道已经自学成才。不过,这毕竟是一段危险的路程。从安全处想,我在路口停下车,给他电话,我说:“下坡时用低速档,均匀地走,别踩刹车。”

采收的日子连续阴雨,不仅影响了梨果表面的成色,还给采收、装箱、运输造成了极大麻烦。四年前,当我把梨树第一次承包给会泽人的时候,由于前期管理得当,雨水及时,让满坡的梨树硕果累累。而且,他们在中秋节前五天开始采收,天空晴朗,在四十余天的时间里,只偶尔飘过几场霏霏细雨,并无大碍。如此,他们每天发出两车梨果,每车五至六吨。这是收成最好的一年,便让我清楚地记住了那个时期的天气。

土黄雨这个名词农家历上没有,是我上山后听为我做活的农人说的,他们还说,又叫烂豆子雨。豆子是蚕豆。中秋节后,大量的稻谷成熟了,收割之后,农人便及时地在稻茬间按下豆种,一般十天半月豆芽及绿叶就从稻茬间冒出来了。这期间假如有连续阴雨,豆种便会霉烂,等天晴,只得及时补种。如此说来,土黄雨对大春收割、小春栽种都极为不利。特别,此时的山野、平地里,涵水已经太多,不再需要这过量的雨水了。

眼前,我却对土黄雨充满感激。由于今年初秋之前的严重干旱,我不能不为明年的春夏担忧。去年的雨季,在中秋节前就已经收尾了,相比之下,今年的雨季比去年延长了一个多月。这意味着,明年的旱季会缩短一个多月。明年马年,马年水旺。明年这个时候,果实的收成难说会翻上一番两番。高兴的原因,还在于今年的收成并不好,即便阴雨绵绵,也能收完卖完。我如此看待土黄雨,并不自私利己,因为持续大面积干旱的原因,平坝里亦无水,靠库塘里仅存的一点点,稻谷便种得很少。很少的稻谷是经不起收割的,割完稻谷又种下蚕豆的那些田地,我看见早已长出了绿绿的豆苗。上山十余年,我深刻理解了“春雨贵似油”这句话的含义,更悟出了冬雨亦贵似油的道理。冬日,尽管许多植物都已经休眠了,但有的,还在缓慢地生长着。这个时候,风干物燥,冬天的寒风最容易卷裹起土壤里的水分和水气,以此更增加了它的寒意。如此,土壤里的水分越来越少,而一切植物的根系都还在地下活跃着,它们在为明春的红花绿叶做着不倦的准备。“瑞雪兆丰年”这句话便是对无雨有雪的冬天的肯定。待到春来暖气回升,雪化了,便成水。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把植树节定在春天。尽管此时植物的生物钟已经敲响,进入了从休眠到苏醒的阶段。但是,在万物苏醒、艳阳高照、春风和熙、诗情画意的后面,却隐藏着若干影响植株生命的危机。大凡春天,都是最为干旱的季节,种下一棵树,浇上一挑水,这水,很快会挥发散尽,会被底层周围更为干燥的土壤吮吸。而且,春阳也无情,春风也无情,它们还会无情地吮吸着所有裸露的树皮上的水分,让其很快干瘪、萎缩,以至死亡。如此寒露到霜降之间,出现土黄雨的这个时期内,便应该是最好的植树的日子了。这时,植物的生物钟已让其即将进入休眠期。在整个休眠期间,树眠根不眠。土壤里多水,地温还高,可作用于受伤的根系的恢复。空气中多水,气温应跟初春一般,这便构成了对一切裸露的树皮的滋养。树皮也会呼吸,树根也在呼吸,通过呼吸的作用,把养分和水分蓄积在植物体内,待到明年春来的时候,它已是一个度过了危机的生命,会更好地把对春天的热望肆意宣泄。

因为土黄雨,土地湿润饱水。梨收完之后,我准备把所有梨树收回来,不再作承包给他人计。下山碰到肥料商,他说此时肥料最便宜,每吨比前期降了三至五百元。如此,我想尽快买些肥料回来,给一切属于我的植株施肥。肥离不开水,而且,在有水的季节挖三锄,这力气,在干旱的季节只能挖一锄。在家乡这块肥沃的土地上,自然资源丰厚,人力资源短缺,如此,只有牢牢把握时机,因地制宜,才有可能在明年此时有一个好收成。

在霏霏细雨中,我下山是为了咨询打井的问题。这几年来,打井已成为家乡的一种时尚,有的在家里打,有的在地里打,有的在河边打。打井的消息里,有喜讯也有噩耗。喜讯说某地某人打了一眼井,出水極旺,似是打在龙眼上,每天抽水卖,收了很多钱。噩耗说某地某人打井不出水,打至数丈深处,忽然井壁坍塌,把人活活埋在里面。我知道打井是一件杀鸡取卵的事情,且会破坏了地质表层,因为地下水被大量抽走,还会造成更大的灾难。但是,且不管它,我有电视机而从不看,电视里面发生了什么与我无关,这一块土地便是我的世界,我的世界里不能没有水。只有水,才能让我的世界更加精彩起来。

我把打井的位置选在坡脚,一进果园的稍为平坦的地方,那地方离箐水很近。箐水流过的时候,必然会有很多地面水渗入地下,这水在地表深处是极大的损失,我只不过把这注定损失的深层水弄回地面来,在抽水机和水管的作用下,让属于我的地面上的植物受益。而且,受益者不仅是我,还净化和滋润了一片天空和一方土地,也许,还会净化了许多良知未泯的过客人的眼睛。

打井公司是一个善于看准商机的商人朋友成立的,他说打一眼井包出水三万元,不包出水八十米深二万五千元。这种井叫机井,与手工打的那种叫沉井的不同。打机井一般不会发生事故,我想选择打机井。进城之后我才想起有一起客事要应,那是一位发了财的矿老板为他八十岁老父祝寿的,我只有去,并打算送上二百元礼金。这时又接到一个电话,说另一家友人的女儿明天出嫁,请我做新亲客,新亲客之后,第三天还得做他家的正客。正应着客事,街上一阵噼噼啪啪的爆竹声,炸得满街纸屑,是一家商铺开张了。不得已,我躲入街角一堵墙后讲电话。末了,一抬头看见一纸讣告,又是一位熟人的老母过世了,对此,我想我还得去灵前拜上一拜。

土黄雨还在下着,大地已趋于沉静,而这城里的小小的人世社会,却在异常地热闹着、喧嚣着,不知这是否违背了人也该休眠一季的自然规律。且不管它,我虽步入这热闹、喧嚣之中,心却留在山坡上,与数万植株一起沉静着。

人与害虫

在土地上,喷雾器不能不用。喷雾器主要用来对付那些讨厌的害虫。

喷雾器的品种已经越来越多了,而每一种都有着优点和缺点。每一个新的品种问世后,总以新的优点吸引着农人,不久之后,新的缺点又会被不断发现。如此,我的库房里,年复一年地,便有了堆积如山淘汰下来的喷雾器。

这些喷雾器构成了一种历史,诉说着现代农业的进步和传统农业的倒退。

城市人是最害怕喷雾器的,因为,从那里喷洒出来的农药要了害虫的性命之后,偶尔地,也会要了人的性命。

被喷雾器有效地保卫着的那些蔬菜和水果,外形都会很光鲜很漂亮。城市人喜欢漂亮,他们常常会用高价去购买这种藏害其中的漂亮。农人本不愿使用喷雾器和农药,但为了产量和收益,又不能不惜增加成本去购买喷雾器和农药。如此,如果没有了害虫的存在,就没有了喷雾器的发明,农药也不会轻易走进农人的家门了。

如此说来,喷雾器实则是罪魁祸首,害虫是隐藏其后的敌人,农药的第一杀伤对象便是农人。

我为农人,许多年来,吸进了许多清新空气的同时,也吸进了许多浑浊的富含农药成分的空气。这两种空气在我的肺里进行着搏斗,让我在杀死了许多害虫的同时,也不得不在咳喘声中反省自己。

人之初,性本善。我本不愿杀生,在我周围游荡着的那些飞禽走兽以及看得见或看不见的昆虫,它们都是相对的弱者。“适者生存”。它们如此活跃在已经属于我的这片土地上,已然成了真正的适者。那么我呢?我已经让一片曾经荒芜的山坡绿树成荫了,我的梨果已远销城市了,我已经用来自土地的收入,还清了来自土地的债务了,我不是适者又是什么?

作为适者中的一方,我很强大。因为强大,我早已放弃了对飞禽走兽的伤害了,任鸟雀自由飞翔,任其把我房前的梨果啄得七零八落;任野兔在地里随便打洞,用我种植的苞谷、黄豆哺育出一窝又一窝可爱至极的小兔。

昆虫的品种很多,有益虫也有害虫。益虫以蜜蜂和蝴蝶为最,它们在春天传播着花粉,促成了果实的孕育和成長。害虫以钻心虫、吃皮虫、炒豆虫、蝽蟓为最,它们会要了一棵树的性命,会吃光一棵树的绿叶,会让果实变形、残缺而成为废果。还有病菌,它们会在人的眼光看不到之处,让果实霉变腐烂,并且无止境地传染。

除了依靠农药,我对害虫病菌束手无策。

我不愿做退出土地的不适者,我要作适者与适者之间殊死的较量。

我第一次买的喷雾器是手动式、背壶状的,每壶可装药水二十公斤。一个人把它背在背上的时候,左手把手柄提上按上,靠里面的活塞打气。在气压的作用下,右手握住的那根喷管,便可根据需要喷射出药液了。第二次买的是发动机加药液箱的,它在工作时的效率很高。当一个壮汉把发动机加药液箱都背在背上的时候,它的重量就比手动的重了一倍。当然,我们生活在城市里的工程师们,在技术进步的同时,也非常人性化地考虑到劳动强度的问题。如此,灌好一次药液之后,把发动机用绳子拉发动,背到背上之后,熟练的农人左手操纵油门,右手摆弄粗约十公分、长约一米五的喷射管,上蹿下跳大约十分钟,一箱药液便打完了。如此,必然地将发动机熄火,放在地上,又灌入药液。这其实是一个更加复杂化的过程,增加了工作效率,让农人的负荷减轻一段时间的同时,也增加了发动机在不断的折腾中出现的喘息。

感谢工程师们给我留下了想象的空间以及让我发挥聪明才智的机会。我在修理、调整发动机的时候,思维出现了超常的活跃状态。这时,脑海中突然有近似天才智者般的灵光一闪,让我作出了一个小小的决定,把工作效率一下子提高了三至五倍。

这就是人和害虫不同的地方。虽然同为天地之生灵,人却为万物之灵长,我更为一方土地之灵长。如此,灵长的一个小小的举动,自然会加速了以害虫为主的无数生灵的死亡。

我找了一只能装入二百公斤溶液的大塑料桶,用一根大拇指粗、长约百余米的塑料管来连接两端,在减轻了操作者背上的负重的同时,又能让发动机不停息地工作。这时是需要三个人来操作了。当一个人负重把药液网状喷出之时,脚步移动得很快,另一个人便尾随其后,为前者拖拉、理顺管子。另一人呢,很轻松地守在药液桶边,偶尔搅拌几下,待药液快抽完之时,又加入新的药液。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发明,我只在喷雾器开关的后方作了点调整。在发动机悦耳的乐曲中,三人交相替换,大面积的害虫们、病菌们便无可逃循了。

第三代喷雾器是在我的发明上进步的,被直接地叫做打药机了。这种机器不用背在背上,放在药液桶旁即可,并能同时使用三根管子,三只喷头。在七个人的操作中,工效又比我的发明提高了三倍。只是,购买它时,价格又比第二代高出三至五倍。

大凡世间事物,都是矛盾的统一体。旧的矛盾解决了,新的矛盾产生了。喷雾工具在大幅度进步的同时,农药的药效因伤过人的性命的缘故而下降了许多。过去,近旁有放学的学生常常偷一户人家的桃子,主人便往桃树上打了农药,偷桃人吃了桃子后命丧黄泉。这便引发了一起人与人之间的纠纷,死者家属将桃树主人告上法庭,法庭判决桃树主人有罪。桃树主人辩解说:“因为有农药,我才去买;因为有害虫,我才去喷。至于偷桃人吃了桃子而死亡,与我无关。”如此说来,此案件的诱因首先是害虫,其次是桃树。你想,假如没有害虫,便没有农药;假如没有桃树,死亡者便无从去偷。当然,法庭是不会追问被告人为什么要种桃树的,这只是被告人最后的感叹,他说:“假如我不种桃树就好了!”

我种了很多梨树和梅树,还有板栗树,便诱发了许多害虫和周围村民的贪欲。村民也和害虫一样,常常来偷我的果实,让我束手无策,让我在害虫面前成为强者的同时,在这个群体面前又变成弱者。听了那个真实的、无奈的、悲哀的故事之后,我沉思良久,仍无法从中找出解决矛盾的方法。找不到方法的同时仍有方法存在,这就是,当我忍无可忍,又想让自己变成强者的时候,那就只有用先进的喷雾器,加上高效的农药,在消灭害虫的同时,亦把那个具有害虫性质的人的群体消灭。不过,在消灭了这一切危害我的利益的群体之后,我又必然会被另一种社会力量消灭。

假如我以佛祖的心胸与佛祖的方法,以保护一切生灵为目的,而我又无力普渡众生的话,只有把我所拥有的果树全部砍掉。如此,没有诱因,便没有了邪念;没有邪念,便没有了犯罪。不过,当这里在精神上、物质上都成为一片净土的时候,我又靠什么来维持我的家庭以及我的生命?

我在这样的矛盾中生活着、思考着的时候,我在指挥着一群雇工用最先进的喷雾器,把药效越来越差的农药喷射在果树上的时候,我明白,此举在一定程度上杀伤害虫也会杀伤人。而药效的降低,保护了人的同时也会保护了害虫,还保护了两种生灵同样的贪欲。突然,我听见一阵梵音传来,那是近旁的慧明禅寺里,有僧人在诵经了。这声音,让我眼光灵光一闪。

日后,我便常常在某棵树下盘腿打坐,默诵自编的经文。我的经文如下:“亲爱的害虫朋友啊,别伤害我的果实了!亲爱的村民朋友啊,别偷摘我的果实了;可恶的喷雾器和农药啊,我已经把它们灭绝了……”

许久之后,我睁开了眼睛,眼前一片祥和光明。

九月小阳春

阶前有一株梨树,开着白色的花,结着红色的果,被客人拍成照片向我炫耀。

我是无法答客人的许多问题的,因为他们来自城市,对眼前的景物充满好奇。面对这一幅美丽而又奇绝的照片,当客人惊奇着赞美着的时候,我心中却满溢着酸涩。阶前的数十株梨树上硕果累累,因为成熟期不同的缘故,此时晚熟的本地品种红雪梨正处在色正红、味最甜的时候。面对客人,我的话激起了他们情绪的高潮,我说:“感谢你们从远方来看望我,感谢毛主席在上世纪中期说过的一句话,他说:‘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必须亲口尝一尝”。

这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这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刻。摘梨、尝梨,成就一份好心情。每年的这个时候,我都留一些梨树上的硕果,等待着那些来寻找好心情的客人。

阶前的一株梨树上,十多天前就开出了几朵洁白的梨花,与红色的果实相映成趣。不过,这趣,只能是属于城市的诗人、画家眼中的趣。他们不知道,这趣的后面,隐藏着与这株树有关的灾难,以及由树及人的灾难。这个人便是我。

也许,这棵树就要死了,满树的白花与累累的红果构成的景观,是一株正处盛果期的梨树的灵魂的回光返照。

我对这样的景观早已熟视无睹,是这群客人由衷的赞美和激动触动了我的痛处。我的痛处只属于我,为了客人们脸上的笑容,我对此现象的解释是:“九月小阳春”。

阳春三月,莺飞草长,花红柳绿,这是一幅多么让人醉心的图景呵!可是,连续四年的严重干旱,阳春三月的日子里,山野里一片苍黄,只有星星点点的微弱的红,只有丝丝缕缕的无奈的绿。有的村庄,连人畜饮水都成了问题。在我的山坡上,有的梨树吐不出白,挣不出绿;有的,干脆萎缩成一蓬枯枝,把生命还给土地。当然,还有一个很大的部分,由于立地条件较好,根扎得很深很广,靠夜间地层深处的少得可怜的潮湿气息保住了生命,在丢了白色的花,垂着卷缩的叶的日子里,终于挺到了雨水到来的季节。由此,它们在結着少量的果的仲秋时节,把春天的遗憾伸张了一下,开出一片片白色的花朵。那时,有位城市里的女诗人上山来,有感而发,写出了赞美这返季之花的诗行。

这是一伙来自大理的客人,为首者是在州交警支队供职的我曾经的同事。在早已过去的那些流水般的日子里,我们意气风发地舞文弄墨,办一份企业小报,以此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友谊这东西应该在心里而不在嘴上。去年这个时候,我突然强烈地想给他送两本书一袋梨,遂找之送之,他接之喜之。

我常常希望有好友、老友来山上看我,为的是给他们一份城市里找不到的好心情,并让他们知道我还活着并活得很好。但是,我又害怕城市里的好友、老友们常常来看我。因为他们会打破我宁静的生活和宁静的心情。分别久了,我们的眼光、习惯都会因为这一块土地的缘故而有了明显的差异,比如花果同树的现象。

最早拍下花朵同树照片的那个人叫雷阳,女性,美丽大方而随意,她说她是北京人,老公是长相酷似鲁智深那个,叫小弟。另一位叫小汪的说雷阳是版画家,并称其为版老师。还有一位长相英俊的北方汉子,他说他是河北保定人,他爷爷曾经参加过民族英雄马本斋的部队,由此,我们便称他为马本斋的部队。这伙客人的组合让我奇怪。我的何姓同事说:“他们都是居住在大理的文化人,喜欢大理,喜欢悠闲,和他们交朋友有一种别样的感觉。不像本地朋友,到什么地方就是打麻将,无聊。”这许多年来,我的何姓同事因工作职务关系,让我假想他一定会有许多酒肉朋友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不知不觉中,难说早已是别一番模样。他在电话中说要带几个朋友来的时候,我说欢迎的时候就有些勉强。

这伙客人健谈,他们七嘴八舌地说何队早就给他们说过我的情况,他们来的目的就是和我交朋友并享受我的果园时光,我说许多人都向往北京和其他的大城市,你们为什么跑到大理来了?鲁智深说,是沙尘暴和俗世的喧嚣把他们赶出来了,并且,他是吃素之人,大理的素食最对胃口。我说鲁智深的性格不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吗?他说人都会变。我们谈得久了头便有点晕,我说我带你们走走吧,看看风景,看看上面的羊群。如此,一群人便顺着车道往高处走去。走着走着,他们看见路边睡着许多老南瓜,便要老南瓜,我说摘吧,要多少摘多少。把七八个老南瓜摘了放在路边之后,我们往前走。前面,路边的草丛中又躺着大冬瓜了。这时,鲁智深说他最爱吃大冬瓜,要摘一个带回去,我说摘吧,一个不够,两个也行。短短的路程走了很长时间,终于到了羊场。然而,羊场的门关着,看不到一只羊。羊都放出去了,还没有回来。看不到羊是一种遗憾,看到羊也会有着遗憾。因为有人已经哼出了“对面山上的姑娘,你为谁放着群羊”的歌曲。而我的果园里的放羊人,清一色的都是男人,是很老很老的男人,这与诗化了的放羊姑娘形成强烈的对比,让人从现实中看到了艺术的虚拟。

我们在羊场前面的高坎上放眼平坝、群山和大片的梨树,眼光又不约而同地落在了一株花果同树的梨树上,这时有人问我,春天的时候,满坡都是白花吗?我说是,不然怎么会有把梨花与白雪联在一起的古诗呢?看惯了这眼前深浓的绿,想象着春天满坡的白,他们说,交我这个朋友很高兴,明年春天的时候一定再来看梨花、画梨花、照梨花。

晚饭在二楼的餐厅里就餐。走进餐厅,以雷阳为主的一群人就站在正面墙上的一幅版画前,对画评价起来。这幅画是大理州美协主席闵如刚先生送我的,迄今已有二十余年的历史。当年,他对我说,此画的另一幅已被日本美術界收藏。这幅画在我的果园里已经挂了十余个年头,自然会被许多客人看见,但是,从无人关注和评价。这时我才发觉,这幅不经意的画作竟然有着一种我从未想到的偶然与巧合,因为这幅画的名称就叫做“头顶水果的女人”。画面上,夕阳西下或者朝阳初升之时,在一些木柱、木栅或者木做的图腾物的中间,走来一个头顶着果盘、里面盛着水果的女人。这是我收藏的友人闵先生唯一的一幅作品,我于是怀疑闵先生以此画过早地对我的命运走向作了预言。雷阳说,这幅画的价值很高。我说我怎么觉得你就像这位“头顶水果的女人”?

雷阳和她的丈夫鲁智深在大理已经好些年头了,他们租了一幢大理古城里的民居做客栈,说房间很少,收入很少,只为了好玩。看着这一群喜形与色,任生命活力随意流泄的客人,我突然想到一句“树挪死,人挪活”的古话。古话古矣,但其意日新。

客人走后,天刚擦黑,我便到阶前的那株梨树下观察。这是一株落完了老叶只有一簇簇新叶的梨树,红红的果实的根部,前面和后面都是白白的花。我知道这时候能吐叶开花是由于气候条件已与阳春三月时相近了,但果实成熟的时候,在常规条件下是绝无开花的理由的,而且,在有的谢了花的花梗上,已经有着几个小小的绿果了。这果实若能生长膨大,在明年春节时成熟,那又是一件新鲜事了。可是,我知道现在开出的花是在夏末秋初的时候才分化好的,本是为明春准备的花芽,它迫不及待地开了,只为追逐自己生命的晚秋。造成如此现象的原因很多,我想在第二天刨开它根下的土壤,检查它的根系原因,若还有健康成活的可能,便施些杀虫剂、生根粉之类的东西,并盖一层地膜,增加它的根温。如此,明春之时,它若活了,便用一年时间让它恢复精气神,做一年无花无果的梨树。

这时我猛然想起,我对客人说:“九月小阳春。”的时候,他们说:“大理的气候真好,四季如春。”

“树挪死,人挪活。”在我的人生的晚秋,我掂出了“九月小阳春”的份量。

编辑手记:

作家刘绍良的散文《告诉我你是谁》,依然是把自己的写作对象放在与自己的生命最密切和自己最熟悉的山地生活。山地生活,再往小里缩小,就是他的果园,在一个看似很小的世界之内,作家的写作并没有显得狭隘,而是成了作家在生活常态下思考人类精神与命运的一个大的世界。在作家笔下,山地生活是与城市的喧嚷不一样的宁静与温暖。在山地生活中,作家收到一个不知名的读者温暖的短信,作家在山坡上过年,作家邀请朋友来果园等等,这些都是与天地自然相处过程中所奏响的和谐共鸣之声。作家不断往返于城市与山地之间,作家的体验和感受也就更为真切,对于山地自然的感觉要更亲切一些。在当下物质生活更为凸显的城市之内,人所要面对的来自城市现实生活的压力要重一些,而山地生活,虽然里面也有着一些苦与累,但在作家舒缓优雅的文字之下,那些苦与累也往往化为了甜与乐。人的精神世界,在山地生活的滋养下,所会抵达的丰沛与厚实,是山地生活的真正意义所在,也是作家把撒落于山野的文字捡拾起来的真正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