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记事
2021-06-15袁光熙
人老了,转过背,刚才的事就忘了,但几十年前童年的往事却常常清晰地出现在眼前,于是便有了这篇《童年记事》。
连绵不绝的政治运动
我于1947年12月出生在大理古城,住在南门附近的苍坪街一个大院里。三年后大理解放,不久进行土改。一天,院子里突然来了许多衣裳褴褛的庄稼人,在房东家中翻箱倒柜,大呼小叫,房东则被捆绑起来,跪在院中。原来房东是地主,当地的贫雇农前来没收房屋,抄家,分浮财。不到三岁的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当即吓坏了,我紧紧抱住母亲的腿,全身发抖。我的父母则暗自庆幸,因为父亲省吃俭用,用多年的积蓄,买了一套房子,看到势头不对,在土改前以300元的低价卖给了一位朋友。否则,我们一家现在不但房子不保,搞不好还要挨斗。但事后证明父亲失算了,土改不涉及城中的工商,那位朋友平安无事,300元就得了一套好房子。
后来父母先后到大理贸易分公司(即大理州商业局的前身)参加工作,我也随即来到下关。此时,正值抗美援朝期间,单位经常组织学习讨论,宣传组织群众声援。我无处可去,被母亲抱着参加开会。会上受会场气氛的感染,不满6岁的我居然也一本正经地在会上发了言,引得大家乐不可支,笑得前仰后翻。
父母在公司工作非常积极,认真负责。父亲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奖品是一条毛毯。这条毛毯父亲和全家人珍爱有加,一直用到1987年父亲去世,四弟专门作为遗物珍藏起来。凭着突出的会计业务,父亲升任会计科科长,工资提高到80多元,成为一家六口生存的经济基础。母亲则调入秘书科工作。
此后,政治运动一个接一个,“三反”“五反”“肃反”“审干”接踵而至。公司里许多熟悉的叔叔阿姨被批斗,有的则再也见不到了。
一天我偷偷爬上楼梯,来到大会议室的门口,从门缝向里面望去,只见一个叔叔低头站在中间,周围的人时而慷慨抨击,时而高呼口号,还有人上前对他打几个耳光,踢上几脚。我又惊又怕,实在不敢再看,只好溜之大吉。
父母在频繁的政治运动中也未能幸免。父亲抗战期间参加过国民党部队,任上尉书记(文书)。母亲解放前在大理县党部工作过,加入了国民党。这些在参加工作时就向组织交代清楚,均被定为一般历史问题。可就因为这个一般历史问题,准备提拔为县长的父亲被免去了会计科科长的职务,以财会负责人的名义主持会计科的工作。之后又被调往州商校、下关饭店,作为大理州最出色的两个会计之一的父亲悄然靠边站了。母亲的际遇更差,她被从公司秘书科调针织站办伙食,1958年以子女过多为名,下放回家。母亲的离职使家庭经济陷入困境,幼师毕业的母亲不得不四处寻找工作。她当过居民委员会会计,腌过咸菜,检过药,当过居民幼儿园教师。为维持最基本的生活,为抚育四个儿子,吃尽了苦头。
到下关以后,我进入下关干部子弟学校(现下关四小)读书。先在学校的幼儿园中班,1954年9月升入小学,分在5班。学校原在文景园,后搬到在地委会对面。学校有不少干部子弟,地委书记、地委组织部部长的女儿都在5班,但没有显示出他们作为干部子弟的优越,大家相处融洽。
想不到政治运动依然波及到了学校。1956年年中,我去上学,经常遇到迎面而来的同学乐滋滋地说:“今天不上课,老师开会。”我还有些不信,走进学校,黑板上果然写着停课的通知。后来才知道,那是反右斗争开始了。紧接着又有几位老师不见了,其中我印象最深的是田美莲老师。田老师在幼儿园教过我们,虽然时间不长,但她对每一个同学都关心热爱,态度亲切和蔼,给大家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几年后张志群同学曾经在一篇作文中写道:“我最喜欢的老师是田美莲老师,她教学非常认真,对学生总是笑眯眯的,从来不打人骂人,不揪人的耳朵……”几十年以后,通过同学毛元忠,我才在凤仪见到了阔别多年的田老师。知道她被打成右派以后,回家靠缝纫度日,经历不少磨难。看到她身体、精神尚可,我才略感宽慰。
丰富多彩的游戏娱乐
玩是孩子的天性。我们的童年虽然没有当今孩子这样好的条件,没有那么多的玩具,但玩的花样和乐趣却绝不输给当今的孩子。不同的是我们大多不用玩具,即使用玩具,我们的玩具绝大部分不是买的,而是自己制作的。
跑家拉家:这个活动需要一个宽阔的封闭场地和一定数量的参与者。当年的下关有几个大院,如榆泰店、鸿盛祥、市政府、州商业局……院中住有不少孩子,这就成为跑家拉家游戏的最佳场地。游戏前先划出两块区域,一块是“大本营”,是跑家出发和躲避的地方,跑家进入“大本营”,拉家就不能抓他;一块是“监狱”,是“关押”被抓跑家的地方。游戏的方法是:参与者分为两队,一队跑(跑家),一队抓(拉家),跑家先跑,拉家追,追到后,把被抓者“关”进“监狱”,手拉手成一串。跑家如能跑进“监狱”,碰到被抓者,就可将其救出,重新跑,直到所有跑家被抓,则拉家取得胜利。交换双方位置,继续游戏。这个游戏,既能锻炼身体,提高奔跑速度,又能增强灵活性,培养相互协作的团队精神,对孩子的身心健康很有幫助。
可惜这样的游戏现在根本见不到了。且不说当年的大院已全部拆除,变成了一幢幢商品房,在学校,体育课都难以保证,在家,孩子被课外作业、辅导班压得喘不过气来。即使有了时间场地,住在互不往来的单元房内,谁有本事召集十来个孩子出来活动,出了事谁负责?
挤油渣:几十年前,风城下关的冬天还是比较冷的,孩子们的衣服往往比较单薄,课间,常常冷得缩成一团。这时挤油渣游戏便应运而生了。大家靠墙站成一排,两边拼命往中间挤,中间的支撑不住自然被挤了出来,挤出来的又跑到两边,再往中间挤。几个回合下来,一个个累得气喘吁吁,浑身冒汗,寒冷消失得无影无踪。
斗鸡:斗鸡近日还在电视上看到过,但生活中早已消失了。课间,在教室里,两个人就可以玩。双手将一条腿抱住,单脚落地,跳着相互攻击,谁双脚先落地谁输。有一次课间,我和一个姓沈的同学斗鸡,他人高马大,我被撞倒在地,恰巧被老师看到,把他批评了一顿。我觉得是我技不如人,他被批评,我反而很不舒服,心中充满了歉疚。
滚铁环:沿废油桶边锯下一个圆圈,打磨光滑,再找一根粗铁丝,拉直,一头做成U形,一副铁环就制成了。一手握鐵丝,通过铁丝另一头的U形部分控制铁环,就可在地上任意滚动。虽然简单,玩起来却十分有趣,欲罢不能。有的学生上下学都带着它,在马路上行走自如,得意洋洋。
打乒乓球:除二小外,当年下关其他小学似乎都没有乒乓球桌,但这并不能成为孩子们打乒乓球的障碍。放学后,四张桌子一拼,几块砖头往中间一摆,一张简易的乒乓球桌就出现了。球拍也是五花八门,木板、纸板、瓦片都可以当球拍。我曾买过一副不知打什么球的大球拍,人小拍大,打起来既不顺手,看起来又很滑稽,但仍玩得津津有味。有时球桌少,打的人多,轮不过来,就发明了一种特殊的比赛规则。一人当庄,新来者要“考试”,即先赢一球,输了立马离场,赢了如再得一分,庄家下台。否则先得四分者胜。但双方打倒三平,则“三平两头下”,双双下台。这种玩法,轮换很快,即使好几个人也能快速轮完。
弹弓、弓箭:弹弓制作简单,那时的孩子大多玩过弹弓,也为此惹了不少祸,但仍乐此不疲。我玩过弹弓,觉得还不过瘾,便找了根树枝,做了副弓箭。有一天我得意洋洋,手持弓箭,向空处射去,谁知一辆自行车路过,箭不偏不倚,恰巧卡在后轮上,自行车猛然停住,那人一跤跌了下来。人跌下来,还感到莫名其妙,想不通平路上车怎么突然停止。我一看闯了大祸,丢下弓箭转身就溜,从此再不敢玩。
枪:最简单的枪是气枪,取一根竹管,一截筷子,将纸用水浸湿,揉成小团,竹管两端各塞一团,用筷子从一端插入,猛然用力,竹管内的气体被压缩,在气体的压力下,另一端的纸团就像子弹一样飞了出去。气枪除用湿纸团外,有人还到沙河埂采“黄国”籽做枪弹。
枪中玩得最多的是橡筋枪。用竹片或筷子做枪身,纸板作枪把,一小片竹片做扳机。使用时,橡筋一头挂在枪口,一头挂在扳机上,一扣扳机,橡筋就射出去了。用小瓶或火柴盒做靶子,长久练习,可以百发百中。
得螺:得螺是像个鸡蛋的木球,下端有个尖尖的铁钉。用细绳整齐地绕在得螺上,一头握在手中,尖端朝下,猛地往地下一掷,得螺便旋转起来,此时用鞭子抽它,得螺便不停旋转。谁转的时间最长,谁就是优胜者。
弹玻璃珠:这也是常玩的游戏。找块稍平的地,挖个手指大的小洞,两人轮流弹珠,即把玻璃珠放在手中,用大拇指一弹,玻璃珠就能滚出去,撞击对方的玻璃珠,谁能把对方的玻璃珠撞入洞中,谁获胜。有点类似高尔夫球,但又不尽相同。
打克郎球:今天看来克郎球是个四不像,一张四角有洞但更高的麻将桌,一副象棋为球,四根比台球杆短的球杆,将帅作为双方的母球。打法类似台球,又不太相同。因为只能打对方的球,先将对方球全部打入洞中者为胜。这种球,当年孩子玩,大人也玩,可谓老少皆宜。
折纸:一张报纸,裁成方形,可以折出各种不同的物体:轮船、飞机、仙鹤、官帽……
翻五线:一根长线,双手五个手指,将其拉成几根平行的直线,另一人,用手指勾起,一翻,线到另一人手中,变成另一种形状。如此反复,千变万化。
其他的玩法还有很多。我们扎过风筝,制作过潜望镜、万花筒、土电话、矿石收音机……用手巾翻裹成老鼠,用麦管吹肥皂泡,用蜡烛和橘子皮玩土法炼钢。在沙河里捞蝌蚪,去水塘中捉泥鳅、螃蟹,到旷野里捉蟋蟀,看它们厮杀取乐。用一块布,一盏灯,一双手演出手影戏……连自然界中的丁丁虫、萤火虫、炒豆虫也捉来成为手中的玩物。
女生还有她们自己独特的游戏。跳绳、踢毽子、拍皮球、玩洋画等等。而女生最喜欢的游戏则是跳橡皮筋。两人分站两头,手拉一根四、五米长的橡皮筋,跳的人单脚高高举起,勾住橡皮筋,起跳,放开,再换脚,变换各种姿势,犹如芭蕾舞。边跳边唱:“小皮球,像假铃,假铃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除了种类繁多的游戏,童年的我们还有多种娱乐活动。
游泳:在下关,西洱河是最佳的天然游泳池,当年的孩子很少有不会游泳的。但我们不叫游泳,叫“洗澡”。学游泳没有人教,模仿周围的伙伴,自己下去乱游几次就会。开始时,为了保险,有人制作了土救生圈。方法是,将帽子浸湿,往中间吹气,帽子被吹成一个气球,就可拿在手中或放在下巴底下当救生圈用了。游泳的姿势主要是蛙泳,水平稍高点的用自由泳,我们称为“摆水”。
看书:新华书店和文化馆是我常去的地方,阅览室有各种报纸、杂志,在那里一蹲就是几个小时;新华书店的书也可以随便翻阅,只要不拿走,无人管你;街上还有一些租书的小摊,一分钱看一本。我常去正阳横街的一个租书摊,找到要读的小画书,坐到窗前的木台上,边晒太阳边看。
那些年的街上有不少走江湖卖狗皮膏药的,卖药之前总要敲锣打鼓,做点表演,引得我们驻足观看。待到卖药时,就转身离开,到另一处去看。
街上做面人的老黄,用熬化的糖稀在大理石桌上浇画出花鸟鱼虫、龙虎猫狗和各种人物,以招徕顾客。做生意的小贩,也成了我们围观的对象,即使没有钱买,也要饱饱眼福,久久不肯离去。
我们最感兴趣的是茶馆。那时出一毛钱,买一碗茶,就可以在茶馆坐一天。茶馆里除了喝茶,还常常有艺人进行说唱表演。有相声、快板、京剧、小曲等等。我们没钱买茶,只得在门口站着听,常常忘记了回家吃饭。
晚上茶馆有时还请人说书,艺人老朱说书特别吸引人。他一开讲,茶馆里里外外挤得水泄不通,我们也挤在人群中,竖起耳朵“偷听”。大家大气都不敢出,只有老朱抑扬顿挫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可惜他每每讲到关键精彩之处,便停下来收钱,我们立刻一哄而散,逃之夭夭。待钱收完后再回来继续听。
当年的小学,学校也组织一些课外活动。一个星期天,我班以小组为单位,每个同学拼一角钱,一调羹油,一把米,来到西洱河边,在一棵小树下,自己动手,埋锅造饭,大家分工明确,配合默契,各显身手,在欢声笑语中,用稚嫩的小手,做出了两餐简单可口的饭菜。其间,或跳入河中游泳,或躺在沙滩上享受日光浴,或在小树下乘凉,或放声歌唱,轻松潇洒,其乐融融。
三年级时,学校组织学生到大理旅游。我们背着行李,步行13公里,来到大理,住中和一小。除游览大理古城外,还游览了三塔寺,同学们玩得非常开心。返回时,天降大雨,大家背着行李,冒雨返回下关,没有一个人掉队,也没有一个人抱怨。
在学校组织的娱乐活动中,我们最有兴趣的是看电影。一场电影能让我们快乐好几天。听到要看电影的消息,大家就兴奋不已,高呼:“干……干……”,一直期盼着这一天的到来。到放电影这天,同学们早早来到电影院门前排队,票价5分钱一张,没有标明座位,先进先坐。排在前面可以找个好位置。电影一开演,不管什么片子,大家总是全神贯注,看得津津有味。看完后还一直沉浸在影片的故事中,聚在一起议论、回味,享受一番。
当年的学生能有这么多的游戏和娱乐,与当时的教育制度密切相关,那时,早上四节课,下午两节,其余全是自由活动时间。而且没有那么多作业,更没有什么辅导班,因此学生有较多的时间精力玩各种游戏,参与各项活动。限于当时的经济状况,也迫使学生自己想出娱乐的方法,动手制作游戏器材,在学习知识,掌握技能的同时,获得童年的快乐。
荒唐可笑的“除四害”运动
1958年,全国开展“除四害”运动,全民总动员,男女老少齐上阵,对“四害”展开了一场人民战争。刚上小学四年级的我和其他学生也成了运动的生力军。
为了“除四害”,我们星期天也不得休息。老师规定,星期天每个学生要打一火柴盒的苍蝇,星期一上交。一开始苍蝇多,任务还好完成,后来苍蝇越打越少,打一火柴盒的苍蝇实在困难,只得到处去找苍蝇。经过多处侦查,我终于发现,屠宰场苍蝇最多,于是早早来到屠宰场,可是那里苍蝇多,打苍蝇的人更多。一见苍蝇落地,几个苍蝇拍争相落地,有时竟分不清是谁打中的。花了几个小时,好不容易才完成了任务。原想这样一来,苍蝇可以“斩尽杀绝”了,谁知不到一年,苍蝇就死灰复燃,以胜利者的姿态,嗡嗡满天飞。
灭蚊子虽然没有规定任务,但要到田间地头消灭钉螺。钉螺很小,又不太多,我们拿着小铲、筷子,蹲在地上,不怕脏,不顾累,一点点细细翻找,半天才找到一个。顿时欣喜若狂,好像发现了什么宝贝。灭蚊“战斗”持续了许久,却毫无效果,蚊子照飞不误。
消滅麻雀的方法可笑而又残忍。一天早上四点多钟,四小全校学生在学校集中,由教师带队,来到西洱河北的农田中,一齐呐喊跑动,将在田中熟睡的麻雀惊醒,赶到空中。睡梦中惊醒的麻雀,飞起来又落到别处,我们就追过去,再吆,麻雀又飞到另一处,如此反复,双方展开了一场拉锯战。大战三百回合,麻雀毫毛无损,我们则累得半死。半夜三点多钟起床,本来就困得要命,再不停地剧烈奔跑喊叫,大人都受不了,何况是十来岁的孩子。身患荨麻疹的我,更是痛苦难当。清晨是一天最冷的时候,寒风吹来,荨麻疹急速发作,全身出现一片片红色斑块,脸肿得眼睛都睁不开。全身的衣服早被汗水湿透,冰凉的衣服覆盖在奇痒无比的皮肤上,其难受程度可想而知。看到大家都在“战斗”,我只能咬牙坚持,直到太阳出来,带来光明和温暖,痛苦才稍稍缓解。
白天“战斗”更加惨烈,上万人站在地面、房顶,敲锣打鼓,挥动旗子衣物吆雀,让空中的麻雀不敢落地,活活累死,跌到地上。上房顶的同学带着饭盒,被人用梯子送上房头,整整一天,吃喝拉撒全在上面,忍受着风吹日晒,拿个铜盆在房头上吆喝敲打。大家关心的是麻雀是否能掉下来,至于孩子是否会掉下来,跌成个五劳七伤,却根本不在心上。直到太阳落山,老师拿来梯子,才能下来。
晚上则带上梯子,到各家的屋檐下掏雀窝。掏到麻雀一律“就地正法”,就连嗷嗷待哺,毛都没有的幼崽也绝不放过。城区的麻雀窝掏完了,二小的学生晚上还扛着梯子,到离城20多公里外的太邑去掏。在消灭麻雀的活动中,我班同学严庆东相当能干,特别是在登梯子,掏雀窝的过程中,“战果丰硕”,受到老师的表扬。
事后的研究表明,麻雀并不是害虫,当年花费了大量人力物力的消灭麻雀运动,实在是一场可悲的闹剧。
“除四害”,我最头疼的是灭鼠。学校规定,每个学生每周至少消灭一只老鼠,以老鼠尾巴为证,也就是每周要交一根老鼠尾巴。老鼠个头小、行动敏捷,又极其狡猾,要捉住它谈何容易。人民战争的威力是很大的,大家群策群力,发明了许多灭鼠的方法,什么水缸法、夹子法、笼子法等等,抓到不少老鼠。但我用尽各种办法,就是抓不到。眼看任务无法完成,急得直跺脚。也许我家本来就没有老鼠,到哪里去抓?父母也和我一块着急,正在无奈之时,听到一个消息,有人卖老鼠尾巴。原来有的捕鼠能手,抓的老鼠多,除了交任务,还有余额出售。病急乱投医,管它三七二十一,先买了一根充数。后来有人发现了这一生财之道,竟然专门养老鼠,出售老鼠尾巴。结果灭鼠变成了养鼠,如此继续下去,老鼠只会越来越多,这样灭鼠,实在令人啼笑皆非。
艰辛繁多的义务劳动
1958年,是我国历史上不同寻常的一年。除了“除四害”运动外,还展开了大跃进,要在15年左右的时间,使主要工业产品产量赶上或超过英国。于是一场全民大战钢铁铜的乱象出现了。
为了炼钢,可以说不惜一切代价。各家各户的锅碗瓢盆,连我心爱的铁环都被收缴一空,炼成了一坨坨毫无用处的铁疙瘩。炼钢的风箱需要毛发,学校竟号召女生剪成男式短发,而男生则剃成光头。一些女生照办了,不少男生也剃了光头。我实在不想剃光头,便把头发剪得很短,戴上帽子,看起来像个光头,以蒙混过关。由于多数学生的抵制,这项“剃头令”才不了了之。
下关小学生全部停课,我班被分到州农机厂运煤、敲石头。一天从白天一直干到半夜1点多钟才回家,回到家,累得连饭都不想吃,倒头便睡,到第二天中午11点多钟才醒来。起来后,匆匆吃了点早饭,就赶到工厂继续劳动。
为了炼钢,需要修一条从下关到松毛坡的铁路,于是我们又安排到沙河里捡鹅卵石,背到铁路工地。可惜这条千辛万苦修出的铁路,通车不久就被撤除了,大量人力物力付诸东流。
也许工厂觉得小孩子干活不行,上级又把我们安排到农村。每天去捡牛屎马粪做氮肥,收集死牛烂马的骨头做磷肥,刨煤灰作钾肥,上山拔茅草捂肥料,采集香精叶,炼制香精。这年9月、10月我们每天清晨上山,天黑才背着沉重的“战利品”回家。在上山的过程中,没有老师陪同,没有任何安全措施,10来岁的孩子分散在深山密林中,山高谷深,道路崎岖不平,居然没有出事,确为万幸。
当年农业“八字宪法”是发展农业的指导纲领,肥料占有相当重要的位置。不知谁提出颗粒肥料很有效,于是四小成了颗粒肥料的制作工厂。我们五班学生拉了几辆手推车,到大展屯的鱼塘中挖出淤泥,拉回教室,到厕所中取来人粪尿,二者混合,搅拌均匀,作为原料。把绳索挂在梁上,下端拴个粪箕,将原料用手分成手指大的小块,放到粪箕里,用手不停抖动,直到其变成标准的球形,颗粒肥料才制作完成。在整个颗粒肥料的制作过程中,组织大家劳动的既不是班主任,也不是班委,而是那位平时表现较差,经常被老师请家长,但在“除四害”活动中表现突出的严庆东。
严庆东很有组织能力,善于调动大家的积极性。到大展屯的鱼塘中挖淤泥时,他提出“半天劳动、半天洗澡(游泳)”,为了这“半天洗澡”,大家早早来到学校,拉起手推车,一溜小跑,来到三公里之外的大展屯鱼塘。不用任何人催促,立即脱下衣服,跳入水中,迅速将淤泥挖出,不到三个小时,就将几辆手推车装满。休息一会,吃点带来的晌午,便争先恐后地跳入水库中,尽情地游泳、打闹、嬉戏,玩得不亦乐乎。直到太阳偏西,严庆东一声令下:“出发!”大家才依依不舍地穿上衣服,推着沉重的淤泥,返回学校,高效愉快地结束一天的劳动。
大跃进期间,报纸上登出一条大新闻:“卫星高挂漾濞县,引出亩产万万斤”,爆出了漾濞粮食亩产过万斤的消息。学校决定由一位教自然的老教师带领,毛元忠等几位同学参加,搞一块漾濞那样亩产过万的试验田。他们在球场上选了一小块地,深挖三米,放入大量的各种肥料,随时认真管理浇水,辛苦几个月,结果亩产连千斤都达不到,实验以失败告终。
秋收结束,我们班到大波罗甸帮助农民运粪。为了鼓励大家的积极性,学校规定,半天能运6挑粪的,可得一面小红旗。可我竭尽全力,快速奔跑,半天仍运不到6挑。后来发现凡是得红旗的,都是用箩背的,一箩可抵一挑半。为了得到红旗,我回家找了个装衣服的新箩去背粪,果然得到红旗。想不到第二天,猪圈里的粪很潮,走出不久,粪水从箩中渗出,透过衣服,流到背上,搞得我又冷又臭,苦不堪言。回到家,母亲为我洗澡,见到臭气熏天的衣服,一塌糊涂的背箩和粘满粪水的背脊,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接着,我们又到金星村挖鱼塘。那段时间,每周只能在星期天下午休息半天,那个下午便显得特别珍贵。所有这些劳动,全是义务劳动,没有一分钱的报酬。繁重的劳动,短暂的休息,使我度过了童年最难熬的一段时光。
五花八门的社会活动
在我的童年,除了读书劳动外,还参加了一些社会活动。在姜祥老师的组织辅导下,我参加了多次文艺演出。有说唱、舞蹈、快板、小品等。现在我还记得与毛元忠一起演出的说唱《大肥猪》:“大肥猪大如牛,大肥猪一身肉。有多大?七尺七。有多重?一千一。谁家肥猪这么大?我们队里的。你们队里谁喂的?我不告诉你。为什么?为什么?爷爷告诉我,叫我不要说出去,这口猪是他喂的。”
我和毛元忠演出的快板中,有这样一句:“请个技术员不含糊,光会修理洋铁壶。”一说到这句,我就想笑。被老师批评了好几次,幸好演出的时候强忍住了,没有掉链子。
我参加演出了几个舞蹈,其中一个表演的是几个老头,我们化了妆,贴上胡子,手执烟锅,演得像模像样。还曾到42师部队礼堂演出,受到观众的欢迎。
我们还参加了扫盲,每天晚上到南华街一个居民家,和几个不识字的妇女老人在一起,教他们识字。扫盲有专门的教材,把同音字编在一起,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他们这是什么字,什么意思。教了几遍后,就考考他们,会了继续往下教。他们学得认真,教学效果还不错。扫盲中有一件趣事,有一人问:“石头丢进井里咚的一声的‘咚字怎么写? ”大家愣住了,因为谁也不知道。他得意洋洋地说:“说是井字中间加一点。”后来才知道,中文根本没有这个字,倒是日文中有这字,就是井字中间加一点,读音也是“咚”。看来他不是不识字,是来凑热闹取乐的。像是说:老子日文都懂,还要你来扫盲?
大跃进时发動大家写诗。我们的任务是把分配的男女老少召集在一起,动员大家写,他们口述,由我们记录下来上报。看到那些普通百姓绞尽脑汁,抓耳挠腮也写不出诗来,我们多方启发帮助,终于憋出了几首打油诗。我记得其中的一首是:“一只公鸡慌又慌,拔下毛来做风箱,做出风箱炼钢铁,炼出钢铁打击美国狼。”
我们还当过“交警”,上街维持交通秩序。我们戴着红袖套,手执小旗,一本正经地对行人说:“请走人行道”,大人都规规矩矩照办。
有几次按学校安排,我到餐馆义务劳动,为顾客服务。顾客见小孩来服务,大概觉得有趣,故意想方设法地使我,一会要杯子,一会要调羹,服务员也把抹桌子、上菜的杂事丢给我,搞得我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才应付过来。可是想到能为人民服务,心里还是蛮高兴的。
有段时间,学校竟要求学生住校。十来岁的小学生,拿着简单的行李,离开温暖熟悉的家,告别时时呵护自己的父母,很不情愿地来到学校。白天上课或劳动,晚上把教室的课桌移到中间,行李沿墙边铺开睡觉。早上六点多钟起床,集合跑步到河边,用冰凉的河水洗脸漱口。晚上上自习,整个教室只有一盏灰暗的45瓦电灯,根本无法看书写字。大家没钱买蜡烛,也点不起油灯,便摘了些蓖麻籽,串成一串,燃起来用以照明。
其间发生的一件事令我终身难忘。这天是周末,学生放假回家,学校安排我和毛元忠、阿咪等几个同学值班守夜。这本身就是件荒唐事,十来岁的小学生自己都要人保护,如何保护学校。但不知天高地厚的我们更荒唐,不但要保卫学校,还想抓坏人,结果几乎酿成一场大祸。
我们在教室商量如何完成值班任务,有人提出,教室里开着灯,坏人看见不敢来,灯关了,我们又待着无聊,还有些害怕。这时不知谁出了个馊主意:用报纸把灯泡遮住,就解决问题了。大家一致同意,马上找来报纸,把灯泡包起来。大家来到窗前,警惕地向校园张望。突然,有人发现了一个黑影,走进校园。我们马上拿起事先准备的铁锤、木棒冲了下去。黑影一闪就不见了,四处搜寻,仍不见踪影。回头一看,教室里一片红光。我们感到大事不妙,急忙返回教室,只见一团火焰正沿着电线向上燃烧,很快就要烧到屋顶。原来是灯泡的发出的光和热点燃了包裹它的报纸,报纸再点燃连接灯泡的电线。教室的屋顶是木质的,屋顶被烧,将引发了一场大火,后果不堪设想。幸而大家没有慌乱,懂点电工知识的阿咪首先按下开关,关闭电源,再跳上桌子,用手中的铁锤将灯泡打碎。大家将两张课桌叠加在一起,毛元忠站上去,拿起打扫卫生的扫帚,拼命击打燃烧的电线,顺利将火扑灭。第二天,班主任得知情况,感到一阵后怕,但她并没有批评我们,反而表扬我们机智勇敢,处置得当,避免了火灾发生。但从此不再安排学生值班守校了。
这些劳动和社会活动直到1959年年中才有所减少,学校教学渐渐恢复正常,那时我还不满12周岁。
饥饿难耐的困难时期
我初到下关的几年,虽然政治运动频繁,但群众积极性很高,经济发展还算顺利,生活还是不错的。三分钱一个烧饵块,两分钱一根油条,一角二一碗饵丝、米线。大米到处摆着卖,买任何东西,只要有钞票就行。公司的伙食很好,菜分三类,丙菜是素菜,五分钱一份,乙菜为串荤,一角一份,甲菜为净荤,一角五一份。公司还常常免费为职工提供晌午、宵夜。周末,父亲有时还带我们上馆子,猛撮一顿。我五岁开始上幼儿园,学校离家近一公里,不论刮风下雨,都是自己走路去的,从来不用大人接送,这在今天是无法想象的。
但大跃进开始以后,生活却急转直下,变得越来越困难。报纸广播天天强调“农业是国民经济的基础,粮食是基础的基础。”可是越抓农业,粮食却越不够吃,忍饥挨饿成为我生活的主旋律。
首先是粮食实行定量供应,每月25斤粮食,三两油、一斤肉。凭购粮本或粮票才能买到粮食。到饭馆吃饭,没有粮票,多少钱也不卖给你。二是粮食中要搭30%的杂粮,如包谷、蚕豆之类。三是建立了伙食团,不得自己开伙。伙食团同样一斤米煮的比自己煮的要少得多,菜更是清汤寡水,难得见到油星。母亲退职前,家搬到西大街鸿盛祥,我家在西大街伙食团开了几年伙,每顿除了一小盆带杂粮的饭外,就是一碗缺盐少油的青菜汤或白菜汤。油水的缺乏,使本来就吃不饱的肚子雪上加霜。
我每天上学,三四节课是最难熬的,肚子不停发出抗议,饿得清口水直淌。好不容易熬到下课,回家狼吞虎咽地吃完饭后,饥饿感仍然没有消除,又在想下一顿了。每次回家总要翻箱倒柜,希望能找到半个馒头,一点冷饭,可总是大失所望。
到农村劳动,生产队蒸了包谷粑粑,香气扑鼻,很想吃上一个,但他们自己都不够吃,哪有我们的份,结果馋得更难受。
为了吃饱肚子,所有人都绞尽脑汁,想出各种办法。有个饭馆出售洋芋粑粑、洋芋面条,生意兴隆,但不知為什么,不久就关闭了。
听说小球藻有营养,街上出现专卖小球藻的小店,我去吃过一次,味道很好,再次去又“熄火”了。
一些人上山采集麻栗壳、椎栗栗出售,我们也去买吃。这些勉强可以充饥的山货,解了不少人的燃眉之急。
榨油留下的油饼也成为充饥好东西,其中最好的是花生油饼和核桃油饼,能得到几块,如获至宝。可是我托了不少人只搞到几块最差、最难吃的棉花籽油饼。但只要能填饱肚子,也照吃不误。
洋丝瓜虽然营养价值低,但产量很高,于是大量种植,洋丝瓜成了餐桌上的主菜。可惜洋丝瓜实在太“寡”,当时吃饱了,一泡尿撒出,很快又饿了。
鸽子、兔子繁殖快,四弟便养了几只鸽子。同学中有人养兔子,一放学就到处找莴笋叶,叶奶菜喂兔。可惜费好大力气养成小动物,一两顿就吃光了。
连地里的包谷秆也成为充饥的材料,但包谷秆是有主的,有一次我和一个同学路过包谷地,饥饿难耐的他忍不住掰了根包谷秆,可是还未送到嘴中,就被埋伏在一旁的农民抓了个正着。眼看不是要赔钱,就是要挨打,他立即撒腿就跑。农民捡起几块石头向他打去,幸好未被击中。旁边的我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这种状况持续了三年多,直到1962年才逐步好转,但粮食的定量供应则到上世纪90年代才得以解除。
童年的日子已经离我远去,这样生活永远不会再现了,对当今的孩子而言,这些也许是天方夜谭,他们难以相信和理解,但这确是真实的历史。如果他们能从中悟出点什么,或能由此感受到当今的幸福和不足,我就足以欣慰了。
编辑手记: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是我国“大规模社会主义建设”的年代,是一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是一个艰苦奋斗的年代,当时人们的童年生活带着深刻的历史印记,有着独属于他们的人生苦乐,有着后辈无法体验和感同身受的童年。袁光熙的《童年记事》写了那时候在下关生活的回忆,作为一名见证者,他给我们真实还原了当时的艰难困苦,还处在孩童时期的他们就早早承担起了生活的担子,伴随着劳作、饥饿,也不乏童真童趣。作者的回忆以点现面,娓娓道来,对那段已经逝去的岁月写得很耐心、细致,作者把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想、所理解的东西写了出来,他在回望,也在思考,那段记忆是他们那一代人烙在生命中的永恒印象,是他们对生命的永恒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