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母亲
2021-06-15袁媛
袁媛
我们每一个人都会经历从出生到独立,这个过程异常艰辛。同时,这个过程甚至必须征用某个女人的一段生命,母职是一份既然开始就会一直持续下去的工作,这个身份,如同世间万物一样,或好或坏,就只是那样发生了。成为母亲,是一场充满辩证的话题。
我女儿是以突然袭击的方式降临到我们的世界的,我和丈夫毫无准备。发现怀孕的时候,取消了本来出游的机票和行程,在静静等待着她的慢慢长大,到生产的时候,足足突然又提前了10天,似乎她已经等不及了。
生孩子就像序幕的戏剧性事件,当天半夜羊水就不受控制流了出来,但还没有开始宫缩阵痛。我静静躺在医院休息室的床上,不敢动弹,一刻不眨眼地盯着胎监机,观察着上下浮动的胎心图。在我隔壁床的准妈妈宫口已经快开到三指,她时不时在床上安静几分钟,时不时又双手抱头,身上的衣服扭成了一团,头发蓬乱糊满了整张脸。不停朝着门外的方向痛苦哭喊着。垫在她腰下的软纸已经渗红了一半,她丈夫在门外一刻都没离开。我继续紧紧将自己和床粘在一起,即便身体已经开始僵硬和酸痛,也不敢冒险翻身。看着她痛苦的状态,仿佛正在同某个看不见的敌人搏斗,让她显得既孤独又无助。
我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羊水又流出来了一些,再加上胎位又是臀位,主治医生立马就让安排了剖宫产手术。孕期将近10个月的等待,怀孕的时候对于生产的那天充满着期待,那将是我和孩子见面的日子,可等这一天真正来临,一种复杂的心情又在萦绕着我。我和那位即将终于要被推去产房的母亲对视,我们好像都在为接下来的故事既期待又紧张。我扶着丈夫慢慢走出休息室,看着几米外的产房,真正的产室过了房门还要再往前走一截,仿佛每一位被收容者都必须忍受最剧烈的疼痛才能得到释放许可,门外的人都在等待着那些大汗淋漓,苦苦哀嚎换来的新生命。
我换好衣服,调头走了,缓缓走向下一层楼的手术室。
之前我并没有做过任何手术,那个陌生冰冷的手术室让我感到恐慌。我对女人过渡到母亲的过程一直很模糊,短到一夜之间,甚至接下来的一场手术之间,长到漫漫一生。还没到宫缩阵痛,我就要即将被推进手术室,感觉一剂强烈的麻醉让我算是在生育的门关逃过一劫。
“可以开始了吗?你如果感到下半身已经麻木,我们就要开始手术了。”另外一位医生接着说:“也就是说你试试抬腿看看,有没有觉得腿很沉。”我很害怕医生在我的神经还没被麻醉之前就剖开我的肚子。我说好像感觉有点沉了,我正还想继续说着身体目前的感觉,医生迅速调试了一下手术灯,我的眼睛被上方的灯射得睁不开,也因为紧张而自己本能闭上了眼睛。这时,感觉有一股力量在拉扯着我的下腹内脏,腹压一下子改变,有一阵阵的恶心直压胸口。其实手术已经开始了。不一会儿,一声婴儿的啼哭撑开了我的眼皮。她离开我的肉体,成为另一个独立的個体,我的肚子像一个被放空的气球。随着哭声在耳边越来越近,我将头转向声源的方向。医生将她抱到我的眼前,一个淡粉色的婴儿头上还附着一层厚厚的胎脂和羊水,皮肤还带有层层褶皱。我们虽然有了之前将近10个月的相依共存,这个崭新却陌生的生命已经真实地来到了我的身边。其实新生婴儿的外貌并不好看,她张开嘴一直哭叫,四肢在使劲拉拽。一声声啼哭洪亮直钻耳间,医生说:“是个女孩,很健康,恭喜你当妈妈了。”我们第一次见面了。
接着孩子就被抱了出去,大约一小时后,缝合完伤口,我也被推了出来被带到病房里。等到麻醉在每一束神经里逐渐消失的时候,持续的宫缩阵痛和伤口辛辣的疼开始互相交错拉扯着我,即便氧气已经被轻松输入到我的鼻子里,但每一次呼吸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们说子宫要从西瓜大慢慢缩为鸡蛋大,我只感觉腹部宫缩的阵痛犹如几万伏触电般的痉挛。家人们喜悦的交谈声已经在我耳边似乎越来越模糊,疼痛将我严丝合缝包围住,再加上一根让我无法翻身的尿管把身体禁锢得死死的,一场外科手术让我体验了生育的过程。
与此同时,伤疤让我失去了活动能力,寸步难行。在术后几天开始慢慢下地走路,脚里仿佛全是有气无力的海绵,再怎么用力都撑不起本来就不胖的身体。我佝偻着疼痛的小腹,挪不了步时在搀扶下缓缓走出病房,楼道里都是新生儿的哭声和大人们的笑声,这里是医院里最具有积极色彩的地方,大家全部围在一小张婴儿床的旁边,每间病房里产妇依旧在疼痛中发出脆弱的喘息。
一天一天过去,腹部的伤口在纱布下开始结痂,像条蜈蚣永远趴在我的身上。剖宫产让我生孩子的经历更像割了根盲肠,而不是大多数人理解中的“分娩”。可术后持续黏着阵痛的痛苦,也没有实实在在的结束。很多人都会拿两种生产方式做比较,顺产说顺产的疼,剖宫说剖宫的苦,可以说生育的痛都是来势凶猛的,仿佛要将母亲的魂魄抽走。我怀孕的时候,公公告诉我,他的太奶奶在以前的年代生育过15个孩子,在32岁就当了奶奶。女性的子宫在刚结婚后就几乎没有喘口气的机会,光是怀孕生子就已经占用了生命的大部分时间。而且以前孩子的夭折率是非常高的,有的孕期结束等来的是个空月子,或者孩子在很小的时候就会被一场高烧夺去生命。到了现在,我体验了一次生育的痛楚,看着镜子里已经虚弱到不行的自己,更难以想象以前女性的生育之路是如此悲壮。
之前每次产检医生会在本子上做上各种标记,写下了一连串日期,开了一大堆单子在日后检查。发了很多孕期指南手册,医生的忠告和这些资料不断告诉我,怀孕的女人必须做好准备才能抵御疼痛。那些紧张且不了解自己身体的人,甚至那些抗拒分娩的人,尤其是那些害怕痛苦的人,都会觉得更疼。术后住院期间,医生查房时还会来压肚子,他会用双手重重压在刚做完手术的腹部,说是为了促进宫缩,让子宫更好恢复。那样的疼我现在的大脑记忆里都不愿意再想起。原来成为母亲的第一步至少要咬紧牙过了疼痛这一关。
但我的母亲总是和我说相比养育,分娩反而是个快乐的经历。每次提起养育,我的母亲都发出来疲惫的笑声。我和每一个普通孕妇一样经历着身体的巨变和不适,各种痛苦和疲惫终于在分娩的那一天得到了解放。但很多的问题才刚刚开始。
总之,生的过程终究结束了,只不过现在我和孩子的分体后的联系还未真正产生。这如同俄罗斯套娃一般,我仿佛进行了自我复制。出门时,我还是独身一人,回去时,我多带回了一人。
怀孕时,我有大把时间去做了一些激动人心的安排,想以便在做妈妈后继续保持自律独立,继续做那些我感兴趣的事,想好一切要做一个好母亲的高涨决心。可从生育后开始,仿佛我从诗和远方拉回到了某种不体面的原始状态。
在孩子出生的当天,月嫂就来到医院开始照顾我和孩子。当晚半夜我终于在疼痛中不知不觉睡去,感觉大脑刚打开休眠模式,女儿就开始哭,应该是饿了,月嫂从旁边的陪护床上机敏地惊醒,并将她放到我的身边,我感到了一阵无法抗拒的疲惫和极大的困扰与冒犯。并不想翻身过去。月嫂习以为常说,等过几天,我就会像床着了火一样地起来了。
我经历了几天术后半睡半醒的状态,出院回到家里,伤口疼痛、子宫收缩下持续排出的淤血,再加上两个胳膊之下还在忍受着乳房涨奶的疼痛。半坐在床上,我像一个满身是伤但依然顽强的士兵,打满了之前从未有过的精神。女儿小小的身体被裹在毛毯里,之前的被羊水浸泡到粉色的皮肤开始透出正常的颜色,要知道之前小家伙也备受黄疸的困扰,24小时不停烤蓝灯,她的眼睛被紧紧蒙着,在小灯箱里的无助和恐惧也纠痛了我的心。
当代女性因月子服务得到了一定的解放。月嫂体型丰腴,就像中世纪油画里肥胖的妇人。每次孩子在她怀里熟睡就像安逸地躺在柔软的床上。她说在我们之前她照顾过一位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孩子,嘴巴还有轻微的唇腭裂,她一直在跟着孩子的父母兜转在各大医院的求医之路上,孩子刚出生就有几场手术在前方等待着,连续数月在感受着母性在坚强与绝望中战斗的瞬间。这又让我想起怀孕时候产检的经历。
怀孕的时候,已经对于每一个准母亲都是一次次实习预备的考验,一次次产检仿佛必须将一切现代医学认为不合格的孩子阻挡在分娩之前,可这个患有这么多严重疾病的孩子如何都过关了所有的检查“披荆斩棘”来到了他父母的身边,现代医学诊断书就会在结尾短短写上几行字,也就是说每次检查和结果的责任都与医院无关。月嫂每天都会重复说,这都是天意,无论孩子多么淘气,当然健康好!健康好!健康似乎是生命被温柔以待的前提。
月嫂将她轻轻递到我手里。她鼻子一吸,似乎感受到自己被交到了另外一个人的手里。她提防地撑开眼皮,一颗大大黑黑的瞳孔直视着我,一下都没眨眼 。紧接着,打了一个哈欠,吧唧了几下嘴,她又继续闭上了眼睛。在住院的日子,我基本以休养为主,孩子躺在我的身边,我扯着伤口翻来翻去安静观察着她,很多次还会习惯性和往常一样摸摸肚子,肚子已经平坦下来,她已经退房搬了家,现在正躺在我的身边,她实在太小了,眼睛一直闭着,有一直叫不醒她的美梦,在夜最深最深的时候才能听得到她的呼吸声,那种生命的呼吸声微小却又真实。
一开始,我对孩子的动力来源于我所向往的母性,可是我震惊地发现,我的耐性如同暴跌的股票,即将最终跌停。母爱不是天性,而是需要通过学习得来的。自己对于做母亲这件事一窍不通,和社交媒体上那些被描述得笨手笨脚的爸爸们几乎没有差别。从抱孩子到喂奶再到一连串容易出错的种种问题,除了生育和喂奶丈夫无法代替我,在别的工作中他都在耐心和月嫂学习,学得还比我更快更容易上手。
我知道其他女性从母乳喂养中收获了满足与幸福。可每次到喂奶的时候,就是我最煎熬的时刻。月嫂将她抱过来,我安静接过,揭开衣服将乳头轻轻靠近她,其实泌乳素会促使乳汁在孩子刚到怀里的时候就不由自主流了出来,衣服每天基本都是浸湿的。她先慢慢将自己的嘴唇靠近我,似乎嗅到了乳汁的气味,并开始努力寻找这个气味的来源,最终锁定是我的乳头对她发出这个诱惑的信号。她猛地一头栽进我的乳房,将乳头紧紧裹住,这种巨大的吸力很难想象出自体型这么小的家伙。月嫂则一边将已经发硬的乳房热敷和按压,我的身体被两股力量撕扯着,一阵阵的强烈疼痛直击我的每一丝神经。
头几天,她每完成一次吸吮,都会活活将我的两个乳头咬出几片血痂,紧接着血痂就要发展成油亮的血泡,第一次感受到原来乳头上有这么多痛感明显的神经。再加上乳腺管的产后大堵塞犹如经历了第二次分娩的痛苦。感觉自己快要头痛欲裂,一场高烧即将来临。这时,我只觉得自己是个病人,需要得到关爱和极其需要好好休息。可孩子饥饿的哭声仿佛一个巨大的力量又促使自己从床上撑了起来。
伤口疼痛让我在好几次孩子正要努力吸奶的时候,本能性地往后退缩,还好几次在喂奶中本能将她猛地推开,感觉我的血和乳汁已经一起吸进孩子的体内。她一下子大哭起来,很是委屈,又急着想吃奶。她的哭声让我心痛又怜惜,咬牙又将她继续揽回怀里,到疼痛剧烈的时候又猛地推开了她。她的脸急得紫一块红一块,满是愤怒又满是疑惑,没下咽的奶汇成一条小溪,顺着她那受了委屈的脸颊流了下来。饥饿犹如干涸的大地,我必须将乳汁倒入这些裂缝之中,才能填满它们。这还要持续多久?感覺旧的才结痂,新的血又从乳头溢了出来,我就在不停修补着自己的身体以及和女儿刚来到我身边的第一次矛盾。
其实孩子即使才几天她也能感受到大人的情绪,婴儿的记忆力让我觉得惊人,她坚定认为我并不是一个友善的供给者。几次中断的母乳吸吮随着奶瓶的替补宣布告终。我每天会早早起来将乳汁挤到奶瓶里,并冷藏起来。朋友家报了母乳指导课,需要将孩子和母亲封闭起来教学,至少得折腾一周的时间。我由于种种原因没有去成,也渐渐错过了最佳调整阶段。最终在日复一日的磨合中,造成了孩子对乳头的混淆。她认为奶瓶就是她最友好的供给者。后来我调试好自己的心理建设后几次想好好尝试亲喂却没有成功,除非她极度饥饿到时候,又会重新在我的乳头处活活吸出血痂。不仅在承受着疼痛也没有修补好我们母女之间的关系。我不停翻阅着网络的资料,月嫂也一直在努力构建着我每一次即将丧失的耐性和勇气。我的情绪有时低落和消沉,全身的激素会促使自己沮丧甚至随时哭泣,感觉刚做母亲就已经在亲自哺育的大门前被紧紧拦住。
由于很多次亲喂都不是很愉快,每次月嫂抱回孩子,孩子被她的肥胖的身体柔软包裹着,她安逸的小脸不知道有多快乐。每次孩子交到我手上之时失去之前在月嫂身上那种安逸的感觉,她立马警觉起来,让她转过小脸,我们面对面的时候,她看见我的脸就会一声不停歇地哭闹起来。后来我都会将奶准备好,再用奶瓶给女儿喂饱。她其实并没有折腾我的意思,她乖乖咬住硅胶乳头,当然还是习惯性寻找这个奶源的信号,过一会儿便大口吸吮起来,她感激般喝完,并很快进入了梦乡。
接下来和女儿持续的鏖战也在断断续续进行,由于亲喂次数很少,导致乳腺分泌乳汁越来越少,这是我最真实的育儿困境。冷饮、辣椒甚至一切带有在传统观念中伤害哺育的食物在月子餐上是明令禁止的。我像个渴望得到糖果的小孩,一直想要尝一口,哪怕一小口喜欢的糖果都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并且每天还要吃喝所谓多下奶的食材,即使肚子很撑,依然准时准点要开始吃东西,当时平日特别嘴馋的我也觉得吃东西是一种负担。
由于奶水日渐减少,女性长辈们就会严肃开始发问,是不是喝了冷水?是不是吃了一口辣椒。一直在和我强调母乳的重要性,说母乳可以促进孩子脑部发育。母亲也会因为哺乳,降低罹患乳癌、子宫癌等机率……总之,哺乳可以让母子之间的羁绊更深。一直想换配方奶的我只要想起 “母乳能促进孩子的脑部发育”这句话,就会深感恐惧。要是孩子因为我的缘故成了笨蛋,那怎么办?要是因为我的缘故,孩子不会念书、功课很差,怎么办?要是因为我……就在我渐渐因产不出奶水万分焦虑之时,身边没有人说其实配方奶也不差,最好一定得让孩子吸收足够的母乳才行,因为母亲的身体就是有此构造。孩子是全家的核心和焦点,可产妇的心情和疏导好像变得并不重要了。
在夏季生产最难熬的也是月子。那些婆婆妈妈们说的月子病,什么老了腰疼腿疼,都来自于一根冰激凌,一次洗澡,一趟出门放风。很久以前的传统依然延续至今,尽管科学的论证也开始辟谣,但依旧争不过长辈们的意见,只得温顺服从。于是,让我在湿热的夏季长时间不能洗头洗澡是件需要勇气的事情。尽管月嫂每天会用几盆温水帮我擦拭身体,可刚擦完一阵热汗又从毛孔里捂了出来,依旧陷入持续的痛痒和粘腻。四周的窗户被关得严严实实,刚呼出的气又被自己吸了回来,在厚厚的帽子下头发会散发出油腻的气息。
在孩子好不容易睡着的时候,这个时候往往短暂得无法来得及规划,我在狂喜中也在担心这片刻宁静的突然结束,初为人母,仿佛爱与痛的交织让我陷入一场自我成长的拉锯战,隔着厚厚的玻璃窗,外面的世界则闪烁着往昔遥不可及的光芒。
之前的困难是我与孩子之间无法相互理解的屏障,我在朝着胜利和解的方向一步步小心翼翼地迈进,可这边还没彻底和解,新的问题又来了。女儿一到傍晚的时候哭闹就特别厉害。
原来在哺乳期间还会伴随着捉摸不透的婴儿肠绞痛。这样的医学术语光从字面意思就能感觉得到孩子的难受。我在为人母的阶段所取得的一点点微小的成就就像脆弱的蛋壳在瞬间摔碎。在这期间哭声是宝宝唯一的交流手段,我很疑惑,究竟是什么东西在她的肚子里捣乱。宝宝的哭声震耳欲聋,十分迫切。她仿佛一个独裁者,我们的全部生活都被她安排得满满的。其出生的那一完美时刻在短时间内就快要被消磨尽,此后,她仿佛由一个可爱小天使渐渐变成一个凡夫俗子,哭着返回了现实王国。这时的我,好不容易接受了从自己身体分离出来的另一个生命,再也无法集中精力去关心纠结母乳的问题,又开始去研究婴儿为什么会哭。
慢慢出了月子,每到傍晚的时刻,丈夫也下班回家,他放下繁复的教学工作,想和孩子互动一番。这时也是父母、亲戚、朋友来访的高峰期,一家子围坐在一起喝着茶,孩子在怀里安静入睡或看着她睁着明亮清澈的眼睛,这是本该如此的画面。可这时,她开始眉头紧锁,一股山洪般的力量蓄势待发,她将眼睛瞪得特别大,随着一连串面部肌肉的变化,她的嘴唇像个黑洞一般张得大大的,一声洪亮刺耳的哭声如约而至,并且没有停止。在持续的哭闹声中,她的嗓子也接近干涸,但干涸已经不能阻止她的哭泣,在嘶哑的哭声中显得孩子更加让人疑惑和无助。她的哭声唤醒了我内心千万个焦虑的神经,我们一直在变换着方式去了解和缓解这样的情况,我无法帮助她,更无法理解她,这样的压力像几座大山重重压在我的身上。
随着每天都经历着相同的哭声,我们在哭声中吃饭休息。也因为持续的哭声打翻过滚烫的开水,无心去做很多想做的事情。我也放弃了利用道理、理智去理解或是阻止她哭泣,我决定去看看医生。医生自然会说很多医学上的临床以及非临床的经验,从我自身以及孩子说了很多原因。做了很多检查并没有坏的结果,婴儿肠绞痛是个复杂的过程,随机且频繁。我又重新自我检讨了一番,内心开始责怪自己做母亲的职责还不够。
可就在我还是一头雾水之际,我在诊室门口遇到一位妈妈,她说熬过这个月也许孩子就不会这样哭了,我们已经做的足够好,要有信心。当时我的眼泪已经渗湿了口罩,要知道过去的几周,我仿佛浴火重生一般再次经历了她的出生。
渐渐到了初秋,在后面的日子里,开始由保姆李姨和我一起带女儿。她来自美丽的无量山,大山的淳朴让她有着明亮的嗓音。每天早上我们都在她的歌声中醒来。她踏实肯干,却因为曾经小学一年级就被家里逼迫辍学而随时自嘲。女儿的哭声像是没有休止符的噪音,我一直向李姨解释,我们的时间变成了一个混沌的概念,完全由女儿的状态来决定一天生活的质量。
直到有一天,正当以前上演的面部活动按照惯例重来一番,女兒在哼唧几声后,开始展示那奇特的没有牙齿的笑容,一口肉粉的牙龈咧满整张小嘴。她将眼睛眯成一条缝,缝里仿佛灌满了喜悦。她开始踢着腿,用手去拉自己的袜子。这小家伙自己熬过了一段艰难的时光,也像炼钢一般锤炼了我。我之前的困惑,我逗她的各种憨态,我的怒火和绝望在这一刻都是多余的,她需要的是陪伴。在最为困难的时候,做父母的确像是“下地狱”一样,因为所受的挑战似乎永无止境。但对于作为母亲这件事,人们同样也会充满喜爱,爱与痛的并行,李姨见我们母女的冰释,又开始拉开洪亮的嗓音,一首首愉快的山歌伴随在耳边。
不得不说,束缚同时也是一种自由,为人父母这件事,带有着修行的性质,孩子对于我们有着随时随地的需要,这种需要要求我上一秒还沉沉入睡,下一秒就得活力满满。而这会让人们打开自我的极限,体验到一种内在的伟大。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成为母亲,意味着首先要成为自己。
我和我的父母在我成长的道路上有着不少的羁绊和争吵,似乎到了他们相应的那个年纪,我才能渐渐懂得他们的为难和爱。到了我生孩子的时候两边的父母很早就开始合计花钱请人照顾我,就怕他们平日疏忽或是照顾不周。一有空就到家里来陪我聊天,虽然会有过度的唠叨和操心,父母并没有告诉我太多为人父母的道理,但生产之后才开始逐渐明白父母生养自己的辛苦。我们的经历他们都经历过,他们曾经的状况还更加艰苦。看着女儿一天天长大,我们会聊起母亲怀我时候的事情、我的童年,我一直在寻找那些可以支撑自己成为母亲的东西。从我女儿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身影,这会让我自然而然地产生感情。我算是从她身上弥补了之前对自己儿时缺失的记忆。在那么多遥远的被我遗忘的时光里,有人曾经,像我爱女儿一样,深爱着我。
现在的母婴市场是一个巨大的母爱浇灌园地,我也不免俗想给孩子去上早教班,给她买昂贵的奶粉和玩具。一个孩子让我们两口子加上保姆都忙得团团转。在折腾完各种市场营销的诱惑之后,才发现最好的爱就是言传身教与温情的陪伴。渐渐地,她开始意识到物体的远和近,开始慢慢记住经常能见到的亲人。缓慢触摸周围的物体,这是柔软的、坚硬的;这是方的,圆的……一个世界的构建在她的大脑里开始描绘起初始的蓝图。在刚满6个月的时候她的嘴里长出了第一颗牙。她已经在原来那个很小的区域待不住,像一株植物在不断接近新的光源,想去更广阔的天地去探查这个世界。我也感受到了时间在忙碌中正在快速地飞逝,接下来还有那么多漫长的陪伴和考验。
其实成为一名母亲的这个过程,我知道这是我做过的最难的一件事,孩子也在带着父母成长,让我们体验一种毫无戒备的、甚至可以献出生命的爱。从成为母亲试图去认识这个身份的复杂、力量与局限。透过投射到身上的阴影,也看到母亲的生命在生育养育的完成中闪烁着的熠熠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