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咪女王

第一次见到小缺是在街上，我正在喂食从二楼书店被赶走的猫，小缺闻香而来，睁着贼亮的一双大眼，在稍远处打量了我一阵之后，似乎认定此人合格，就毫不客气地挨过来撒娇了：喵喵叫、装可爱、磨蹭、讨摸摸、路倒……极尽谄媚之能事、无所不用其极，最后还把自己塞进我的大包包里，意思再清楚不过了：“把我带回家侍候吧，猫奴！”

不久，神通广大的小缺就找到了二楼书店，它第一眼看到我，兴奋不已，马上装熟打招呼，对这个到处都是猫的陌生环境，似乎感到新奇又满意。它到处察看一番，饱食一顿，且把全部的猫都打过一轮之后，就选定某个最温暖舒适的位置，把原本睡在那里的女王可可赶走，躺下呼呼大睡了！我很吃惊，不敢相信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厚脸皮的街猫！从那天起，小缺就成了书店里的女王，此后它一直稳坐女王宝座，而且是书店任期最久、地位最稳固，空前绝后的一代女王。

我一开始并不喜欢小缺，因为当时可可是我最爱的猫，尽管它也是把前任女王赶走才得到女王宝座的，可是，可可这么漂亮又聪明，可爱又搞笑，它被赶走真让我舍不得！相反的，小缺瘦瘦小小，一脸凶狠，花色还乱七八糟的，俗称杂毛虎斑，怎么能跟混有阿比西尼亚血统的可可比呢？无奈，小缺出爪快、狠、准，气势惊人，所以，尽管它个子娇小，却一下子就打败了所有的猫，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其实街猫生态就是这样，想留的留不住，想赶的赶不走，猫奴的选择权其实不多。

和小缺一起来的是小平，它们都是一来就已TNR剪耳的猫，一缺一平，以此得名，我一直怀疑它们是被结扎后异地放回的。但因为当时我还是新手，只结扎过一只猫，剪耳方式我只见过平的，不知道有缺角的，再加上小缺应该是因为太会打架，两耳都有缺角，我无法确认它是否已结扎，就把它和几只猫一起送扎了。回来的时候，原本缺角的耳朵又挨了一刀，从缺角处剪成平的，一只漂亮的耳朵剩下不到一半，只能用破烂不堪来形容，刚剪耳回来还滴着血，惨不忍睹！这件事让我一直感到对它有所亏欠，每看见它的耳朵一次，就心痛一次，后来还因此对它特别好，希望除了耳朵，它能够样样都不缺。

尽管心怀愧疚，但我对小缺仍无法发自内心的喜爱，尤其看它欺负弱小那副嘴脸，总是气得我牙痒痒的。蓓蓓因为常被追打，压力太大，甚至会咬自己腹侧的毛，常看见一大团三花的毛落在地上或睡窝里，身上也有明显脱毛，让人心疼不已。可笑的是，小缺也知道我讨厌它欺负弱小，会趁我不注意时打猫，每当我听到凄厉的呼救声赶过去看时，它总想装作没事的样子，可是，打猫的现场一目了然，我当然知道是它的杰作。有一次我实在气不过了，终于趁书店无人，把它痛骂了一顿，它很不服气，竟当着我的面继续打猫，我大怒，一路把它追赶到露台上，它也吓到了，赶紧逃命，可是逃出去之后，竟还顺手打了外面的老弱猫花花，我立刻把玻璃门打开，追赶出去，一直把它赶到屋顶上为止。

等我气呼呼回到店里的时候，不知何时已来了一位年轻的客人，他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说：“呃，请问，你刚才……是在追猫吗？”我大吃一惊，很不好意思，只好据实以告，说小缺欺负弱小云云，那位客人同情地点点头，又说：“养猫很不容易吧？”我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又说了一次实话：“不会啦，是开店比较难。”客人听到我这么说，无言以对，就在尴尬中结束了对话。

小缺的身体一直有问题，每隔一阵子就会出现呕吐、食欲不振的情况，但几乎都是第二天就好了，猜想是到街上跟游客乞讨一些乱七八糟的食物所致。奇怪的是，每次去医院验血检查，指数都很好，即使要治疗也不知从何下手。后来尿尿也出了问题，检查后是膀胱有结晶，很明显是水分摄取不够。为了让它多喝水，我买了昂贵的多喝水水碗，有时还用手捧着碗劝它喝水，并且每天带它到书店后面的厕所吃罐头加水，配合服药和处方饲料，一阵子之后，再去照超音波，膀胱已完全清干净了，我很开心。可是，每天远离贱民般的众猫，到里面吃女王特餐这件事，在它看来，已成了固定的仪式，是尊贵的它应得的，是上辈子造孽的我欠它的，它不能忍受我有丝毫的怠慢。

于是，我的灾难开始了。每天当我忙碌时，小缺就站在通往后面的门前，以威严的目光瞪着那扇门，嘴里还不停叨念着，若我不理会，它就来纠缠我，吵闹不休。最讨厌的是，当它吵闹时，客人都会被吸引到我工作区附近，他们以为小缺是想撒娇，都会过来关切，或伸手摸摸，或嘴里喵喵叫的，还会问我它怎么了？是不是吃饭时间到啦？其实猫咪们的饲料是无限制供应的，它们随时可吃，根本没有所谓的吃饭时间，我被迫经常回答这类的问题，变得很烦躁。更可恨的是，小缺很挑食，当我终于带它进去吃罐头时，它却常常不吃！看它一脸嫌恶、掉头就走的嘴脸，我也只能咬牙切齿、无可奈何，因为人家是女王，我只是猫奴而已。更别说当它吃完（或不吃）罐头，回到书店之后，大概两个小时，就会再吵闹一次，简直要把我逼疯！

像这样，我过着被小缺奴役的日子，天冷时给它布置睡窝，尽管它常弃之如敝屣（只要有别的猫睡过它就不要了）;湿冷的雨天，它也成为唯一能留在书店里过夜的猫。尽管享有种种特权，我对它却还是隔了一层，这点我想它应该也知道，所以更常找我麻烦，更爱欺负我偏爱的那几只猫，迫使我必须注意它。回想起来，我們之间真正毫无隔阂，大概是因为它受伤的关系。

我记得当时它的伤口被卡通图案的绷带包扎起来，行动不便，无法追打其他猫，心情很糟。因为必须按时喂抗生素，因此，我连休假日也要到店里找它。那段时间，我对它特别温柔，而它因为受伤，无依无靠，所以更加依赖我。在那之后，我只要看它一眼，它就会立即摊开肚子、四脚朝天，深情款款地一边注视着我，一边翻滚，对我表达全然的信任。我看见它那个样子，一方面有点不习惯，一方面又觉得实在太可爱了，我亲它，它也会回应，我摸它肚子，它还会发出欢快的呼噜声。慢慢的，和它的那层隔阂，早已融化了。我已不再介意它满脑子馊主意，对我颐指气使，我也相信它欺负弱小，只是街猫求生存的必要手段而已。经过这个阶段之后，小缺在书店里以及在我心里的位置就一致了，它是女王，已是毫无疑问。

女王宝座一坐就是六年半，这段期间它也成了书店最广为人知的猫。几乎所有客人都拍过它的照片。它经常躺在书上，意图劝诱客人买下某一本书，可是当客人想从它肚子底下抽书出来看时，它却摆出一张凶狠的臭脸，通常客人都不敢造次，甚至会来求救。夏天时躺在冰冰的玻璃桌上，冬天时会到客人腿上取暖，或者一屁股坐在客人的包包和外套上面。它的粉丝逐渐增多，很多人赞美它一边撒娇一边摆臭脸，霸气和可爱兼具，等等。有一年过年，它甚至收到了红包！上面写着：“我要感谢小缺女王，她曾在我最失意的时候安慰了我……”

去年春天，它又出现食欲不振的症状，我本以为它老毛病又犯了，可是，这次不太寻常，它一直去蹲猫砂盆，解出来的东西很少，而且看起来好像带血，这当然不对劲，我立刻把它抓起来送医了。但因为取样太少，不足以判断症状，医生只开了肠胃药，但是他叮嘱我，如果有更多排泄物，务必立刻带到医院化验，于是我又带着小缺回店里了。

回程可能因为我搭错公交车，耽搁了不少时间，小缺一回店里就立刻上厕所，这次真是不得了，排出了流量惊人的血便！我毫不迟疑用容器接起来，几乎完全没沾到猫砂，接着立刻急奔到医院去。因为刚才搭错车，我想这次干脆用跑的，到医院时我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医生看到那团血便，脸色大变，他说：“你应该也觉得这不正常吧？我验一下猫瘟好吗？”我答应了，一会儿之后，答案揭晓，竟然真的是猫瘟！

两位医生和助理面色凝重，跟我说猫瘟的严重性，不仅病猫可能无法存活，甚至连和它一起生活的猫也都有危险，尤其是爱滋猫，等等。可是，因为没有隔离病房，他们无法收留小缺，我必須寻找别家医院……走出医院之后，我泪如雨下，全身发抖，但我知道我没有时间软弱，必须立刻振作起来，于是稍微冷静了一点以后，我打电话向一位猫友求救，请她帮我找愿意收留小缺的医院。

当下我的几位猫友立即动员起来，很快找到愿意收留的医院，并且带着卫可消毒粉到书店里，好让我将环境彻底消毒，避免继续传染给其他猫。另外两位猫友则帮我到另一家医院购买血清，晚上我带着小缺搭出租车到达医院，不久，猫友就带着血清来了。

值得庆幸的是，尽管小缺罹患了猫咪最可怕的传染病，可是，它已经八岁了，猫瘟对幼猫的杀伤力很大，对成猫还好，况且它过去有施打过几次疫苗，再加上发现得早，几乎是第一时间就送医了，所以收留它的医生对病情非常乐观。

接着几天，我一有时间就去看小缺，医护人员跟我说它精神食欲都很好，一定没问题的，我也放心多了。有天下午我到医院时，助理跟我说：“今天已经开了三个罐头。”我大吃一惊并哈哈大笑，跟笼子里拼命撒娇的小缺说：“你根本是住院骗吃骗喝吧！”

在小缺住院期间，我询问了几位家里没养猫的朋友，希望有人可以暂时收留小缺，直到它病情稳定，没有传染疑虑为止。很快找到一对好心的夫妻，我先买了一批猫咪用品寄过去，请他们准备好，等到小缺出院当天，我们就一起到医院接它回新家了。顺道一提，这时的小缺可是胖了好大一圈啊！

大家应该知道，猫咪对环境很依赖，刚到陌生环境时，一定会很惊恐，可能会躲在沙发或床底下，通常会躲好几天，可是，小缺到达新家的时候，似乎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它双眼亮晶晶，尾巴竖得笔直，到处巡视了一遍之后，脸上露出一副很满意的样子，然后，就在沙发上躺下来了！看它一副好像已经在那里住很久的样子，躺在沙发上用力拍打尾巴、舔爪子，我就知道这家伙没问题了。跟小缺新主人（或说是新猫奴）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我就离开了。

大概半个月后，我再去看小缺，它一见到我就高兴地跑过来迎接，满嘴喵喵叫，说话说个不停，突然之间，它愣了一下，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似乎想到了什么，接着，竟然一溜烟跑去躲在沙发底下了！一直到我要离开，它都没有出来。新猫奴疑惑地说：“怎么会这样？有时有客人来它也会躲起来，但一下子就会出来了，从没有躲这么久的。”我笑着跟他们说：“小缺是在担心我带它回书店啦！”新猫奴听了大笑不止，然后他们小心翼翼地问我：“我们是否可以收养小缺呢？”当下我自然是点头如捣蒜，几乎都要跪下来叩谢了，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呀！

离开的时候，我满心欢喜，难以形容。可是，当我在公交站候车时，眼泪竟然又止不住地落下来了，和小缺一起生活六年半的回忆，一一浮现在眼前……为什么我会哭呢？我问自己，是太开心吗？是卸下重任之后的轻松感吗？然后我才知道了，原来这就是舍不得，是舍不得啊！

此后，小缺改名花花，在新家继续奴役新猫奴。为了女王要赖床，新猫奴不敢摺被子;为了女王挑食，新猫奴买了许多不同的罐头;为了女王发福的身材，新猫奴花很多时间陪它玩逗猫棒……前阵子再去看它，它不再躲沙发底下了，但我发现它的肚子大得不得了，乳头也肿胀，很担心有问题，拜托新猫奴带去检查，不久他们传讯给我，医生的回答是：“女王的肚子上面，全都是油！”（“油”字彷彿若有回音荡漾……）

经历过这么多波折之后，我心里总有个念头不断浮现，我忍不住怀疑：难道这一切，都是女王自导自演，只为了找到专属的猫奴吗？当然我也知道这个念头太荒唐了，我自己也不能相信，可是回想这整件事，那种被摆布的感觉却又挥之不去……好吧，不管怎样，只要结局完美就好了。现在的女王小缺终于，什么都不缺了。

编辑手记：

袁媛的《成为母亲》记录成为母亲后的生活体验、角色转变、内心写照。和我们日常思维定式所预想的不一样，作者写了成为母亲后的欣喜和幸福，但她没有回避甚而是坦然地写出了女人的焦虑与煎熬，并且这也是作者最终想要呈现和思考的。“成为母亲，是一场充满辩证的话题。”作者的叙述真实细腻，也处处流露着理性的思考和内心剖析，当自我的生命已然无可逆转地被另一个生命所征用，她勇敢地写出了内心的不安和束缚，接下来是妥协，慢慢才能发展到自我的认同和享受。我们不得不承认，在女性“成为母亲”这一条路上，意识的清晰感总是滞后于身体的，经历过后，才能真正让“母亲的生命在生育养育的完成中闪烁着熠熠光辉”。阿传的《从前慢》展现了一种“小说化”散文的叙事艺术，作者在叙述、视角和眼光的采用与话语表达等方面，都借用了小说的叙事手法。这是一篇回忆往事的散文，作者巧妙地把自己完全置身于过往的场景中，“那回不去的校园”“那些人”“那一场风花雪月的爱恋”都是以“正在经历”的眼光重现当时的现场感，作家完全没有让“我”的情绪和情感过多地侵扰叙述，在叙事节奏和叙事策略上，都是小说惯常的叙事艺术和叙事手法。将一个个具有如在眼前的现场真实感的场景、一个好像就发生在我们面前的故事讲述出来，叙事节奏，场景描写具有很强的即视感、画面感甚至富有戏剧冲突的紧迫感。让我们在其故事性和可读性并呈之中，获取更加独特的阅读体验。作者的笔触细腻随性，没有刻意雕琢的痕迹，带着润物无声般的水到渠成，对于人生和生命的思考在文章末尾寥寥几句就鲜明点透，让人回味无穷。王小梅《猫咪女王》一文中那只瘦瘦小小、一脸凶相、长得并不好看的猫咪“小缺”凭借撒娇高冷、霸气可爱的复杂性格在作者的生活中稳居“女王”宝座多年，这其中不乏人和猫相互博弈、和谐关爱的过程。作者的文字活泼灵动、不拘一格，“小缺”的样子和性格在其笔下活灵活现，让人读来如在眼前、亲切可感。最重要的是，透过文字，我们能感受得到作者内心对生命的尊重和关爱，作者的姿态放得很低，所以，“小缺”才可以成为女王，无论在猫群中，还是在以人占主导的生活中，都是出于自然又最终归于自然，让生命力得到最本真、充实的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