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春风猛烈

2021-06-15隆林刚

大理文化 2021年4期
关键词:琴房小妖

隆林刚

认识唐沁之前,我还沉浸在有生以来最大的悲伤中。

96年高考失败后,97年的高考就成了我必须拿下的一役。没日没夜地苦,做梦都在背书刷题,熬得人比黄花瘦,照照镜子,都会心疼镜中人。原以为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照我省统测的成绩来看,最差也是本科保底,冲一冲,重点大学也有七八分的胜算。可谁曾想,最后拿到手的还是一张轻飘飘的专科录取通知书。我不禁悲从中来,恨自己无能,而更大的悲痛则是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我妈。我妈一个人辛辛苦苦把我拉扯大,最大的希望就是我能用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作为一记耳光狠狠回击我爸一下,以此证明她的苦尽甘来和我爸的卑鄙无耻。我两岁时,他们离婚。从我懂事起,我爸就活在我妈的各种黑化中:道貌岸然,心狠手辣,披着羊皮的狼!要不是我,你早被他送给别人了!我妈说这些话的语气,好像他们从来就没有爱过。知道我和你爸为什么离婚吗?只要我不听话,我妈就会闪着泪光痛心疾首地指着我说,就是因为你!这招杀手锏果然厉害,每次都能够让我瞬间做回听话的孩子。是的,我害怕我妈那些散发着陈腐味道的抱怨,它们包裹着一个病孩子不堪的过去和即将到来的糟糕。那是我的丑陋,是我的赤身裸体和无地自容。我之所以努力读书,不是为了什么梦想和光荣,很大一部分就是来自对我爸的恨。我知道,十几年的时间并没有将我妈心中的那些怨气冲淡,反而将它酿成了一坛子醋。我妈酸楚地过了这么多年,就是等着我的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我本可以将这一坛子醋砸碎,还一个晴天给我妈的。我本可以的。我恨我自己。

我原以为我妈知道我的分数后会生气,会流泪——她总是这样的,在外人面前可坚强了,拖着一个得了肿瘤的孩子,节衣缩食,为他攒钱治病,硬是把一条风雨路走到看见了阳光。可把关起门来,我妈又是脆弱的,一点风吹草动就容易受伤。谁曾想,她知道分数后,不但不生气,反而露出笑容拥抱了我,儿子,没事的,你已经很棒了。那一天,我妈做了大餐犒劳我。虽然她吃得比我还香,但我知道她的云淡风轻下藏着什么,那不是一顿丰盛的晚餐就可以画上句号的。果然,那天半夜了她还没睡,淡黄色的光晕中,她立在窗前,仿佛一道瘦削的剪纸,要望透这夜的凄凉。我妈一定不知道我没有睡,就躲在房间的黑暗里,透过门缝在看她的静默。这哀悼一样的静默让我再次回望了一个单身母亲二十年的战斗之路,我不禁悲从中来,泪如雨下。

被父亲抛弃,完不成母亲的复仇使命,两年高考失败,我活该是一个自卑的人。我就是带着这种心情前往省城的。师范,中文系,虽然这些标签在世人的眼里闪着光亮,但是因为有着“专科”的底色,它们就是囚禁我的监狱。我不是什么未来的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我只是幽魂一缕。上课了,苦大仇深地听课,下课了,苦大仇深地躲在图书馆。我唯一的乐趣就是和老鼎趴在男生宿舍二楼过道的窗口,看幼师的小妹妹到我们学校来打饭。老鼎睡在我上铺,他之所以能够顽强地挺过两年补习的煎熬,完全是因为对大学爱情怀着深深的向往。他认为,人生如果没有一段大学的爱情,那注定是苍白和可耻的人生。他长得挺有亮点,不但有三分像刘德华,而且还有三分郁达夫的小忧郁。刘德华好比春风,小忧郁好比诗意,春天加诗意,最惹人春心荡漾了。最重要的是,当青春痘在我们脸上祸国殃民的时候,他却一脸白净。在男生紧缺的中文系,这股风流堪称系草。新生军训才结束,就有女生通过男生楼值班室的通话系统找他了。李鼎,在吗?在吗?李鼎。我们很喜欢宿舍的小广播响起女生的声音,找这个找那个,无论找谁,都是很激动很美好的事情。可是,响了十次有八次都是找老鼎的,我们就羡慕嫉妒恨了,更可恨的是,每次居然还是不同的声音——大概有七八个。七八个中选一个,怎么也能编织出一段缠绵悱恻的大学爱情故事了吧?可老鼎谁也不搭理,就爱和我站在窗口看幼师的小妹妹。有的女生还写来了情书,老鼎这边当废纸丢进了废纸篓,那边就被我们当宝贝一样地捡起来,虽然与己无关,读一读蹭一蹭也是好的,仿佛许下了于己有关的愿景。那是一些火热的文字,只要随便几个,就能把一个平淡的日子点燃成节日。我们综合考量了那些女生,也不尽一无是处,有一两个也大有看点。可老鼎的态度很坚决,来一个拒绝一个,从不随便给出一个机会。能不那么骄傲吗?不但很多男生对他有意见,连我也对他有看法了。他肯定没有考虑过我们的感受。他身在花丛中,即便不摘下一朵,也可以天天闻花香。我们呢,举目四望,荒芜连着荒芜,偶尔飘过来的花香也是隔壁家的。

老鼎每天睡觉前都要举哑铃,练完肱二练肱三,还要来上一百个俯卧撑说要把胸肌撑大。最后,他边极度自恋地在镜子面前吐着烟圈,边摆出各种健美造型。烟雾缭绕中,他的形象很青春也很梦幻。很多年以后,当我走进健身房想甩掉中年大叔身上的油腻时,私教不好意思地对我说,先生,我说话的时候,不知道您这么笑是什么意思?我只好实话实说地告诉他,你讲的这些东西上个世纪我一个叫老鼎的同学就和我讲过了,老实说,他的胸肌要比你更man。私教翻出一个白眼后,让一个胸脯高耸的女私教来带我。他们的宗旨就是竭尽全力让顾客满意。

师专校门口栽着一排梧桐,每年冬天就会有人把它們修整成前一年的样子。白白辛苦长了一年,等于补习无效,所以梧桐和我一样也很无奈,在夏天也是一副死眯洋眼的样子。师专隔壁是幼儿师范学校,因为师专的伙食开得好,每到饭点,就有大量的幼师女生端着口缸走过梧桐树前往师专打饭。死眯洋眼的梧桐衬着清泉一样的幼师妹妹,让她们的美又多了几分风情。我喜欢看这幅画卷,是因为它抚慰了我的忧伤。

每天,我和老鼎都早早打好饭,提前候在二楼窗口,痴痴盼着这幅画卷在梧桐树前徐徐展开。三楼四楼太高,画面不清晰,二楼最好,投到眼里的都是明亮和清晰,偶尔还有捕捉到走光镜头的狗屎运。

为了便于称呼,我们还给她们取了名字。小凤眼、瓜子妹、小玫瑰、小波霸、小甜瓜、小猫咪,这些是活色生香的。水桶腰、猪头妹、大臀、猪肉荣1号、猪肉荣2号,这些则是为了证明活色生香何以为活色生香的。因为秀色的确可餐,好多男生都加入了我们的队伍,窗口就那么大,所以,经常是要挤出人命的样子。高潮是小波霸的出现,躁动的波浪开始在我们中间翻滚。我们发出嚯嚯嚯的声音,起初小波霸会看过来,只纯纯的一眼,便会引燃我们的叫声冲上天。后来诡计被识破,她就不理我们了,只是脸上浮着一抹红,但就是这一抹红也是值得欢喜的啊,也是因我们而起的啊,我们的叫声一样会冲上天。拥挤中,好多人的口缸掉下楼,幸好下面是空地,才省了不少血腥。我的口缸掉过两次后已彻底毁容,凄凄惨惨的样子仿佛乞丐道具。但我还不想换一个新口缸,反而喜欢这样的沧桑。老鼎不喜欢小波霸,他说小波霸美是美,但美得太招摇就有一种虚假感,仿佛广告。相比之下,小甜瓜的美,则是矜持的美,婉转动人,仿佛邻家妹妹。老鼎的点评仿佛小夜曲,让我觉得这幅画卷又多了诗意。这些幼师妹妹仿佛一群天鹅,每天从我的天空飞过,给予我恩赐,让我渐渐感受到生活的美好。我从未奢望过能靠近她们。天鹅,注定是用来仰望的。我完全忽略了老鼎的眼神,根本不是什么仰望,而是义无反顾无所畏惧,仿佛怀揣炸药包的英雄。

一天,老鼎说晚上在园林饭店吃饭,他请客,理由是他已经找到了爱情!见他那喜上眉梢的兴奋样,我也很兴奋,于是,中午饭也不吃,准备用一个彻底放空的肚子祝福他的爱情。

园林饭店,价格实惠量又足,人称师专二食堂。那天,我提前去占桌,点了菜,就好好等着老鼎和他的爱情登场。来了,老鼎牵着的那个人好生面熟。天啊,是小甜瓜!我没看错,真的,天鹅来了。以前只知道她长相甜美,笑容甜蜜,走到面前,还知道她待人大方,一口流利标准的普通话也透着雪梨般的清甜。她主动和我打招呼,你好,我是徐媛,你就叫我阿媛吧。我立马操着一口蹩脚的普通话说,你——你好,我——我——叫——李——李——可——忆。老鼎实在看不下去了,拍拍我的肩,帮我接了下去,李可忆,你可以叫他老忆吧。不用紧张,老鼎说,自己人。我哦了一声,低头坐下,等再抬起头来,就看见阿媛伸到我面前的一只手。怎么描述那只手呢,应该是在童话里才有吧,对,就是公主的手,散发着春天的气息,能拯救所有的枯萎。我永远不会忘记和阿媛握手的那种感觉,温暖踏实,仿佛和梦牵手。我说,你会弹钢琴吧?阿媛说,会啊,你怎么知道的?我没有告诉她小时候我曾留恋过钢琴,只说,感觉这就是一只会弹钢琴的手。话音刚落,老鼎就拍手,可以啊,老忆,不仅会主动聊天,普通话都进步了。

原来,那些趴在窗口看幼师妹妹的时光,老鼎一点都没浪费。幼师妹妹水一样地流了过去,但小甜瓜的身影却留了下来。他知道小甜瓜午饭后喜欢到附近的新知图书城看书,便每天都去那里守候。小甜瓜喜欢看武侠小说,每次去拿书都会发现自己想看的那本也有一个小哥哥在看,于是,就有了问候和交流。老鼎只身前往幼师学校的时候也没有十分的把握,毕竟和小甜瓜的交流也还停留在金庸古龙梁羽生的江湖世界里。他一身肌肉把一件小西装撑得有型又帅气,才走进小甜瓜的教室,就听到了女生们的欢呼声。他把一张电影票放在小甜瓜的桌上,本想文质彬彬地说上一句,亲爱的阿媛,能和我一起去看《泰坦尼克号》吗?结果,“亲爱的”才说出了口,就被冲进来的两个保安抓住了。哪里来的小混混?拦都拦不住!于是,老鼎后面的话就变成了,妈呀,你们轻点。满满的仪式感就此化为阿媛的怦然心动和我的顶礼膜拜。面对师专那么多送上门的花花草草,没有想到老鼎居然如此沉得住气,原来所有准备都是为了等一个值得。同样一扇窗,老鼎看到的是爱情,只有我在那里傻啦吧唧地挥霍多巴胺。

那天的晚餐很丰盛,我秉着吃别人要狠的原则狼吞虎咽,阿媛则花了近十五分钟啃一只鸡脚,那已经不是吃本身了,而是艺术的呈现:一只鸡脚最后化作了洁白的关节,可爱地堆成一个吉祥物。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做一只电灯泡的美好。他们自带气场,但这个气场还兼容了我。阿媛很会照顾别人的感受,不但给我夹菜,有时候还会抛下老鼎,单独和我聊一个话题。准确地说,阿媛才是我的普通话老师。教我们普通话的老师普通话说得挺好,但是过分注重咬字,就给人一种疏远感,仿佛说好普通话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很多年后,当我操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和别人交流时,总会有人问我是不是北方人。我当然不是北方人,我师傅阿媛才是北方人。

阿媛告诉我,她马上幼师毕业了,准备要考师专的艺术系。我只读师专,阿媛说,非师专不读。说完,他们很默契地把手放在一起,然后同步为我送上微笑。我也送上我的祝福,一对小猪储蓄罐。阿媛立刻捧在手上,好可爱的小猪猪哦。我说,你们认识多久了?阿媛说,认识好久了,但在一起的话,只有十天。我说,如此默契,让人感觉你们已经在一起好久了。老鼎說,时间不重要,重要的是一种感觉,一种宿命的感觉。阿媛说,《泰坦尼克号》就是我们爱情的起点。老忆,你一定要去看这部电影,太感人了。原来,他们的第一次约会,就是流了一场宿命的眼泪。

吃完饭,他们约我再四处逛逛,虽然当电灯泡的感觉很美好,但我还是坚持要回学校了。这么卖力的电灯泡,得让他们知道不是想用就用得上的,于是我说,且让你们享受这无边的夜色吧,我要回去打“双扣”了。回宿舍的路昏暗落寞,可这就是我该走的路。我努力说服自己应该为老鼎高兴,可真实的情况是我再次沉浸到悲伤之中。别人的梦想怎么就这么容易实现呢?我坐在路边抽烟,然后把烟蒂一个一个扔向马路中央,有条细细的红线轻轻飞起又轻轻落下,然后被疾驰而过的车碾得无影无踪。

百无聊赖,我便想去操场跑几圈。补习的时候,我妈怕我的身体被习题掏空,让我每天晚上在小区里跑步。我不爱跑步,但我喜欢跑到力竭时的那种感觉:汗水滴落,整个世界简单到只剩下你的呼吸和心跳。师专的足球场绝对是省城高校中最具动感的,寸草不生,一片沙土。人走上面,不用跑,小腿后面自带一股烟尘飘几米。清风徐来,一股清灰绕啊绕,大风来袭,飞沙走石,仿佛妖精即将现身。当然,妖精也并非全部讨厌,如果她会弹钢琴,那就该是个动人的妖精。

跑了一圈,我就被风沙吹得睁不开眼,之所以没有离开,是因为有断断续续的琴声跑进我的耳朵,仔细辨认后,发现是从足球场尽头右边的一排红色小砖房传出来的。过去一看,原来是艺术系的琴房。站在一棵柏树后,透过窗户,我看到一间琴房里坐着一个女生。她扎着马尾,眉目随琴声流转,神态居然有几分似《倩女幽魂》里的小倩,但又没有王祖贤那么妖艳,虽有几分小甜瓜阿媛的矜持美,但和小甜瓜的气质却又不是一路的。阿媛是小家的碧玉,她是大家的闺秀。所以,我既不能称呼她小倩,也不能叫她小甜瓜2号。她被月光照亮,是操场风沙中的明媚妖精,那我且叫她小妖吧。那夜,琴声悠扬,我被时间凝固成柏树后的一尊石像。

自从听过小妖的琴声,晚上我就不再和舍友打“双扣”了,那些哗啦啦的洗牌声不再动听而变得有些聒噪了。从此,每天晚上七点,三号琴房,是小妖的主场。每天晚上六点五十分,三号琴房窗外不远处的那棵柏树后,是我的领地。只要想到小妖一定不知道窗外躲着一个安静的听众,我就会觉得每一个夜晚多了些奇妙。她开头总是固定弹那首曲子,悠扬舒缓,会让我的心变得和夜晚一样安静。每次走近琴房,我尽量不要走近球场边那排小树林,因为我不知道哪一团黑暗里会躲着一对小情侣。还没有爱到开房的程度,又想有进一步的探索与发现,就只好不顾被风沙淹没地钻进树丛。由此可见,当年的师专是何等的简陋,简陋到连爱情都无处藏身。还好,借着柏树的遮挡,我可以完全藏进一团黑暗里。我也不怕被风沙淹没,因为琴声让我眼里有光,耳里有清流。

那天,我的口缸在小波霸出现的时候掉下了楼,捡口缸的时候,我抬头看了一眼,那些挤在窗框里的人,遥远而陌生,挥着一把小调羹像挥着一把屠刀。突然,他们的吼叫声淡化成寂静的背景,而奔向食堂的幼师小妹妹们暗藏的白眼却明亮成一道冷风凄厉地扫过来。孤立无援的心虚让我打了个哆嗦。老鼎都不来了,我还苦苦留恋于此,莫非还真以为天上也会为我掉下来个小甜瓜?可是,明明刚才我还是其中最兴奋的一员。我突然意识到,那些带着美好心情去夜跑的时刻是多么充实,那些听小妖弹琴的夜晚是多么美好。就在那天,我换了一个新口缸,从此退出了看幼师妹妹的队伍。

有一晚下大雨,老鼎做完俯卧撑后说,老忆,你是不是有心事?我这才反应过来,我已经痴呆地盯着窗外大半天,脚下碾碎的烟头都有五六个了。我想了想说,我在想还要不要去图书馆看书。老鼎说,去吧,暴风雨就是个筛子,懦弱的胆小的都被留在宿舍了,当然,我例外。我挥了挥拳头说,对,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冲进大雨的瞬间,一种冲进枪林弹雨的豪迈激荡在我心中。我甚至希望雨再大点,最好雷电交加,将此时此刻变成一个永恒。小妖每天晚上七点进琴房,十点出琴房。从周一到周六天天都要练够三小时,有时候星期天也会去。很显然,她是个高度自律的人。我有种强烈的预感,暴风雨同样阻挡不了她的脚步。

远远就看见琴房,黑漆漆的一排,只三号琴房一盏灯亮着。大雨果然是一个筛子,将整个天地筛得只剩下我和这盏温暖的灯。灯下的小妖因此获得了额外的朦胧美,让我有置身于梦幻之感。但琴声裹挟着雨声,混杂不清。我突然意识到,她没有关窗,莫非有着飞溅雨滴的场景有助于琴力的提升,就像习武的人都喜欢借助有奇风异景的场地来精进武功一样?我全身湿透,索性丢开雨伞。痛快啊,这天地之间的淋浴让长久以来堆积在心里的忧伤彻底消散了。突然,琴声停止,我听到一个女生的喊叫,喂,喂,喂。我立成一棵树,不敢动一下。小妖抬起手,指着我的方向喊,就是你,不要躲了,出来。我只好硬着头皮朝她走过去,大雨模糊了我的视线,但我还是渐渐看清了她的脸,看清了她的手指,那手指多美啊,一定也生活在童话里吧,可就在刚才,它们还在琴键上跳舞……

那晚,我才回宿舍,兴高采烈的样子就被老鼎质疑了:你确定你是去图书馆?我说,暴风雨中的求知路果然不容易。老鼎说,你确定你没有掉进池塘?我说,我是不是浑身上下散发出知识的光芒?他说,以前再高兴的事你也是垂头丧气的衰样,今天怎么变成了一只落汤鸡还面带喜色?我说,秘密。他就过来挠我痒痒,宿舍就被我俩的笑声淹没了。

躺上床,我的小心脏还激动得蹦蹦跳,走进小妖琴房的一幕还在我脑海里循环播放。只是,我心里突生疑问,夜黑风高,空荡荡的琴房里,脚步声在哆嗦,琴声在颤抖,她小妖难道不害怕吗?她是有多爱那钢琴啊?

小妖的事,我没有告诉老鼎,说什么呢,告诉他我认识了一个音教系的女生?然后呢?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我知道他不会笑我,但我会笑自己的花痴样。我想,只要我不告诉别人,我就能凭空幸福地活在想象中,让琴房到柏树的距离成就一段永不褪色的美。

大雨那天,我走进小妖的琴房,她给我拿了一条毛巾,淡蓝色的,盛开着一些五颜六色的小花,我擦了一把脸,闻到淡淡的香,就没有继续拿它去擦头。把头也擦一下,她说。我没动,她就抢过毛巾,帮我擦。她的手隔着毛巾在我头上游走,瞬时就有电流从我头皮处涌出,所经之处是微微的震颤。她说,你是哪个系的?97中文,我说。这就是我和她说的第一句话。但就这三个字也好像被雨淋湿了,淅淅沥沥的。她说,我注意你好久了。啊?我抬眼望她,碰到她的目光,又忙把眼睛低下。我一定是脸红了,不然她不会笑出声。没事的,姐不是坏人,她说,有很多男生都会来琴房听琴的,但是一直站在窗外的只有你一个。我慌着解释,小妖,我和他们不一样。小妖?她疑惑地看着我。我只好向她解释我为何这样叫她。她坐到钢琴旁,眨了眨眼,小妖?她沉思的樣子好像这个名字是一个值得好好品味的糖果。过了一会,她说,我喜欢这个名字。然后她告诉我,她的真名叫唐沁,音教96级的。我说,你每天都弹的那首曲子叫什么名字?她说,是不是这首?说着,纤细的手指就落到了琴键上。琴音带来鸟语花香,雨夜由此深邃迷人——《天空之城》,我终于知道这首曲子的名字了。多好听的名字啊,只要听一次,就会永远记住。

这以后,我还是每天都到柏树后听琴,只是那扇小小的窗子不再是窗口了,而是舞台,有时候是小妖一个人的独奏,有时候舞台上还会有其他人。其中有个高个子男生和小妖的关系显得比较密切,他听琴时,有时会挥舞手臂和着旋律打节拍,有时又一动不动坐在小妖旁。但我感觉小妖不喜欢他,因为最多听两首曲子,小妖就把他从座位上拎起来,打开门,让他走。有一次,风大,那个男的想把窗户关上,小妖不让,他坚持要关,小妖就瞪起了眼。我想,她一定知道窗外站着一个忠实听众,留一扇窗,就是为了让他看见天空之城。

我和小妖是保持着一段距离的演奏者和听众,虽然我们没有语言的交流,但凭琴声传达的默契却让我觉得已和她相识多年。琴声喜悦,我也喜悦。琴声悲伤,我也悲伤。练琴结束时,她会朝着我的方向微微一笑,那等于是在谢幕了,然后才把窗户关上。下雨进到她琴房那天,她问我,为什么喜欢钢琴?我告诉她,小学五年级我去少年宫报暑假兴趣班,眼睛盯着电子琴班舍不得走。最后,我妈咬咬牙给我报了一个书法班,因为电子琴班要求学生自带电子琴,而我们家买不起电子琴。我去商场看过那琴,见到它的标价我就放心了,应该没有人能去。结果,我的同桌去了。后来,在开学迎新晚会上,他还登台独奏《我们的祖国是花园》。那是一首老掉牙的歌曲,最后却让我听得心潮澎湃。我求他教我弹琴,他答应了,条件是我每个星期要请他吃两个蛋卷冰激凌。本来他答应学满一个月就让我碰琴的,可我只学了两个星期——只会在课桌上用五个手指按顺序来回地空弹——我的零花钱就用完了。为了能继续学琴,我偷了我妈的一块钱。一个月后,我终于可以碰琴了。我永远忘不了那天的幸福,我仿佛成了魔法师,手指只要落在那些白色或黑色的琴键上时,藏在里面的音符就会流淌成春天的花夏天的风。为了能继续跟同学学琴,我又去偷我妈的钱。你知道的,当年的一块钱有多值钱,结果就被发现了,我妈一边打一边骂,你就跟你那个爹一样,没良心!我还给小妖看了我脖子上的疤,那里曾经有一个肿瘤。它是我所有不幸的根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见面就会对小妖说这些。它们种子一样藏在心里,生根发芽,十几年的时间早已郁郁葱葱,落下一片耻于人知的阴影。一直以为它们是一道伤疤,只要提起,就是一次揭开。没有想到,这一次揭开不但不疼,反而觉得很轻松。小妖安慰我说,所有的苦都不会白吃的,因为,老天最喜欢吃苦的孩子。她还告诉我,她每周练琴至少要二十一个小时,平均每天三小时,如果任务提前完成,那么星期天可以休息一天。如果某一天耽误了,第二天就要补上。小妖说,我之所以能吃这么多的苦,就是希望有一天能做一个老天喜欢的孩子!小妖的话有一股阳光的味道,让我对“苦”有了新的认识:原来“苦”是充满深意的,吃多了,就成了老天喜欢你的筹码。

因为小妖的琴声,我感觉生活又有了阳光。我重新拿起了笔和排球——小小的爱好,在中学曾闪过光。市上的征文竞赛得过一等奖,我的大头照因此还挂在了学校的橱窗里。排球虽然初一初二一直是替补,但把初三初二的人熬毕业后,我就成了当仁不让的主力。当然,后来这些东西都让位给了高考。没办法,谁让我是我妈的复仇利剑呢。如今,我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坐在图书馆里阅读写作了,也可以斗志昂扬地在排球场上奋战了。当我想到图书馆和排球场也是我的琴房,看到写下的字,飞舞的排球也是一个一个音符时,就觉得不远处也有一双清澈的眼睛在看着我。

98年,阿媛如愿考进了我们学校的音教系,她的高考分超过本科线,本可以去读师大的。就因为师专有李鼎在,师大就不如师专香了。阿媛家住五华区,不用住校,每天晚自习后,老鼎都要亲自送她回家。从此以后,要等宿舍熄灯以后,老鼎才会回宿舍。

隔三差五我还会去当一百瓦的电灯泡,电灯泡福利多,既可以看他们秀恩爱,还可以蹭吃蹭喝。有一次,阿媛的父母外出,我们就去她家包饺子。大跃层,到处闪着光。拌饺子馅的时候,我说加点王守义十三香会更好吃,老鼎就掏钱让我去买,掏出的一把零钱里藏着两个避孕套。我故意惊叹地“哦”了一声,老鼎忙把它们藏进裤兜,说,到时候你需要了,我给你啊。一路上,那两个东西就一直在我脑海里晃,一红一绿,他还怪会搭配。吃完饺子,他们洗碗,我就四处转转,见一间屋子里有钢琴,就弹了起来。他们闻声而来,惊讶地说,你怎么会弹《天空之城》?我想告诉他们,就是那个雨夜,我只看小妖弹了一遍,就迷恋上了那些指法,以后我站在窗外的日子,又一遍一遍地看小妖怎么弹。虽然我只能弹一小段,但小妖就是我的老师。但一开口,却说,瞎弹的,只会一小段。阿媛说,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会弹钢琴的女朋友?我立马慌了,不要,不要。

那天,又是我一个人回学校。我不怪老鼎他们一次一次把我甩进黑夜,恋爱的世界本该就是成双成对的。到了楼下,我百无聊赖,抬头看楼,盏盏灯光里,已经找不出是哪一盏正在照亮他们的幸福。但它的余晖一定也落在我的肩上,点亮我的眼睛。我突然也感到了一种幸福,就扯着嗓门对着楼上送上祝福:祝你们早生贵子,白头偕老。

我幻想过与小妖的关系升华一下,不再是单纯的演奏者和听众的关系。但念头一动,自己都觉得好笑。一个没有父亲作榜样的孩子,有几斤几两自己还是知道的。那个经常光顾小妖琴房的男生我调查过,体育系的,自称帅哥一米八五。我看过他打篮球,旋风一般,能卷走观众所有的欢呼。我除了铺盖还能卷走什么呢?好像没有了。

98年3月的那天,是我受宠若惊的一天。继那个雨夜后,我再次受到邀请进到小妖的琴房。我心跳加速,为可以再次近距离看那些手指在琴键上跳舞。进去到琴房后,我才发现里面还挤着两个人,一米八五和一个女生。我才进屋,小妖就欢喜地说,关灯关灯。屋子黑了,一米八五点亮一支蜡烛,轻轻放在琴台上,烛光照亮了小妖的一脸虔诚和琴台上一张写满字的白纸,当然也照亮了一米八五那张略带杀气的脸。他是不是把我当情敌了?如果真是这样,这是一个多么让人幸福的误解啊,以至于让我举手投足间都带上了小小的颤抖。按照他们的指示,我挤在两个女生中间,然后把左手无名指轻轻放在白纸上的一个小塑料盖上,闭眼,集中意念,口中默念:有请碟仙出山,有请碟仙出山。原来是请碟仙!我听同学说过,很玄乎的一个游戏,能把未来的答案告诉你。果然,过了一会,那小盖子像一张马力十足的小汽车,带着我们的食指开始滴溜溜地在白纸上转起来。基本的路数是,提一个问,然后等着碟仙告诉你答案。一米八五问,碟仙,碟仙,请你告诉我,我的老婆姓什么?小盖子就走到写有姓氏的地方盖住了“唐”字。这小子立马向我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另一个女生问,碟仙,碟仙,请你告诉我,我的期末考会不会挂科?小盖子就盖住“会”字。她嘴一嘟,讨厌。小妖说,不要乱说话,小心把碟仙得罪了。那女生就伸了伸舌头。小妖问,碟仙,碟仙,请你告诉我,我什么时候能去荷兰看风车?小盖子分别盖住了2018四个数字。2018年?小妖的眉毛都挤在了一起,小声说,天啊,那个时候我都40多岁了。到我问了,作为问题青年我身上最不缺的就是问题。无数问题瞬间从我脑海里飘过后,一个留了下来:我会不会是一个好老师?可突然我发现问题本身就藏着答案。一米八五的问题藏着他喜欢小妖的答案。另外那个女生的问题藏着她读书散漫的答案。小妖的问题则藏着她的梦想是什么的答案。每一个问题都是一种暴露都是一种确定也都是一种未得的恐慌。一定是这种恐慌形成了巨大的心理暗示,以至于能推动小小的盖子去寻找答案。这世上没有神仙!既然这样,我又何必把自己的虚弱拿出来给人看。于是我问,碟仙,碟仙,请你告诉我,我以后会有很多很多钱吗?话音刚落,我的手指就被那神秘的力量带动着往前跑,小盖子最后竟盖住了“会”字。我忍不住笑出了声,为这个出乎意料的答案。小妖立马瞪了我一眼,小声说,严肃点,小心碟仙生气,要是等会碟仙送不回去,我们都得陪着他玩通宵。

送走碟仙,一米八五邀请大家去食堂吃烧烤。小妖说不去了。一米八五说,怎么不去,烧烤不就是你的最爱吗?小妖说,我和他,还有别的事,说着她就把目光落在我身上。难道她的“他”是我?不可能的。可小妖的眼睛分明又在看着我,还藏进了东西,水一样的在荡漾。我糊涂了,只好愣着。一米八五显然不高兴了,唐沁,你什么意思?小妖抬起下巴,冷冷地看着他说,我什么意思还用说吗。说完,一把拉起我的手就走,她大步流星走,我小碎步在后跟。我是她手上一只的小兽,惶恐又飘飘然。回头一看,是一米八五狠狠立在原地的表情,冷得都要掉下霜来;往前一看,一道白月光挂在不远处,在等着我呢。

我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進三号琴房看小妖练琴了。小妖对我的要求是,她练琴的时候我得保持沉默。我立刻点头答应,别说沉默了,就是沉默成一动不动的石头我也乐意。当近距离看着《天空之城》是如何从小妖手指下流淌出来时,我忍不住回望窗外那棵柏树。那曾是我的隐身之所,而我现在脚下的位置,却是一米八五曾经的位置。乾坤挪移,不可思议,以至于让此时此刻像是一个梦。我居然不再是窗外那个普通的听众了,我居然就升级成小妖练琴时的陪伴者了。这怎么看,怎么都应该是恋爱的序曲啊。

在琴房的走廊上,我有时还会遇到帅哥一米八五,遇到来自他一米八五高度的白眼。我当然知道那白眼的意味深长,被迫离开三号琴房转战其它琴房,我的名字已不是李可忆,而是“情敌”。我喜欢情敌这个身份,代表了足够的分量,才可以站在别人的对立面。所以,我挺直了脊梁微笑着迎接一米八五的眼光。那天,我被小妖拉着手一直大步出校园,到了梧桐树下才放手。对不起,她说,你知道的,他那个人很烦的。我点点头说,没关系,我知道。其实从她拉起我的手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等着我的不是什么白月光,“对不起”才是我该得的答案。小妖说,你不知道他有多烦,轰都轰不走。还有,他的袜子一星期才换一次,还要攒半桶才去洗,我不喜欢那种味道。我笑着说,用雕牌,去渍快,还有香味。小妖说,我只想好好练琴。我说,我明白。她最后说,谢谢你。

我不是什么情敌。虽然我替代了一米八五,但我的作用只是消除他的干扰。那天,小妖谢过我后,我们在梧桐树下站了一会,因为没有什么要说的,她就开始数驶过的出租车。她说,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数马路上的出租车,数够二十张,我的心情就会变好了。我说,这是什么道理?她说,因为它们把你的坏心情都带走了。数到第三张的时候,我开始和她一起数,四、五、六……出租车姗姗来迟,却推着我们的声音一点点往高处爬。数到十二的时候,她的传呼响了,她着急着要去回电话,我们就再见了。就这些,再没有别的什么了,可我无法把这一切告诉给一米八五。剩下的那八个数字,是我一个人数完的。二十!最后一个数字我全力喊出。我不是什么护花使者,我只是那个“谢谢”,虽我已满足于此,但毕竟还是心虚,所以每每面对一米八五丢过来的白眼,我傲娇的姿態下,都会有一股冷风吹进心里。

小妖练琴依然勤奋,除了雷打不动的每日必修,每个星期还去艺术学院上一堂名师的课。她说自己练是一回事,名师的指点是一回事。有时候你费尽心力地练上十天半月也悟不到的东西,经名师轻轻一点你就明白了。但名师一对一的课不便宜,一百五十元一节,一个月四节课就是六百元。六百元已经是我三个月的生活费了。能支持如此开支的家庭肯定不是普通家庭,再看看小妖时尚的穿着,还有那个摩托罗拉传呼机,我就知道,其实我和她的距离何止琴房到柏树那么远了。

99年1月的一天,省城突降大雪。我好不容易找同学借了一个相机,便屁颠屁颠地跑去约小妖去照相。雪在省城是奢侈品,整个城市都陷入了既冷得哆嗦又冷得激动的氛围里。谁知小妖从宿舍楼下来就一脸不高兴,我突然想起了,她不稀罕雪。她的家乡每年大半个冬天都会被大雪覆盖,而她手上和脚上的冻疮也要苦苦纠缠她大半个冬天。但她看见相机还是很高兴的,问我去哪里拍?我说,你想去哪里拍就去哪里拍。她想了想说,那我们去翠湖看海鸥。

因为背景是银装素裹的茫茫天地,那天翠湖的海鸥就比平日多了几分轻盈和灵气。相机果然是女孩子们的哈哈镜,才照了几张,小妖就高兴了许多。居然还巧遇老鼎和阿媛,他俩一起用那种恍然大悟、果然如此、你小子真行啊的眼神看着我。我只好挤出八字都没有一撇、本故事纯属虚构的笑容来回应他们。我们还拍了合影:我和老鼎站在阿媛和小妖身后,她们举起的手上放着鸥粮,一只展翅的海鸥正准备啄食。照片洗了四张,人手一张,我给它取名展翅高飞。展翅高飞,是对我们即将打开的人生画卷的美好期待。

和老鼎阿媛分开后,小妖告诉我她不高兴的原因,原来今天是她的生日,可是没有人祝她生日快乐。我立马傻呵呵地说,有啊,我啊,我祝你生日快乐啊。以前过生日,我爸都会给我煮两个鸡蛋,我把它们放进衣兜,伸手一摸就很温暖,小妖说,老忆,你说,我这么努力练琴,到底有没有意义?我说,当然有啊,你看,我们就是因为琴声才认识的。她没有说话,抬眼望向茫然的天空。

这个漫天飞雪的日子注定是不平凡的,回学校时已经天黑,无意中,我的手碰到了小妖的手,那些纤细的精灵,无数次地在我梦里出现过,它们在琴键上翩翩起舞,直到把我的梦跳成一片春色。我突然一个箭步跳到小妖面前,生日快乐,说着我拿出两个卤鸡蛋放到小妖面前。这是我借口上厕所时去买的,整整跑了一条街,见到卖卤蛋的大爷时,激动得差点掉下眼泪来。见小妖欢喜地接过鸡蛋,我一冲动就上前将她抱住想亲她。她使劲挣开了,大着嗓门说,李可忆,你干嘛啊?我六神无主愣成一个罪人。这时,她的传呼响了,她看了看传呼说,我去回个电话。

很多年以后,我想小妖在那个电话里一定没有听到她想要的祝福。于是,她还得继续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和生活斗争下去。她总是赢家,因为她知道自己手里握着什么筹码。只是那时我还蒙在鼓里,站在电话亭外等她时,还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一个耳光,犯什么糊涂啊,现状不够美吗,为什么还要心生贪念。小妖从电话亭出来,轻松喜悦,好像刚才的那一幕根本就没有发生过。我们继续往回走时,小妖很明显地放慢了脚步。我想,她一定是原谅我了,不然不会走得这么慢。突然有汽车喇叭声响起,小妖像得了命令一样,兔子一样蹦到我面前,一下子把我抱住。一切来得如此迅捷,以至于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看见了天使。然后,我就被那个小妖称作五叔的中年男人拍了拍肩膀。

小妖和五叔走到旁边说话,五叔递给她一样东西,应该是个好东西,小妖面露欢喜——很多的欢喜,直到过来和我说话时它们还堆在脸上。小妖说,我有事要先走了。见我不说话,小妖说,刚才的拥抱你别当真啊,我只是,只是想安慰一下你。我点点头说,我知道。小妖说,那你赶快回学校吧。我看清她手上的那个东西了,是一个大屏幕的中文传呼机,全新,在路灯下泛着淡淡的光。望着桑塔纳远去,久违的悲伤涌上我心头。我骂了句脏话,然后对着空气大声说,你这个五叔真的没修养,你好都不会说一声,就直接拍拍我的肩膀喊喂。喂喂喂的,中文机很了不起啊!有钱很了不起啊!

大雪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小妖的琴房,一方面是我的自卑在作祟,既抗不了一米八五的白眼,也受不了小妖五叔的目中无人,另一方面是一米八五已有新的目标,我自觉已完成了“谢谢”的任务,心生功成身退的无用之感。当然,心里还存着一点小幻想,如果小妖真把我当朋友,我不去,她也会来找我的。

我努力把注意力放在读书和写作上,有课上课,没课就待图书馆,看余华、贾平凹和王朔。晚饭后,去打球,打完球就泡在教室里写稿子,也知道炮制出来的这些文字终其一生的命运就是枯死于抽屉,却也写得热血澎湃。等洗漱完毕钻进被子居然有一种充实的喜悦,闭上眼,立马就可以心无杂念地入睡。我好像已经忘记小妖了。她像一场美丽的烟火倏然绽放在我的天空,而后又倏然消失于黑夜。也许对于小妖来说,我的出现也是一场烟火的绽放。只是不同的是,小妖那场烟火结束了,在我这里还成了深藏的梦境,而我在她那里,消失了就等于露珠消失在阳光里。直到有一天看到学校的一则通告,大体意思是,我校将选派出一位钢琴手参加99昆明世博会文艺演出晚会,请艺术系全体同学踊跃报名参加海选。钢琴、《天空之城》、柏树、小妖、小妖纤细的手指,这些东西瞬间从我的梦境中浮现出来。世界博览会,那舞台得有多大多闪亮啊,那些光得照进多少人的眼中啊。恍惚间,小妖已经走上了万众瞩目的舞台,是大学生演奏团最具才华的钢琴手。是金子总会闪光的,她那么努力,这个舞台没有理由辜负她。我突然发现,我在祝福她的时候,心里涌动着美好的情感。我终于对那个雨夜小妖招呼我进琴房获得了一种心平气和,她让我进去,并不是什么好感,就是不忍之心,就是可怜雨中的落汤鸡而已。我也终于对大雪之夜她弃我而去不再耿耿于怀,她有她的路要走。桑塔纳之路,我追不上的。而我也不再幻想了,什么明明如月,何时可掇?明月就是明月,挂在天上就是让我抬头仰望的。再见,小妖。我对自己说。

一天晚上,我在图书馆写稿子,半天进不了状态,笔沉得很,就去花园走走。隐约中,发现主过道上飄来一个女生急冲冲的身影。我立马跟了上去。这个背影不用走到路灯下我就知道是谁。她走出校门,打了一张车。我也打了一张车跟了上去。我紧盯着前面的车,脖子伸得老长,不停地叮嘱司机,跟好跟好。出租车司机说,你是便衣吗?我说,我在追我女朋友。他说,那你得加两块钱。

她在体育馆下车,路边婷婷一立,貌似等人。我站在不远处看着。过了一会,一张黑色奔驰停到了她的旁边。一见车牌是4444,我立马一惊。我知道这个车牌。他的主人是音教系副教授王伟刚,会唱歌会写诗,但他的最大骄傲不是会唱美声也不是出了几本诗集,而是经商很成功,是个什么广告公司的老板。三十五岁了,还是单身。对于他钻石王老五的身份,江湖上是这样传言的:二十七岁时,他深爱的未婚妻因抑郁症自杀,他无比悲愤,从此把未婚妻的照片放进钱包,把各路神仙一样的妹妹视作浮云。我听过他的讲座《诗歌如何在经济浪潮中迎风歌唱》,那是一个相当风骚的讲座,诗歌与美声齐飞,生意经和钞票一色。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对自己坐骑的描述:知道我开什么车吗?大奔!举目看看师专,还有谁?还有谁?我不是炫耀,我没有什么好炫耀的,就像星星从来不会炫耀自己的光芒。我只想证明,寒酸不是贴在老师身上的标签,老师照样可以过得光彩照人!知道我的车牌吗?4444,谐音死死死死,大家都怕,可我不怕,我没有什么可怕的,因为我从来不走寻常路,在你是死路,在我这里却是向死而生、死里逃生、视死如归、死而不朽!整个讲座激情澎湃,掌声不断,壮志豪情都荡漾在他一头甩来甩去的披肩长发里了。这时,驾驶室果然下来一个长发披肩的胖男人。他慌着迎向小妖,小妖则做出小鸟依人状做出回应。他为她打开车门,在她低头钻进车厢的瞬间,他的手在她的腰间捏了一把。我没有再打车追上去。一是打车太贵,二是我追上去了又如何,撕心裂肺地叫一声,小妖,她就会跟我走?我不知道王伟刚带着小妖去了哪里,也不明白如果有事王伟刚为什么不直接去师专接小妖。起先是桑塔纳,现在是大奔,我隐隐有一种预感,小妖的阳光大道越走越宽了。

海选很快就有了结果,小妖高票当选。大幅公告上还贴有小妖的证件照,虽然好看,但我觉得还是没有真人好看。她将代表我们学校参加世博会的大学生演奏团,她的形象将在开幕式那天随着她的琴声一起走向千家万户。那天,我在排球场打了一天球,直打到天黑,打到他人散尽。我把球从球场这边打到另一边,听球在水泥地上孤单的撞击声,然后踱过去捡球,又把球从这边打到另一边。等精疲力尽时,我坐在操场边,透过沉沉夜幕,看远处那排琴房灯光闪烁。我想,多年以后,我将引以为傲的谈资,也许只是告诉别人,这个钢琴家我认识,我还曾一度到过她的琴房听她练琴,她当时就已经很优秀了。

四月初我开始写我人生的第一篇小说,已经写到那个小伙子在整个村的空地都种满了格桑花,他希望那个读大学的女孩放假回家时能因为它们而快乐。可谁知女孩回来了,那些花儿没有变成她脸上的笑容。她接过男孩送上的一捧格桑花就像接过了一把稻草。最后,女孩甩着手走了,那些格桑花的花瓣就一路洒落,又轻又贱。格桑花让村子成为了世外桃源,却换不来女孩的一个笑容。一个关于距离的老掉牙的故事,也让我写得掉下眼泪,还以为这得不到就是世间最大的苦了。那天晚上,我刚准备去图书馆接着写,宿舍的小广播就有人喊我接电话。我跑到值班室,拿起听筒喂了几声,才听见一缕气若游丝的声音,老忆,是你吗?

我一路奔跑,穿过人群,穿过街灯和夜幕。那缕气若游丝的声音想抓住我,我不能让她失望。我在翠湖边一个公共电话亭附近的角落里找到了她,她坐在石梯上,头靠墙壁,一脸苍白,左手手腕上一道伤口像一道燃烧的火焰,那些滴落到地上的鲜血绘成了朵朵晚风中盛开的花朵。我慌着看她的伤口,你怎么了?小妖说,老忆,我以为死很容易,没有想到这么疼。我脱下自己的衣服,用袖子把小妖的伤口扎住。小妖说,老忆,我突然不想死了。我说,我们现在就去附属医院,那里的医生相当牛逼。

那天,我在医院守了小妖一夜,她睡得不踏实,迷迷糊糊地说梦话,好像梦里有人在追赶她。天快亮的时候,我赶回学校上课。老鼎追着让我交代,为何一宿未归。我只好说,看通宵场了。他说,日本的还是欧美的?我说,都有。他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和唐沁一起去的?我说,一个人。老鼎说,她的事你都知道了?我胡乱点点头,都知道了,就拿起课本就去上课了。

那天有我最喜欢的古代文学课,上课的孙老师总是一袭长裙,娓娓道来中,古代诗人连同他们的诗词歌赋会蝴蝶一样飞到我身边。可那天的课我上得心不在焉,一会想小妖的伤口会不会影响到她的演出,一会想小妖的世界到底坍塌了什么,一会又想到我离开时她正在沉睡的面容,一会又想到正是这张面容在最危急的时刻在风中焦急地等待着我的出现。一下课我就打车往医院赶,还在医院门口买了红枣稀饭和酸奶,结果病床上等着我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姐姐。她手腕上也打着绷带,视死如归地盯了我一眼后,眼珠子就看向别处一动不动了。护士告诉我,八点左右唐沁就被一个中年男人接走了。我在医院的走廊里坐了一会后,把紅枣稀饭和酸奶摆在那个姐姐的床头柜上。姐姐,我说,你看,窗外的阳光多好,你要好好活着。

这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小妖了。宿舍不在,琴房不在,教室不在,打传呼也不回,眼见世博会就要来了,她能跑哪里呢?是被高人带去秘境精进武功了吗?我会忍不住想到接她走的中年男人,是五叔还是王伟刚呢?都是好大的两棵树,都是乘凉的好去处。

一天,老鼎阿媛约我去吃烧烤。马路边,路灯下,一边撸串一边被烟熏火燎,学生时代,夏天最大的逍遥莫过于此了。我说,好久没有当电灯泡了,老板,再来两个鸡翅膀和两瓶啤酒。阿媛说,老忆,唐沁的事你真的都知道了?我愣了一下,想到老鼎也曾这么问过,便说,你们说的事是什么事?阿媛说,她参加世博会的资格被人取代了。什么?我差点被啤酒呛到。原来如果只凭实力的话,唐沁很难在海选中脱颖而出,因为就她的水平来说,音教系随便一抓就是一大把。不过最初大家对她获胜也没有太多质疑,最多发点牢骚而已,毕竟长得好看也是加分项。一天晚上,音教系副教授王伟刚回家,刚下车就被人暴打一顿。后来警察抓到了那个人,那个人说他打王伟刚的理由是王伟刚睡了他的女朋友,而他的女朋友就是唐沁。至此,唐沁海选获胜的原因浮出水面。而更让人咋舌的是,这个中年男人是一个有妇之夫。也不知道唐沁是怎么想的,阿媛最后说,老忆,你还好吧?我恍惚了一会说,你们别拿这种眼神看我好不好?我都告诉过你们了,我和她什么关系都没有,纯纯的同学关系,不然,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会不知道。还有,要真是有什么关系的话,也就是癞蛤蟆和天鹅肉的关系,明白了吧!老板,再来两个鸡翅膀和两瓶啤酒!

几口啤酒下肚,我突然明白小妖打电话给我那一晚发生什么了。那个有妇之夫的中年男人应该就是小妖所谓的五叔。五叔和王伟刚的战斗,让事情闹得一发不可收拾,小妖无路可走。我也终于明白大雪那一晚我充当了什么角色,在她和五叔不知何故的吵闹中,她用我战胜了五叔。那唐沁现在怎么样了?我问。阿媛说,谁知道呢,反正真相大白以后她就不来学校了,不过马上也要毕业了,来不来也无所谓。听人说,钻石王老五王伟刚之所以义无反顾地帮唐沁获得表演资格,完全是因为唐沁酷似她死去的未婚妻。王伟刚这种痴情的人,面对爱情,要么不动心,要么死了都要爱。所以,他和那个有妇之夫自然要拼上一拼。老鼎说,我赌王伟刚赢。阿媛说,为什么?老鼎说,因为在你们是死路一条,在我这就是向死而生、死里逃生、视死如归、死而不朽!老鼎学着王伟刚的语气说,未了,还装腔作势地捋一下虚空的披肩长发。我边使劲鼓掌边喊老板,老板,再来两只鸡翅膀和两瓶啤酒。

世博会开幕那天,大家都去看直播了,我则一个人坐在图书馆。那么多的书一言不发地包围着我,仿佛暗藏一个巨大的阴谋。晚上,宿舍里所有人都在聊晚会,说我们学校参加演奏团的钢琴手堪称校花,直播至少给了她五秒钟的镜头。我就站来,拿起脸盆去洗漱间,等水装满盆,我一头闷了进去。水制造了隔绝,我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五月底的一天,我收到一个包裹,里面有一封信和一台传呼机。我见过这台传呼机,摩托罗拉,上面贴着一张叮当猫的小彩贴,小妖曾看着它说,我要是也有一个叮当猫就好了,我不需要那么多的宝贝,一扇任意门就够了,想去哪就去哪。

老忆:

我没有想到以这样的的方式和你说再见。回首师专三年,你窗外驻足的身影依然让我难以忘怀,自卑却又深藏渴望。我明白这种渴望,因为我也曾渴望被人看到。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努力地练琴吗?其实,根本不是源于爱,而是出于恨,深深的恨。七岁时,我爸每个星期天都会把我丢在马背上,走上两个小时的山路,把我送进城里的琴行学琴。我学琴的时候,我爸就会把山货拉到菜场卖掉。那些零碎的票子,要很大一叠才够我一节课的费用。我讨厌那些课程,那些好听的旋律远没有一碗白米饭实在。我逃过一次课,把省下的钱偷偷拿回去给我妈。后来,我爸知道了,眼里起了火,拿起一条棍子就打我。我从来都是我爸的掌上明珠,有一次我玩火柴,差点把家都烧了,他都没有动我一根手指头。那一次,我委屈得想跳河。我恨钢琴,它改变了我爸的样子。初三的时候,我爸去世了——其实他早早的就知道是什么情况了,但是他就是不想听医生的话,住院,化疗,一直穿着一套丑哩吧唧的病号服,然后让所有的钞票都去打水漂。他瞒着家人,每天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去世前,他对我妈的交代就是不要把他去世的消息告诉我,怕我从学校回来影响中考,还有就是一定一定要把琴坚持练下去。那时我在城里读书,路远,一个月才能回一次家。我没有想到,一次寻常的离别,再见时,我爸已是一座坟茔。我妈后来告诉我,我爸,一个农民,为什么要让我学琴。他年轻的时候,路过一家酒吧,在窗外听完演奏者弹完一支曲子后,看着那些神奇的黑白琴键出了神。趁着演奏者离开,他进去坐下,伸出一个指头,顺着琴键一个一个按下去。客人的兴致被打扰了,餐厅的优雅被破坏了,老板叫嚣一声后,和着几个男的,把我爸连打带骂推出了酒吧。一个叫花子的哀嚎,在那个夜晚得到的不过是看客们的呵呵一笑。说真的,知道这一切后,我更恨钢琴了,但我又不能放弃它,因为我发现我越恨它就会越对不起我爸。我们村的人都说我爸是疯子,让孩子学什么不好,偏要学琴,那是城里孩子的专利啊。我那么努力练琴就是想让所有人知道,这个疯子到底有多么与众不同。可是,你知道有一种悲哀叫才华配不上梦想吗?就是无论我多么努力,比我弹得好的人随便一抓就是一大把。我爸只告诉给我要好好练琴,却没有告诉给我练好琴以后该干什么?

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你的忧伤我懂,正如你懂我的忧伤。我们本可以成为好朋友的,但我却一次一次地利用了你。我不求你的原谅,每个人的伤痛只有自己最清楚。传呼机早想送给你了,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做个纪念。我有新的传呼了——中文机,你见过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喜欢那些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可是,突然间冒出这么多的事,让我不能不提前毕业。你一定知道那些事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声珍重、再见都不能当面说出口,我想你应该知道我走的路有多难。你最好恨我最好鄙视我,恨我鄙视我,才是我该得的下场。你是个好青年,好青年就要好好打球,好好写作,好好恋爱,好好毕业,好好生活,把一切都做得好好的。最后,要謝谢你送我的名字——小妖。我喜欢这个名字,好像只要不停地修炼修炼,有一天小妖就能修炼成仙。

小妖

1999年5月20日

读完信,耳畔突然响起《天空之城》,仿佛电影片尾曲,从淡淡的背景最后成为明亮的主旋律。我知道是幻听,却愿久久沉浸在这黑白琴键制造出来的虚幻的喜悦与悲伤中。

第二天,我把传呼机装进口袋,老鼎让我将它掏出来别在皮带上。他说,你去街上看看,女人的传呼都恨不得别在皮带上显摆。我就别着传呼去文具店,买了一只派克笔和一本最贵的笔记本。我不能白要小妖的礼物。如果小妖真的还和王伟刚有来往的话,我想在毕业之前我还是能够见到她的。可是,直到毕业,我也没有见过小妖,也没有得到过关于她的只言片语。打她的传呼,也已经停机了。小妖像中文系我的那些师兄师姐一样,一旦毕业,就彻底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大三开学后不久,我有了第一个女朋友,历史系的姗姗。我们大一就在文学社认识了。她夸我文章写得好,说要向我多学习,便经常来找我谈文学谈写作。我去排球场上打球,也会经常巧遇她。她其实不会打排球,反而经常被排球打。我知道她的意思,但我那个时候已经深陷小妖的琴声之中。我接受姗姗有两个原因,一是我已经大三了,如果再不开始一段恋爱,这大学时光就活生生被我荒废了。二是我想从经常性的幻听中走出来,开始新的生活。

一天晚上,姗姗拎着一个袋子来找我,她说,祝贺你的文章上了省报。我说,那么小的豆腐块你也注意到了。她说,我们去操场走走吧。那天没有风,沙尘都乖乖地躺在操场上任我踢来踢去。后来,她打开袋子拿出一个小小的生日蛋糕,今天是我的生日,她说,你能不能祝我生日快乐?我愣了一下,又是“我的生日”,看来我的好多故事注定要和女生的生日有关。我掏出火机点蜡烛,她伸出手呵护住摇曳的烛火,然后闭眼许愿。过了一会,她睁开眼说,你知道我许了什么愿吗?我想了想,就把她抱住了。

毕业那天,我之所以迟迟没有离校,完全是因为姗姗一直在我宿舍哭。她不走,等于我和她的故事就没有画上句号。我黯然地坐在她的身旁,忍住不把肩膀和怀抱给她。校园开始的,注定只能在校园结束。这些事,我们无能为力,只能用眼泪去洗涤。

前一天晚上,中文系的散伙饭,因为老鼎率先把自己喝高,我反而没有多喝。他只知道在大学要轰轰烈烈地爱一场,却不知道,站到了,人就要下车走人。无论是我和姗姗,还是他和阿媛。也许,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泰坦尼克号》的结局,但青春本来就是一场奋不顾身来不及思考的旅程。我架着他回宿舍,才走到宿舍门口就看见夜色中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姗姗。姗姗约我去翠湖走走,想到这也许是我和她最后一次走翠湖,我眼中的翠湖便多了些凄清之美。我第一次到翠湖是八岁,我妈带我去的,一元的门票。十多年的时光早将我改变得面目全非,而翠湖还是一如当年的美,唯一的改变只是不用再买门票了。姗姗说,下大雪那天,翠湖好美啊,天地一片雪白,但不知道为什么,望着海鸥的时候我却感到心痛。那自然也是我难忘的一天。我说,没有想到你们历史系的人也会多愁善感。姗姗说,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的。说完她拉起我的手大步往前走,我们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到最后竟小跑起来了。等到了一家宾馆门口,她气喘吁吁地把一个小东西悄悄放到了我的手心。我抬起手,先是看见那个红色的杜蕾斯,然后就看见了姗姗脸上飞着的红霞。

等我真正明白姗姗望着海鸥时的“心痛”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滋味时,已是2019年了。那天,我四岁的小儿子把我放在书架上的相册翻出来看。现在的相片都存在手机和电脑里,那些发黄的照片就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重新翻开老照片,忍不住感叹,原来照片,不仅可以让时间定格,还可以让时间倒流。看到那张我和老鼎、阿媛还有小妖的合影时,我的身上都起了一层凉,仿佛又置身于冰天雪地间,片片飞雪正掠过我的发际。突然,我注意到我们身后不远处的一张脸,虽然她挤在人群中成为背景,虽然面目有些模糊,但我还是清楚地辨认出来了。是姗姗,她睁大了眼睛望着镜头,仿佛也是正式入镜的一员。我没有想到,下雪那天,我和姗姗也有相遇。更没有想到,姗姗会带着那样的眼光走进我的照片。我突然明白了,为何下雪那天她会心痛了。再看照片,她的眼光里就有了刺,要一根一根地刺进我的背脊。那一天,我们没有走进宾馆。我牵着她的手,围着翠湖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直到无话可说,直到把天走亮。花了近二十年的时间,我才明白姗姗的心痛。原来,有些人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只是为了给你上一课。

2021年2月的一天,电话响起,接通了却无人说话,只有一段钢琴曲在响着。神经病,骚扰电话就应该直接骚扰,还来什么主题曲。挂断电话,铃声马上又响起来,按断,又响。我气不过,接起电话,就骂神经病。你就这么不喜欢人家的开场白吗?害人家还傻傻弹了半天,居然连一点点掌声都得不到哦。娇滴滴的港台腔一落下来,就是一地的鸡皮疙瘩。只有一种妖精能发出这种假声。小——妖?我说。李可忆,算你有良心,还记得我,小妖改用真声说,你是不是忘记《天空之城》了?那宁静忧伤却又满载爱意的旋律,十多年前是我难以忘怀的滋味,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在刚才,我分明已将它忘记。

在一家音乐咖啡厅里,我见到了正在弹琴的小妖。她长发披肩,穿一袭扎染长裙,颇有民间艺术家的风采。嗨,老忆,小妖笑着向我问好,老板太热情了,弹了五六首了,还让弹。嗨,小妖——问候才出口,她就笑了,还小妖呢,都成老妖了。我说,你没变,还是那个漂亮的小妖。她说,你也没变,还是那个年轻的老忆。嘴上这么说,其实都知道怎么可能不变呢,我微微挺起的肚腩,她潜伏在眼角的鱼尾纹,都在告诉彼此,我们已经在各自的道路上走了很远很远。

你没有想到我会来见你吧?小妖说。我说,还真没想到。小妖告诉我,大学毕业后她就去了成都,混了几年后,开了一家小小的旅游公司,收入还不错,可受疫情影响,旅游公司几近倒闭。无所事事时,她又开始捡起音乐,发现对民歌极有兴趣,就索性关了公司,开始四处周游,收集民歌推陈出新发布在网上,圈粉已达十万。小妖说,还以为这辈子再不会和音乐有关系,想不到一个疫情,又改变了故事的走向。我说,原来你是来找大本曲的,我还以为你是特地来看我呢。小妖说,我就是特地来看你的啊,对了,你有没有特别想去见的人?我想说姗姗,可说出口的却是老鼎和阿媛。小妖说,他们还好吧?我点点头,各自安好。小妖说,你爸呢,还恨他吗?我说,早不恨了,你要知道心中藏着多少恨就等于藏着多少刀,我感觉人这一辈子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要这些刀一把一把地放下。小妖说,中文系的人说话都这么漂亮吗?我笑着说,你以为那些书是白读的吗?

还聊到了往事,那些模糊的往事在小妖的描述下渐渐清晰起来。原来那个五叔真的不是小妖的五叔,叫他五叔不过是让他一把年纪还能名正言顺地出现在她的身边。五叔是个个体户,做服装生意。小妖经常去逛他的店,经常逛,偶尔才会买。一个老江湖难道还看不懂一个穷学生眼里装着的那些眷恋吗?至于面对王伟刚,小妖觉得自己已经不是那个在服装店只会瞎逛不买的傻乎乎的女生了。她起先还不太有把握,只是觉得王伟刚对她有着不同于别人的关照。等她注意到王伟刚钱包里的未婚妻的遗照时,她就知道自己的付出能换来什么了。她只是没有想到五叔会愿意离婚。事情最糟糕的时候,就是我送小妖去医院的时候,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了。死过一次,就什么都不怕了。小妖权衡之后,让王伟刚来医院将她接走。虽然失去参加世博会资格,但借着王伟刚的关系,小妖还是顺利去了省外读本科,彻底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本科期间,借着王伟刚的关系,她开始参加各种演出。等毕业的时候,她已经攒够了第一桶金。她想过要嫁给王伟刚,但是,她更清楚把他们捆在一起的不是爱情。她不是别人的影子。说完这些,小妖说,说真的,你是不是特鄙视我,骗子一样,为了达到目的毫无羞耻?我举起咖啡杯和她的杯子碰了碰,你永远都是那个美丽的小妖,真的,从来没有变过。小妖将目光转向窗外,光线照亮了她湿润的眼睛。老忆,小妖说,没有修炼成仙,我这个小妖让你失望了吧。我说,都过去了。小妖说,你知道我有多么喜欢这城市的生活吗?真的,只要看到车水马龙我就觉得是一种幸福。

后来,小妖让我说说我的饵丝铺。她说,听说连锁店都开了四家了,还资助了好多山区的孩子。我说,你怎么知道的?她说,微信时代,我连你的电话号码都找得到,还有什么消息捞不到?不过,我真没有想到,你会有勇气辞职,我一直以为你就是天生语文老师的料。我说,我也没有想到自己的路会走成这样。其实,站上讲台的第一天,我就知道自己不是当语文老师的料。我不是害怕学生,而是害怕被人注视着说话,那么多的眼睛,让我弄丢了舌头。这也是藏在我心中的一把刀,我试图去放下它,但根本做不到。我换一条路,不只是不想误人子弟,还想避其锋芒给自己多一点时间,我需要慢慢放下它。小妖说,你还记得碟仙说你有一天会非常有钱吗?我说,那个时候听来简直就是一个大笑话。对了,你去荷兰看了大风車了吗?小妖说,没有去。我说,碟仙说你哪年可以去?小妖说,2018年,都快过去三年了。我说,还打算去吗?小妖说,以前没去始终觉得是个遗憾,现在遭遇疫情哪里也去不了反而觉得也挺好的,等于心里一直有一个念想,人有念想就不会伤悲。我说,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车行驶在苍洱之间,下关风吹过,不墨苍山,无弦洱海,有如梦幻。小妖说,洱海不大,为什么要叫做海?我说,也许是因为它藏着欲望吧。小妖说,那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洱海了,永远被困在高原。我说,如果你足够爱高原,就不会被困住。小妖说,老忆,你变了,自信乐观,有种阳光的味道。不知为什么,听到这话,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好像我一生努力,就是为了要得到这句表扬。

我们又聊了婚姻和家庭。我告诉她,我的爱人是我风雨同舟的伴侣,两个儿子是两只淘气的小狗狗,整天围绕着我妈撒欢。小妖告诉我,她的爱人是搞室内设计的,他们很相爱,但因为一直没有孩子就离婚了。是我的问题,小妖说,年轻时,黑诊所去做了两次人流,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如今这一切都是该得的报应。我没有说话,只是把车窗放下,春风猛烈,眼泪还没有出来就被吹干了。不过,一个人也挺好的,小妖说,想去哪就去哪。我说,你终于有一扇叮当猫的任意门了。小妖说,对,我就是困不住的洱海,我就是还在修行的小妖,不,老妖。

黄昏时分,我们抵达大风坝。不远处,几架风车正在悠哉悠哉地转着。小妖欢喜起来,朝着风车跑去。春天已来,风依然猛烈如刀,把小妖吹得踉踉跄跄。她说,这风怎么像怪兽?我说,这里就是风城啊,一年四季都有大风。站在风车前,我们需仰望才能见全一架风车的全貌。大风吹动风叶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猛烈的风会通过风车最后会点亮一盏桌上柔情似水的灯。真好,小妖说。我不知道,她是在说风,还是在说风车。我说,可惜它们不是荷兰的风车。小妖说,已经很好了。我走近小妖,和她一起站在春风里,和一架天地间的风车对话。

我把当年准备送给小妖的笔和笔记本拿了出来,快二十年了,它们终于等到了主人。风突然吼叫着冲过来,泛黄的纸张慌乱翻动,一张纸飞了出来。上面写满五线谱,是我手抄的《天空之城》。毕业前一晚,我又去琴房柏树那里转了转。三号琴房依然开着窗,里面也是一个女生,全神贯注的样子,好像琴键就是她的全世界。她也是一个正在修行的小妖吧,只是我再也不能站在夜色中聆听这些青春的音符了。回到宿舍,我就抄下这张琴谱夹进笔记本里。现在,这张泛黄的琴谱在风中盘旋,又一点一点飞高,像一只白鸽又像是一张青春的脸庞:阿媛的,老鼎的,小妖的,我的!它来自尘土,好不容易长成树木又幻化成轻盈的一页白纸,落满了可以穿越时空永远年轻的音符后,又在猛烈的春风中挣扎着想飞上蓝天去看一看。

编辑手记:

悠扬舒缓的钢琴声飘来,《天空之城》的旋律走进了“我”的生活,自卑且怯懦的我在青春美好的萌动中遇见了“小妖”,“我”躲在琴房外静静聆听,一场雨让我得以走进“小妖”的故事。宛如琴弦的轻盈拨动,多年以后,“我”和小妖重逢,往事重上心头,青春里明媚又哀伤的爱情,青春里自卑而顽强的信念成为小说里鲜活的光亮。叙述者“我”把那些陈年往事用戏谑却哀伤的语气娓娓道来,听起来是个悲伤的青春时期的恋爱故事,想起来却有着不同的悲凉底色。“我”和小妖都是自卑和充满仇恨的,阳光大道需要我们付出无尽的努力才能获得。但是,时过境迁后,人物全非,聊起这些往事的我们却发现往事充满了些许暖意,因为那是青春和梦想。小说写得情真意切,有着青春独有的明亮和悲伤,经历之后,获得的是豁达和通透。“但青春本来就是一场奋不顾身来不及思考的旅程,”回首往事,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猜你喜欢

琴房小妖
听 话
游广州沙湾文峰塔有咏
中式琴房设计方案
小小的风
高校琴房管理的实践与探索
利用“互联网+”思维优化琴房管理模式的探讨
论钢琴音响在音乐厅与琴房的差别
减肥Or增肥
小小的风
坏牙小妖团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