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王素襟《名花百咏》中的审美意蕴
2021-06-15赵雪
摘要:《名花百咏》为清女性诗人王素襟所作诗集,详细描写了各花形态、习性、花期、生长环境等,堪称是清代百花“纪录片”。相较历代闺秀咏物诗词,此作可谓上乘之作。本文以服饰、妆奁、女红和宗教等意象为切入点,分析《名花百咏》中独特的创作特色及审美意蕴。
关键词:《名花百咏》;王素襟;审美意蕴
中图分类号:I222.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436(2021)07-0-02
《名花百咏》[1],作者王素襟,清代中期女诗人,为曾任汉江知府的高云(1759-1813)之妻,彼此唱和,伉俪情深。封建社会时期,一直都是排斥女性接受正规教育的,女性没有受教育的权利[2],女性的地位也远不如男性,王素襟所处的年代也不例外。父权理想在私人领域对女性从肉体到灵魂进行着规训和塑造,正如西蒙娜·德·波伏娃的《第二性》中提出的,女人之所以成为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被后天建构的;我们无法在男权文化的天空下另辟苍穹[3]。但随着女性自主意识的觉醒,越来越多的女性在不同的领域展现出了优势和风采[4],王素襟正是在自主意识觉醒和丈夫的支持下创作出了《名花百咏》。《名花百咏》与《云笈山房合集》合刻,有嘉庆十三年刊本,今人许红霞据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藏本对其加以整理,收录到胡文楷主编的《历代妇女著作考》中[5]。自古以来,咏花之诗众多,而王素襟《名花百咏》的独到之处在于,她在创作中深切地融入了自身的体悟,将女性审美以及素日的宗教体验与所歌咏的对象进行了高度结合。本文将从这两大方面选择典型意象入手,分析《名花百咏》的创作特色及审美意蕴。
1 服饰、妆奁及女红等女性审美意象
在《名花百咏》中,王素襟大量使用女性服装、饰品、妆奁和女红等意象,构成了一个女性审美气息浓郁的艺术世界。首先是服饰意象。“衣着服饰往往成为女性表达自我认知的重要途径,女性的审美意识总是能在服饰上得到很好的体现[6]”,《名花百咏》中仅有一两处为男子服饰,其余均为女性服饰。这仅有的一两处为“霜点楚臣衣”(《菱花》)、“息雨红缨重,动风绛帻轻”(《鸡冠花》),前者是用屈原典故,后者则是因鸡冠花植株形象挺拔,带着昂扬的气质,故云,其余均为女性服饰。
以服饰之美写女性之美,在中国诗歌史上源起甚早,自汉魏六朝乐府诗至唐五代花间词,均历历可见。《名花百咏》的作者王素襟则更进一步,先将花之形色韵味融入服饰意象中,再以服饰意象写出种种女性之美,再从女性之美中见出花之美,由此构成一个和谐的循环。如此一来,花之美便更加有情、有味,格外灵动。
《名花百咏》中十分重视花的姿态、生长环境、开放季节、气质和给人的观感,运用了众多相关的文化典故,使诗歌更为鲜活。如“乍整朱衣薄,亭亭意若何。黄冠欹浥露,翠袜回凌波”(《水仙》),结合水仙的状貌及生于水的特点,引用曹植《洛神赋》的典故,描绘出了水仙翩然凌波的亭亭仙女之姿;再如“粉淡窺奁镜,香清透绮襦”(《梅花》),以淡粉、清香写梅花冷韵幽香的高洁之美,既与自古文人赋予梅花的品质吻合,又与前代诗人特别是男性诗人的吟咏有所区别——前代诗人多将梅花写作逸人高士,作者则将其人格化为淡雅女子;再如“淡雅息夫人,霜绡换锦文”(《碧桃》),使用了春秋女子息夫人(又称“桃花夫人”)的典故,同时用“霜绡”形容碧桃花不同于一般灼灼桃花的淡雅;“香麝眠昏昼,罗衣绣浅深”(《石竹》)则根据石竹花紫里而白边、浓色与浅色相衬、昼开夜合的特点,将其形容成罗衣美艳、香氛共眠的女子。其余如“脱却红衫子,蔫然更耐看”(《白秋海棠》),则是一种脱却铅华,素淡自然之美;“芳草拖裙钗,岚烟染髻鬟”(《绿萼梅》),则是清野雅绝尘的风姿;“仙姿成佛面,玉质试宫妆”(《腊梅》),寓仙姿玉质之美于雅洁庄重之中;“纤纤真弱态,薄薄可怜妆”(《秋海棠》),写出纤弱含愁的女子情态。咏物诗贵在在不离于所咏之物的同时,又不拘束于所咏之物本身,而能从中见人之情貌、品格、气质。从这层意义来说,王素襟通过吟咏百花,描摹出了种种服饰、簪钗、粉黛映衬下的女性之美,既状其形色,又摄其神韵,与花自身的情貌风味之美构成了既可离析为二,又可相融为一的双层次美感。
古代女子自幼多熟习女红,如裁衣、刺绣、抽丝、纺锦、纺纱以及制作帛花、锦花等技艺。《名花百咏》中,王素襟怀着由这样的积习养成的独特眼光写景状物,巧妙、妥帖地运用女红意象营造情境,使许多诗句具有独特的女性化美感,是一般男性诗人的眼光、笔触不及之处。如:“梭织莺流彩,针穿日透光”(《金丝桃》)、“天女机输巧,鲛人织未工”(《剪秋纱》)、“香风吹绣懒,花月卸妆迟”(《木香》)、“辛苦丁娘子,机鸣白苎村”(《棉花》)、“笼搭香衣绣,庭悬火齐花”(《石榴花》)、“一帘晴霜雪,绣残日添长”(《梅花》)等。
喻花为女性形象,以女性的各种情态风姿写花之美,写女子之服饰、妆奁、女红等,在男性诗人的作品中都有过类似表达,而王素襟超出男性诗人的地方主要在于两点。
一是男性作者在写这些时,皆是出于异性旁观者的眼光加以品鉴,难免有性欲意识的掺杂;而王素襟作为女性,有源自自身体验的深切感知。因创作主体观照眼光的不同,两者诗歌呈现了不同的审美风貌,后者更真切、更细腻也更纯净。二是王素襟作为女性对服饰尤其是女性服饰更加熟悉,妆奁、女红等也是女性作者更为熟知的内容。因此,当借助这些意向咏花时,女性运用起来会更加自如、多样化,这均是源自女性诗人的特殊审美视角。依仗以上种种优势,王素襟营造出了一个服饰、妆奁、女红流光生辉的艺术世界。显然,女性诗人更长于“语言的锤炼,尤其是具有表象能力的语词的选择。她们不仅描绘出生动丰盈的物象,还显现出细腻充沛的情感[7]”。
2 集名、别号、道教典故及月等宗教审美意象
《名花百咏》中还涉及一些宗教意象。在作者所处的时代,佛教文化、道教文化俨然已经成为每个文人士大夫的思想组成部分,王素襟也不能免俗外。整体看来,作者受道教思想影响更深。她与其夫高云合著的诗文集名为《云笈山房合集》,“云笈”就是道教藏书所用之书箱;此外,作者别号为“莲光居士”,这也应为修道之名号,是道家居士而非佛家居士[8]。因此,在宗教意象上,作者更偏于选择道教意象。例如,作者两次用到《庄子》中出现的,被后世道教津津乐道的“藐姑射山之神人”的形象,分别是“姑射神仙侣,全身入画图”(《梨花》)、“绰约邈姑射,娇娆阴丽华”(《罂粟》)。
这一形象出自《庄子·逍遥游》,原文为: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9]。
比起其他道家、道教人物形象,藐姑射山之神人有着高洁净美的外貌风姿,成玄英疏云:“冰雪取其洁净,绰约喻其柔和。”作者借这一形象形容花之洁净柔美。《名花百咏》中两用此典,既可见其形象对作者审美情趣的浸染之深,又可见作者对道家经典文本之熟习。
当然,读《庄子》者未必倾向道教,因此本文再从《名花百咏》所用的其他道教典故意象加以探讨。如“罗浮玉蝴蝶,来自葛仙家”(《红梅花》)中,罗浮山为道教十大洞天之“第七洞天”,七十二福地之“第三十四福地”,见于道教典籍《云笈七签》[10];葛仙则指汉末道士葛玄,其事迹见于葛洪《抱朴子》[11]。作者以道教典故意象写红梅花,无疑是有意为之。再如“朦胧迷绛帐,狡狯变丹砂”“何处石门路,仙人别有家”(《石榴花》)、“香凝檀炷火,秋染道家衣”(《蜀葵》)等,都带着浓郁的道教风味。
《名花百咏》写花,并非单纯描摹花本身,而是将花置于日月风雨阴晴晦明的自然环境之中,以造境的方式,写花的神韵之美,又赋予花以人之情味,写它们在特定环境中的情态。其中,作者最为偏爱的是月下之境。《名花百咏》全部诗篇中,以月光、月色、月意写花的,共有19处之多,远远超过其他自然环境物象。
在传统文化中,日属阳,月属阴,道家提倡“知其雄,守其雌;知其白,守其黑”,也就是说做事要阴柔而不阴谋、顺势而不强势,月有柔顺之德;且月阴晴圆缺,周而复始往返,其反复之性,正是道家“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的写照。由此可见,月是道教核心的文化符号意象。
作者以月写花的手法和呈现出的艺术效果,主要有4种。第一,以和月相关的神话传说赋予所写之花超凡脱俗的韵味,使其不再是单纯的尘世之花,而更加绝尘脱俗。如“种非天竺树,名借玉蟾宫。”(《月桂花》)、“群玉山头见,瑶台月下看”(《白牡丹》)等。其中“群玉”一联虽化用了李白诗句,但意境和情调却截然不同。第二,月光空明净,作者借之营造空明高洁的情境之美,使所咏之花愈显高洁。如“深殿月光入,高龛露气闻”(《楠花》)等。第三,皓月清辉,有“表里俱澄澈”高洁之感,作者借此映衬花的品格,主要用于自古便被赋予高人逸士品格的花,如梅、菊等。如“月应分皓魄,雪亦逊清颜”(《绿萼梅》)、“山对一篱月,人归三径松”(《菊》)等。第四,月夜清寂,月魄孤寒,月下之花往往也带着凄凉哀伤的色调。作者既是在描绘此情境下的花,更是以人格化的方式赋予了花感伤、幽怨之情。如“香梦惊残月,芳魂怨落晖”(《杜鹃花》)等。除以上4种效果之外,与月相关的其他佳句如“最爱菱歌晚,双双棹月明”(《莲》)、“可解云和曲,留吹月照扉”(《蜀葵》)等也都各具韵味,以月写花,花月交映,更增意境美感。
除道教意象外,《名花百詠》中也使用了一些佛教意象,如“西方堪作供,仿佛碧台攀”(《西番莲》)、“菊常开佛顶,种别号僧鞋。”(《僧鞋菊》)等。这些佛教意象,都出现在与佛教有密切关联的花中。它们或是形状与佛教物品相似,如僧鞋菊;或是因用途被打上了佛教的烙印,如西番莲。这些花长久以来一直与佛教关联,已经难以摆脱佛教色彩,故作者不得不联系佛落笔。反观前面提及的道教意象、典故,所吟咏之花和道教并非紧密相关,并未成为宗教符号或普遍的文化认同。吟咏这些花时作者将其与道教联系起来,是王素襟本人出自平素意趣的选择。另外,像“莲”这种佛教尤其是禅宗常用来借喻的花,作者在加以歌咏时,却没有一笔涉及佛禅,只在另一首咏“白莲”的诗中用了陶渊明和高僧慧远交往的典故——“当年陶靖节,曾入远公房”。此句中陶渊明形象显然更为突出,而陶渊明的思想无疑更接近道教而非佛教。综上可知,王素襟有一定的道教倾向,而对于佛禅,则不甚入心。
宗教典故、意象尤其是道教典故、意象的引入,为《名花百咏》中的相关诗作增添了几分出尘的仙境之美以及道教修行的意境,这一点也是《名花百咏》作为吟咏花卉的诗篇,与其他同类作品不同的审美特质之一。
3 结语
《名花百咏》作者王素襟既有善于状物摹情的高妙诗笔,又具有女诗人特有的观物视角和情怀,这使得她善于以女性视角、心态去观物、绘情,体现在《名花百咏》的意象选取和意境营造中,便体现为诗中琳琅满目的女性服饰、妆奁和女红意象,其细致性和多样化为男性诗人所不曾道。同时,道教思想的熏陶又使她笔下的咏花诗常见道教风味,无论是在选取了道教典故、意象的诗篇中,还是在其他带着出世、离尘的情韵的篇章里,均可见出这一点。此外,作者还尤其喜欢以月光、月色之境写花,赋予其或朦胧、或清寒、或高洁、或感伤的情境,这一点或许也和作者品读道书、修行道教有关。以上几点,共同构成了《名花百咏》独特的创作特色及审美意蕴。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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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赵雪(2000—),女,贵州赤水人,本科在读,研究方向:汉语言文学。
指导老师:赵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