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苏青小说《结婚十年》《续结婚十年》的空间书写
2021-06-15梁晓燕
摘 要:进入文学文本之后,空间除了是书写的对象,还是文学研究的一种新视角和文学表达的新方式。从苏青长篇小说《结婚十年》及其续篇的女主人公从私人空间到公共空间的选择中,我们可以看到现代女性在家庭和社会中追求个人价值和解放时所面临的种种困境与挣扎。
关键词:苏青;结婚十年;续结婚十年;空间书写;生存困境
作者简介:梁晓燕(1995.10-),女,汉族,广西贵港人,广西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21)-08-0-03
“空间”一词源于拉丁文“Spatium”,原初是一个哲学概念。20世纪下半叶,加斯东·巴什拉在《空间的诗学》一书中提出空间意象并非是单纯的填充物体的容器,而是承载了人们的思想意识和心灵反应的特殊存在,是“人类意识的居所”[1]。进入文学文本之后,空间除了是书写的对象,还是文学研究的一种新视角和文学表达的新方式。在这种视角下,我们来重新阅读苏青的长篇小说《结婚十年》及其续篇,可以发现作者通过构筑一系列空间意象来反映普通女性在家庭和社会生活中所遭遇的种种不公,表达对生存状态的不满和愤慨。女主人公苏怀青在结婚十年中,不同的私人空间场地的转换,见证了从少女变成一个母亲的一段女性成长史同时,也控诉了传统礼教对女性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造成了巨大的伤害;婚姻十年之后,又从私人空间走向了社会空间,这一艰难的历程充分反映了中国现代女性自“五四”以来不断觉醒并寻找自身解放之路的努力和最终走向绝境的无奈与心酸。
一、家庭私人空间
“空间意象”有现实和真实的基础和影像,但更是一种主观化、符号化的‘虚拟的空間存在和意象,是为了表达和寄托心中之意而有意‘虚造‘虚设的符号之象。”[2]在《结婚十年》中,苏青构筑了一系列丰富的空间意象,这些空间意象不再是可有可无的建筑或者物品,而是凝聚了作者的情感体验,从而向我们展示了女性在私人空间中的生存境况。
文章以“新旧合璧的婚礼”开头,怀青出嫁所坐的 “花轿”这一空间意象便是传统婚俗的象征。按照传统习俗,出嫁时只有处女才可以坐花轿,“若有姑娘嫁前不贞,在出嫁时冒充处女而坐了花轿,据说轿神便要降灾,到停轿时那姑娘便气绝身死了。”[3]2在这里,“花轿”不仅是夫家迎接新娘的一种交通方式,更是传统礼教将女性束缚起来的一种禁锢。作为一名已经接受过新文化启蒙教育的现代知识分子,苏怀青也质疑过上花轿前后的一系列老旧形式,但是当她终于进入到这一方小小的空间里时,终究还是被这些禁锢约束住了。“坐定后不能动,动一动便须改嫁一次,我不敢动” [3]4,因为母亲说过,上了花轿之后坐定不可乱动,于是在这个漆黑的小空间里,怀青便被传统的“贞操观”限制了。在苦闷中与她相伴的还有高踞在她头上 “专门考察这轿中新娘的贞节与否” [3]5的轿神,正监视着新娘的一举一动, 便“闭了眼睛抵死不敢向上看” [3]5。此时,花桥已然不是代表着喜庆的一种交通工具,而是轿神带着毒辣的眼光来审视轿中的女性,演变成了封建礼教的“空间符号”。此时空间的转移,将一个纯真浪漫的少女“转换”成苦闷忧愁的少妇,做丈夫的“好妻子”、公公婆婆的“好媳妇”,打上了社会所规定的性别文化的烙印,成为了夫家的所有物。
随着半旧半新的婚礼的结束,空间场景便转移到了婚房。“前进大厅中陈列着我的嫁妆,花花绿绿,在供女客们批评指摘” [3]7,在厅堂被众人评头品足仍不够,连嫁妆也要被人评议。在婚房这个空间意象中,苏青以她独特而敏锐的眼光,将笔触深入到女性的内心灵魂,描写她们个体的生命体验。本是要和丈夫度过新婚的第一夜,她却被闹哄哄的“宴席”、杂乱的人群困扰,“一个个抢着提出无理的要求” [3]10,而丈夫此时也没有出现及时解围,苏怀青不禁怅然。家里的权威人物——老太太们的到来,使得苏怀青又成为了一个“被看物”,从相貌端详到生育,相继而来的是她们命令式的任务:“明年给你公婆养个胖小子”[3]12。至此,新娘终究只是一件摆设品,婚房也就变成摆放这件物品的场所,供人观赏、戏谑。怀青一个人孤零零的忍受着夫家家族人的“窥视”,而她的丈夫却置身事外,新婚之夜的新娘子没有满心欢喜,而是“心中恼恨非常”“忍不住独自垂泪”[3]15。在婚房这一空间之下,女性被物化成了宗法父权制下的一件摆设物品,甚至是一台生育机器。
到了生产这一天,“产房”这一空间更是将女性生育的绝望与痛苦无限放大在我们眼前。十月怀胎以及分娩的痛苦经历使得苏怀青意识到男人和女人与生俱来便是不平等的,“结婚究竟有什么好处,只要肚子痛过一次,从此就会一世也不要理男人了。” [3]49女性的生育过程非常危险的,稍有不慎,便会难产而死,不仅是生理上的疼痛,相伴随而来的还有精神上的恐惧。然而,这种痛苦非但没有引起身旁的女性的同情,无论是已经生育了还是还未生育的,她们此时反而变成了鲁迅笔下那群精神麻木的“看客”,冷眼旁观地打量着这里发生的一切。“产房”这一空间此时成了“被看”的场所,产房里里外外没有一个人关心苏怀青,“这里的一切人似乎都只关心孩子!” [3]46文章这样描写“看客们”观看“产房”里的场景:“看客们”打量着“我”的肚样,想看看这样的身子究竟生出的是男孩还是女孩,或许她们正希望“我”的肚样不好,肯定要生下一个女孩来。“不幸我的经过恰恰正如她们所料,她们这才又惭愧了”“希望我平顺地产下,当然太平顺也不好,直待西医用剪刀得一剪,这下子她们才快意了,安心了。” [3]56这一“快意”“安心”直接表现了“看客们”的愚昧与麻木,仿佛这一切从来就与她们无关似的。这一产妇“下身赤露着”,受着苦难,而另一批女性却“看得相当满意”,这“看”与“被看”之间,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空间,女主人公并没有从中感受到来自同性群体的温暖与同情,女性的尊严于此被撕得粉碎。生育之前,房子里热热闹闹,所有人都在护着我,生怕出了什么差错,弄坏了大肚子。当得知生下的是女孩之后,没有人进来看过“我”,就连婆婆也“不肯再进房来,说是‘红房进不得。进了下世有罪过。” [3]52甚至吩咐不给薇薇喂奶,为的是“明年早些可以养娃”。嫁到夫家,并没有过上更好的生活,而是沦为一个生育工具,她的作用似乎除了传承子嗣外便没有其他价值。苏青选取了“产房”这一女性空间,在这空间中,没有男性的参与,却被一群传统礼教异化过了的女性所“管教”,她们“代表”父权制对下一代继续施虐和改造,女性对女性之间的苛刻与报复在这一空间展现得淋漓尽致。
无论是“花轿”“婚房”还是“产房”,苏青小说《结婚十年》中的空间弥漫着她对个体自我在强势社会压力下生存状态的人文主义关怀,是一种女性自我的空间。她笔下的社会空间总的来说造成了个体自我的压抑、分裂与贬损。
二、社会公共空间
“不管是西方还是东方,男性的空间总是被编码成‘公共的、生产的、理性的,而女性的空间则是‘私人的、生育的、感性的。”[4]男性一直以来在社会这个公共空间施展自己的抱负与才能,而女性则被期待留在私人的领域中做持家的好能手。正是这种不合理的划分,将女性束缚在了一个小小的房子之内,做着繁重的家务、操心孩子的日常,常常被一些琐碎的事情绊住手脚。在《结婚十年》中,闺阁生活拘囿了苏怀青的理想,好不容易脱离旧家庭的“囚禁”与丈夫去上海拥有了属于他们的“小家庭”之后,并没有她期待中的像“脱笼的鸟”一般过上的自由的生活,恰恰是空间的转移使得她更加不自由,等来的却是“小家庭的诅咒”:因为不熟悉上海的路径,听不懂房东奶奶的口音,不知如何治家等等问题,造成了很大的困扰;丈夫的同学前来做客,怀青和林妈做不好饭菜而遭受丈夫的埋怨;家里资金紧张,问丈夫要钱被拒绝后,她决定“定要赚些钱来”给丈夫看看,于是她开始向杂志报社投稿,但是她写作梦想却被丈夫给阻断了,“女人读书原也不是件坏事的,只是不该一味想写文章赚钱来与丈夫争长短呀,我相信有志气的男人宁可辛辛苦苦想方设法弄钱来给太太花,甚至给她拿去叉麻将也好,没有一个愿意让太太爬在自己头上显本领的。” [3]137写作、阅读往往都是男性獨享的活动,而女性则被排除在外,当苏怀青想要通过写作缓家庭解经济压力时,丈夫习惯性地阻止了她,于是她被囚禁在家里的厨房、卧室之中,“私人空间”便成为了一座“牢笼”。
“婚姻的悲剧性并不在于它无法保障向女人许诺过得幸福(保障幸福这种事本来就不存在),而在于它摧残了她:它使她注定要过着周而复始的千篇一律的生活。”[5]丈夫的无能、幼稚和婚姻的出轨显露了婚姻的虚妄与无奈,使得有着强烈女性自觉意识的苏怀青开始逃离这种封闭式的家庭生活,在《续结婚十年》中终于从私人空间迈进了男性社会的“公共空间”。离婚之初,生了生计,苏怀青开始求职却处处碰壁,在男性占主导话语权的社会中,面临着巨大的苦难和挑战。苏怀青多次委托男性朋友替她找份事情做,他们却再三推脱,第一次在中国影片公司做编剧时,受到了上司的刁难与轻蔑对待。男性表面上同情女性,内心却是及不乐意向女性开放他们的“社会空间”的。就连赏识她的金经理,与她对谈之时,苏怀青说出她今后想找一个职业,金经理表示“我是不太赞成女人出来做事情的,尤其是干政治工作,理由很简单,因为这个社会太卑鄙太龌龊了,一个清白的女子犯不着同流合污。” [6]42在男权文化中,女性常常被塑造成需要被男人保护的角色,男性一次次将她拒绝在“公共空间之”外,以维护自己的权威,保障主导权不被女性抢走。他们以保护女性为借口,实则是在剥夺了女性参与政治公共事务、为女性言说谋权的权利。从金经理给了苏怀青一张十万元钱的支票可看出,男性还习惯用经济压制,让即便已经步入社会了女性妥协就范,退回到“真正属于女性自我空间”的家庭中去。
虽然最后苏怀青在男性占据话语权的社会空间取得一定的地位和名誉,但是这并没有改变她的困境,反而愈加苦闷。时常有朋友来苏怀青的小屋,白天她同他的男性朋友在小房间里打交道,暂时的热闹冲淡了屋子里的孤寂,可是一到晚上,便陷于无限的空虚与寂寞之中。“我只希望有人陪我,分担我的忧,同享我的乐。”[6]87离婚后,苏怀青接触了各种类型的异性,她也怀有对爱情的渴望,然而独立的女性意识使得她深知与他们的暧昧只不过是逢场作戏,根本没有结果。“他们有妻,有孩子,有小小的温暖的家”“又怎肯放弃他们的已经建筑起来的小家庭呢?” [6]87离婚后她生活中出现的三个男人,无论是只想寻欢作乐的谈维明、不愿舍弃原先家庭的赵瑞国还是一心只要苏怀青为他生孩子的谢上校,他们都不能给她一个完整的家。
在这两部小说中,苏青以其独特的女性视角,通过一系列的空间意象为我们展现了历史变迁过程中中国女性在封建旧式家庭里的艰难处境,无论在家庭私人空间还是社会公共空间,总是受到父权制社会给她们的压力。女主人公从私人空间到公共空间的选择中,我们可以看到现代女性在家庭和社会中追求个人价值和解放时所面临的种种困境。进入公共空间后,女性面临的尴尬处境和一系列的阻力,使得她们不得不重新思考如何在男权社会中争得一席之地,“娜拉出走”之后,是继续在社会空间中挣扎,还是回到私人空间中去,这是女性必须要思考的问题。
参考文献:
[1][法]加斯东·巴什拉.空间的诗学[M].龚卓军、王静慧译,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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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方铭.苏青文集.小说卷(上)[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6.
[4]李毅峰.从空间的变化看爱德娜的解放——从女性主义地理学视角重读《觉醒》[J].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学报,2012(02):52.
[5][法](德)西蒙·波伏娃.第二性 : 下册[M].陶铁柱,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
[6]方铭.苏青文集.小说卷(中)[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6.
[7]戴锦华.涉渡之舟——新时期中国女性写作与女性文化[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