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讲”与范式再造
——中国古代外交研究的理论困境及其出路
2021-06-15朱小略
朱小略
(复旦大学 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上海 200433)
一、问题的提出
(一)“中国国际关系理论”是“照着讲”还是“接着讲”
从学科史的角度上看,四十年来中国国际关系学科的成长,曾极大受益于学科间的互动,尤其是历史学与国际关系学间的互动。然而,在回顾往昔时,亦有学者提出如下问题:“中国国际关系理论”应当如何拥抱未来?因循“国际关系理论在中国”的进路,继续用西方国际关系理论来建设和引导中国的国际关系学科建设,或者强调中国经验的独特性,建立起具有指导性的中国本土国际关系理论?上述两者的区别类似于冯友兰所言“照着讲”和“接着讲”。“照着讲”强调持续地将西方理论与学科规范引入本土学界,高扬社会科学的普适性,社会科学研究如同自然科学研究那样尊崇放诸四海皆准的理性。当然,只要“照着讲”坚持日久,积极适应规则的中国学界完全可以成为全球学界的“领跑者”。“照着讲”主张者是信奉科学主义的,也大多是社会科学与量化研究的力行者。然而,迄今为止,因果关系的研究仍是社会科学研究的“命门”。2020年北京大学王立新在《史学集刊》上发表专论,直接批评国际关系理论的科学化迷思:“社会科学学科之所以采取化约主义的方法,强调理论的简约、稳定和普遍适用性,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对未来进行预测……但我们知道,人类社会和关系是异常复杂的,不同文化和不同个人面对挑战时的选择也是不一样的,国际局势的演进和重大事态的发生是多种因素共同作用和相互影响的结果,过去曾经出现的某些模式不一定必然会延续到未来,因此单凭简约的理论是无法进行准确预测的。同时,必须认识到国际关系学不是所谓的硬科学,也不应该成为硬科学,而是有着很强的人文特性。”(1)王立新:《国际关系理论家的预测为什么失败?》,《史学集刊》2020年第1期。这一段批评建立在引述的大量史实上,具有很强的感染力。当然,我们暂不分析这一意见的合理性,仅陈述如下事实:即便对社会科学化的支持者而言,国际关系理论的社会科学化也仍是一个尚未实现的进程。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在流沙般的基础之上,匆忙推出中国国际关系理论研究是否应当“照着讲”,显然力有不逮。
(二)“讲”之困
相对于“照着讲”的后继乏力,不代表“接着讲”业已发展成熟。所谓“接着讲”,就是接续中国固有的思想传统,耕耘中国特色的国际关系理论。这一主张强调,中国国际关系理论研究不应“万川映月”地统摄于某一特殊、具体的国际关系理论,而应当集成各国的视角与历史经验,高扬国别研究与历史学在国际关系理论中的重要作用。然而,自宦乡于1987年提出“建设一个有中国特色的国际关系理论”以来,关于如何建设起中国特色国际关系理论,一直未能得出一致的结论。清华大学阎学通在2018年所发表的《没有“中国学派”的共识》一文中,将“接着讲”面临的三个理论问题大体地勾勒了出来:第一,过于冗杂的思想资源,缺乏代表全局的统摄学说,使得理论必须的简化工作陷入困境;第二,中国学派的代表人物大多具有留学经历,其思想构造受到世界影响甚深,他们如何用“非本土化”的思想来建构“纯本土化”的理论?譬如近代中国首批研究中国古代外交的学者,大多运用“国际法”的框架来吸纳和重组春秋时的“周礼”,构成所谓的“西体中用”或“西体中貌”。后继的学者,亦多直接引入海外的外交学或国际关系学的核心逻辑,以重新认识中国历史。这一路向便引出了“中国学派”的进一步自我界定,即“国际关系学在中国”,还是“中国的国际关系学”的思考。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中国学派”缺乏统一的范式。没有既定的范式,只凭借研究对象的重合,如何构建起一门学科?(2)阎学通:《再论为何没有“中国学派”》,《国际政治科学》2018年第1期。问题意识萌生于反思;而问题的解答则多少依赖于历史(尤其是思想史)的回溯。尽管在社会科学范式中,思想史研究的地位是有争议的,但有别于文献综述的简单罗列,思想史的进路注重同一时期不同思想线索的相互影响(包括遮蔽与交融),以及同一思想线索在不同时期的流变和比较。因此,脱离思想史,后人很难掌握学科问题的全貌——阎学通在文章中所提出的三个问题,鞭辟入里地切中了中国国际关系理论的要害,即中断的古代政治传统与舶来的现代学科之间的沟壑。对此,科学主义和历史主义的争论只能表述出学科大致的走向,即“何以不能为”。至于“何以能为”,仍有待具体的回答。
(三)“范式”之思
试图以单篇论文一劳永逸地回答上述问题,显然是不可能的。相较而言,选取一个较小的代表性问题来分析,更是相对可行。至于如何选取案例,回首《国际关系理论家的预测为什么失败?》一文,王立新就历史学对国际关系理论研究的启示,提供了具有建设性的意见。他说:“在历史学家眼中,史实本身充满争议,不同的史学流派与和路径对历史有不同的解释,历史学家的观点并非是所谓的硬事实(hard fact),而可能只是提出者的一家之言,国际关系学家不能把某一历史学家的结论视为无可争议的历史正剧,而应对其进行辨析。这就需要国际关系学家在使用历史学论著时熟悉史学史,了解每种观点提出的历史背景,在不同学派相互冲突的观点中进行判断和取舍。此外,二手史学著作中有时可能并不包含政治学家检验其理论假设所需要的证据,国际关系学家不得不亲自进行一手的档案研究,这也需要国际关系学家向历史学家学习搜集和辨析档案材料的技巧以及解读档案文献的办法。”(3)王立新:《国际关系理论家的预测为什么失败?》,《史学集刊》2020年第1期。
撇开科学主义与历史主义的世界观之争,我们可以发现,对“接着讲”的批评,归根结底,就是对历史学研究如何补正国际关系研究范式的思考。尽管在根本假设上,国际关系理论的自我定位与研究方法与历史学大相径庭,但就“照着讲”而言,两者的交融是学科建设的客观需求——立足于中国的历史传统,如何处理海量的历史材料与思想资源,是国际关系学界的当务之急。同时,国际关系研究的核心范畴与基本逻辑也应进入历史政治制度研究。而就已有的研究成果来看,中国古代外交研究无疑是前沿阵地。
二、卌载与百年——中国古代外交研究的前世今生
(一)将中国古代外交列为“接着讲”的试验田语出有故
北京大学张清敏曾就中国特色外交学理论的发展提出一个判断:“国内有关外交学的研究多是依据《维也纳外交公约》的内容,结合当代外交的一些实践进行阐述。但该公约是1961年签署的,两年后生效。新中国是在1975年才签署加入的。从学理上看,当今外交形态的各个方面都需要从历史角度正本清源。”(4)张清敏:《外交学学科定位、研究对象及近期研究议程》,《国际政治研究》2012年第4期。为何要拓展中国外交研究的历史思想资源?这个答案可以追溯到外交学学科的开山作《外交学原理》,杨振先于其中写到:“研究外交学,不可不兼顾外交史。外交学的根据,多为国际惯例及国际约章,而外交史乃供给此项国际惯例及说明此项国际约章的由来。”(5)杨振先:《外交学原理》,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36年,第7页。在时间的演进中,对外政策、国际礼仪、国际法和外交活动等都可能进入历史研究的视野,外交学即在这一层迭累进的知识资源上自我更新。如刘达人所著《外交科学概论》,即以日本学者神川松彦的史观为基础,将整个外交史划分为古代外交史(3000 B.C-476 A.D)、中世外交史(476 A.D-1494 A.D)和近世外交史(1494 A.D-1919 A.D)三个阶段,极大地拓展了其可资利用的思想资源。然而,中国国际关系研究的对象,却大幅度受限于1961年《维也纳外交公约》。思想资源的发展深刻地影响了国际关系与外交学研究的发展,特别是百年前中国国际关系学的草创时期,与改革开放四十年以来国际关系理论的革新时期两个重要阶段。百年前中国国际关系学的草创时期,以蒋廷黻为代表,充分汲取了中国近代史的研究成果;以及改革开放四十年以来国际关系理论的革新时期,以叶自成、阎学通、秦亚青等学者为代表,充分汲取中国古代政治思想的相关资源。
进而论之,政治学门下众科,在思想资源的态度上明显分为两个不同阵营:一个阵营为国际法学界的谭焯宏、陈顾远等学人,力主将国际法的视域扩展到上古时期。陈顾远“亲聆其(孙中山)讲授三民主义及五权宪法,深知中国固有文化并不因五四运动前后之新文化运动二期即全部变为僵尸,仍与西洋文化有其互相参照者在”(6)陈顾远:《中国文化与中国法系》,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6页,指出历史思想资源与国际关系和外交学的互相印证。另一阵营则受蒋廷黻、吴成章等学人影响,致力于推动学科建设的全盘“现代化”,并切割中国固有历史之传统。萧公权之境遇可为佐证:“反观萧公权,研治政治哲学和中国政治思想史,且主要研究后者,即使在‘整理国故’这样一个大的时代背景下,其所治仍是冷门中的冷门。张奚若对他研治中国政治思想史颇有微词,甚至在课堂上公开对学生讲‘中国没有值得研究的政治思想’。”(7)刘猛:《萧公权的南渡北归:学人的浊世选择与命运》,《历史教学研究》2019年第8期。民国时期的政治学研究都受到“皈依者狂热”的影响,在学科范式维度进行了严苛的自我审查,不够“西方”即等同于不够规范。故而,这一时期中国古代外交研究的思想资源极度萎缩。
至于改革开放时期,思想资源则相反,进入了扩容期。一方面,现实政治的需求起到了极大的推动作用;中苏论战促生了新中国国际政治学科的重建。从时间上看,1963年6月14日,中共中央提出与苏共根本对立的总路线,同年12月,下发关于加强外国问题研究的文件。北大、复旦、人大三校随即建起国际政治系,“现实政治塑造着中国政治学学科发展的学术空间”(8)郭苏建、王中原:《中国政治学学科发展40年:历程、挑战与前景》,《学术月刊》2018年第12期。。因而,在“一边倒”战略大松动的情况下,建设中国特色国际政治与外交学的需求就摆上了台面。另一方面,“解放思想”的浪潮,亦使得研究范式不再局限于单一的阶级分析方法,转而以全新的视角来解读旧有的思想传统。譬如肯尼思·沃尔兹(Kenneth Waltz)主张从结构及互动关系出发,将春秋战国时期纳入国际关系研究的视野。这一点对改革开放后外交学界尝试拓展思想资源与开创新理论,起到极大的启发作用。
(二)“中国古代对外关系史”——来自历史学界的“制度”建构
1.研究动机分流了学术团体。具体来说,现实政治需求促使退休的老外交官与历史学人,以国际关系史的进路为主线,对历史人物和档案史料等方面进行研究。20世纪80年代,何茂春《中国外交通史》与裴默农《春秋战国外交群星》都曾试图将中国古代对外关系纳入外交学的视域,而率先推动中国古代对外关系研究的,是历史学界。
2.基于近代政治的时代主题,边疆史地与中西交通史的研究,一直为强势的民族国家话语体系覆盖。1989年,山东大学陈尚胜曾反思这一问题:“为什么会把中国古代民族关系史混淆于中西交通史或者中国古代对外关系史呢?根本就在于人们对‘中国’理解的差异。”(9)陈尚胜:《中国古代对外关系史的中外界限和分期问题》,《山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9年第3期。中国古代对外关系史作为一门学科,起源极早(可追溯至明代传教士对景教的研究)。但改革开放后,它才真正迎来理论上的飞跃。以1981年“中国民族关系史研究学术座谈会”的召开为标志,谭其骧为古代“中国”做了一个学理上的界定:“我们是如何处理历史上的中国这个问题呢?我们是拿清朝完成统一以后,帝国主义侵入中国以前的清朝版图,具体说,就是从18世纪50年代到19世纪40年代末鸦片战争以前这个时期的中国版图作为我们历史时期的中国的范围。”(10)谭其骧:《历史上的中国和中国历代疆域》,《中国边疆史地研究》1991年第1期。
暂且抛开定义上的争议,20世纪影响较大的中外交流史著作,譬如玉尔德(Henry Yule)所著的《中国道程志》(Cathay and the Way Thither)、张星烺所著的《中西交通史料汇编》与方豪所著的《中西交通史》等,都将“中国”界定为中原地区的封建王朝。然而,梁启超所著《少年中国说》等一系列“新史学”派作品中,早摒弃了这一观念。谭其骧与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所作出的卓越贡献之一,就是界定了何为历史视域下的“中国”。如果没有这一奠基石,后续展开的相关研究便如无源之水。当然,此时的“中国”还不是政治学意义上的“国家”,而在其基础上,中国古代对外关系研究才得以进一步展开。
3.继1981年会议后,学界就中国古代对外关系史的建设做了许多工作。对比民国时期专述中外交通与域外史地风貌的风潮,20世纪80年代历史学界立足将中国古代对外关系研究体系化,并建设成为一门历史学与政治学的交叉学科,这是需要魄力的。梁启超在《中国历史研究法》中曾以为:“做外交史,应从很晚的时代起,从前的外交与近代的外交不同。如欲做上下千古的外交史,把春秋的朝聘、汉以后的蛮夷朝服都叙上去,则失去外交的本质了。”(11)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351页。他的论断影响了后续的史学界。直到20世纪80年代,黄靖指出:“前人的成果,大多集中在对史料的发掘整理、考证和校注方面。这些研究往往偏重于中西交通,而对于占主导地位的古代中国的对外政策的产生、实施及由此产生的后果和影响,对中国封建国家的外交活动等方面的研究,却显得很不充分。”(12)黄靖、马小鹤、任荣康:《对研究中国古代对外关系史的几点认识》,《文史哲》1986年第6期。民国的中西交通史绕开了关于“中国”的讨论,实际推动的是狭义的王朝遣使考或民族交流史。相较之下,20世纪80年代历史学界就此提出的观点,都涉及到“国家”。譬如张维华所著《中国古代对外关系史》,就以“国家”作为贯穿中西交往史的基本观念。这一时期“国家”话语的潜移默化还是非常明显的。除此之外,由历史学界肇始的中国古代对外关系史研究,至少提供了三个非常重要的成就。首先,是“朝贡制度”。广为人知的“朝贡制度”因哈佛大学费正清(John King Fairbank)1941年与邓嗣禹合发的论文“On the Ch’ing Tributary System”一文而蜚声海外。费氏运用年鉴学派的“区域分析法”,收罗了各国宫廷文献,并在此基础上构建出以差等性和稳定性为特征,宗主国与藩属国的关系为核心的“朝贡制度”。陈尚胜回顾其对学界的影响:“一些学者以狭义的制度为关注点,具体探讨围绕着朝贡所涉及的礼仪、文书、贡物、回赐、册封、主管机关及其思想和制度渊源。”(13)③ 陈尚胜:《中国传统对外关系研究刍议》,《安徽史学》2008年第1期。这一部分代表性的著作有黄枝连所著的《天朝礼治体系研究·亚洲的华夏秩序——中国与亚洲国家关系形态论》、万明所著的《中国融入世界的步履——明与清前期海外政策比较研究》等。同时,历史学界亦力推从具体的制度研究升华为更为宏观的体制研究:“(另一些学者)以广义的体制为关注点,来考察中国封建王朝对外国朝贡事务的具体运作管理。”③这一方面的研究从者如云,譬如王赓武所著的《中国和国际秩序——来自历史视角的观察》、李云泉所著的《朝贡制度史论——中国古代对外关系体制研究》都可以归入。总体来说,从学界贡献与理论影响来看,“朝贡体制”对中国古代对外关系研究的影响殊为深远。
4.进入21世纪以来,外交史研究作出了新探索。尽管20世纪80年代外交学院黄金祺先生与北京大学杨公素先生都曾同意“春秋邦交”是古代外交的源头,但未就此展开进一步论述。历史学人反而于此时提出“中国古典外交制度”。尽管史学研究的理论兴趣仍然集中在制度层面,对“体系”“结构”这类国际关系学界的核心命题着力极浅,但自民国史学界“中国古代无外交”的定调后,本时期以北京师范大学黎虎为代表的历史学人,可谓“冲决网罗”。从学术传承上看,以侯外庐、翦伯赞等为代表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曾首肯将春秋时期对比古希腊“城邦国家”的提法;而黎虎走了另一条理路,将外交的起源谱系上溯至殷商。从研究方法上看,他不再将史料局限于近代电报、奏折、公文上,而是将其拓展至出土文物与卜辞。通过对骨片和卜辞中的“使”“工”(即“贡”)等职官的描述,探究使节制度的起始。不仅如此,黎虎还从周代的交聘制度开始,追索汉与唐两代成熟的外交体制;在历史研究领域非常明确地采用了“外交”这一概念,构建起一整套制度研究的框架。
5.在专注观念与思想体系的思想史领域,中国古代对外关系的资源得到了尽可能深的挖掘。中国社会科学院赵汀阳著有包括《天下体系:世界制度哲学导论》在内的一系列著作,其中有几点非常耐人寻味。首先,赵汀阳强调应然的“好世界”与实然的“坏世界”的区分。“天下”秩序本身根植于中国古代政治传统,是应然的价值序列。“应然”一词,也见于沃尔兹对结构现实主义的辩护中。理论并不完全等同于现实,为了保证圆满性,范式研究可以牺牲历史研究重视的真实细节。脱离了“锱铢必较”的历史学路向,思想史与国际关系理论研究之间架起了桥梁。其次,以“新天下体系”同威斯特伐利亚体系相比较,一方面呼应了晚清公羊学之“大同”与梁启超的“民族国家”的比较,另一方面也是对民国时期国际法学者与政治学人展开的“主权”论争的延伸。“主体间性”作为一个相对抽象的哲学概念,本身是“关系”的升华与提炼,亦与“体系”这一核心范畴密切联系。这一路向在概念工具和基本假设上,同包括建构主义在内的国际关系理论殊为亲近。“新天下体系”由此接续上国际关系理论“接着讲”的一条可能的进路。
(三)“中国古代外交研究”——来自国际关系与外交学界的“体系”探索
1.国际关系学自百年前由国际关系史独立成科之后,就已形成自己的范式。历史学界在新时期固然取得了可喜的成就,然而隔山看山,中国古代外交在概念界定等基础领域,势必仰仗国际关系与外交学界概念工具的运用。外交学界在理论上以“国际体系”作为核心变量,重构外交史的书写,从时间上看,开始于北京大学的叶自成。在1997年发表的《试析中国地缘政治理论和实践的特色》中,他已指出早在两千多年前,中国就已经产生了地缘政治的思想。在2001年发表的《中国春秋战国时期外交思想研究的几点想法》中,他又号召:应当对中国外交思想进行系统整理与总结。两年后,系统梳理春秋战国时期外交的著作《春秋战国时期的中国外交思想》出版。这些研究对学界影响颇深。就范式建设的角度来看,叶自成的主要贡献,是将国际关系学的概念工具与历史研究相结合。他力主从国际体系出发,就实际的国家行为体展开关于外交活动的研究,开了风气之先。2017年以来外交学院袁南生所著的《中国古代外交史》与暨南大学何新华所著的《中国外交史》相继出版,一定程度上亦受益于国际关系学概念工具的广泛运用。
2.有别于对国际关系理论的简单引入,清华大学阎学通极力推进社会科学范式对历史思想资源的统摄。他总结道:“中国现实主义者运用现代科学研究方法,借鉴中国古代政治思想传统和历史经验,创造出一些新的国际规范理论。”(14)阎学通:《争论中的国际关系理论》,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15年,第11页。偏向“照着讲”的路子,他试图以社会科学范式重组中国历史资源,并强调与全球国际关系理论的对接。在过去,历史学界与国际关系学界的争论,一直是学界论争的核心。如民国时期陈顾远曾公开承认:“学者依其事实,抒发其理想,各自成其国际法之系统,不必尽合事实,亦有助于国际法在学理上之存在也。吾人以溯源为事,不应徒重事实,亦应兼采理论。”(15)陈顾远:《春秋国际公法》,北京:中华书局,1939年,第2页。国际关系理论对历史事实的剪裁曾长期招致非议;同国际学界对话的一面却发挥不足。新时期阎学通及其研究团队所作出的贡献包括“合法崛起理论”,从春秋时期“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政治行为中发展出一种政治权威理论;至于相应的“合法干涉理论”“以身作则理论”“等级规范理论”与“战略均衡理论”等,皆因循以“社会科学研究”统合“历史思想资源”的范式,丰富和发展国际关系理论。
3.在“中国古代外交”的研究中,罔顾史料的发挥,虽观点新颖,却不太可信;依据史料有一说一,研究就只能限制于“制度”层面。为平衡历史与国际关系二者,学界做出了卓绝努力。中国人民大学时殷弘从外交战略的角度重构历史与外交研究间的关系:他指出“历史的方向意识”是国际关系学科研究的主导,即历史应同时兼任“研究对象”与“指导思想”两个角色。但研究的范式应当以国际关系学为主。譬如:“国际关系学必须以国际关系史学作为基础和主要内容,而国际关系史学也必须以国际关系学包含的种种理论性范式、观念和命题作为一类基本工具。”(16)时殷弘:《关于国际关系的历史理解》,《世界经济与政治》2005年第10期。这一点又被总结为国际关系理论中的“历史基础论”,即强调运用不断更新的政治学概念工具分析中国古代史,由此进一步推动中国古代外交研究的关键。时殷弘还围绕《史记》等官修史书,提炼出“战略调整”“战略透支”等中国古代战略的核心概念。对历史与国际关系学的疏通与融合,这种反思准确指向了中国古代外交研究面临的首要问题。
4.围绕着社会科学范式、政治学概念工具与历史学研究三者之间的关系讨论,研究中国古代外交的学人群体也在不断扩大。尽管还没有形成统一的范式,提倡“共生”理念的学人正酝酿借哲学思辨“包抄”而上,即以概念为抓手,通过概念研究与社会科学范式的结合,建立起新的国际关系理论。上海外国语大学金应忠提出要以“一物两体”的传统理念构建新时期的中国对外战略;复旦大学苏长和、潘忠歧,上海外国语大学武心波等先后就“共生”“势”“公”“和”“五缘”等概念,作了国际关系与国际战略方向的引申。这批以“共生”为取向的国际关系学人目前仅是一个松散的团体。但其共同的特点,是正视社会科学的工具性与重视思想资源的价值导向性;既主张避开历史学的门槛限制,又拒斥社会科学对历史资源的单方面改造,通过平衡社会科学、历史学与政治学概念工具,推进新范式的建设。其实质是中国古代外交研究发展到新阶段时带来的新特征,值得深入探究。
三、“解铃还需系铃人”——中国古代外交研究的分析与展望
(一)学科孤岛与现实反刍——中国古代外交研究的核心矛盾
借助思想史的回顾,我们得以发现,历史学与国际关系学是推动中国古代外交研究的两股动力;然而,学科各自的平行发展,亦造就了当下中国古代外交面临的结构性矛盾。不仅如此,自民国始,中国国际关系即承担着服务政治现实的任务,这意味着除了结构性的内生矛盾,学科还可能受到外生因素如时代主题的影响。探究上述影响如何沉淀于学科的基本范式,是厘清前述“三个问题”,并推动中国古代外交研究范式讨论的关键一步。
1.相较于中国国际关系学科整体“学西”的历史浪潮,中国古代外交研究的对话一直是内向的。不同学科之间有知识壁垒,在学术史上并不稀奇。但就中国古代外交研究而言,这种壁垒明显不同于以往不同体系的“自说自话”(譬如晚清时期的经学研究与欧洲现代学术体系);而是“哈哈镜”般映射的失真——两者运用的概念工具高度相似,但又总在关键部位“似是而非”,才使两个学科在误解的氛围中相悖而行。如前述广泛影响国际关系学界的“Tributary System”,在国际关系学界中译为“朝贡体系”。张锋曾分析道:“朝贡体系作为一个学术概念,一直要到费正清在20世纪40年代到60年代对它进行系统的阐释和发展后,才成为东亚外交史研究的核心概念。”(17)张锋:《解构朝贡体系》,《国际政治科学》2010年第2期。“体系”是国际关系理论中至关重要的概念,本身是结构及其内部要素间的互动共同构成的统一体,也是“层次分析法”的目标对象。然而,历史学界一直未认同“system”译为“体系”,而将其转译为“制度”或“体制”。历史研究无意还原抽象的“结构”,而是专注于研究被文字或具体器物记载的“制度”。譬如在国内外历史学界均颇有影响力的《文史哲》杂志,即在2019年国际版第2期将“On the chinys Tributary System”翻译为《论清朝的朝贡制度》。并且指出:“朝贡制度理论为我们理解古代亚洲政治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工具和视角,朝贡制度逐渐成为研究古代中国对外关系的主流分析模式,长期左右欧美、日、韩学界的相关研究,并对中国学界产生重大影响。”(18)《〈文史哲〉国际版第5卷第2期“古代东亚秩序”内容简介》,《文史哲》2019年第6期。如前所述,历史学界一直致力于推进中国古代对外关系研究,但其理论重点放在“制度”上。体系研究与制度研究的着眼点不同,前者不可能摆脱理论的引申与发散。然而,译法上的细微差别所体现出的理论鸿沟,却常常在相关研究中被忽略,从而使围绕中国古代外交研究的评价机制交错紊乱,或以历史学之“精”攻国际关系研究之“粗”,或以国际关系研究之“新”攻历史学之“旧”。学科间的交流遇到了极大的阻碍。
2.就学科范式的混用而言,两个学科之间存在冲突。20世纪80年代末,历史学界曾致力于推进古代国家的对外政策研究。然而,对外政策的制定必须建立在国家利益的基础之上。譬如张清敏对对外政策的定义:“国家自身利益是对外政策的主要动力……国家对外政策是一个国家在与其他国家的关系中,追求国家利益的指导原则。对国家利益的理解是理解国内政治与对外政策的钥匙。”(19)张清敏:《对外政策分析》,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138页。要研究对外政策,就必须确定国家利益。然而在这一方面,梁启超的论断,始终是一道“天堑”:“夫古昔之中国者,虽有国之名,而未成国之形也。或为家族之国,或为酋长之国,或为诸侯封建之国,或为一王专制之国。虽种类不一,要之其于国家之体质也,有其一部则缺其一部。”(20)梁启超:《少年中国说》,《饮冰室文集》(第五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9-10页。他认为,中国古代素无民族国家,在此基础上的政治学概念自然都派不上用场(21)邢悦:“国家利益不是自古有之,他与‘王朝利益’,‘君主利益’,‘帝国利益’,‘宗教利益’相对,是欧洲近代民族国家形成后才出现的。”《国际关系学入门》,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118页。。当今的历史学界承认在威斯特伐利亚体系成型之前,“国家”作为一个政体古已有之,甚至将其追溯至人类文明的早期:“现今史学界一般把‘文明’一词用来指一个社会已由氏族制度解体而进入了国家组织的阶级社会的阶段。”(22)夏鼐:《中国文明的起源》,《文物》1985年第8期。前述以叶自成为代表的理论进路,纯粹地运用“体系”变量来思考春秋时期的外交活动:“人们通常认为1618—1648年西欧的三十年战争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国家观念和主权观念,但实际上春秋战国时期的各个诸侯国之间的关系,大多具有独立主权国家之间的关系;各国拥有独立的政权,具有相对明确的领土和人口,各自独立决定和处理自己的内政外交,互相承认并达成了一些明确的共同的国家关系准则,在此基础上形成了一个早于西欧体系的华夏体系。”(23)叶自成、庞珣:《中国春秋战国时期的外交思想流派及其与西方的比较》,《世界经济与政治》2001年第12期。但历史学界的日新月异,还没有映射到国际关系学界上。中国古代“无国家”,仍然是学界的共识之一。国际关系研究是一个求新而重时务的学科,在基本假设上还固守百年前的陈论。这一认识矛盾的根源,就在于学科范式的混用。
3.就外生因素的影响来看,近代中国的外交学建设,长期从属于外交实践。学科内的论争亦非纯然地依托于学理,亦折射出政治现实的变迁。譬如中国外交机构的前身,是咸丰十一年(公元1861年)设的总理衙门,它一举铺平了外交学舶来的航路——“外交”正式进入官方文件,是1865年总理衙门处理由英领事威妥玛(Thomas Wade)等进呈的“两议”时,由恭亲王奕进奏清穆宗(即同治帝)并两宫太后,请清廷为此所发的上谕:“(赫德与威妥玛二人)所陈内治、外交各种利弊,反复申明,不无谈言微中……请预筹遣使之道,并与各国君臣相见礼节,密慎妥定,切宜周备,此外交第一要义。”(24)《总理各国事务恭亲王等奏》(同治五年二月丙午),《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第40卷,北京:中华书局,1964年,第11页。这里,朝廷颁发的上谕首次明白地使用了现代意义的“外交”。进而论之,在总理衙门设立以前,中国仅有国际法学而无外交学。而总理衙门设立之后,“外交”渐为官方用语。1901年,总理衙门改组为外务部后,《外交报》即在1902年提出宜设“外交学”专科。同为舶来,外交学的建立本应与总理衙门的建立同期;然而在实践中,外交学的建立完全依托于外交部门的发展成熟。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中国近代的政治学学科(包括政治学,国际关系学与外交学)同政治现实之间的从属关系。
从这一前提出发,许多学界的昔年论争,也就不难理解了。譬如1935年,国际法学界与政治学界曾就“主权是否可分”之问题展开激烈的论争。国际法学界由于建立尚早,且与海外国际法学界联系紧密,强调国际关系中的主权应当受到限制。熊元襄、宁协万视主权的相对性为理所应当之事。孙云畴甚至认为主权观念的高扬是破坏国际法的根本原因。他指出:“主权思想和国际法思想,在最近一百年中,虽则是都很发展,然而彼此的方向却完全背道而驰,甚至互相冲突,互相排斥。”(25)孙云畴:《主权与国际法》,收于何勤华、李秀清:《民国法学论文萃(第六卷)》,北京:法律出版社,2004年,第68-69页。这一类观点可以在奥本海(Lassa Oppenheim)所著《奥本海国际法》中窥见始末:“国际法的进步、国际和平的维持、以及随之而来的独立民族国家的维持,从长远来看,是以各国交出一部分主权为条件的,这样才有可能在有限范围内进行国际立法,并在必然无限范围内实现具有强制管辖权的国际法庭所确定的法治。”(26)[英]劳特派特:《奥本海国际法》,王铁崖、陈体强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9年,第101页。可以看出,奥本海追溯了16世纪以来国际法的发展历程,才总结出上述各国对国际法的普遍看法,并为国际法学界所继承。然而,国际法的观点受到了政治学界的激烈抨击。赵奉生于1931年发表《从国际方面观察国家主权》一文,强调“国家主权底存在,便等于取消了国际法,要承认国际法底真实,便等于取消了国家主权。”(27)赵奉生:《从国际方面观察国家主权》,《政治学报》1931年第1期。其观点并非一家之言,其文一经发表,就代表着当时政治学人的共识。即便再有学人积极主张主权与国际法限制的和谐共生,譬如马德润指出国际法无损于各国之自立。后继的中国政治学学科发展,仍然呈现出主权优先的喜好。譬如国际法元老王铁崖曾于1981年版的《国际法》中指出:“有了国家,国家之间就必然有往来关系,也就必然在不同程度上形成一些有拘束力的原则、规则和规章……尽管在古代,国家之间往来关系不多,而且往往处于战争状态。但是,只要它们有往来,它们就有尊重使节,信守条约等原则和制度。”(28)王铁崖:《国际法》,北京:法律出版社,1981年,第10页。在这里,国际法的思想资源被有效地上溯到了春秋时期;但在2009年版的《国际法》中,结合近十几年国际法学界对国家主权的讨论,这一结论更迭为:“古代有否国际法,是一个争论的问题。古代国家不是近代意义上的主权国家,它们之间的来往关系不多,而且往往处于战争状态,因而难以产生完整的国际法体系。但是,在古代世界,毕竟有类似国家的政治实体,只要它们有来往关系,它们之间就会产生一些类似近代国际法的一些原则、规则和制度。”(29)王铁崖:《国际法》,北京:法律出版社,2009年,第24页。国际关系学中诸多重要的观念,深受政治现实影响,逐渐成为“中国化”的概念。这一细微差异潜藏在“援西入中”的浪潮中,造就了中国古代外交研究的理论偏差,深入到“什么是外交”“什么是主权”“什么是对外政策”等最基本的问题中。惟有通过思想史的追溯,我们才得以条分缕析地将影响中国古代外交研究的因素抽绎出来;并在这一基础上,展望学科发展的出路。
(二)史料、概念与范式:中国古代外交研究的“接着讲”之路
1.借助思想史的梳理,“接着讲”所面临的问题解释。首先是学人的资格问题。国际关系学界中首批倡议拓展中国古代思想资源的学者,不是传教士就是旅欧留学生。同治三年(公元1864年),丁韪良(William Martin)主持翻译惠顿(Henry Wheaton)所著《万国公法》,正是他在第二卷《论国自然之权》援引了1827年英、法、俄三国公约曰:“第二条略述英、俄前议希腊之内政外交也。”现代语义的“外交”才第一次出现在清代的政治文献中。然而,他的另一个重要观点就是中国古代已有外交。1888年,丁韪良在北京东方学会作《古代中国的外交》(“Diplomacy in Ancient China”)的报告,明确将春秋邦交定义为“外交”,中国古代外交的起点按他的谱系至先秦。而国际法学界的旅欧学生,受他影响更深。早期将思想资源拓展至上古史的学人中,徐传保自奥地利留学归来,完成的博士论文为《国际公法与古代中国》;洪钧培毕业于法国里尔大学,编有《春秋国际公法》。因此,“接着讲”不是本土学术团体的自娱自乐。此外,中国的现代学科皆始于本土“经学”传统的崩溃,而后沿袭欧洲学科建制而成。即便是中国古代史、古代文学、中国哲学等着力研究传统中国的学科,也不以教育背景的地域血统为意。毕竟本土的思想资源继承自“经学”体系的治学传统,与现代学科的基本范式三者间紧密的结合,才构成了“中国古代外交研究”的框架。就学人而言,无论是否有海外教育背景,都必须具备这一理论框架。举例说明,海外知名的中国学大家,譬如费正清、芮玛丽(Mary Wright)、夏含夷(Edward Shaughnessy)等,是通过在中国的游学来构建这一框架的;孔飞力(Philip Kuhn)史景迁(Jonathan Spence)等在华时间甚短,甚至未曾来华的专家,则是通过师承获得这一框架的(30)孔飞力师从哈佛大学费正清,史华慈、史景迁师从费正清的学生芮玛丽。可见,师承关系在这时期取代学历成为了范式习得的基础。。由此可知“接着讲”亦非海外学人的家乡情结。它是中西思想交融的必然结果。对“本土性”的高扬,实无损于其理论价值的普世性。
2.相关概念的正本清源。就中国古代外交研究而言,概念工具的错位亦是本阶段应着重研究的问题。长期以来,中国学界对“外交”的定义远较海外学界苛刻——譬如1939年现代外交学奠基作之一、尼科松(Harold Nicolson)的《外交学》问世,他在书中用历史的眼光辨析了外交的两个起源。首先是史前时期:“如果把外交看作是处理一群人和另一群人之间关系的正常行为,那它早在人类有历史记载之前就存在了。16世纪的理论家认为最初的外交家是在人间和天上之间传递信息的‘天使’,这不是现代的历史学家所能持有的一个观点。”(31)② [英]哈罗德·尼科松:《外交学》,眺伟、倪征燠译,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1957年,第25、33页。其次是14世纪:“在黑暗时代,特别是在封建的欧洲,很少有机会建立任何正常的国际制度的联系。我们所理解的现代外交(其意义不仅是指谈判的技术,而且还包括运用这种技术的专业人员)是十三、四世纪在意大利兴起的。”②我们可以看到,无论是狭义的现代外交,还是更为宽泛的“外交”,与威斯特伐利亚体系都没有因果关系。但1930年杨振先编纂的《外交学原理》,却背离了这一逻辑(见表1)。
表1 近代外交学界关于“外交的起源”假说
杨振先的逻辑,广受近代学人认可。前有刘锦藻“迄乾隆五十年,我为上国,率土皆臣,无所谓外交也,理藩而已”之说(32)刘锦藻:《清朝续文献通考》(卷337),北京: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10781页。,后有吴成章在所著《外交部沿革记略》中发出“古有聘问之使,无所谓外交也”之论(33)吴成章:《外交部沿革记略》,台北:文海出版有限公司,1987年,第1页。。作为专门史的中国外交史,公认源于蒋廷黻,且以其所编纂的一系列外交史史料的出版为标志。然而,蒋廷黻亦坚持,中国“在十九世纪以前,中英没有邦交……那时中国不知道有外交,只知道有‘剿夷与抚夷’。”(34)蒋廷黻:《中国近代史》,北京:商务印书馆,1927年,第6页。赵思洋在《反思国际关系史的书写》一文中指出,中国国际关系史基准时间(benchmark dates)受到19世纪以来西方历史学界“威斯特伐利亚情结”的深刻影响:“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国际关系史的历史分期即普遍采取以1648 年《威斯特伐利亚和约》作为近代国际关系史开端,并以战争及战后国际体系的安排作为标准的分期方法。”(35)赵思洋:《反思国际关系史的书写》,《世界经济与政治》2017年第12期。可见民国时期以外交为威斯特伐利亚体系之产物的看法,并非一家之言。中国学界大力“修正”西方学界的理论,使其与“民族国家”的时代旋律相协调,原因是多方面的:有基于主权理论的现实考量,有彻底推翻旧制度的“皈依者狂热”,也有“貌合神离”的概念工具犬牙交错的交互影响。但“解铃还须系铃人”,要解决这一问题,归根结底还是要重启中国古代外交研究概念工具的讨论,包括什么是“国家”,“对外关系”的本质特征为何,“国家利益”的界定等。这类正本清源的讨论,是不可或缺的。
3.注重史料的整理与史料学的建立。现阶段最重要的工作,是史料的整理与史料学的建立。就过去数十年的研究来看,中国古代对外关系史与中国古代外交研究各自着手的基本材料是不同的。先说国际关系学界,一般来说,国际关系学界在追溯国际关系学的起始时,都会提及国际关系史与国际关系学之间的派生关系。过去学界的研究,多将外交史的建立作为学科建立的标志性事件。这种理解因循了国际关系学一般的发展规律,以学科的专门化作为成熟的标志。由此说出发,外交史的史料局限于晚清(见表2)。
表2 国际关系史及其相关史学领域的发展
4.史学的研究不可偏废。结合历史学的谱系,我们可以发现上述研究的偏颇之处:第一是外交史与对外关系史的主客关系。这一研究指出:“外国史外交史研究从空间上的扩展和深度上的加强,有赖于西学东渐带来的学术移植与再创,而相较之下,溯及古代的中外交往研究则因与现实相关度不高,资料来源有限,发展较慢,著作较少。”(36)卫琛、伍雪骏、刘通:《百年炮火中的未竟之学——对民国时期国际关系研究与教学的回溯》,《世界经济与政治》2011年第11期。然而,19世纪晚期至20世纪早期,既是丁韪良、洪钧培等中国古代外交研究蓬勃发展的时期,亦是中国对外关系史研究最兴盛的时期。集大成者的《中国道里志》不仅于此时问世,晚清时期的徐松、何秋涛、李文田、洪钧、丁谦,民国时期的王国维、冯承钧、陈垣、张星烺、向达、方豪均治对外关系与中西交通之学。无论是方豪、向达还是张星烺所著中西交通史料专辑,均将时间谱系上溯至秦。甚至顾颉刚于1945年对整个民国史研究的成就,按六个方面予以总结:“一、考古学与史前史的研究,二、中外交通史和蒙古史研究,三、敦煌学的研究,四、小说,戏曲,俗文学的研究,五、古史的研究,六、社会史的研究。”(37)顾颉刚:《当代中国史学》,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引论。中国古代对外关系史作为本时期治史主流,其史料库远较外交史为深广。第二是外交学与外交史之间“谁派生谁”的顺次问题。民国时期外交学的舶来,是独立于外交史的事件。如前所述,中国外交学学科的草创,以刘达人《外交科学概论》与杨振先《外交学原理》的出版为标志。然而《外交科学概论》一书出版于1936年,《外交学原理》一书出版于1937年,与蒋廷黻主编《筹办夷务始末》几乎同时出版。而对外关系史的成果已汗牛充栋,譬如马士(Hosea Morse)所著《中华帝国对外关系史》,深刻影响了上述外交史著作的创作。据此论之,外交学的兴起极大地依托于历史学的整体兴盛,故而史学的范式是不可偏废的。
5.史料学是中国古代外交研究得以赓续的基础。梁启超1902年指出:“今日泰西同行诸学科中,为中国所故固有者,为史学。”(38)梁启超:《新史学》,《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九》,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本,1989年,第1页。由此,罗志田指出:“故清末民初史学一度居于中国学术的中心地位,其他西来学科早期似都有与史学挂钩的情形……由于史学为中国所固有,较易学习和从事,结果各新学术门类无意中仍走入史学一途。”(39)罗志田:《史料的尽量扩充与不看二十四史——民国新史学的一个诡论现象》,《历史研究》2000年第4期。在学科成型的早期,史料的选择是与范式的成型互为因果的。史料不仅是研究工具的对象,同时也是塑造新范式的直接原因。从目前国际关系学界的研究来看,既有的研究,首选《礼记》、“春秋”三传、先秦诸子或前四史(《史记》《汉书》《后汉书》与《三国志》)。这是一个沿袭百年的学界传统,即便新时期史料搜集的开山之作《中国先秦国家间政治思想选读》,也是以此入手的(40)阎学通、徐进:《中国先秦国家间政治思想选读》,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年。。
6.注重历史文献的梳理。要从国际关系学界一侧推动中国古代外交研究的思想资料扩容,需要一反传统,将注意力从先秦诸子的思想中转移开来,并投入到更齐备的历史文献的梳理中去。结合表3内容,我们可知今日学界所用的核心概念,明显受到史料的限制。基础文献数量少,内容薄;许多后人于古代外交实践中发展出的思想观念,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以法家的代表作为例,汉代有10家(部)217篇著作,然而,到了《隋书·经籍志》已有6部72卷;墨家从汉代的6家86篇,增长到了唐初的3部17卷;先秦时儒、道等家的代表作,均不足以对中国的传统思想资源“一言蔽之”;目录学的发展才忠实记载了中国古代知识的体系化成果。从物质载体上看,国际关系学界的史料,倒不需要事事考其源流,“善本”“宋版”等暂且不论,最好已有前人悉心整理的数据库以供分析。黄靖等在回顾中国古代对外关系史之时,指出这一领域已累积的材料包括正史、“会要”、类书、档策、舆地总览、游记、笔录、野史见闻;同时也搜集古希腊、罗马、波斯、印度、阿拉伯的史书、论著、游记、地理书、信件与论集,并木简、铭文、图像、雕像和钱币等出土文物。我们大致可以将其归纳为三类:一是中央政府库存档案,即包括敕修史书,历代编纂的“类书”与起居注、朝廷议事的策论与档案、奉命编修的舆地总览;二是涉边事务知识阶层的学术专著与个人笔记,包括士大夫的笔记小说与僧人的游记;三是出土文物。在这之中,第一部分材料的价值最大,尤以正史和类书为要。由此,代表朝廷意志的官修“正史”和古代数据库的“类书”,作为“诸子”的补充自然地进入史料史的视野。
表3 国际法与国际关系思想的早期史料
7.把握好正史的重要性。民国治史有不看“二十四史”的传统,章太炎批评曰:“今之讲史学者,喜考古史,有二十四史而不看,专在细致之处吹毛求瘢,此大不可也。”(41)章太炎:《救学弊论》,《章太炎年谱长编》(下册),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930—931页。但是,外交的主体是国家和中央政府,使节亦出于王朝意志。因此,中央政府的政治档案,包括皇帝本身起居住,仍是研究中国古代外交最可靠的材料。如前所述,“外交”在中国的出现,应当定为1864年《万国公法》的译迄,还是1866年清廷答复二公使的上谕?从时间上看,当然是越早越好;然而,这里所援引的“外交”是指以中央政府间的平等对外关系,尽管《万国公法》亦受清廷所托翻译,但《万国公法》不是政治文件,不能将“外交”这个词的传入,等同于“外交”的传入。而这不仅需要历史学与国际关系学在概念工具上的互动,最重要的是,依照概念本身的特性,针对性地安排史料的层次。在这一点上,正史(及相关的会要与档策)具有最高的优先级。
8.再说“类书”。类书在思想史和学术史研究中本不受重视,极少有人将其援引史料(42)梁启超:“类书者,将当时所有之书分类抄撮而成,其本身原无甚价值;但阅世之后,彼时代之书多佚,而其一部分附类书以幸存,类书乃可贵矣。”《中国历史研究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54页。。其原因不外是类书本身是知识总集,不收录书籍版本信息,不考究善本,只是将各书所论的天文、地理、政治知识分门别类地编排在一起。因此,部分从事文献研究的学者对此嗤之以鼻:“当今学术界对类书、类书史的研究仍然是相对薄弱的,主要是由于部分学者看不起类书,认为类书没有原创性,仅仅是资料的汇集,称之为‘寻章摘句老雕虫’。”(43)刘全波:《类书编纂与类书文化》,《寻根》2017年第1期。然而,“以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轻也”,类书的长处,在于其“数据库”一般搜罗万象而便于检索,“巨细必举”,“不加筛选”,本身就避开了史观的“污染”,方便后人拣选。考察史实,举例甚繁,且各事例往往分散。郭长颖曾举例指出类书的检索功用:“类书则分类编排各种史料,资料集中,一索即得。例如有关历代‘蝗灾’的文献,《古今图书集成·历象汇编·庶征典》179卷至182卷‘蝗灾部’就汇集自周桓王开始到清康熙为止三千多年间各朝史书所载蝗灾资料共计三百四十则,这些原始材料散见各书,类书全部辑录,查检十分方便。”(44)郭长颖:《类书的功用》,《语文学刊》2007年第12期。在此拾举宋代类书一例,权作说明。宋代类书有大成,其突出成就有分四大部:《太平御览》《太平广记》《文苑英华》与《册府元龟》。《太平御览》一书,是综合前代《修文殿御览》《艺文类聚》等书编纂而成的,并且极好地反映了当时的知识门类,试举《太平御览》所列诸目(见表4):
表4 《太平御览》目录
《太平御览》虽有55部,但明显将思想资源分门别类地“装入”不同的主题,以供检索阅读。不仅如此,它还包含两个重要的成就:首先,将“外交”作为专门的知识予以列出。类书编纂自曹魏始发端,多兴盛于大分裂时代,自然更为充分地反映出当时诸国并列的现实。同时,基于“述而不作”的原则,类书不会对内容作史观的编排,而仅以目录的形式,为内容简单地分类。其次,价值观上的中立,使得作为资料集的类书相较“二十四史”提供了更有价值的参考。譬如《太平御览》中包含的“皇王”“偏霸”“皇亲”三类,效法的是前朝(北齐武平三年,即公元572年)编定的《修文殿御览》,这里的“偏霸”就是与同所谓正统“后魏”并立的北齐,南朝宋、齐、梁、陈等政权。再次,《类书》还逐渐完善对外关系。与同期的史书相比——譬如司马迁《史记》就已有“匈奴”“西南夷”等节——类书一直没有单列“四夷”。主要因曹魏以来,各政权之间的“正统”之争便压过了“夷夏之辩”。东晋南渡之后,大规模修缮类书的一方又多为北地政权,因而“四夷”作为一个瓜田李下的概念而遭弃。但在宋代,原有的部族渐渐建为国家,除了最为强大的北方诸国与宋就“谁为中国”展开的论争外,其他诸国无意挑战宋的“中国”地位,但从遣使等制度上看,已非昔日零散的部落。故此,类书亦编入“四夷”,从目录上考订了对外关系的对象;而这一类古代的检索工具书,无论从体例还是内容上看,都是史料建设的核心基础。
类书并非万能灵丹。一方面,类书对具体历史的记载虽然全面,但却非常零散。譬如“四夷传”的记载中,历史地理就常与遣使混记一处,没有区别开来。类书的记载包罗众书,尤其是二十四史所记,却不做信息的提炼,条条史料简单放在一处,无论冗长重复,还是自相矛盾,一概不作解释。用作资料索引尚可,若要详细铺述,势必需用多方参考的原始史料,甚至是不见于类书的史料。类书虽然包罗万象,但不能说“天网恢恢”。另一方面,类书的数量不少。庄芳容《中国类书总目初稿》按15种近代图书总目,计算类书数目为766种。唐建华主编《类书的沿革》,记载类书263种,之所以数量相差巨大,大抵因为类书在流传中多有散佚与焚毁,遗留至今的不足五分之一。但就总量而言,也已非常惊人了。故此,“类书”还不能马上作为中国古代外交研究的底本。但认识到正史与类书二者的独特地位,已经是非常重大的进步。中国古代外交研究的史料学建设,应当有萌芽初生。
四、 结语
自历史地理学、中西交通史发展至今,以中国古代对外关系史和中国古代外交研究的并行不悖为例,无论是在范式的融合、对话学科的扩展,还是对中国国际关系思想“接着讲”的发扬,都有着特殊价值。中国古代外交研究,源起于晚清,勃兴于民国,复兴于改革开放之后,就发展纪程而言,已经算不得“新”学科了。然而,全新学科范式的涌入,却使得其常焕常新。回首学科之肇始,中国古代外交研究本为丁韪良(Martin William)引介现代外交制度时的偶然心得;但其在柏林东方大会上的发言,却激励了当时旅欧的一众国际法学生,以中西会通、救亡图存之心,开辟中国古世公法的溯源工作。然而,援引国际法等现代学术范式,解释中国古代历史,在很长一段时间中,常有力有不逮之嫌。历史基本材料的梳理工作,受卷帙浩繁的基本史料,和“大一统”主导的史观影响,百年来踟蹰不前;就学科发展的层面而言,中国古代外交的概念工具与核心范式,又多有方枘圆凿的痕迹。政治学界、历史学界就何为“国家利益”“对外政策”等概念聚讼不断。因此,何时何事为中国古代外交,而何时何事当为多民族王朝之内政,成了莫衷一是的问题。
国际关系学、国际法学与历史学研究的途径,尽管在研究对象上达成了初步的一致,但从未就基本概念和研究范式等深入交流。然而,历史学与国际法等为代表的现代学科,在中国古代外交研究中的合流又是客观的需求。因此,对于过往学科研究范式的并用、取舍乃至于融汇,便成了推进这一领域研究的下一步关键所在。尽管本文已对中国古代外交研究的历史纠葛作了初步的探索,但坦白而言,对这一领域的探索,仍停留在门槛之外。从思想渊薮来看,发达的历史思想资源,对现代学科很可能产生积极正面的深远影响。同时,这种影响不仅是思想价值的传递与概念的发扬,也可能深入地影响研究的进路与现代学科的范式。本文受篇幅所限,难以深入追问,关于中国古代外交研究与国际关系学、历史学之间的具体关联,彼此之间的互动机制,揭示的仍然不够;所论及的部分问题,譬如史料学的建立,更需要专章论述。这些问题,在推进中国古代外交研究时,期待同期学人的批评与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