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入华粟特人墓葬所见鱼马兽名称新考

2021-06-10郑成胜

收藏与投资 2021年5期

郑成胜

摘要:北朝入华粟特墓中所见鱼马兽形象含有鲜明的外来元素,目前学术界对其定名还多有争议。文章指出前人对farn的误释及原因,根据鱼马兽祆教来源与寓意功能,将其认定为赫瓦雷纳(Khvarenah)的表现形式之一,为一种护佑墓主人,为其祈福的祥瑞象征,见证了东西方文化的交流互动。

关键词:鱼马兽;绶带;带翼马;赫瓦雷纳

中国祆教艺术中的鱼马兽,目前仅存两例:一例为北周史君墓中的鱼尾马,身披绶带,头戴日月冠;另一例为隋太原虞弘墓的鱼尾马,身披绶带,鱼尾带花边。学术界对于中国祆教艺术中的鱼尾马定名尚存争议,主要命名为森莫夫、卡拉鱼与farn(神的荣光)等。郭物[1]在《中国祆教艺术中的鱼马兽》一文中将其命名为卡拉鱼;中山大学姜伯勤教授[2]在《中国祆教艺术史研究》中将其考证为森莫夫;马尔夏克教授[3]2001年在北京大学的演讲上将其称为farn(神的荣光)。仅就farn一词,不同学者的解释也不一,激起了笔者深挖的兴趣。

一、入华粟特墓中所见鱼马兽及其名称考证

入华粟特墓中,虞弘墓石墩壁浮雕一、三下方可见马头鱼尾、肩生双翼、身披绶带的鱼马兽(图一)。除此之外,史君墓石堂底座也有类似的鱼马兽,头戴日月冠,造型因素与波斯文化更相近。史君葬于大周大象二年(580年);虞弘葬于隋开皇十二年(592年)。关于虞弘墓鱼马兽的名称,中山大学姜伯勤教授在《中国祆教艺术史研究》中将其考证为森莫夫,论述较为零散。森莫夫的形象描述可见后萨珊时期编撰的《创世纪》,森木鹿被称作“萨珊神龙”,一种由狗、鸟和麋三种标本产生的混合体兽类,具有三种特性[4]。目前,萨珊波斯与中亚地区的狗头、鸟身、孔雀尾鳥类神兽被学术圈公认为森莫夫,比如撒马尔罕大使厅西墙的波斯使臣锦袍上有典型狗头鸟身的神兽形象被称为森莫夫,中国祆教艺术中的马头鱼尾兽在形象上相差甚远;郭物在《中国祆教艺术中的鱼马兽》一文中将其称为卡拉鱼,但文献与图像的对照并不相符,可见诸多矛盾之处。关于卡拉鱼,迄今为止,萨珊波斯艺术中未发现鱼尾神兽的形象,仅在伊朗神话与波斯古经《阿维斯塔》可见文字描述。

《阿维斯塔》第十四篇《巴拉赫姆·亚什特》第11章第29节记:“阿胡拉创造的巴赫拉姆,赐予索罗亚斯德健康长寿、传宗接代的精液和过人的膂力,赐予琐罗亚斯德神鱼卡拉的眼力—在有千人之深的辽阔的兰伽哈河中,能窥见细如毫发的涟漪。”[5]

从经典的描述中来看,卡拉鱼是一种水生的、带神力的守护神兽,未对其形象进行描述,并且波斯艺术中缺少鱼尾神兽的图像,很难以此为根据确认中亚粟特壁画中的鱼尾神兽及中国祆教鱼尾马就是卡拉鱼。并且,8世纪的中亚片制肯特壁画上鱼尾神兽飞翔于天空之中,显然不是生活在海中的卡拉鱼。因此,通过文献中的形象对比,我们难以确定中国祆教鱼尾马就是森莫夫和卡拉鱼。笔者赞同从功能寓意入手,将鱼尾马在其依存环境中的功能与祆教经典《阿维斯塔》进行比对,发现鱼尾兽类似伊朗文化中的祥瑞灵光。马尔夏克教授2001年在北京大学的演讲上将其称为“farn”,该词被学者们解释为神的荣光、优雅的女神、福运、灵光之神。因为解释不一,激起了笔者深挖的兴趣。

最早对f a r n作出解释的是古文献学专家H . P. Schmidt,在他看来,farn象征“神的荣光”,在伊朗文化中是一种上天赐予君主或英雄的吉祥神兽。

因为鱼尾兽在中亚经常出现在英雄旁,与祆教其他带翼飞兽如含绶鸟、有翼马、有翼狮一样经常被画在粟特贵族和商人身旁,作为神灵的庇佑,所以这类带翼飞兽也被马尔夏克称为“farn”,解释为神的荣光,是神赐予英雄或君主的吉祥神兽,得到神兽的人就会得到幸福、光荣。

需要指出的是,farn(法尔恩)来源于赫瓦雷娜(khvarenah),而且祆教经典《阿维斯塔》对赫瓦雷娜的形象描述并不是指代某一种带翼神兽,而是指代一种祥瑞的观念,可以为多种形象。魏庆征的《古代伊朗神话》中的farn就是祥瑞,与马尔夏克所描述的farn(祥瑞神兽)在形象指代上又有较大的矛盾,与施安昌所解释的farn(优雅的女神)也不尽相同,可见学者们对该词的认识不同。想要解释farn,我们需要追溯该词的词源。

魏庆征的《古代伊朗神话》中有对该词的初步解释:据《阿维斯陀》所述,所谓“法尔恩”,通常为某种神圣化的“福运”(《耶什特》)。它可为一些神圣人物所有,并将其赐予世人(《达坦斯塔伊·德尼克》)……有居于水之深处的法尔恩(《耶什特》)……有同水与河流相关联的法尔恩……有同太阳相关联的法尔恩(《登尔卡特》) 。

这段文字中,farn不仅仅指代一类带翼神兽,而是可以物质化和抽象化为多种形态,实际上被描绘为祆教经典当中的赫瓦雷娜。由此,我们知道赫瓦雷娜(Khvarenah)是一种祥瑞观念“福运”的象征,可以化为鸟、羊,或人形化为神,或居于水之深处。这段文字对我们解释鱼尾马在祆教墓葬艺术中的含义有较大的价值。虞弘墓9幅墩壁浮雕上可见一套图像程序,分为上下两部分,墩壁浮雕上部表现为墓主人在米特拉神的牵引下飞升天国的场面,下部表现了一系列动物与人形神,如鱼尾马、含绶鸟、羚羊、山羊、光头神等。笔者要指出,鱼尾神兽作为赫瓦雷娜的一种表现形式,与含绶鸟、羚羊、山羊、光头神一样都是墓主人飞升路上的祥瑞灵光。

施安昌、马尔夏克和魏庆征等学者对farn(法尔恩)解释不一,或许是祆教经典《阿维斯塔》不同版本翻译转录问题。《阿维斯塔》的原本由阿维斯塔语书写,现存版本并非是阿维斯塔文的残本,其中包括了帕列维语、波斯语的转录和注释,并且混入了佛教文献中的词汇,造成了使用不同语言描述同一事物的现象。众多周知,使用不同语言描述一件事物必然会导致词义混乱,因为很难找到具有一致意思的词汇来相互解释。由于祆教经典的成书语言就是阿维斯塔语,那么我们用阿维斯塔语赫瓦雷娜(khvarenah)指代灵光应较为合理,在词义上没有争议。并且,从词源上也可以明显看出灵光与赫瓦雷纳的联系。《阿维斯塔》中讴歌的“灵光”主要有两种:一是“伊朗部族之灵光”(Airyanem-Khvareno),二是“凯扬灵光”(khvareno)。第十四篇《扎姆亚德·亚什特》第四、五、六章中都描写了带有灵光的英雄顺利完成其使命—斩杀恶魔。与此相对应的图像可见中亚8世纪的片制肯特壁画,即英雄身前出现身披飘带的鱼尾神兽,所以将中亚这类带有荣光与好运含义的神兽称为赫瓦雷纳更为恰当。farn可以追溯到阿维斯塔语赫瓦雷纳(khvarenah),但中亚粟特佛教经典中farn代表dignity(尊贵)和high position(身份显赫)的含义与khvarenah的词义相关联但并不一致,可见在词义指代上的混乱不单是现代学者们的问题,误释的根源为版本翻译转录问题。综上所述,farn本义指佛的高贵地位,后成为祆教经典中的用词,指代祆教艺术中的赫瓦雷娜,但两者在词义指代上由于版本翻译转录问题出现了偏差。笔者建议使用该词的词源阿维斯塔语赫瓦雷娜来指代祥瑞灵光,即伊朗文化中的吉祥象征。

根据姜伯勤对虞弘墓9幅墩壁浮雕的解释,墓主人在经历“死者审判”和“最终复活”两个阶段后顺利进入天国,我们可以将表现在墩壁浮雕下方的鱼尾马看作墓主人的灵光赫瓦雷纳(khvarenah),具有祈福墓主人顺利飞升天国的功能寓意。并且9幅墩壁浮雕下方的一系列神兽(羚鹿、山羊、含绶鸟)和人形神都可以称作赫瓦雷娜的表现形式,作为神赐予墓主人的灵光,体现了墓主人对吉祥与永生的渴望。

二、结语

鱼尾马形象的复杂性与多元性对我们认识粟特贵族墓葬传统有侧面的辅助作用,反映了中亚粟特人多元的宗教信仰以及生死观念。外民族艺术的汉化不是无的放矢,而是以汉文化观念为主导,以多元的外民族艺术为图像底本,进行的一种通俗化、易接受的融合。依据入华粟特墓葬中鱼尾马的功能意义与象征寓意,我们发现,其与祆教经典中的祥瑞灵光赫瓦雷娜有紧密联系,由此为其命名为赫瓦雷娜(khvarenah),表现为祈福墓主人顺利飞升天国的祥瑞征兆,见证了东西方多元文化的交流互动。

参考文献

[1]郭物,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中国祆教艺术中的鱼马兽[C].王仲殊先生八十华诞纪念论文集,2005:675.

[2]姜伯勤.中国祆教艺术史研究[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128.

[3](意)康马泰.唐风吹拂撒马尔罕:粟特艺术与中国、波斯、印度、拜占庭.[M].毛铭,译.桂林:漓江出版社,2016:31.

[4]杨瑾.森木鹿:一种有翼兽头神禽传播、流变与融合轨迹与文化蕴意再探讨[J].丝绸之路研究集刊,2018(00):33-34.

[5]伊朗贾利尔·杜斯特哈选编.阿维斯塔—琐罗亚斯德教圣书[M].元文琪,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2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