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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质有其文”:台州文化的硬核特质

2021-06-09李建军

台州学院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台州传统文化

李建军

(台州学院 人文学院,浙江 临海 317000)

台州文化作为浙东中部负山表海的地域文化,从文化形态上讲,已形成以天台山文化为核心的名山文化,以章安港、海门港为核心的名港文化,以台州府城为核心的名城文化,等等。关于台州文化的基本特性,学界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笔者通检了台州历代方志和相关文献,力图从原始文献入手,进行新的探讨。实际上,关于地域文化的硬核特质,可以从文化质素的构成特征(儒释道关系所呈现的地域特质)、文化主体的性格特征(当地士庶的文化性格所呈现的地域特质)、文化通变的显著特征(继承与创新、稳定与开放之间关系所呈现的地域特质)三个维度进行考察。

一、文化质素:三教和合而释道更显

台州的儒、释、道都很兴盛,都各自形成了重要流派,产生了重要影响,但总体而言,还是释、道的声名更显。

(一)台州儒释道的演进脉络。台州的佛教源远流长。大约东汉末年,佛教传入台州,汉献帝兴平元年,石头禅院(今仙居境内)创建,是为台州寺院之始。东晋哀帝兴宁年间(363—365年),敦煌高僧昙猷入天台传法,乃有史可查的较早进入台州的名僧。南朝萧齐时有慧明、昙兰、怀玉、普辽等僧人在台州传法,萧梁时有定光禅师隐居天台山佛陇30年。陈隋之际的智顗(538—597年)于陈宣帝太建七年(575年)率弟子入天台山,融通南义北禅,教观总持,定慧双修,开创第一个中国化的佛教宗派——天台宗。其弟子章安灌顶遵照智顗遗愿,建成国清寺,成为天台宗的祖庭。中唐贞元年间,天台宗十祖道邃传法于日本僧人最澄,从此天台宗传入日本。北宋元丰年间,高丽僧人义天入宋求法,师从天台宗高僧慈辩学习天台教观,更诣天台山佛陇真觉寺,礼智者塔,发下“归国敷扬”之宏愿,从此天台宗传入朝鲜半岛。宋元后,天台宗受到禅宗、净土宗的挑战,几度衰微,但又屡次中兴,薪火不绝,成为中国佛教宗派中开宗最早、传承有序、影响较大的一支。天台山的国清寺虽然数次“易教为禅”(改为禅寺),但天台宗传人屡仆屡起,规复旧制、重光祖庭。

除了天台宗,台州的禅宗也较为兴盛,其支派牛头宗、临济宗、法眼宗等皆有传承。先看牛头宗,唐代僧人遗则师从禅宗支派牛头宗传人慧忠得法,后隐居天台山佛窟岩40年而终,世号佛窟禅师。再看临济宗,唐文宗太和七年(833年)百丈怀海弟子普岸于天台山创建平田禅院(今万年寺),其同门黄檗希运、沩山灵祐后来各自开出临济宗、沩仰宗,而万年寺后来也成了临济宗黄龙派的重要道场。南宋孝宗淳熙年间,日僧荣西入宋求法,师从万年寺虚庵怀敞学习临济宗黄龙禅法,从此临济宗传入日本。再看法眼宗,唐末五代之际,法眼宗第二祖德韶于天台山建造天宫寺、护国寺、普光寺、宝相寺、普慈寺、慈云寺、证教寺、西定慧寺等十余个道场,弘扬禅法。德韶弟子,法眼宗第三祖延寿亦曾于天台山国清寺修行。台州的净土宗也代有传承,并与天台宗有合流之势,形成“教宗天台,行归净土”的格局。

台州的道教根深叶茂。道教传说中的黄帝、浮丘公、王子晋等大仙皆尝往天台山①《历世真仙体道通鉴》卷一载:“(轩辕黄帝)南至江,登熊湘山,往天台山,受金液神丹。”详参卢国龙整理《传世藏书·子库·道典》,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6年版,第960页。该书卷三又载:“王君名晋,字子乔……一日,天台山浮丘公降授道要,使修石精金光藏景录神之法……子晋升天为右弼,主领五岳司侍帝宸,号桐柏真人,理金庭洞天。”(第968页)。刘义庆《幽明录》记载了东汉明帝永平年间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采药遇仙之事,这些神仙传说为道教在天台山和台州的兴盛发挥了舆论先导的作用。史料记载,东汉末年的葛玄(164—244年)应该是较早到过台州的道士,陶弘景《吴太极左仙公葛公之碑》叙葛玄历游名岳,提及“长山盖竹,尤多去来,天台兰风,是焉游憩”[1],其中的盖竹(山)、天台(山)均在台州。《嘉定赤城志》也指出葛玄“初在赤城,后入栝苍、盖竹等处,遇三真人授以秘诀、符箓,戏幻之术,无不通晓”[2]563。两晋之际,葛洪《抱朴子·内篇》点出了包括天台山在内的27座“正神在其山中”“可以精思合作仙药”又“可以避大兵大难”[3]的名山,可见至迟到葛洪时代,天台山已被道士群体视为修炼的绝佳去处。南朝宋齐之际的顾欢曾整理上清派杨羲、许谧、许翙手写道经,著《真迹经》,又曾著《夷夏论》详辨道、佛二教之是非异同,隐居天台山开馆聚徒度过了大半生。此后,萧梁时的陶弘景、陈隋之际的徐则、隋唐之际的王轨等高道都曾到过或者隐居天台修道。

初盛唐之际,上清派第十二代宗师司马承祯曾遍游名山寻找修真之所,最终“雅愜素尚”“东入台岳”[4],约于武则天万岁登封元年(696年)开始隐居天台山传道授徒,前后长达28年,开出上清派南岳天台系。司马承祯著《天地宫府图》开列118处洞天福地,其中十大洞天中的第二委羽洞天、第六赤城山洞、第十括苍山洞属台州,三十六小洞天中的第十九盖竹山洞属台州,七十二福地中的第四东仙源、第五西仙源、第十四灵墟、第六十司马悔山属台州。118处洞天福地中,台州占了8处,洞天福地处所之多、分布之密、影响之巨,可谓独领风骚。

北宋中叶,台州籍道士张伯端(984—1082年)撰《悟真篇》,开创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返虚及先修命、后修性的内丹法,并传道授徒,创立金丹派南宗。晚年时回到家乡,修真于天台山桐柏宫,桐柏宫成为道教南宗的祖庭。元明清时期,全真道龙门派行于天下,亦传于台州。明代中后期,龙门派式微,第五代律师张静定、第六代律师赵真嵩,修真于天台山桐柏宫,力图重振宗风。明代末年,赵真嵩将龙门戒法传于王常月,王常月则促成了清代龙门派的中兴。置于龙门派衰而复振的历史谱系,天台山桐柏宫可谓有功矣!

台州的儒学亦有可观之处。宋以前为台州儒学的萌芽期。晋代任旭为台州儒学开山,南朝文士顾欢为台州最早的私学教育家,盛唐郑虔被誉为台州文教之祖,晚唐孙郃所撰《春秋无贤臣论》为现存最早的台州人所撰儒学文章,晚唐项斯则是台州第一位进士。

宋元为台州儒学的发展期。这时期的儒学从北宋中后期陈贻范、罗适、徐中行、徐庭筠发轫,中经南宋石墪、应恕、徐大受的发展,再经朱熹弟子林鼐、林鼒、赵师渊、赵帅䢼、赵帅夏、杜煜、杜知仁、潘时举、林恪、郭磊卿、杜贯道、池从周、吴梅卿、赵师雍、赵师蒧等的传扬,复有杜范、王贲、胡常、戴良齐、车若水、黄超然、周敬孙、陈天瑞、杨珏、杨琦等的赓续,一时蔚为大观,其中杜煜、杜知仁一系还形成影响较大的南湖学派[5]。《台州府志》云:“宋时台士渐兴,南渡后,台为辅郡,人才始盛。晦翁莅止,多士云从。吾台称小邹鲁。于是荒瘠僻左之地,一变而为名臣理学之邦。是朱子之有造于吾台,与台人之克自兴起,有足多者。嗣后南湖学术,樊川相业,正学精忠,皆奋乎百世之上。”[6]2723-2724点出了朱子将台州从“荒瘠僻左之地”变为“名臣理学之邦”的功绩。

明清为台州儒学的成熟期。明初的方孝孺为一代大儒,“恒以明王道、辟异端为己任”[7],殉难于靖难之役,是台州儒士知行合一的杰出代表,也是“台州式硬气”的典型代表。明代中叶的谢铎“力学慕古,讲求经世务……经术湛深,为文章有体要”[8],以承续朱学道统为己任,著《伊洛渊源续录》;同时谢铎也是著名文士,茶陵诗派的重要作家。金贲亨学通经史,首举“台学”大旗,著成台州首部儒学史——《台学源流》。黄绾曾笃信王阳明之学,其后又入室操戈、质疑王学,成为中国思想史上较早对王学进行系统批判的代表性人物之一。晚清的王棻深于经史之学,著成《台学统》100卷,分气节、性理、经济、词章、训诂、躬行六科,分科辑录台州先哲自任旭至王维祺凡330余人的生平及学术资料,并下按语进行评述,乃台州儒学史、学术史集大成之作。

(二)三教和合与释道更显、儒学稍逊。台州的儒释道之间,并非壁垒森严,而是互通互融、和合共生。隐居天台山的顾欢,早年曾“从豫章雷次宗谘玄儒诸义”,乃典型的儒生,晚年却“事黄老道,解阴阳书,为数术多效验”[9],变成一位道徒。司马承祯是道教上清派宗师,其著《坐忘论》时既祖述道家的“心斋坐忘”,又融会儒家的“乐天知命”、佛家的“止观”“定慧”“色空”等思想精髓,自出机杼。张伯端自幼涉猎三教经书,后皈依道门,援儒引佛,著《悟真篇》,阐述以性命双修为大旨、以道家内丹为中心的“三教一理”思想。

台州儒释道的发展,并不平衡。首先,从发展的时间上看,释道先发,儒学后成。台州佛教发轫于东汉末年创建石头禅院,道教发轫于东汉末年葛玄“初在赤城,后入栝苍、盖竹等处”修真,而儒学则始于晋代的任旭,开始的时间晚于释道。实际上,儒学兴盛的时间也晚于释道。喻长霖《台州府志》云:“台古越地,秦前弃弗属,唐时犹为贬谪之所。因地处丛山,自昔声教未通,风土迫隘,大都僧寮居之,依山卓锡,遂成风气。其徒遍天下,号天台宗。浮屠盛而儒术衰,势固然也。宋时台士渐兴……一变而为名臣理学之邦。”[6]2723-2724喻氏甚至觉得“岂山川秀灵之气,有蕴而属之彼族耶”[10]。喻氏感叹台州宋之前是“浮屠盛而儒术衰”,宋时儒学方才发展起来,甚而怀疑山川秀灵之气都“蕴而属之”释门了,质诸史实,虽有部分偏颇,但也大体不谬。

其次,从儒释道的场所和人员数量上看,释道更盛,儒学居后。王士性《广志绎》云:“《道书》称洞天三十六、福地七十二,惟台得之多……其他非道书所载者,刘、阮桃源,寒山、拾得灶石,皇华丹井,张紫阳神化处,司马悔桥,蔡经宅,葛仙翁丹丘,智者塔,定光石,怀荣、怀玉内身。自古为仙佛之林。”[11]82王氏称台州为“自古为仙佛之林”,道出了台州自古以来的释道之盛。喻长霖也惊叹“台山为仙佛之窟,刘阮采药为后世言神仙者所宗。魏晋以来,代多高僧,嗣后徒众遍天下,号天台宗,则吾台释氏之盛可知也”[6]18-19。就儒释道的场所而论,陈耆卿《嘉定赤城志》云:“台之为州,广不五百里,而为僧庐道宇者四百有奇。吁,盛哉!今吾孔子、孟子之像设不增,或居仆漫不治,而穹堂伟殿独于彼甘心焉……今备录之,非以滋惑,亦使观者知彼之盛而防吾之衰。”[2]400陈耆卿感叹僧庐道宇之盛,而惋惜“孔子、孟子之像设不增”,道出了释道场所之盛与儒学场所之衰,这正是台州儒释道场所盛衰有别的真实写照。就儒释道的人员而论,根据《台州地区志》汉至清代人物分类情况表[12],从台州府志及各县志立传人物统计,入“方外”(释道)的明显多于“儒林”。入“儒林”者112人(本籍111人,客籍1人),入“方外”者256人(本籍78人,客籍178人),方外人士是儒林人士的2.28倍。而且,方外人士以客籍为主(客籍人士占总数的69.5%),儒林人士则几乎都是本籍,可见台州释道对客籍人士的吸引力。

再次,从发展的水平看,释道更为突出。佛教方面,台州是第一个中国化的佛教宗派天台宗的发祥地,国清寺作为天台宗祖庭已屹立1400年,另外禅宗支派牛头宗、临济宗、法眼宗等皆有高僧传承,台州在佛教史上举足轻重。道教方面,台州是上清派南岳天台系的发祥地,是金丹派南宗的发祥地;桐柏观作为南宗祖庭屹立亦近千年,台州在道教史上举足轻重。儒学方面,台州虽有南湖学派传承,金贲亨、王棻等还梳理出“台学”脉络,但缺乏释之智者大师、道之司马承祯、张伯端这样开宗立派、震铄古今的巨擘,在整个儒学史上的影响,与北之四明、南之永嘉、西之婺州相较,仍显不足。

总之,从文化质素上看,台州是儒释道并存而释道更显、儒学稍逊,台州是名副其实的佛宗道源、仙佛之窟。

二、文化性格:大小传统共生而硬气贯穿

台州文化从文化主体的性格特征(当地士庶的文化性格所呈现的地域特质)考察,可谓大小传统共生而硬气贯穿。

(一)台州大小传统的共生。大传统(great tradition)与小传统(little tradition)之说,源于美国人类学家罗伯特·芮德菲尔德(Robert Redfield)1956年出版的《农民社会与文化——人类学对文明的一种诠释》(Peasant Society and Culture—An Anthropological Approach to Civilization)[13]。芮德菲尔德在书中提出“在某一种文明里面,总会存在着两个传统”:“其一是一个由为数很少的一些善于思考的人们创造出的一种大传统;其二是一个由为数很大的、但基本上是不会思考的人们创造出的一种小传统。”[13]95同时,芮德菲尔德认为这两种传统相互依赖、相互影响:“我们可以把大传统和小传统看成是两条思想与行动之河流;它们俩虽各有各的河道,但彼此却常常相互溢进和溢出对方的河道。”[13]96-97

芮德菲尔德的大、小传统之说作为文化人类学的分析工具,很快被借鉴到中国学界,并运用于文化研究领域。余英时先生1987年出版专著《士与中国文化》,总结出一些关于中国文化大、小传统关系的普泛性观点:“大传统和小传统之间一方面固然相互独立,另一方面也不断地相互交流。所以大传统中的伟大思想或优美诗歌往往起于民间;而大传统既形成之后也通过种种管道再回到民间,并且在意义上发生种种始料所不及的改变。”[14]李亦园先生在1993年香港举行的“文化中国”研讨会上发表《从民间文化看文化中国》,提出中国的“大传统”与“小传统”有“共通的文化准则”[15]。近年来,有学者提出:“大传统主要维护人性中的普遍利益追求,而小传统既维护人性中的普遍利益追求,又维护人性中的个性利益追求。”[16]笔者基本认同上述观点,但认为还可表述得更为精准。笔者认为,就中国文化而言,大传统主要维护人性中的普遍利益追求、着眼于社会秩序建构,并占据主导地位、发挥主流影响的价值系统;小传统则是维护人性中的多元利益追求、着眼于世俗生活,居于从属地位、发挥非主流影响的价值系统。

大小传统的理论框架可以用于分析地域文化。台州文化中既有“维护人性中的普遍利益追求、着眼于社会秩序建构”的大传统,主要体现为士人文化;也有“维护人性中的多元利益追求、着眼于世俗生活”的小传统,主要体现为草根文化。而且由于台州“一郡连山,围在海外,另一乾坤”[11]82的特殊地理条件,天高皇帝远,草根阶层所秉持的小传统可能还略胜于士人阶层所坚守的大传统。关于台州大小传统的主次关系及小传统的内蕴,高飞、倪侃教授有精到的分析:“台州的文化长河中,既有民俗文化,亦有精英文化,但民俗文化是主流……台州民俗文化的特征,可以用‘草根文化’来概括:在处理主客体关系时,表现为‘自主性’‘独立性’;在价值取向上,表现为鲜明的以生存为旨归的功利倾向;在行为方式上,表现为‘刚’性与‘灵’气……以‘自主’‘谋利’为魂,‘刚’‘灵’相济,铸就了台州小传统的特色精魂。”[17]

实际上,与“自主谋利”“刚灵相济”的小传统相对应,台州还有群己兼顾而重群、义利兼行而好义、刚柔相济而偏刚的大传统。王棻的《台学统》,分气节、性理、经济、词章、训诂、躬行六科,荟萃台州士人330余位。王氏在卷首叙录云:“自孔门以四科取士,后世儒术,遂分为四。夫惟圣人兼材,无所不通,其余则皆学焉,而得其性之所近,盖德行之粹,根于性理;政事之懋,蔚为经济;言语之美,炳于词章;文学之精,垂为训诂。而其业皆具于六经,是故性理者六经之道也,经济者六经之用也,词章者六经之文也,训诂者六经之学也……然其大本,则曰气节,其大要,则在躬行。此二者,该贯乎四科,并包乎六艺,而非此则不足以为学也。”[18]8王氏强调气节与躬行,将其分别置于首、尾。王氏在气节之学的叙录中云:“儒者之学,以气节为本,而气节之大者,在于出处去就、辞受取予之间。盖粗之为义利之辨,精之在生死之交……世之学者,诚能务为其真,而毋窃其似焉。庶为学之大本,由是而立也与!”[18]9接着王氏分高节、清节、忠节三类,辑录任旭、徐中行、徐庭筠、吴芾、陈函辉等49人的生平及学术资料,并下按语进行评述和表彰。任旭等49人“以气节为本”,可谓台州士人中坚守大传统的典型代表。而王棻于晚清学术日变、人心日浮的语境下著《台学统》,以气节之学为首,也体现出他对大传统的坚守。喻长霖《台州府志》云“台人尊贤重士,贵粟重农,士多尚名检”,又云“六邑之内,士子尚多自爱”[6]2720-2724,点出台州士人的“多尚名检”“尚多自爱”。王士性《广志绎》云:“浙西俗繁华,人性纤巧,雅文物,喜饰鞶帨……浙东俗敦朴,人性俭啬椎鲁,尚古淳风,重节概。”[11]76从两浙的比较中,认为包括台州在内的浙东“重节概”,颇有见地。

台州士人的气节、气概,不仅台州本籍如王棻、喻长霖、王士性有深切体察,其他学者也有类似论述。章太炎先生为项士元先生作《台州经籍志序》,云:“自方正学笃志修古,学成以死其一言,而齐周华阸于狂虏,著书传辞以亢大宗,名不显而身戮,至今攘除之功,则齐公为其先导。此二贤者,奋乎百祀之上,闻者兴起,愞夫可立,则岂独文学绝艺云尔而已乎!乡人士苟自勉以节操,质有其文,其庶几无忝斯书也。”[19]序特地点出台州先贤方孝孺(方正学)、齐周华“岂独文学绝艺云尔”之外的节操,可谓切中肯綮。

谢铎《赤城新志》称:“宋亡于元,缙绅先生往往窜匿山谷,或服衰麻终其身,或恸哭荒郊断垄间,如丧考妣。其民皆结垒自相战守,力尽则阖门就死而不辞。”[20]缙绅先生于宋亡之际“或服衰麻终其身”,可见其节概,而普通民众也能“就死而不辞”,亦可见其气节。台州普通民众多秉持功利倾向的小传统,但在江山易祚之际也能如秉持大传统的缙绅先生那样有气节,于此可见台州小传统也在受到大传统的影响。某些时段如宋元之际、明清之际,台州士(大传统持守者)庶(小传统持守者)抗击异族入侵、宁死不屈的气节都可圈可点,大小传统的互动于此可见一斑。

当然,台州大传统重节、重义、重群,却并不绝对排斥“利”,而是强调义利兼行,这可能与宋代浙东学派的影响有关,也与台州小传统的濡染有关。浙东学派认为“既无功利,则道义乃无用之虚语耳”[21]324,主张“以利和义”[21]386,“义利双行、王霸并用”[22],被学者称为“注重于经世致用、求实求功的实学传统,是整体儒学系统中的实践实用派”[23]。浙东学派在台州有陈耆卿、吴子良、王象祖、车若水、丁希亮、王汶等众多传人,将学派义利兼行的观点播扬于士林。同时,值得注意的是,台州士人能接受义利兼行的观点,而不是像别的地方舍利言义,应该与台州重功利之草根文化的濡染有关系。台州士人既持守华夏大传统的“义”,又不弃地域小传统的“利”,将其中和为义利兼行,这正体现了大小传统的相互影响与和合共生。

(二)士庶的“劲”与“硬气”。台州的士人精英与草根大众,虽有信奉大传统、小传统为主的差异,但有一个共同的文化性格即“劲”或曰“硬气”。喻长霖《台州府志·风俗略》对台州府及各县的风俗特点及原因有精到分析[6]2719-2730,详见表1。

表1 《台州府志·风俗略》对台州府各县风俗特点的分析

表1 (续)

喻氏指出,天台因“地瘠人满,治生艰窘”,“民风劲健”“果敢尚气”“负气任侠”,乃“生计厄迫使然也”;仙居因“最瘠”“生计尤啬”,“唐俗俭啬之风,于越噪劲之习,殆兼而有之矣”“人好使气斗讼”,乃“谋生窘厄相迫而成”;临海则“民俗挚劲”;黄岩之西乡因“地瘠则生计艰”,东南因“地饶则商务兴”,但总的来说“无富商大贾,足媲宁、绍者”,造成“穷巷无书,寒家无帖,幸而释褐,见闻既隘,成就亦浅”的窘状;太平(温岭)“土沃于黄,粟帛鱼盐之利,冠于六邑,吾台之上腴”,但贫富不均,“贫民习勤,富民习奢,若画鸿沟”;宁海则“风气刚劲近蛮”。喻氏又指出,从整个台州而言,“台郡绾宁、绍、温三府之中,为浙省东南奥区,山海雄峻而地瘠民贫”,“阖郡硗啬,民不阜财”,“庶而不富”,造成“其气噪劲”,或“近于强梁”,或“勇于斗狠”,或“邻于浇懥”。

综合起来看台州民俗,天台“劲健”,仙居“噪劲”,临海“挚劲”,宁海“刚劲”,台州“噪劲”,台州多数县的民俗及台州民俗的整体趋势都带“劲”。值得注意的是,喻长霖在揭示台州民俗带“劲”的同时,分析其原因为“山海雄峻而地瘠民贫”,可谓有见。台州山海雄峻,景色壮美,此为其长,但山多水多良田少,在传统的农业经济时代却很不利,资源贫瘠下的生存竞争压力使得台州民众性格整体带“劲”。

台州民众的这种“劲”,可用鲁迅先生所言柔石、方孝孺“台州式的硬气”予以概括。鲁迅先生《为了忘却的记念》云:“他(指柔石)的家乡,是台州的宁海,这只要一看他那台州式的硬气就知道,而且颇有点迂,有时会令我忽而想到方孝孺,觉得好像也有些这模样的。”[24]简言之,“劲”或曰“硬气”可谓台州文化性格中的突出之处。

台州文化性格中的“劲”或曰“硬气”,从价值判断上,既可以衍生为性格优势上升为“大传统”,也可以流变为性格劣势滑落为“小传统”。《台州府志·风俗略》评点临海风俗云:“民俗挚劲,自好之士往往崛起不凡,卓然特立。其劣者为之,乃徒急功利,竞锥刀,甚或忮悍好讼,各树党徒,环相妒懥,莫能相下。盖峭厉奋发之气,杂以夸诈浮竞之风,良莠不齐,此其蔽也。”[6]2720其中的“挚劲”既可以衍生为“自好之士往往崛起不凡,卓然特立”的“峭厉奋发之气”,也可以流变为“其劣者为之,乃徒急功利”的“夸诈浮竞之风”,造成良莠不齐。《台州府志·风俗略》评点宁海风俗云:“刚劲近蛮,志士尚义,百折不回;而憸徒为奸,亦往往闵不畏死。平民则耕织勤俭,作息自安,不识官长,此足尚也。而犷悍之徒,不安畎亩,每至白刃相仇,甚或相率盗劫,流为匪类。海寇繁多,伯仲临邑,皆风俗之忧也。”[6]2722其中的“刚劲”既可以衍生为“志士尚义,百折不回”,又可以流变为“憸徒为奸,亦往往闵不畏死”。喻长霖评点台州整体风俗云:“吾台风俗近于刚劲,其失也粗犷。长于勤俭,其失也鄙啬。粗犷之积,乃成野蛮。鄙啬不已,乃觊非分……夫苟保其刚劲勤俭之美质,而去其粗犷鄙啬之陋习,则吾台小邹鲁之风虽至今存可也。”[6]17点出台州民众“刚劲”“勤俭”之美德,与“粗犷”“鄙啬”之陋习,相伴而生,并指出“保其刚劲勤俭之美质,而去其粗犷鄙啬之陋习”的改良之法。

总之,“劲”或曰“硬气”作为台州民众的显著文化性格,既可以促成“尚义”的士人精英“百折不回”,书写大传统的荣光,也可以导致“重利”的草根民众“闵不畏死”,继续小传统的轮回。移风易俗、化劣为优,士人有责,济济多士,能不奋勉乎?

三、文化通变:地域性、开放性并存而开放性走强

台州文化作为浙江中部沿海的地域文化,既以“大小传统共生而硬气贯穿”等鲜明特色显示出区域文化的地域性,同时也存在一定的跨地域性或曰开放性。实际上,台州文化作为东南海滨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与内陆地区的地域文化相比,其跨地域性或曰开放性非常显著。同时,就开放性而言,台州文化与同处沿海地区的地域文化,如宁波文化、温州文化相比具有自身特色,值得仔细梳理。

(一)开放性的内在成因。台州文化的开放性与台州作为移民地区所形成的人口结构有密切关系。秦汉时期,先有秦始皇针对华夏人与土著越人的强制双向移民,后有汉武帝废东瓯国将瓯越土著整体迁入江淮,并让内地汉人移民温台,造成台州的民族结构、人口结构发生巨变,从先前的以土著越人为主变成以迁徙而来的汉人为主,促进了台州融入中华大家庭。

六朝时期,少数民族入主中原,大量汉人南迁,其中不少世家大族举族迁往台州。据《台州市志》,“六朝时,台州有大、弓、王、司马、朱、向、任、羊、李、宋、吴、吕、何、余、抗、周、孟、房、俞、马、秦、厚、夏、桓、高、虔、徐、陈、张、陶、许、章、富、杨、董、仆、厉、蒋、刘、潘、路、鲍、戴、谢、薛、严、疆、钱、郗共49姓氏,其中朱、吕、周、吴、潘、刘、严、徐、蒋、董、张为汉代及三国吴时迁入,王、司马、桓、刘、谢为中原迀入”[25]220。

唐宋时期,尤其是唐代的安史之乱与北宋末年的靖康之难这两个时段,因为躲避中原战乱和异族入侵,迁入台州的人口非常多。据《台州市志》,“唐时迁入天台18姓氏,三门26姓氏,今温岭12姓氏、16族支,玉环5姓氏。南宋南迁人口更多,迁入天台99姓氏,三门32姓氏,温岭22姓氏、26族支,玉环10姓氏”[25]220。据《临海县志》记载,“两宋时两次大规模迁入,大观三年(1109年),客户达一万八千八,相当晋合郡数;南宋嘉定十五年(1222年)近两万户,嗣后即无大迁徙”[26]。

元明清时期和民国时期,台州的人口流动基本都不大。1949年以后至改革开放前,因为各种特殊原因,台州出现了数起数量较大的人口流动。一是1955年2月,国民党军队胁迫大陈岛、披山岛居民约1.5万多人去台湾;二是1958—1962年,城镇青年支援宁夏建设4.2万人;三是1962—1978年,城镇知识青年支援黑龙江、内蒙古、新疆等地建设约9000人[25]221。改革开放以后,台州的人口流动非常明显。1979—1990年,年平均迁入6.36万人,迁出6.07万人。2000年的时候,外出半年以上人口达到113.39万人,占到当时户籍总人口546.62万人的20.74%,而外来人口总数达到100.46万人,也占到当时户籍总人口的18.38%[25]221。简言之,外出人口和外来人口均占到户籍总人口的20%左右。人口流动量之大,可以超越历史上绝大多数时期。

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到,秦汉时期、六朝时期、唐宋时期以及改革开放以来这四个时期,台州的人口流动量都是比较大的。就时间轴而论,秦代以降的2200余年中,台州大概在1400年左右的时间里,人口流动都是较为明显的。台州人口流动的频率较高,特别是迁入、侨寓的外来人口较多,为台州文化带来源源不断的新鲜血液,从人口流动角度彰显了台州文化的开放性。

台州文化的开放性与台州作为沿海港口城市存在密切的海外交往也有关系[27]。三国时期的章安是东吴会稽东部都尉治所,章安港则是东南沿海从杭州湾到福州湾的核心大港。东吴黄龙二年(230年),孙权派遣卫温、诸葛直率甲士万人,浮海首航台湾,就是在章安港集结水师,由此出发的。从东吴到隋唐、五代、北宋,章安港一直是台州海外交往的门户。南宋以降,椒江南岸的海门港崛起,逐渐取代椒江北岸的章安港,成为台州的主要港口和海外交往的门户。唐宋时期,台州与日本、韩国等东亚、东南亚国家的经贸往来非常频繁。《嘉定赤城志》记载黄岩有新罗坊,云:“在县东一里。旧志云五代时以新罗国人居此,故名。”[2]21该书还记载府城有通远坊,云:“在州东南三百五十步。以税务在焉,故名。”[2]18从这些记载可以看到当时台州有发达的海外贸易,以致要设立专门的通远坊来处理海外商船征税等事宜;还可以看到新罗国(今朝鲜半岛)来台州居住的人员众多,以致要设立专门的新罗坊来集中安置相应人员。

元明清时期,台州的海外经贸往来与唐宋相比,有所减弱。据学者研究,“元、明、清与日本、朝鲜的海外贸易,与宋代海外贸易有着显著区别。在宋代海外贸易中的北宋时期,主要是北宋海商进入日本、朝鲜海外贸易。在南宋时期,中、日、朝三国海商往来互市。但在元、明、清对日本与朝鲜的海外贸易中,主要是日本与朝鲜海商来华贸易,这种现象一直维持到清末”[27]75。

民国时期,台州港有一定程度的发展。新中国成立后,台州港的发展步入了快车道。2018年9月,浙江省人民政府批复同意《台州港总体规划(2017—2030年)》(下称《规划》)。《规划》进一步明确了台州港的功能定位,将原“一港六区”调整为“一港六区十港点”共同发展的新空间格局。同时,《规划》明确了以头门港区为核心港区,大麦屿港区、海门港区为重点,统筹建设健跳、龙门、黄岩港区及其他港点,形成资源共享、错位发展、整体推进的港口建设格局。古老的台州港正在焕发出新的生机与活力。于此同时,台州的外贸进出口也步入了发展的快车道。2018年台州外贸进出口总额达1742.99亿元,占当年GDP总额(4874.67亿元)的35.76%,外向型经济的特征非常明显。

如果说台州人口流动的频率较高,从人口流动角度彰显了台州文化的开放性,那么台州从三国以降大多数时段都比较活跃的海外经贸往来,则从商贸角度推动了台州文化的开放性。

(二)开放性的三个维度。台州文化的开放性,体现在三个维度。一是吸纳大量客籍人士入台进行文化创造、文化传播。《台州地区志》统计了历史上台州府志及各县志立传人物,见表2。

表2 汉代至清代人物分类情况表①详参台州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台州地区志》,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1142页。格式有调整。 单位:人

从表2可以看到,历史上台州府志及各县志立传人物共有5221位,其中本籍4096位,占比78.45%,客籍1125位,占比21.55%。客籍人士占比超过两成,这个比例说明外来人口在台州文化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从类别上看,名宦、宦业、文苑、方外、寓贤类中,客籍人士比较多。其中名宦、宦业的客籍人士多为在台州做官而声名卓著者,如唐之李肇、郑虔,宋之钱暄、许景衡、郑伯熊、赵汝愚、尤袤、楼钥,元之脱脱、杨维桢,明之谭纶、戚继光,清之张联元、刘璈,等等。这些名宦、宦业类的客籍人士,本身就是名臣、名将、名士,入台为官多重视文教,为台州的文化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寓贤类人士则是因壮游、宦游等多种原因经行台州的贤臣良士,如唐之顾况、李绅、姚合、贾岛、许浑、杜荀鹤、方干,宋之朱熹、綦崇礼、汪藻、陈与义、王十朋、陈傅良、叶适、陈亮、陆游、文天祥、戴表元,元之赵孟頫,明之徐霞客,清之仇兆鳌、袁枚、洪亮吉,等等。这些寓贤类人士,多为名闻天下的贤人髦士,入台或办理公事(如朱熹等),或授徒传道(如叶适等),或游览山川(如徐霞客等),或探亲访友,等等,多有诗文涉台,为台州的文化建设也作出了贡献。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方外类人士共256人,其中本籍78人、占比30.47%,客籍178人、占比69.53%。于此可见台州佛道的发展,从数量上看客籍人士占主体。其实,从影响上看,台州佛道的发展,也是客籍人士群体发挥的作用更为明显。就佛教而论,智者大师入台创建天台宗,遗则入台弘扬牛头宗,普岸入台弘扬禅宗,德韶入台弘扬法眼宗;就道教而论,顾欢入台发展上清派,司马承祯入台开出南岳天台系,等等。台州在佛道方面的大贡献多数由入台的客籍人士做出。

二是台州本籍人士不恪守一家一派,不限于一时一地,而是博采众长、融会贯通。典型者如张伯端广游天下,吸纳各地道学精粹,又不局限于道学,而是援儒引佛,著成《悟真篇》,开创道教金丹派南宗。又如王士性,游遍名山大川,广采博收,著《五岳游草》《广游志》和《广志绎》,被誉为中国人文地理学的开山鼻祖。再如陈景沂撰《全芳备祖》被誉为世界第一部植物学大辞典,陈仁玉撰《菌谱》被誉为世界第一部食用菌专著,徐似道撰《检验尸格》被誉为我国第一部法医专著。

三是经由台州之地或台州之人将中华文化播扬于日本、韩国等殊方绝域。先看经由台州之地进行海外文化传播的典型例证。如:日本僧人最澄于大唐贞元年间入台,师从道邃和行满学习天台宗,归国后创建日本天台宗;日本僧人荣西于南宋中叶入台,师从万年寺虚庵禅师学习临济宗,归国后创建日本临济宗;高丽僧人义天于北宋中叶来华学习天台宗,并入台诣天台山佛陇真觉寺、礼智者塔,归国后将天台宗传入朝鲜半岛。再看经由台州之人进行海外文化传播的典型例证。如:元代临海籍高僧一山一宁,出使日本被扣,居日本20年,弘扬禅法,号“一山派”,成为日本禅宗的重要流派。一山一宁病逝日本后,天皇追赐“一山国师”谥号。另外,唐代隐居天台山近70年、亦儒亦道亦佛的大诗人寒山,在日本和欧美都很有影响。南宋前期天台籍高僧李修缘扶危济困、除暴安良,被后人尊称为“济公活佛”,至今在东南亚都有一定影响。

台州文化的跨地域性或曰开放性,使得台州文化始终处于既能输入更能输出的活跃状态,在文化的通变中始终葆有生机与活力。而且随着台州对外开放的持续推进,台州文化的开放性还会得到进一步的加强,台州文化的活力还会得到进一步的迸发。

台州名士屈映光在1936年为喻长霖主纂之《台州府志》作序,云:“昔明莆田周瑛序《赤城论谏录》云:‘台为州万山中,群贤多能立光明俊伟事业,以惊动人世,他郡莫之或先。’映光三复斯言,弥为怦怦心动。窃愿与同乡诸君子追踪曩哲,武步古人,举先贤之事业,益发挥而光大之,于以上追小邹鲁之盛,而遥待来哲于无穷焉,则区区之愿也。”[6]1-2在此愿借屈先生之言,与台州文化研究的同道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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