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炽:从人民中来,到人民中去
2021-06-09陈宗花粟茜榕
陈宗花、粟茜榕
1921年,在“秦中自古帝王州”的西安,一声婴儿的长啼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刘炽①呱呱坠地。同年中国共产党历经风雨终于诞生,革命的火种撒向了中国大地,中国的沉沉黑夜开始露出曙光,刘炽的作品也随着这火种悄然升起,伴随了中国共产党走过的百年风雨。
祖国、人民、中华民族是刘炽永恒的创作主题,他用民间音乐将三者紧紧地串联在一起。正如刘炽自己所说:“民间音乐是人民大众自己用以反映他们的生活思想与情感的,研究它不仅能使我们了解人民大众昨天与今天的生活情形,也可以使我们知道人民大众在音乐上的趣味与要求。”②民间音乐是了解人民群众的重要媒介,是人民生活的重要体现,而刘炽从小在秦川大地民间音乐的氛围中长大,汲取民间的养分后,将脱胎换骨的民间音乐蕴于创作之中,馈之与人民。
海伦·斯诺为人民抗日歌舞班拍摄的照片(左一为刘炽,1937)
从人民中来,不忘初心
1.人民孕育的民歌,绵延的乡愁
“屋里哄娃娃,抽空来放花,忽听得人叫四姐娃,开门看,原是他大(爸)转回家……”③
在西安这座古城中,陕西眉户调、秦腔等民间音乐流传在大街小巷中,敲锣打鼓的声音一响起,小德荫(刘炽)仿佛听到了集结号一般,一溜烟地跑出去,有时候常常因为听戏听得入迷忘了回家的时间。刘炽回忆起自己与音乐结缘的故事道:“这是我最初对音乐的喜爱和追逐,也是我走上音乐之路的第一步。”④伴随着西安三仙庙的古乐声,小德荫长大,他拜古乐革新派代表富振中为师。富振中革新古乐的创新精神深深影响了刘炽,在以后的音乐创作生涯中,刘炽一直注重处理继承传统与创新之间的关系。刘欣欣⑤追溯父亲一生的音乐经历时,不由得感慨:“我父亲在音乐创作中强调传统与创新并存,与儿时跟随富振中习乐这一段经历有必然联系。”⑥
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全面抗战的烽火燃烧在中华大地,热血沸腾的刘炽曾两度参军。是年,刘炽来到了红军剧团,成为一名光荣的红军小演员,而剧团里的民间艺人成了他的老师。刘炽如饥似渴地汲取着民间艺术的养料,他学到了纯正的陕北民歌和道情。刘炽作为文艺兵走到抗战的第一线,跟随着剧团在陕甘宁边区各县演出抗日戏剧,教小孩儿、自卫队与妇救会成员唱歌识字。正是在与人民群众并肩浴血的奋战中,刘炽深深地意识到“红军离开了人民,就寸步难行”⑦,而音乐创作何尝不是如此?这深深地印在刘炽的心里,使他创作的音乐作品永远与人民保持着血脉关系。在红军剧团的生活经历,使刘炽对于民间音乐的积累似初春的禾苗一般长势喜人,只待时机成熟便可穰穰满家。
延安“鲁艺”更是为刘炽提供了大显身手的机会,在这个革命音乐的大摇篮里,刘炽对民间音乐的精神特质有了更深入的理解。1939年,刘炽初入“鲁艺”音乐系,学校就开设了民间音乐研究课,并明确指出其教学目的是“以科学方法研究现代中国各地风格的民间音乐之内容与形式(如形式特点、音阶构成、曲调进行等)及其演变的情形以为研究中国音乐与创造新音乐之参考”⑧。虽然只经过短短一年的规范化、系统化地学习民族民间音乐,却触发了刘炽对传统音乐的许多新思考。在延安“鲁艺”学习时,恩师冼星海为刘炽走上音乐创作之路开启了明灯。冼星海在启程赴苏联前,相赠《联共(布)党史》并附言:“努力学习民族民间艺术,只有这样才能创造出中华民族的新音乐来”⑨,这坚定了刘炽以传统音乐为根基创作民族新音乐的理念。幼时心中播下的民族民间音乐的种子,成年后学校与恩师的悉心教导,民间音乐源源不断地输送营养,共同孕育出红色革命音乐家刘炽心中的“祖国、人民、中华民族就是我永生的创作主题”⑩的信念。
2.人民孕育的作曲家,流长的鱼水情
豪迈、粗犷的秦川大地孕育出乐观、幽默的刘炽。1937年,美国记者海伦·斯诺在延安戏剧学校见到了这位“聪颖、迷人、可爱,接受能力强”⑪的红色少年,对这位“小童星”甚是喜爱。刘炽每周最少一次到“外事大院”来看望斯诺,跟她学习踢踏舞,一起听唱片,教她唱民歌。五十年后,昔日的翩翩少年走到了花甲之年,但对这一份珍贵的中美友谊仍然铭记于心。1977年,当海伦·斯诺七十寿辰的时候,刘炽专门创作了歌曲《我们的朋友海伦·斯诺》献给昔日的挚友。
成年后的刘炽更是保留了这一份儿时的乐观自在,没有一丝音乐家的架子。他的创作一贯坚持“从人民中来,到人民中去”的理念。在创作《工人大合唱》时,为了更真实地表现工人阶级工作及生活情景,刘炽深入哈尔滨纺织厂、机床厂、三十六棚铁道工厂、本溪煤矿、造船厂等一线采风,鲜活的生活体验给予他灵感,于是便有了“表现新的工人的第一部作品”(吕骥语)——《工人大合唱》。
这一民间本色也深深地影响到他的学生。我们可以看到他教过的学生赵征溶、徐昭武等也都是一群简单淳朴、对音乐有一颗赤子之心的音乐爱好者。1958年,刘炽跟随文化部下放江苏宝应,当时还是高中生的赵征溶、徐昭武等三人凭着对音乐的热爱,向刘炽拜师学艺,他欣然接受。刘炽就《我的祖国》《英雄颂》等歌曲的创作与他们倾心交谈,并教他们就地取材制作芦笛。每当劳作后在田间地头休息时,刘炽便掏出藏在袖管里的短笛吹起动听悠扬的旋律来,引得乡亲们纷纷驻足欣赏,辛勤的劳动场面因为有悠扬的短笛旋律相伴,变成了水乡人民怡然自得的田园生活场景。1959年,上级指示刘炽回京,虽只有短短一年的相处,但他与乡亲之间的鱼水情早已化作了一首首动听的旋律流淌在大运河畔,《千里运河水流长》《藕乡情歌》等歌曲应运而生。
成为知名作曲家的刘炽仍然豁达乐观,与人民打成一片,不改人民之子本色。据刘欣欣回忆:小时候,虽然父亲很忙,但只要父亲一回来,家里就充满了欢声笑语,来访的人也络绎不绝。父亲只要一高兴就会叫上朋友一起到家或者出去吃饭。有一次,父亲叫上王昆一起去吃饭,走到半路发现兜里钱不够了,立马掉头说,我想起来了,那个餐馆没开,我们去另一个吧。王昆后来打趣说道,我就知道你爸兜里没钱了。刘炽的幽默风趣使得这一次请客的“尴尬”化险为夷。刘欣欣说,父亲到了知天命之年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当你回看过往人生时,要忘掉一些苦恼。四十岁看三十岁时,你就会一笑了之。五十岁看四十岁时,你会发现有些幽愤已是过往云烟”。刘炽常常用这种方式来开导自己的朋友,他乐观向上的人生态度影响了一代人。
刘欣欣说,用“刘热闹”来形容父亲的性格再合适不过,父亲到哪儿都是一片欢声笑语,能和人民群众打成一片。
到人民中去,一以贯之
1.传统与创新并存
刘欣欣说父亲的音乐成长之路“既有科班出身的教育背景,又有深厚的、他人无可比拟的民族民间传统基础”。正是拥有了这种得天独厚的成长经历,刘炽才能创作出众多为人民群众所喜爱的歌曲。刘炽回忆自己的创作历程时说:《我的祖国》之所以能流传至今,就是因为它“用调查得来的、人民喜爱的歌熏陶自己,使自己在音乐审美感上尽可能地接近人民”⑫。刘炽始终以民间为基点,从人民的立场出发,然后再用艺术化的方式将音乐回馈给人民。
从传统中走来的刘炽,不忘初心的同时,又从创新中再出发。创作于1942年的《七月里在边区》是一部让人耳目一新的“民歌联唱”,用刘炽自己的话来说,这首歌“是陕北民歌在我心里扎根后长出来的新东西”。《七月里在边区》将当时的“延安合唱运动”推向了高潮,吕骥评价:这部作品是《黄河大合唱》之后又一部别开生面的作品,是《黄河大合唱》到《兄妹开荒》之间的一座“桥梁”。⑬在之后五十年创作生涯中,刘炽将这座桥梁变成了一座世纪之桥,让年轻一代透过动情、激昂的旋律感受到老一辈革命家对于中国共产党纯粹的信仰,对中华民族、中国人民炽热的爱,时刻提醒着我们现在的安定幸福是由上一代的血泪铸就起来的。刘炽在创作电影《上甘岭》的插曲《我的祖国》时,导演沙蒙说道:“即便以后《上甘岭》这部电影不再演了,但仍有人会唱这首歌,想起抗美援朝时中国人民志愿军在极其艰难的条件下,坚守阵地、顽强战斗的场景。”正如沙蒙所判断的一样,当听到这首歌曲时,志愿军战士的英勇形象便浮现在眼前,伴随而来的是久久无法平息的情感激荡。刘炽的旋律与中国共产党一起成长,承载了百年风雨沧桑,穿越了世纪的风风雨雨,仍萦绕在人民的耳畔,鼓舞着一代代人砥砺前行,创造了一个又一个辉煌。
刘炽(前排中)在延安人民剧社当小演员(1937)
刘炽与歌剧表演艺术家王昆(左)
2.饮水思源源不断
作为人民之子的刘炽,将融入血液中的民间艺术营养化作悠悠的旋律回报给生他、养他的人民。在他的歌曲旋律中,我们可以看到各种角色的人民群众形象。如,他以煤矿工人、纺织女工、铁路工人为题材创作出大量的矿歌、厂歌、校歌,如《工人大合唱》《矿工是人间的太阳》等,以“普通农民”为题材创作《运盐去》《翻身道情》等,以“士兵”为题材创作《钢铁部队进行曲》《攻大城》等。正如刘欣欣所言,在刘炽内心一直有一个坚定的信念——“只要人民喜欢他的歌,人民能接受他的歌,他就心满意足了”。对于祖国未来的花朵,刘炽更是倾注了大量心血,他在给一位岌岌无名的中学老师上课时语重心长地说道:“我给少年儿童写过很多歌曲,少年儿童的音乐培养非常重要,给少年儿童进行美育教育、音乐教育是一个人成长必不可少的部分”⑭,而《果园姐妹》(1950年)、《让我们荡起双桨》(1955年)、《英雄少年——歌唱大山的孩子》(1990年)……多少出自他之手的歌曲陪伴一代代儿童少年度过了朱颜绿发。对此,刘炽淡然地说:“我这是把音乐还给人民。”⑮
我们说,作为一位优秀的民族作曲家,刘炽的双脚坚实地踏在中华大地上,他的根深扎在民间音乐的土壤中,这正是他创作取之不尽的源头活水。刘炽的歌随着时间的河流向中国大地,飘进千家万户。他用内心流淌出的旋律反哺生他养他的人民。正如刘炽自己所言:“我歌颂的是一种精神,一种品质,这就是人民利益高于一切。”
注 释
①刘炽(1921——1998),原名刘德荫,陕西西安人,作曲家,创作了大型合唱《祖国颂》《工人大合唱》等,歌曲《我的祖国》《英雄赞歌》《让我们荡起双桨》等,歌剧《塞北黄昏》《阿诗玛》等。
②张鲁、安波、鹤童、马可、刘炽《怎样采集民间音乐》,载中国民间音乐研究会编《民间音乐论文集》第2集,东北书店1948年版。
③陕西眉户折子戏《张连卖布》中的唱词。
④刘炽《我是怎样走上音乐之路的?》,《音乐世界》1989年第9期。
⑤刘欣欣,刘炽之子,曾长期工作于新疆军区歌舞团、东方歌舞团,致力于研究收集各地民歌。1983年,赴美国纽约学习作曲与指挥;1999年,回国后致力于刘炽的研究工作;2003年,发起刘炽民族音乐发展与研究学会。
⑥笔者于2021年5月15日在北京采访刘欣欣的谈话内容。
⑦董团、梁茂春《“人民的歌声丰富而感人”——访问刘炽记录(上)》,《歌唱世界》2014年第10期。
⑧谷音、石振铎合编《东北现代音乐史料》第二辑,载沈阳音乐学院《东北现代音乐史》编委会编《鲁迅文艺学院历史文献》,内部资料,第66页。
⑨史建国编《刘炽年谱》,中国民俗摄影出版社2020年版,第15页。
⑩陈秀华《音不缠人誓不休——近访著名作曲家刘炽》,《福建艺术》1994年第4期。
⑪﹝美﹞海伦·福斯特·斯诺著,安剑华译《七十年代西行漫记》,陕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89页。
⑫刘炽《关于〈我的祖国〉》,《人民音乐》1985年第10期。
⑬陈志昂《抗战音乐史》,黄河出版社2005年版,第6页。
⑭1974年,身为中学艺术教师的胡家鼐跟随刘炽上课,笔者于2021年6月4日专门采访了胡家鼐先生。
⑮向延生《中国近现代音乐家传》第3卷,春风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