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戏剧:对本土文化的深度开掘与艺术呈现
2021-06-07毛琦
毛琦
宏观而言,所有的艺术作品都是在一定的地域语境下创作出来的,带有独一无二的文化印记;所有的艺术家都是在特定的文化磁场中被限定塑形的,与生俱来且概莫能外。具象而言,创作者怎样挖掘并解读地域文化,作品呈现出何种状态、具备何种样貌的文化品质和精神内涵,却大有差异且千姿百态。
辽宁的戏剧创作,特别擅长在脚下这片文化沃土中发现题材、找寻素材,创作出极有辨识度的、受观众欢迎的舞台艺术作品。相应地,辽宁戏剧的成就也凸显并强化了地域文化的优势,成为这一方水土文化精髓的重要构成。如果把这种相互关系不恰当地比作根雕之于树根,累积多年的辽宁文化之“根”原本有着天然的精神之质,而戏剧的舞台转化,恰如雕塑家对有灵性的树根因形而赋魂,呈现出舞台艺术的特有价值。
辽宁有话剧、歌剧、舞剧、芭蕾、京剧、评剧、辽剧、海城喇叭戏等14个剧种。省内国有院团的戏剧创作基本以三年一届的省艺术节为周期,自1989年开始至今,11届省艺术节已经推出了200多台优秀剧目。纵观近些年的舞台作品,会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那就是不同剧种的抗战题材戏剧的扎堆涌现。仅在2020年的省第十一届艺术节上参评的22台剧目中,就有沈阳的京剧《关东女》、大连的话剧《无风地带》、朝阳的话剧《血祭龙源》、锦州的评剧《信念》、辽阳的评剧《太子河畔》、抚顺的话剧《忠魂当歌》等6部抗战剧。辽宁抗战戏剧的成绩单早已经有了厚厚的一叠,比如获得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重点资助项目的评剧《我那呼兰河》,获得国家文华大奖的话剧《凌河影人》,以及话剧《祖传秘方》《开炉》《大码头》《鸭绿江风云》、评剧《凌河村》、歌剧《雪原》、京剧《东藏圣火》《血胆玛瑙》、辽剧《奉天落子》等10多部作品。分析原因:其一,这些作品的出现与国内戏剧界整体对抗战历史的纪念与反思,由反思而关照民族未来发展休戚共振;其二,其数量之众与辽宁曾经是抗日战争的主战场,抗战历史开始得最早、斗争最艰苦残酷有非常大的关系;其三,众多的可歌可泣的抗战故事和抗战英雄,是东北人的基因记忆,在辽宁当下活跃的一批剧作家的成长历程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深刻印记,当他们厚积薄发进入戏剧创作实践时,自然对此类题材情有独钟;其四,主旋律戏剧创作是辽宁历来坚持的创作导向,因而创作并產生大量优秀的抗战戏剧自是水到渠成。
对工业题材戏剧的偏好,也是辽宁的一大特点。老工业基地的历史地位,改革开放初期积重难返的转型阵痛,对辽宁工业与工人命运带来的颠覆性改变,自然而然地引发了一批戏剧对工业文化的沉淀与思考,辽宁人民艺术剧院的话剧《父亲》《矸子山上的男人女人》《黑石岭的日子》《母亲》、省第十一届艺术节为诠释工匠精神而创作的话剧《工匠世家》及沈阳的话剧《国徽》等都为辽宁增添了一批工业题材的优秀剧作。与此关联,为时代楷模树碑立传在辽宁戏剧中占据着一席重要地位,如表现当代工人楷模的话剧《郭明义》《孟泰》,歌颂基层干部和农村干部典型的话剧《周恩义》《干字碑》,还有省第十一届艺术节歌颂社区干部的海城喇叭戏《杜鹃花开》。辽宁戏剧还特别擅长在短时间内创作出与国家时政大局要求相呼应的作品,比如沈阳的话剧《战国红》就是一部以脱贫攻坚为主题的大戏,省第十一届艺术节推出的评剧《牵·纤手》正面歌颂了驻村干部对农村脱贫致富的贡献,评剧《过大年》诠释了农民自身的致富愿望对实现全民小康的重要意义,话剧《与你同在》既聚焦新冠肺炎疫情又兼及扶贫攻坚,音乐剧《最可爱的人》专门为纪念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70周年而创作,作为当年出国作战的最前沿城市,丹东市民族歌舞剧院责无旁贷地承担起这个创作任务。
辽宁戏剧擅长以本土文化视角和地域审美取向来展现艺术追求,体现地域文化的精神建构。其中,以辽宁人民艺术剧院为代表的话剧,自话剧艺术在辽宁落地生根以来,逐步建立了业内公认的黄钟大吕,开阖大气的“关东演剧派”风格被国内戏剧界公认,与京派、海派鼎足而立,对内则引领了全省戏剧的整体创作。一些市地级小院团虽然能力有限,但一直按这个方向来要求和努力。比如省第十一届艺术节出现的几部抗战戏剧,不同剧种、不同内容的殊途同归,在文本创作、表演风格、人物形象塑造上呈现出相近的宏大叙事主张。无论是大连的话剧《无风地带》、朝阳的话剧《血祭龙源》,还是沈阳的京剧《关东女》、辽阳的评剧《太子河畔》,都特别注重家国情怀的突出展现,注重主要人物与敌人的多层面斡旋,注重情节的跌宕起伏和层层推进,戏剧在这个过程中塑造人物,制造剧场高潮以感染观众。剧中的人物形象都表现出不同程度的粗犷刚烈,凸显出不屈的民族气节和精神气概。主要人物大多是胸怀大义和勇于担当的关东硬汉;女性角色则都具有敢作敢为、深明大义、泼辣豪爽,关键时刻能豁出性命的性格特点。
辽宁的英模题材戏剧,在具有上述优势的基础上,还表现出一种新的风格面貌和精神力量。如描写老英雄孟泰事迹的话剧《孟泰》和表现毛丰美事迹的话剧《干字碑》,都打破了以往英模题材戏剧的概念化思维,还原人物作为普通人的基本定位,于平凡中见伟大,小事中明大义。两部戏都选取了主人公平凡生活中有代表性的几个方面的细节,施以艺术的加工再造,着力表现人物的亲切温暖、朴实内敛又深明大义、勇于担当的精神内核,成就了戏剧的艺术真实。这种创作理念与国内戏剧界同类题材处理上的新理念遥相呼应,在河南的豫剧《焦裕禄》、西安的话剧《柳青》、中国国家话剧院的话剧《谷文昌》中,我们都看到了这种清晰的变化。不敢说辽宁的英模戏剧可以与这几部大戏比肩,但这种创作理念释放的向好信号表明,戏剧正在有意识地摆脱“高大全”的符号化标签,去除浮躁之气,回归艺术本体并逐步趋向成熟。
如果为辽宁戏剧寻找恰当的关键词,可以用主题的主旋律性、舞台呈现的大气恢弘、演剧样式的传统守正作为主要标签。从剧本创作到舞台二度呈现,经过长期不断的积累,辽宁戏剧在用现实主义创作方法深入细致地反映现实生活方面取得了非常突出的成就。然而,此一方面的成绩越是突出,另一方面的不足也越容易被看到。在国家文化大发展大繁荣的宏观格局中,引领戏剧从内容到表现形式的多样化是艺术繁荣并平衡发展的题中应有之意。回顾以往,辽宁省级艺术院团曾尝试进行过多次创新实践,如辽宁人民艺术剧院的小剧场话剧《半世为人》《寻找春柳社》、2018年的纸板戏剧《最后的卡伦》等,但这些新的探索如流星划过夜空般一闪即逝,形不成气候和长久的影响,而整体戏剧创作的同质化倾向则成为常态。
一是选材的同质化。虽然以主旋律彰显地域文化,增加剧目的艺术辨识度是业内的创作共识,但基本固化的选材套路也如魔咒一般束缚着剧目创作的手脚,“唯地域”与“唯主流”只能使各地在创作新戏时可选择的路径越走越窄,特别是在艺术生产较弱的地市院团这一现象更为突出,其间表现出的艺术视野狭窄、地域观念狭隘的心态令人担忧。二是创作观念和手法的同质化。很多剧目过于强调戏剧的教化功能,作品的艺术质量与审美属性呈现不足,戏剧结构、主题定位基本相近,人物关系和人物形象似曾相识。比如有的扶贫戏剧在歌颂驻村干部为乡村脱贫作出贡献时,仍然是陈旧观念左右创作,主要人物脱离不开“高大全”的框框,对待被扶贫对象——农民——的方式上,创作者有着“上帝之手”的天然优越感,带着一厢情愿的施与心态,对农民的自觉意识和主观能动性阐述不足。有些剧目的舞台表演,跳不开前人的表演模式,台上人物采用雕塑式的站位和造型,动作和语言有如宣传画一般大幅度的夸张变形。一些戏曲的舞美设计,脱离了戏曲的剧种特性,运用话剧的转台或繁复装置,甚至将写实的亭台楼阁搬上舞台,使原本应该空灵写意的戏曲舞台失去了留白和想象余地,某种程度上挤占表演空间,甚至影响了演员的表演。三是制作水平低劣的同质化。这一点应该引起文化管理部门和艺术工作者的高度关注。省第十一届艺术节的专家评委普遍认为,2020年辽宁戏剧整体质量滑坡比较严重,除省级院团和少数地市,大多数地区的剧目生产在缺人才、缺资金、缺院团的状态下勉强上马,有的剧目甚至编、导、演都是非专业人员的首秀,只能把已有的地域故事简单粗放地“摆”到舞台上,不能在艺术层面进行评价。
破除同质化的魔咒,呼唤原创剧目从内容到形式的高品质创新。对有价值的本土文化,给予舞台艺术的有机转换和充满新意的现代解读,一直是辽宁戏剧有识之士常议常新的话题,特别是在省艺术节举办之年,对新剧目强烈的内心期待时常会不约而同、不由自主。尽管明知希望不大,仍然会在大幕拉开之前充满希望。创新不足虽然有各种各样的外界因素可以推脱,但从某些创作主体看,眼界不开阔、缺乏文化自信、创新能力不够、创新愿望不强烈是重要原因,对艺术把握的无力感,使得一些地方亦步亦趋走老路还担心做不好,遑论创新。
困難与问题虽在,但在省第十一届艺术节的舞台上,仍然看到了辽宁戏剧很多新的探索和成效。从戏曲剧目上看,一些剧目在主题、人物、唱腔、舞台处理方式以及舞美设计上都作出新的尝试。沈阳的评剧《过大年》讲述农民工进城遭遇亲情波折后毅然决定回乡打拼,助力家乡脱贫致富的故事,在脱贫戏剧集中出现的当下,这部戏从主题到人物都有创新意义。锦州的评剧《信念》是一部描写一家母子四人为抗击敌寇不惜付出生命代价的情感戏,剧中让已经牺牲的小儿子与思子心切的亲娘,在似真似幻的舞台上同时空对唱,一咏三叹共诉亲情爱痛,这一浪漫主义的表现手法很好地提升了舞台感染力。阜新的评剧《牵·纤手》唱腔优美婉转,表演流畅且有音乐的节奏之美,剧中以绣娘们轻盈的舞蹈来衔接场次之间的转换,既与剧情相关又巧妙有新意。在音乐剧创作世界潮流的感召下,这届艺术节上出现了营口的《那山那水那片情》、丹东的《最可爱的人》、大连的《假如》等三部音乐剧,表现了辽宁戏剧人渴望求新求变、努力跟上国内外戏剧前沿脚步的强烈愿望与身体力行,这些剧目尽管还有可待提升之处,但他们的开拓精神和取得的成果令人钦佩。《那山那水那片情》以音乐剧的形式诠释海外学子与家乡亲人之间的血脉联系,从内容到形式都在辽宁舞台上不多见。《最可爱的人》把歌舞表演与多媒体艺术手段相结合,再现了抗美援朝战争中长津湖、上甘岭等著名战役的壮烈和英雄事迹。大连的京剧《公仪休》是这届艺术节唯一的新编历史剧,在一片现实题材创作的热潮之下,创作者不急不躁又充满自信,独辟蹊径做了一台中规中矩、回归传统、精致好看的小戏,如此,也不失为一种另类的创新。
辽宁戏剧还要解决好全省各地区艺术力量的平衡布局与平衡发展问题,各级戏剧水平的平衡发展,是金字塔底座和塔尖的关系。目前,以院团分布为例,辽宁人民艺术剧院、辽宁歌剧院、辽宁歌舞团和辽宁芭蕾舞团这四大省级院团,代表了辽宁舞台艺术的最高水平,完全可以站到全国的平台上交流对话,辽宁芭蕾舞团甚至在国际舞台上都得到了充分的认可。而市级院团除沈阳、大连外,其他地市院团均不同程度存在发展困境,辽阳、葫芦岛等市甚至没有院团。再往金字塔底座上观察,经过多年的转企改制,大批的县级剧团被撤销或转制成民营小院团。辽宁现存的国有县级剧团可谓凤毛麟角,目前只有盖州辽剧团、朝阳县艺术推广中心和栖身于县文化馆中的瓦房店辽剧团等少数几家。
面对这种失衡状态,省级与各市自觉形成了一种人才资源的联动和流动。一些地市平时没有机会上戏,但在省艺术节举办之年,为创作新戏,必须寻求省级专家和省级院团在剧本、导演、演员、舞美等方面的支持。近两届艺术节上分别出现了几位省级著名编剧同时有好几个剧本在各地上演,著名导演同时有几部戏需要指导的情况。有的市级院团的剧目,甚至从导演、主演到舞美设计都由省级院团来支撑,颇有点“省级二团”的味道。
艺术院团是戏剧人才的栖息平台,平台的减少和弱化自然会导致人才散失。平时不蓄水,临池怎观鱼?需要拍戏的时候找不到人的情况就在所难免。近年来,辽宁各市的一些艺术工作者在转制后,为留存事业身份转投文化馆等“铁饭碗”单位,笔者曾听闻几位戏剧专家在为群众文化小戏汇演担任评委之后,发出“群众文化比专业戏剧水平高”的慨叹,笑谈之下充满无奈。在这种情况下,一些地市的文化管理者依然盲目乐观,自我认知过高,看不清本地在全省艺术发展中的地位,不知道还应该如何努力。
解决地区艺术发展的不平衡问题是个长期的系统工程,不能任院团和人才在市场大潮中随波逐流,解决的办法应是党委政府的整体排兵布阵,多措并举。一方面制定激励艺术创作的相关政策,解决剧场建设、院团发展、资金投入、各行当人才培养等艺术生产供给侧问题;另一方面增加舆论宣传和青少年教育,提高群众整体文化层次,用好市场机制,创造人们能经常看到戏剧,进而喜欢戏剧的良好文化环境。如此,辽宁的整体戏剧水平才能得到更好提升。
【作者简介】毛 琦:辽宁省文化艺术研究院副院长、《新世纪剧坛》副主编。
(责任编辑 刘艳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