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葵园

2021-06-06李沐心

当代人 2021年4期
关键词:省道葵花土地

这块勉强可以称得上耕地的地块,处在一条东西方向的河川北岸,形状顺从了雨季河流的切割。看它那隐忍的样子,想必曾经不可避免地遭受过山洪的蹂躏,北边死死地抱住了山脚,南端却被切割成断断续续的陡坎,仿佛稍不注意,土地就会滑落下来。从陡坎断面清清楚楚地看出几十公分厚的土层下覆盖着深不见底的砂砾。尽管如此,它依然是这里的耕地。每年春天,农人一样要精细耕作,似伺候一个产妇那样悉心。在他们投向土地的每一粒种子中,都充满了希冀,盼它们在风调雨顺的年景中长大,然后慢慢成熟。厚道的土地虽然耕土瘠薄了些,但她既已怀就了农人的种子,就决意不能亏待他们。在雨水和阳光的配合下,竭尽心力地把那些种子焐热,催芽,再鼓励它们从自我的怀抱中挣脱出去,见阳光,经风雨,去报答与土地相濡以沫的农人。在这半年周期的时间里,土地上发生的一些事情曾经几次被我摄下,竟成为心头挥之不去的影子,导引我去思考我们和土地的瓜葛。种子,土地,农民,成长,感恩,轮回,哪一个都是我们为人儿女或为人父母的导师。我们来世上走一遭,没有带来一丝,也不会带走一毫,但如果能够让后人回味我们的时候觉出了一丝温暖,也就无愧于脚下的这块土地了。

万物的发生似乎都是一样,是从一粒种子开始的。

就在谷雨刚刚过去的今天,在这块土地上,正在上演一场古老的“活剧”,与毗邻的省道上疾驰而过的奔驰、宝马隔世互穿。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土地从长夜中苏醒,山麓开始泛青,一对农民夫妇开始了与土地的“交欢”。他们一前一后默契地配合着,虽然没有仪式与喝彩,但一样振奋人心。丈夫扛着犁辕,妻子把扶着犁铧,艰难地把土地一条一条地划开。这样的场景,在机械化的今天已经很难见到了,它是农耕历史的活态化石,早该归于博物馆里。但今天看来不免有些心酸。这对夫妇不是在为我们演示农耕文明的起源与发展,而是要从这块土地上获得生活的营养。我把这一场景拍摄下来发给朋友,他几乎不敢相信。就在翻看照片前的那一刻,他正坐在城市高楼的办公室里酝酿农机化的立法,倏忽被这种场面震惊,无疑更加坚定了他推广农机化法规保障的信心。

土地被一垄垄地剖开后,妻子将一粒粒葵花种子不远不近地撒了进去,那动作甚是娴熟,手起手落的刹那,竟没有一粒被抛在垄外。葵花种子东倒西歪地躺在地垄里,它们还很懵懂,在主人保留至今的布袋里已经沉睡了一个冬天。今天还在睡眼惺忪的时候,刚刚感觉到一点春风的抚弄,就又被紧跟在后面的丈夫掩埋了。这一来,它们只有继续沉睡,等待一场春雨的催生。

种子被撒到地里后要等待一段时间,土地似乎恢复了平静,那种古老的种植方式也暂时被收藏起来。这段时间,我们天天从省道上经过,却渐渐忘记了土层下面的种子,而更加关注田边那些粉嫩的杏花,一天一个样子地开放。但是,土地的平静是表面的。就像那对夫妇,虽然没有再出现在这块土地中,但那些种子已经在他们的心底开始复活一样,在土地的表层下面,所有葵花种子都从冬眠中醒了过来,在一场春雨的浸润下开始膨发,相互推搡挤占着地下空间。这是种子从一颗果实向一棵种苗成长的第一步,它在成千上万无以数计的同伴中有幸延续了自己的基因,使之成为又一代葵花的母本。有了这样的使命,葵花种子在经过一系列细胞的活化、分裂和增大后,胚子突破了种皮的束缚,长成胚芽后奋力挤出了地面。除了那对夫妇,种子演变的声势对于其他人而言,都是悄然无声毫无感觉的,尽管它们在破土的刹那,迎逢了滚动的春雷。但在农夫的心里,种子的萌发过程就是一次庄严的祭礼,无数生命开始鲜活,遥远的希望露出曙光。

刚刚钻出地面的葵芽,还顶着原有的种壳,要向世人宣布自己是葵花的后代。种壳虽然还是原来的样子,但却轻浮了许多,自觉得已经空虚到一无所有的地步,也就不再抱着葵芽不放,借着春风的力劲纷纷跳到地上。但还是迟迟不肯离去,守在葵苗的身边慢慢化成泥土。

葵苗終于不负时节,在阳光和雨水的滋润下出落得俊秀挺拔。一根根粗壮的秆上挺着一个个花盘,傲慢地朝着天空炫耀。斜逸旁出的叶片在微风中推搡拉扯,相互穿插。同在一个时节,它们的成长高出了大豆,高出了谷黍,甚至高出了玉米。慢慢的,它们向天空炫耀的姿态也收敛了,接近花盘部分渐渐弯曲,在东张西望的寻找中,花盘慢慢放大扩散,一种耀眼的金黄从苞心放射出来。这是葵花的青春,每一株都活力四射,无一例外地迎合着太阳的光辉。人们从它们身旁经过的时候,无论怎样与它对视,都得不到一丝回应。它们目不转睛旁若无人,它们不知疲倦乐此不疲,即使阴云蔽日,也能循着太阳的轨迹从东到西地摇移。在这条川道上,它们的绽放成了这个时节最美的风景。

绿海金光般的葵园不但招来蜂蝶鸟虫,更吸引了过往的游人,依着省道的沟通,葵海花苑一派胜景。一群花枝招展的城市大妈从省道上几乎狂奔着冲向葵园,激动的心情溢于言表。她们大都五六十岁,但个个精神矍铄。或长裙飘飘、珠光宝气,或粉脂浓施、华贵雍容,一时间打破了田野的寂静。她们款款深入葵园,左顾右盼,时时回眸一笑,顿生风情。自拍、抖音一齐上阵,叽叽嘎嘎地搅得葵园失去了宁静。也有人另辟蹊径,从葵园的一角慢慢进入,左手推开黝黑厚重的葵叶,右手轻轻拨弄花头,既怕损坏了花秧,又惧葵叶划伤了臂腕或挂扯纱裙。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后,把脸贴近葵花,对着同伴的相机微笑。有时把葵花扳过来贴住脸庞,借着花容示媚。葵花也很无奈,纵然千般不愿,身子却也跟着倾斜,趁着相机快门声的落下,便倔强地挺了回去。在这期间,很少有娴静淑女去抢葵花的风头,纵有一两个文雅女子从省道上下来,也是素衣简从,远远地望着葵园。或在葵园边上的草地中摘一些花草,不时放在鼻尖下闻香,一点也不屑那些花花绿绿的女人们。但等葵园安静下来,女子也过来细细端详,甚至伸出手指轻轻触碰葵花的舌瓣。葵花有了感应,那花瓣竟自落了下来,让女子脸上泛出一些愧意。这段时间,葵园就像过节一样热闹,但葵花却更加清高起来,它无暇顾及葵园的丽人,而是继续追着太阳不放。追至夕阳西沉,还呆呆地一直守望,直到深夜才醒悟过来,在黑暗中索迹回眸东方,等待新的光明。

其实,我也是被葵园吸引过来的。

春耕以后的土地,大致没有两样,但几天不见就像换了新装,尤其盛夏雨水的轮番登场,却已经把万物泼成了绿色。在省道上骑行,哪还能分得清楚其中物种的不同。但葵园却夺人眼目地跳了出来,也使得那对农民夫妇春耕的场景重又浮现眼前。他们极其平常的种植已成为别人眼中的风景,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却变成游客的乐园。白裙紫带在黄花绿叶间飘舞,绿绮绛纨于蝶舞蜂飞中灿烂,原本朴素的田园在这盛夏时节因了省道的沟通而繁华生色,但这里唯独少了他们的身影。想象他们,在这个农闲的时节应该适有闲情,坐在村边的空地上静听鸟叫蝉鸣,或是脸上盖着一顶泛黑的草帽做做白日美梦,也不管葵花长成什么样子,任其与那些女人在烈日下争芳斗艳。他们深谙葵园的繁华只不过是季节中的一抹丹曦,怎能抵得过金秋田园的斑斓。在他草帽下的金梦中,早已是一片丰收的景象。

果然,立秋刚过,葵园就逐渐安静下来。没有游客的追捧,葵花追逐太阳的节奏都变得缓慢起来,步调也参差不齐。这种状况终于被太阳发现了。开始,太阳依然升起得很早,像往常一样等着葵花微笑地迎合。但慢慢察觉到葵花已不再追逐,而是沉静下来,默默低头面向土地沉思。只有几株又高又瘦的野葵还傻傻地在地里疯长,色彩倒还艳丽,但生得七股八杈的花头,东张西望地摇晃。它们不是农人精挑细选出来的种子,而是混在粪土里的野种,趁着葵花的热度招摇,却很少有所收获。时间一长,太阳便不再等待,懒洋洋地很晚才越出山岗,却早早就沉了下去。有时也在当空发发“秋老虎”的阳威,打发失落的情绪。

葵花不再追逐太阳的时候,来了一对儿蜂农,在葵园旁的空地上把三十几只蜂箱依次排开。这两个蜂农也是一对儿老年夫妻,一直坚守着这样古老而传统的职业。蜂农的到来并没有让葵园躁动起来,他们虽然并非冲着葵园而至,但看上去倒像是葵园的主人,把这片空地整理得平整干净,仿佛要在这里扎根过日子一般。这种景象是每年秋天必然的情景,蜂农周而复始地追花逐蜜,从南方追到北方,再从北方追至南方,这个季节正好追到这里,倒也不觉得新奇。所不同的是,今年的帆布篷旁除了摆放着刚刚酿好的一罐罐蜂蜜外,还多出了两块太阳能板,改變着他们的生活。刚刚酿好的蜂蜜,冰鲜玉润,髓滑兰香,隔着瓶罐却已香甜四溢了。蜂农看出我垂涎蜂蜜,便急忙上前推销,骑友们也跟着打帮。于是,买了两瓶拧开盖子闻香,竟也嗅到了葵花的意味。

中秋一过,葵园埂上的各色野菊花开得正盛,但葵花却渐渐苍老下去,大部分葵叶已经泛黄打卷,靠近地面的叶子干枯得在秋风中哗哗作响。葵花成熟了,它的朝向早已在某一时刻固定在了东方,没有了倾阳的激情,只有向地的沉默。它因承受不住葵花盘的重力而垂首大地,既以饱满的果实回馈了农人,又以固定的方向记录着岁月,更以感恩的情怀向大地致以崇高的敬礼!

几天以后,那对儿农民夫妇出现在了葵园。丈夫穿了一身绿色迷彩服,妻子上着暗红色罩衣,下着深蓝色裤子,竟然都还是春耕时的装束,好像他们一直未曾离开过葵园。它们的装束简朴陈旧,但却干净整齐,面颊绯红又暗含喜悦,双双手执镰刀,就像当年开犁一样,步履稳健地走向葵园。

这是他们自己的葵园,他们只有站在自己的土地上,才有更足的底气和自信。

(李沐心,赤城县博物馆馆长。以散文创作见长,曾在《河北作家》《长城文艺》等期刊发表作品多篇。)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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