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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堡书

2021-06-06张海峰

当代人 2021年4期
关键词:目光阳光

声音

白中堡的东堡墙根,蚂蚁在小水泥路边的草叶上来来去去,如同我们在匆忙的日子里,创造也或者挥霍着生命的意义。忽然,一片像蝴蝶的枯树叶出现在我的眼前。不,那的确是蝴蝶,一只像枯树叶的枯叶蝶。轻轻拨拉一下,翅膀和纤细的腿都在翕动,分开它相叠的枯灰双翅,露出了点缀着黑色斑点的橘黄色。在这样一个明媚的春日,它的左腿断了,它受伤了,可能短时间内不能再飞翔。或许,枯叶蝶是从北面废弃院落的树上飞来,飞过五单元的那架断了馈线的电视天线,经过堡墙,被不知什么东西伤害到了,像一片散落的树叶,倏地从空中跌到尘埃。它定是在低声呻吟,而我却听不见。它会被路过的行人踩死吗,还是会被自行车、马车也或者天蓝色的农用三轮车碾压过柔弱的身体?先前,我就差点踩着一只来自白杨树上的毛毛虫。当时,它正在那条南北向的泥土巷子里慢慢地向前蠕动。不知怎地,那一刻我的脑子里快速闪过的,却是童年和小伙伴们疯跑着哗啦哗啦滚铁环的画面。或许,当阳光再次照耀到枯叶蝶的翅膀时,它就能像那只花柳盒一样重新飞翔觅食了。我想,应该是这样的,我也希望是这样的。

天空阴麻忽都,我来到李家绫罗的老村。李家绫罗原名龙潭堡,如同北绫罗之于永安堡,南绫罗之于胜泉堡,仅听名字,就像踏入纷纭的江湖。村落凋敝,满目疮痍,如同风烛残年的老人。成群的家雀聚集在树杈、草丛和乱穰垛,我的到来让它们开始变得七嘴八舌起来,急促,密集,嘁嘁喳喳,像一场热闹的家庭聚会。长久以来,它们经历了从多到少,再到多的生长周期,像人。也保不准,人像家雀。在同一片土地上生存和生活,尽管物种不同,但生命与生命的生长,没什么两样。不远处传来乌鸦哇哇的叫声,令人悚然。我的目光扫过房屋坍塌、荒草丛生的破院,一只白猫正在颓圮的土墙上漫步,一眨眼,湮没于千穗谷的紫红色瀑布,只留下微弱的喵喵声。

牛大人庄乐楼南的小巷里,一头长嘴头子的长条白猪挤到圈门口,隔着铁栅栏冲我嗷嗷直叫。这叫声我很熟悉,念小学的我经常端着猪食,着猪草,喂过母亲养的那头短嘴头子的大黑猪,哥哥止不住的泪水是为换取生活费被卖掉的猪而流。而此刻,我只是恰巧从这里经过。三头老黄牛卧在破墙根的豆秸和烂葵花饼上,瞪着铜铃大的眼珠子,上下颌不紧不慢地蠕动着反刍,慵懒,闲适,像在咀嚼悠然的时光,对我的到来毫无反应。

在小探口,我看见一头黑驴正从石砌的堡门洞走进来,将石板地踏得嘚嘚脆响。缰绳套在笼头上,另一头儿攥在主人的手中。阳光斜照着农妇的绿袄黑裤,也照着她身旁的毛驴。经过我的身边,那驴“噗哧”一声,拉了个响鼻,算是和我打招呼。我眼见农妇牵着她的长脸驴,很快消失在十字街。年轻人早涌向城市,不吃草的铁牛突突地开进庄稼地,牛骡驴们伴随着主人一起走进浓稠的暮色。

冬日的一个黄昏,我看到一群绵羊正返回高坡上的闫家寨。那堡建在土坡高处,当是御敌或者防范匪患和水灾之需。我出来的正是时候,再晚一两分钟,我就要被那些咩咩叫唤的羊堵在堡门口了。其时,地面上铺一层新雪,说是雪,更像是透明的清霜,隐隐约约,太阳再出来,不消几分钟就会融化了。那羊群不像是一团白云漫过来,更像是一块用久了的脏兮兮的巨大毡片,一路裹挟着黑色的羊粪蛋子,欻啦欻啦地向着堡门漫卷而来。羊蹄子起落之间,薄雪上便开出朵朵花,呈现出一种艺术的美。清晰,混沌,转瞬间打乱。没有牧羊曲,只有牧羊人跟在后面。我想象不到,老羊倌之后还有谁会接他的班。我想起母亲曾和我说过的话:不好好念书,将来考不上校,你就窝在村里欺负土坷垃,要不就给你买几只山羊放羊去吧。夕阳的余晖洒在羊群上,暮蔼中的古堡多了几许温馨和悲凉。

看到那只狗,则是在北方城街角的一处大院。破落的土坯院墙只剩下大半截,几根木棍支撑着倾斜不倒。那只黄黑相间的本地杠子,正躺在二进院的门楼前睡懒觉。阳光越过落着铁锁的青砖脱落的街门楼,直接穿过院子,暖洋洋照在它的身上。旁边堆放的木头棒子、葵花秆子和其他杂物,沉积着岁月的旧痕,在阳光下散发着融融暖暖的气息。菜畦里的小白菜绿莹莹的,玉米挺拔,三五棵西红柿正泛着青白。快流出哈喇子了,我想吃那沐了阳光的没打农药的甜柿子,也想喝一碗凉爽爽的玉米蝌蚪。我的到来,打破了小院的宁静,那土狗睁开眼睛,一下子窜了起来,朝着发出声响的地方汪汪地狂吠,它大概把我当成意图不轨的歹人了。在乡村,土狗远比城市里那些穿着马甲散步的宠物实用。我想着,这家的老人许是到县城儿子家了,终归要回来的。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吃喝拉撒睡,消费低且不说,还没那么多的讲究,住习惯了,是舍不得离开、也不会轻易离开的。哪怕,留在堡里的人已经越来越少。

目光

从曹疃新村向北,过了柏油公路就是老堡。小巷悠长,一枝李花斜伸出墙头,在暮春的阳光下绽放,洁白,素雅,空气中满是淡淡的清香。蓦地,就想到了戴望舒,想着泥土的巷头起,会不会走来一个结着幽怨的打着油纸伞的丁香一样的姑娘。好笑,我自己都觉得好笑。近了,抬头望那一树繁花,一颗脑袋突兀地出现在我的头顶上方。那老汉隐在砖土混砌的院墙内,只露出小半截身子,趴着墙头向外张望,长脸,秃顶,眯着眼,张着被岁月偷走牙齿的嘴,对着我憨笑。阳光让我看清他的脸,皱纹,胡茬,像历了风霜的野地。老人看上去足有八九十岁,沟壑垒满面庞,尽管露着善意的笑和欣然的目光,我还是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他是被一群不速之客的声响惊动,所以趴在院墙观看,还是在等亲人归来?抑或,就是毫无缘由的随便观望?我没有问,也无需问。反正,我的目光与他的目光相遇的那一刻,他正在笑,李花正开得皎洁。

从那架皲裂的辘轳旁走开,我来到西巷的一座门楼前。那是一座二进的院落,门楼高大、气派,虽破败不堪,比不得西古堡四连环、九连环的院子,但仍显出旧时大户人家的贵气。门楼右侧上马石的狗皮垫子上端坐着一个老妇,腿上的白色塑料袋里装着嫩绿的韭菜,双手攥了几根春韭在拣,像是拣着一个个琐碎的日子。那两方上马石雕着好看的牡丹花和荷花。此前,堡里一处显赫大院门楼前的一对上马石丢了,着实可惜。重新浇了两个水泥墩子,呆头呆脑,不伦不类。我坚信,那上马石是被贼人偷走的,也是被时光和艺术偷走的。老妇用一双茫然的眼睛望着我,并不吱声,直到我离开。在我走向另一处大院时,仍觉得那目光还在背后紧盯着我,让人不由生出些许悲伤和酸楚。她的眼神迟滞、迷离,像蒙着一层浓雾,跟我在大探口看到的眼神完全不同。其时,堡门洞的石板地上,四个老汉正围着对弈,棋盘皱巴巴的,棋坨子光滑黑亮。他们稳坐在石头上,黑蓝或土黄的衣服,两人一拨,隔着楚河汉界,指点江山。那阵仗,落下一颗棋子,就像在地里点下一粒玉米,种下一窝山药,耩下一垄黍子。柳树结了新绿,精准扶贫的宣传画在堡门旁的墙面上简洁而鲜艳。钉着大铁钉子的高大木门,早已遗失在光阴深处。阳光从堡门西侧轻松地斜射过来,他们的影子连同堡门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缓慢地移动着。他们只是抬头和扭头瞅了我两眼,目光就落回脚下简陋的棋盘。那眼神亲和、淡定,不需要言语,就算与我交流过了彼此信任的目光。于他们而言,棋盘上的对垒,是除了种地之外的又一个战场,也需要投入征战,并在农闲时的一场场征战中渐渐老去。

群山苍莽,连绵起伏,山桃花开成了红色的云。这是我第二次来到大南山根的大探口。堡门对面的影壁根,一拉溜坐着晒太阳的老汉。同样的黑老蓝或纯黑色衣服,牛粪不挞帽,帽沿软蔫蔫的,苫住半个额头,像平趟趟的田地兀自塌了一角。其间,也夹杂着穿花衣、罩头巾、戴口罩的老婆儿。古堡,是他们的肉身原乡,也是精神原乡,孕育了生命,生长着希望。没人不盼着自己的子女有出息,上苏庄那个笔砚造型的堡门和那么多的文昌阁、梓潼楼就是最好的注解。面朝黄土背朝天靠砍地皮刨土坷垃供出来的,像鸟儿一样飞出去的子女还回不回来,都不会影响他们在这里继续生活下去,进入人生大戏的尾声,消磨剩余的时光。

他们紧挨着坐在石头上,搭着胳膊,抚着膝盖,也或者拄着拐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李家长王家短,像冬闲那样懒洋洋地晒着暖暖的春阳。我的到来,并没引起他们的格外注意,落满阳光的脸庞像旁边大水坑子曾经的水面一样平静。岁月跌宕,再次来到堡里,那个比麻潢还大的水坑子已干涸,且有淘挖的新迹。倒春寒冻杏花,十年九旱,连雪也越来越少了,这带给土地和村堡的伤害显而易见。他們信奉儒释道,在农历的天地中栖居过活,和草木一起柔软着,坚韧着,兴衰荣枯,道法自然。他们定是认出了我这个外村人,他们认得堡里的每个大人和孩子,连谁家的鸡狗或驴牛长啥样、是公是母都一清二楚。看我不像个坏人,也或者看我同他们一样,是吃黄糕小米粥搅拿糕玉米面糊糊饹馇水饭长大的,于是,在和我交换过善意的目光后,他们继续顾自享受着温暖的阳光。这些黄土已经埋了大半截身子的人,都是我的邻居和乡亲。虽然,我不能叫出他们绝大多数人的名字,如同我不能叫出绝大多数草木的名字。过去,我们之间隔着院墙、街巷和村堡的距离;现在,我们之间隔着城与乡的距离。每一次目光与目光的相遇,不是拉近了彼此的距离,而是相距的越来越远。此刻,他们静静坐在影壁下,守望着垂垂老矣的堡门,像堡墙根晒着太阳的微不足道的草,日复一日,直到把自己晒到黄土里,最后也化为黄土,滋养草木,护佑村庄,以个体的自觉维持着自然界的生生不息。

两个红脸蛋的半大小子,端着玩具枪,在我的目光中,风一样,奔出了幽深的堡门洞。

(张海峰,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会员。散文见于《人民日报(海外版)》《大地文学》《海外文摘》《散文选刊》等。)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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